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一九九二年過年的時候,馬宇回來了。馬宇是那種愛玩同時又是那種愛朋友的青年。在匈牙利,他不覺得匈牙利比中國好,而且他也不喜歡匈牙利人。沒出過國的人總覺得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一走出去,你的感覺就是外國的月亮是外國的月亮,中國的月亮是中國的月亮。沒有哪個比哪個圓。他從匈牙利到了南斯拉夫,也不覺得南斯拉夫好,後來他又跑到捷克,也不覺得那樣的國家值得他留戀。每天睡覺他夢見的都是長沙的朋友,醒來卻是一張張陌生的新面孔。馬宇想我們這幫朋友,回來了。他回來看看。馬宇不是那種一杆子插到底的人,儘管他在那裡有賺美元的機會,但他骨子裡是個走馬觀花的人,而不是那種做花匠的人。每當他走進花園,看見花那麼嬌妍,而幹活的花工卻那麼蒼老,他就會搖頭,覺得這個世界上最辛苦的人就是為人作嫁衣裳的,所以還在四川美院讀大三時他就宣布他討厭當老師。我打死也不當老師,他一臉不屑道,我寧可成為一隻刺蝟。

這個在匈牙利混了兩年的刺蝟,因賺了幾萬美金,回來扮大款了。一回到長沙,放下行李,跟他父母還沒說上三句話就急不及待地跑了,一的士坐到楊廣家,楊廣的父母告訴他楊廣和我們在一起畫連環畫。他在楊廣家沒坐上兩分鐘,轉身向李國慶家趕去,正趕上李國慶回家加衣服。李國慶看見敲門進來的是他,高興地大叫起來,宇鱉是你!李國慶高興地給了他胸口一拳,真是你啊。馬宇笑笑,兩人就一同來到了桔園。馬宇見楊廣、黃中林、劉友斌、王軍和伢鱉都在這裡,就大叫:好啊,搞了半天你們這班牛鬼蛇神原來都躲在這裡。他坐到楊廣讓給他坐的椅子上,說都沒變啊,都是老樣子。他們很高興,這個在匈牙利混了兩年突然又回來了的馬宇是他們多年的畫友,還在讀大學前,在美術班的時候就是在一起畫畫的。馬宇說:在匈牙利,我沒事就想起你們。他們說:我們也想你。馬宇把目光落到我臉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對他笑,楊廣向他介紹我,說坨坨鱉,輕專畢業的。馬宇就對我笑一下。伢鱉問他在匈牙利畫畫沒有,馬宇說:我在匈牙利做的事情就是從北京人手上低價收購珍珠項鏈或景泰藍花瓶,再把這些國內帶去的工藝品賣給匈牙利人,讓匈牙利人賣給去匈牙利旅遊的外國人。王軍問他:那能賺多少錢?馬宇說:有時候一天能賺幾十美元。劉友斌說:幾十美元就是幾百人民幣啊,那好得很啊。馬宇就笑,說另外,我還當了幾回蛇頭,把跑到匈牙利的中國人帶到南斯拉夫去,因為南斯拉夫的工價比匈牙利和捷克高,到了匈牙利的中國人又想去南斯拉夫打工,我熟悉邊境,就帶他們偷渡過去。

四川美院畢業的馬宇說他要是當官絕對不是個官僚,因為他什麼事情都要親身體驗。在他第一次帶人去南斯拉夫前他就冒險去了,買了張邊境城鎮地圖,面對地圖研究了許多次,怎麼走走哪條路線什麼時候出發他都摸清楚了才行動的。馬宇說:在匈牙利靠什麼賺錢?靠手藝賺不了錢,畫畫也賺不了錢,靠腦子和膽子才能賺錢。我們望著他,在四川美院混了四年又在匈牙利混了兩年的馬宇又說:很多中國人到了匈牙利,想的是找一份工作做,觀念還像在中國時一樣。那能賺錢?那隻能混口飯吃。所以很多中國人在國外混得並不好。我們相信他的話說:那是那是。馬宇說:有次我在一家餐館吃飯,一個北京鱉問我認不認識蛇頭,他們幾個北京鱉想到南斯拉夫去,然後再從南斯拉夫去義大利。我那天想做蛇頭只怕有錢賺。我買了邊境城鎮地圖,叫了個兄弟,兩個人就去邊境考查。在一個邊境的小鎮上住了五天,白天晚上地觀察,把巡邏的人數、時間,邊防哨所都考查清楚了。這才回來,跟北京鱉聯繫,保證護送他們到達南斯拉夫。李國慶佩服道:宇鱉你真有狠。馬宇說:這不是狠,這是沒辦法。王軍表揚馬宇說:沒辦法是一回事,想辦法是另一回事。我佩服你有膽量。楊廣也讚美馬宇說:宇鱉是個把事情考慮清楚了再做的人。馬宇說:最壞的結果就是被南斯拉夫的巡邏兵逮捕。事先我已跟北京鱉交代了,如果被巡邏兵發現,被探照燈照住了,千萬不要跑。因為你一跑,南斯拉夫的邊防軍就會開槍。你不跑命就保住了。我們說:那是那是。馬宇又說:在匈牙利,很多人像無頭蒼蠅樣瞎撞,當然賺不到錢。其實賺錢並不難,只要你多動點腦筋,你就會發現有很多辦法賺錢。

馬宇一回來我們就給自己放假了,覺得太認真地畫畫有點划不來,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把一次生命全部用在一件事上,跟馬宇比,好像呷了虧樣。當然就覺得應該及時行樂。當時偌大一個長沙市還沒有卡拉OK,但那時長沙的歌廳和舞廳卻相當火爆,我們就和馬宇進歌廳聽歌和去舞廳跳舞,我們也不是一本正經地聽歌,我們還沒老到閑坐下來聽別人唱歌的程度,我們進歌廳是感受那種熱熱鬧鬧的氣氛;進舞廳,那就純粹是去馱妹子玩。而馱妹子,我是被他們推到陣前打頭陣的,他們要我去邀請舞廳里的妹子出來玩。逢到我膽怯或邀不動,那才輪到楊廣上,楊廣還搞不定就是我們中的美男子王軍了。王軍的魅力還搞不定的話,那就不是個騷妹子而是個偶爾來舞廳跳舞的淑女了。長沙市的舞廳始終是比較獨特的,騷妹子都源源不斷地往舞廳里涌,舞廳是她們顯騷的好地方。我們就去舞廳找她們,把她們勾到桔園的三室一廳里參加我們舉辦的燭光晚會。燭光晚會是我們臨時編排的,為的是製造一種浪漫氣氛。因為很多妹子一進入這種浪漫氣氛就不曉得東南西北了。那時候我們一個人一個月要過三次生日,今天是楊廣滿十八歲的生日,明天是李國慶滿十九歲的生日,後天是王軍滿二十歲的生日,大後天又是黃中林進二十一歲的生日,過了一個星期又是楊廣滿十八歲的生日,接下來又是李國慶做十九歲的生日。反正生日很多,一天一個,到後來弄得大家都不曉得今天該輪到誰過生日了。

那些從舞廳里馱來的騷妹子在燭光晚會上笑得甜甜的,說認識我們是一種緣分,在我們的極力勸說下和我們一起喝酒,也和我們樣喝得醉醺醺的。我們把生命是短暫的理論灌進她們的耳朵里,讓她們和我們一起醉生夢死。有感覺了就進房,沒感覺就繼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什麼的,甚至裝醉地倒在那些妹子身上,趁機亂摸一下奶子或大腿。那些妹子就笑,笑我們占她們的便宜。我們就一個個厚顏無恥的樣子,要求她們到房裡去個別談心。王軍和楊廣在這方面都稱得上高手,那些妹子喝了酒就有些把握不住自己,居然在眾目睽睽下跟著他或他進房裡「人生幾何」去了。有一個從舞廳里邀來的妹子很漂亮,讓李國慶暗暗喜歡,李國慶一看見她就滿臉殷勤,不准我們靠近她,甚至連多望一眼他都責備。然而就是那個妹子,在他慌忙跑進廁所拉稀時,被王軍帶進房裡摟摟抱抱去了。李國慶提著褲子出來,既沒看見那妹子又沒看見王軍,再看一張房門關著就曉得事情拐在他拉稀上了,忙撲上去捶門。軍鱉軍鱉軍鱉,李國慶急道,你開門。李國慶大言不慚道:你把老子的妹子帶進去幹什麼?開門開門開門。李國慶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連續三天他都沒跟這個妹子講一句下流話,他跟她談人生、談藝術,談人活著應該要有理想等等,剛才在廁所里他還想下一步他就應該跟她背唐詩了,不想在他解手時被王軍捷足先登了。軍鱉軍鱉,你這雜種開門羅。他著急地叫喊。

王軍後來說他曾想給李國慶推上嶺,說李國慶是中央美院壁畫系畢業的,比他們都畫得好。但那女孩一點也不動容,說她最討厭男人戴眼鏡了,還說男人戴眼鏡顯得色迷迷的。她還看不起中央美院說:我只曉得美容院和按摩院。那一臉不屑讓王軍感知后就不再向她推薦李國慶了,領著她步入了他的房間。軍鱉,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李國慶捶著門喊叫道,開開門軍鱉。李國慶怕他把妹子幹了,一刻也不停地捶門道:開門開門開門。

王軍的衣服已脫了一半,但他怕李國慶一發寶而破門進來。他對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女子表示遺憾道:你看,那個神經在門外鬧個不停,真拿他沒辦法。唉,算了。那女子名叫周燕,是個愛在外面玩的長沙妹子,除了一雙眼睛很漂亮,人還很浪漫。她可不管這一套,不準王軍穿衣,摟著他不鬆手,說我們不要理他就是。王軍卻有所顧及,說周燕,他喜歡你。周燕蔑視道:讓他喜歡好了,我討厭他。她對著門外的李國慶叫道:你滾開。李國慶不吱聲了,因為他聽見他喜歡的姑娘毫不客氣地嚷叫著要他滾開。李國慶儘管喝了不少酒,但還沒把自尊心喝掉。他的自尊心有點怪,像兔子樣,時而進入深沉的睡眠將自己忘掉,時而又驀地驚醒,一驚醒他就不鬧了,非常安靜,坐在一隅一聲不吭,像一位孤獨的王子。

馬宇非常高興,老婆在匈牙利,他一個人在這裡自然就很放鬆,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地換著女人。那些生在長沙心卻跑到了外國的女人都比較崇洋迷外,因為她們總覺得外國的月亮要比中國的圓。她們望著馬宇時眼睛就大放綠光。她們把他當成了會說長沙話的匈牙利人,這是我們編故事的結果。我們說馬宇是匈牙利在湖南大學的留學生,他的父親是匈牙利的外交部長,他有語言天才,居然能說一口地道的長沙話。那些從舞廳里勾引來的妹子差不多都是小學或初中肄業,自然就信以為真。這是從他口袋裡掏出來的不光有人民幣,還有美元和匈牙利貨幣,那些貨幣的面值都很大,那些從舞廳里叫來的妹子根本就不清楚匈牙利貨幣的比值,見他一頭鬈髮,雖然是一張黃色的臉,卻既像中國人又有點像外國人的樣子,於是都非常崇拜他。你在匈牙利有很多錢吧?那些只有高小智力的妹子挺嚮往地望著他說。馬宇不好用長沙話回答了,就改口用普通話說:錢不成問題。那些妹子繼續用嚮往的目光瞧著他說:你父親真是匈牙利的外交部長?他這就不好亂說了,但他如果說老實話那些妹子就可能從他的身邊走開,因為那些妹子想通過他出國。馬宇可不想錯過這些騷妹子發放給他的廉價的愛情,儘管她們的愛情實在有些泛濫,還可能不太衛生,但他也不想錯過。他含糊道:唔。

那些妹子高興了,以為他是用匈牙利語言回答,忙諮詢道:什麼是唔?他用普通話回答:唔就是唔。那些妹子撒嬌說:啊呀,你真逗。馬宇不覺得自己逗,在他看來她們說話太誇張了,於是笑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們都是為了慶祝我的生日來玩的。馬宇把那些妹子中的一個帶出了桔園的三室一廳,這是他不喜歡在乾妹子時外面叫叫嚷嚷的。他最怕李國慶對著房門背誦陸遊鱉的詩,什麼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這樣的詩太凝重了,凝重得讓他陽萎。他把李國慶叫到門口,讓他把群藝館的房門鑰匙交給他,李國慶叫道:帶到我那裡去?我們單位的人看見了不好啊。但他還是交出了鑰匙,並且祝他一路順風。馬宇就騎了他從愛群大廈買來的摩托車,馱著他看上的妹子,一路朝氣蓬勃地飆去。

這種今天生日明天生日後天又生日的日子過了三個月,馬宇要走了。老婆在匈牙利召喚他,接連打了幾個電話,要他上杭州弄些絲綢樣品帶到匈牙利去。我得走了,他告訴楊廣,還告訴黃中林:你的婚禮我不能參加了。黃中林要結婚了,因為小何說她是個嚴肅的女人,要麼跟他結婚,要麼跟他分手。黃中林當然要結婚,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長沙安一個家。黃中林說:我下個月就結婚,你參加了我的婚禮后再走么。馬宇說:我要去杭州。

馬宇要去杭州,去考查絲綢樣品,他準備弄一批絲綢去匈牙利和捷克,販賣給匈牙利人和捷克人,從中撈錢。馬宇一走,大家覺得一下子失去了一個好玩的賣單的朋友,又得天天面對桌上的一張張白紙畫連環畫了。畫畫又開始了,跳舞和玩摻雜著進行,不過卻不像以前那麼興高采烈了。因為占絕對優勢的主要是王軍,次一點的是楊廣,我們其他人基本上都是相公,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李國慶還多少有女孩子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幾眼,伢鱉差不多就是提草鞋的祖宗,來玩的妹子沒一個拿正眼望過他。他自己又不主動,也就更加沒有妹子留意這個坐在一隅的身材醜陋的男人了。劉友斌是有婦之夫,雖然也喜歡抱著妹子跳舞,但他僅僅只是抱著妹子跳跳舞而已,再進一步的舉動,他並不敢,因為那個北京鱉時常不請自來,一來目光就非常犀利,鼻子也跟狗鼻子樣,翻開他的衣領嗅著,企圖聞到別的女人的氣味。李國慶倒是什麼女孩都想走上去揩一把油,一雙手很不願意清閑,但那些妹子一看見他就變得既警覺又高傲,就是不願跟他進房,這還真讓自以為自己才高八斗學識過人的李國慶一籌莫展。黃中林一結了婚就搬了出去,晚上他也不在這裡了,因為小何知道我們在一起是幹什麼。燭光晚會、生日舞會,她見多識廣了。她見黃中林吃了晚飯就要出門,便對黃中林叫道:踩一腳,白天你去畫畫我不反對,晚上你們又不畫畫,你就莫去了。黃中林剛結婚,無論如何也要給小何面子,走出門的腳又抽了回去。到後來只有王軍和楊廣喜歡搞燭光晚會了,今天開燭光晚會不?楊廣問李國慶。李國慶會打一個哈欠給楊廣,說我晚上要回去陪我媽媽。伢鱉卻說:開不成了,收錄機出了問題,要清洗磁頭才能放。王軍晚上約了妹子來,就要伢鱉快點清洗磁頭,伢鱉弄了半天放出來的聲音仍然怪怪的,不但跑調,連鼓點聲也消失了,根本沒法跳舞。大家就看著我和伢鱉擺弄收錄機,尤其是王軍和楊廣,簡直是監視著我和伢鱉修收錄機。我和伢鱉把收錄機拆開,一點點清洗,再裝上,其結果是連聲音都放不出來了。大家都泄了氣,還認為伢鱉是故意的,晚上的時間就變得各打各的算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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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像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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