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無處投遞的信」居然被我撿得了。筆跡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郵差還「熟悉」。有一點小小的疑竇:記得我留給二房東太太那字條上寫的是「魏民」,可是這裡變為「韋敏」;到底是我記錯了呢,還是「發信人」誤記?再者,「筆跡」也不對。而且也不是萍的筆跡。她的,我認識。

不過這就是我盼望了好幾天的「無處投遞的信」,理合無疑了。

內容比先前留在二房東那裡的條子更加「藝術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闖了進來,一臉的緊張,鼻尖上有汗。她扶著我的肩膀,一面喘息,一面瞧著我手裡那張紙,唧唧噥噥念了兩句,就嘲笑道:「你倒實在悠閑,飄飄然;外邊鬧得怎樣了,你全不管!——噢,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麼書上看見過,你從哪裡抄來的?」

「外邊鬧什麼?」我裝作不經意地將那張紙撩開。「是不是那個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蹤你,不甘心舐碗邊?」

「啐!你這人不老實!」N懶懶地走開。「……哎,恐怕要出亂了!」

「到底是什麼事呀,你又老不說……」

「有人說,歷史要重複演一次;有人說不會,為的是大敵當前。你看是怎的?」N還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說沒有什麼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裡不符,說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這個么!」我明白了N所謂「亂子」是什麼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將手裡的一卷綠色報紙,隨手向我枕邊一丟,凝眸鎖眉,臉朝著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樣把滿腦子的亂糟糟的說話揀要緊的先說。可是,剛說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門了,N驚愕四顧;我正待起身,門已經開了,進來的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來了。」我笑著迎他,請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沒有聽得,卻對N笑了笑,似乎說「原來你也在這裡呀」,又轉臉瞥了我一眼,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么?」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著說,卻瞥見N坐在那裡神色不安。「一句話,要你請客。——哦,讓我來給你們介紹。」「謝謝,可是我們本來認識,」N輕盈地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對不起。」說著,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著N出去,又從窗口往下看。這當兒,我一眼瞥見N帶來的那一卷綠色報紙遺忘在我枕邊了,我踅到床前,順手拿一件絨繩衣將它蓋住,轉身來喚著F笑道:「喂,你和她,看來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請我吃飯……」

F回過頭來,不答我的話,卻問道:「你們幾時認識的?」「日子不多。」我隨口回答,卻又佯嗔反詰道:「好像我沒有理由和她認識起來的,可不是么?」

「哪裡,哪裡。」F有點窘了,陪著笑,然後他把臉一板,低聲慢慢地說:「時局很嚴重,想來你是知道的罷?我接到命令,加緊防範。」

我看著他那種神氣就要作嘔,便冷冷地譏諷他道:「哦,那麼,怎樣辦呢?一切聽候您指示。會不會發生暴動?」

不料他竟答道:「難說。不過這裡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報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了笑,趕快又擺出莊嚴的臉色來,加一句道:「何況還有諸公——忠貞勇敢的幹部!」

「然而形勢還是嚴重。」F眼望著空中,手在下巴上摸來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地位的人物的功架。「軍委會的命令,那奸報竟敢不登,而且膽敢違抗法令,擅自刊載了不法文字,——四句詩!」

「哦!想來給予停刊處分了?」我故意問,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頭。

「倒也沒有。只是城裡的同志們忙透了,整整一天,滿街兜拿,——搶的搶,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崗一個公共汽車站頭的電線杆上,竟有人貼一張紙,徵求這天的,肯給十元法幣……」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這買賣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覺得不應該這樣忘形,就皺了眉頭轉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樣的人!」

「誰說沒有!」F依然那樣滿面嚴重的表情。「一個小鬼不知怎樣藏了十多份,從一元一份賣起,直到八元的最高價,只剩最後一份了,這才被我們的人發見。可是,哼,這小鬼真也夠頑強,當街不服,大叫大嚷,說是搶了他的『一件短衫』了,吸引一大堆人來看熱鬧。那小鬼揪住了我們那個人不放。他說,有人肯給十一元,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價?看熱鬧的百幾十人都幫他。弄得我們那個人毫無辦法,只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時我說什麼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難。

顯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連看了我幾眼,忽然問道:「可是,你和她是怎樣認識起來的?」

「誰呀?」我摸不著頭緒,但隨即想到了。「哦,你是說N么?」

F異樣地笑著點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注意我和N的關係,就不肯說老實話:「同在一個地方,自然免不了會認識。你又是怎樣開頭認識她的呢,——何況我們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問你:N這人你以為怎樣?」

「沒有什麼。」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壞。她剛加入團,恐怕不到四個月,還是我『說服』她的。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無理由的固執,甚至還有點無謂的疑懼,都是思想不純正之故。但是近來有人批評她表現得不怎樣好,情形相當複雜……」

「怎樣批評她?誰批評她?」我著急地問,無意中流露了我的關切。F似乎也覺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趕快轉口道:「所以我剛才問你此人怎樣呀,我也看出她有點那個。」

「也不過是最近幾天的事。我並沒親自聽得,但據那老俵說,N對於這幾天發生的事故,在同學中間發了不正確的言論,拉扯到團結問題,還有別的表現都不很好。……」

「嘿,這可就嚴重了!」我故意毅然說,心裡替N擔憂。「可是,那個——唔,你說的什麼老俵,又是誰呢?想來是可靠的了?」

「這老俵也是個學生,可是——」F翹起大拇指對我作了個鬼臉。「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風頭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對於N的關心道:「我明白老俵之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話,當然替她解釋了幾句。可是她還蒙在鼓裡呢,她又老不到我那裡去談談。」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說一說?」我試探著問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來,含糊應道:「也好。可是這也為了她自己,對么?」他踱了幾步,又笑了笑說:「實在我倒常常給她作掩護的。」

F走後,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裡的報紙來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塊錢買的那話兒!兩幅挺大的鋅版字,首先映進我的眼帘,一邊是「為江南死難諸烈士誌哀」,又一邊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報紙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可不知那裡現在鬧的怎樣了,……我埋頭在沉思中,竟連有人進來也不覺得。

當我抬頭看見又是N的時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著那枕頭。她自言自語道:「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在外邊丟失的么?」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問道:「你找什麼?」

「一份報紙,綠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還是在滿室亂轉。

「是不是花了八塊錢的?」我從被窩中抽出那份報紙給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賣給你罷,也算八塊錢。」

她一把搶在手中,詫異地問道:「怎麼?這故事,連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問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一個朋友那裡——」她疊起兩個指頭比著,「他有那麼一疊。」

「呀,那他一定是個闊佬了;幾塊錢的一份,一疊該有多……」

「屁個闊佬!他一個錢也沒花,都是輪渡上沒收來的。」她把報紙展開,又折得小小的,鄭重地放進了口袋裡,又問道:

「你也和九頭鳥相熟么?」

「哪一個九頭鳥?」

「就是才來過的那一個。」

「哈,我倒不曉得F還有這麼一個雅號呢!」一下里我全明白了:難怪剛才F來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開;而且F又再三問我怎樣會和N相識,——其中的關係現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剛才所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N有點驚慌,但還能冷笑。我又問道:「他說的那個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們在飯店裡聽到的那個外省口音的鬼?」

N點頭,咬著嘴唇,不言語。過一會兒,她這才說:「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那些話?有什麼用意?」

「無非是見好罷哩,但也許另有詭計。總之,你的事情,並不簡單。」

看見N老是皺緊眉頭,咬著嘴唇,好像沒有主意,我又問她道:「你打算怎樣?有一個網在捕你,那是顯然的。F那套鬼話,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談談,總比不去好些。你得有點行動,克服這環境。」

N仍然不言語。但她對於我的勸告,顯然沒有誤會,她緊緊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后,她奮然說:「我不去,我誰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會!難道他們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協,弄到自己連人氣都沒有!」

我嘆了口氣,點頭,輕聲說:「你不理他們,可是他們偏要來理你呀,——困難就在這裡。」

N天真地望著我,嘴唇上咬出了兩個很深的齒痕。「我的經驗不如你,」她扶著我的肩膀,「不過,我又沒犯法,也不有求於他們,難道無事端端就把我……」她突然住口。我感覺得她那按在我的肩頭的手輕輕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強笑道:「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氣。」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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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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