十二月二十六日
現在頭腦還在發脹,胸膛里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站在鏡子前面,我對鏡中人不禁失聲叫道:「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為奇;萬想不到一雙眼睛會那樣死沉沉的!
誰奪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還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發生變動;舜英曾說我的眼光里有「妖氣」,擔心我會發瘋。笑話,我幹麼要發瘋?瘋給人家取笑?瘋給人家討厭?而且,換得一點不冷不熱的所謂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時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謂「妖氣」,——因為有一個「理想」在我心裡燃燒,我忽然覺得渾身輕鬆,無掛無牽;我更加鄙視周圍的人們,我設想我就要有一番舉動,就要到海天空處翱翔了……
但是現在我再給舜英看見的話,她一定要說我眼光里的「妖氣」已經沒有了;我失掉了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這變化是最近兩三天之內發生的,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陳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說過的「話」,就是這一變化的完成罷?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從「海天空處」收回,專註於這「小圓圈」!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在這圈子一天,就得應付一天!但是,嘿,我總是這樣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麼紀念節罷,——雙料的紀念節,每條街上全有掛燈結綵的。我不懂人們有什麼可喜的事兒,值得那樣狂歡。我只覺得可厭。但是,九點鐘以後,我被舜英他們拖進了跳舞場,一聽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麼喜慶蛋糕是五十元一個,我倒忽然從「可厭」中間爆出一個惡笑來:媽的!幹麼要我一個人悲天憫人,哭喪著臉?胡鬧就胡鬧。看罷,在胡鬧中,我把這些鬼,這些狗,叱吒吆喝,顛倒調侃;把多少日子積壓著的惡氣,穢氣,都付與胡鬧宣洩一番罷!
這是一場夢。現在剩下給我的,只有頭腦發脹,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
昨夜的「狂歡」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裡見過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從場子里下來,抹著滿頭大汗,對我說:「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繼而又湊過頭來悄悄說:「這倒不是點綴,是預祝。和平就要到來了,——不是空氣,是事實!」
哼,看來這樣的「狂歡」一直要繼續下去罷?誰說他們「全無心肝」?心肝是有的,不過是豬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