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
昨天紀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區,以某種姿態出現,從事工作。給我的特別任務三點:注意最活躍的人物,注意他們中間的關係,擇定一個目標作為獵取的對象。
派在同一區工作的,還有小蓉。這本來不會讓我事先知道,可是這蠢東西得意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試探她一句道:「小蓉,我們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鬧意氣。」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早又介面道:「再說,就是私的一面,我本來無所謂,那天還是你自己不好。」小蓉的臉色立刻變了,但又佯笑道:「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她慌忙躲到辦公室去了。哈哈,這就證實了我的猜度,然而,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小蓉那示威的眼光,不會毫無緣故。
這小鬼頭存了什麼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鬧,她想乘機報復?還是G在我身上編造一些什麼當作米湯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這個地方,人人是笑裡藏刀,攛人上屋拔了梯子,做就圈套誘你自己往裡鑽,——全套的法門,還不是當作功課來討論?你要是渾身的神經鬆弛了一條,保准就落了不是。
莫看輕小蓉這人有點蠢。蠢東西背後有人指撥呢!雖然我還不知是誰,可是我准知道有。
我這疑團,到了開始工作以後,就打破了。我發覺小蓉老是有意無意地在我周圍,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哼,這是監視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小蓉的特別任務,原來是對我監視。好!
我並不奇怪他們對我派監視。這是規章,不獨對於我。然而為什麼偏偏派了小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對么?哼,可是小蓉是一個蠢傢伙!她時時拿眼睛來瞟我,時時聳起了耳朵在聽我,她還以為我睡在鼓裡呢,可是,你像一個衛兵似的不離方丈之路,難道人家就和你一樣的蠢么?
本來我對於給我的任務只打算應個景兒,敷敷衍衍打了一份報告書。但是當我發覺了小蓉在監視我以後,我就變了主意。我一面只當全然不覺得,行所無事,一面我卻故意布了一些疑陣。我並沒有忘記我的特別任務之一是「擇定一個目標作為獵取的對象」,為什麼我不就在這上面發揮,引小蓉來入鉤?我料到小蓉雖然奉有監視我的使命,卻未必知道他們給我的什麼「特別任務」。嘿嘿,小蓉,我的蠢丫頭,我給你製造些材料,讓你的報告不空洞。剛好有一個青年願意和我接近。好罷,隨手拈來,算是「對象」。
此人大約二十多歲,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剛要說話,臉就紅。他問我在哪裡做事。我把我名義上的職業告訴了他,卻並不反問。我們只說些不相干的話,可是我故意把聲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這可憐的蠢東西果然著急了,裝作看天,卻把身子慢慢挨近來。我卻故意引那青年挪遠些,同時用了壓低的然而准可以讓小蓉聽清的聲音說道:「唉,工作的障礙太多了!有時真會消沉起來呢!」
「哦,你——」那青年睜大了眼睛朝我發怔,似乎不懂我為什麼忽然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你——說什麼——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卻斜過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這時小蓉又從另一角度移近過來了。我急忙拉了那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當我站住了的時候,回過臉去,果然那青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聲說:「看見么,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輕輕的一跳,但立即鎮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裡劃了一個字給他看,把嘴一努,輕聲說:「她是這個。」
「呵!」青年有點吃驚(我那時實在辨別不出他這吃驚是為了小蓉呢,還是為了我),猛然轉過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無意地向她打量了幾眼,從她身邊走過,還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會有這樣的舉動,真感得有點窘。如果小蓉夠乖覺,那我算是毀了!
後來,轉了幾個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時候,就輕輕抱怨他:「為什麼你那樣性急?這會被她察覺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說話。這一笑的內容,我一時捉摸不到。我知道對方也不弱。於是我揀了不相干的話和他鬼混起來,但終於我又試探了一句:「在什麼地方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個人談談話。」
「我常在C—S協會看報。」是漫不經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舉動談話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虛擬了他一個輪廓。似乎他的影子已經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報告。兩種傾向在我心裡爭持著:強調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定會加倍渲染她的所見,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報告中把這青年強調了。不過我也故意加一點「歪曲」。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種怪異的情緒在推動我不全盤如實以告。
但是報告上去了以後,我又有點後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獵取」他,那我怎麼辦?天啊,我不怕我自己「應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卻怕我這空虛的心會被幻象所填滿,——我竟自感到「作繭自縛」的危險了,怪不怪?
我預感著一種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縮么?不,決不!像我這樣心靈破碎了的人,還有什麼畏縮。
不過問題是還有一個別人,那當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