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二)
在這期間,志摩有很多的機會同文學名士接觸。
一天,陳西瀅來找志摩,把他領到著名作家、剛剛出版了巨著《世界史綱》的威爾斯(HerbertGcongeWells)家裡。
威爾斯先生前額寬闊,頭髮不多,相貌端莊,一雙眼睛非常和藹。他熱情地跟志摩握手,稱他為「我的朋友」。
「歡迎你來。陳先生早已向我介紹過了,你是學文學的,很好,我們是同行。」說著,他打開煙盒,「如果抽煙的話,自己取吧。」
「威爾斯先生最講平等。」西瀅朝著志摩說,「他是一個樸實無華的人。他生平最討厭貴族和他們的紳士氣。」
「是嗎?那就像美國人而不像英國人了。」志摩笑著說。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爾斯摸著自己的前額說,「父親是季節性的職業棒球手,母親當過女僕。我自己小時候是學徒,後來才讀大學——但是,如果你認為只有紳士氣才是英國人的特點,那
就不公平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綱》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學生的課本……」
「你讀了?」威爾斯饒有興趣地問。
「讀了。」志摩說,「我把您設想成為一個具有無上威儀的人。」
「你又錯了。」威爾斯又哈哈大笑。
志摩站起身來,環視著室內浩如煙海的藏書,他帶著不勝欽慕的神情說,「您,還有狄更生先生,使我了解到英國學者學識之博大精深……」
「呵,請不要把我當做一個學者!」威爾斯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坐在沙發上說,「我的真正興趣還是在於寫小說。」
「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我把您看成當代的斯威夫特。」志摩轉身回到沙發上坐下。
「志摩,你說得真對!我以前也說過,威爾斯先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第二個斯威夫特。」陳西瀅興奮地拍掌說。
「唔?你們為什麼這樣說?」威爾斯抑制不住一絲喜悅和自得之色,「真奇怪,為什麼你們兩位中國青年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這樣的感覺?」
志摩回答說:「您的《時間機器》、《隱身人》、《星際戰爭》等作品里的偉大想象,雖然超越了現實生活,但卻無處不影射著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
威爾斯沉思地點著頭,接著把視線轉向陳西瀅。
「您的小說,其意義遠遠不止是作一些科學的假設,或者說,把一些天才的科學預見故事化而已。志摩說到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一點也不錯。您把這兩點幻化成一種變態的形象,讓人類更明確地理解自身智能的潛力和本質的缺陷……」
威爾斯扔掉香煙,霍地一下站起來,一手拉一個,把志摩和西瀅擁在懷裡。「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從你們兩位身上,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驚人的感悟力!」接著,他喃喃地說,「你們是最理解我的朋友……我同意你們說的……實際上,這正是我和于勒·凡爾納的不同之處……」
對於友誼來說,沒有什麼是比理解更好的紐帶了,因為它是心靈的一種最好的感應、情感的一種最好的親合力。
忽然,隔壁房間里傳來了孩童的清脆笑聲。
威爾斯放開了手。「我們跟孩子們一起玩玩去,怎麼樣?」
「好!」志摩雀躍了,「我最喜歡跟孩子們玩耍了!」
兒童室的門打開了,幾個小孩正在玩滾球,地上仍滿了玩具。
一個滿頭捲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張大眼睛問:「爸爸,他們是你的朋友還是我們的朋友?」
志摩搶前一步,把她抱了起來。「是你們的朋友,也是你爸爸的朋友。」
球,又在地板上飛滾起來。孩子的、大孩子的歡快笑聲混雜在一起……」
不久,威爾斯又把志摩介紹給他的密友、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魏雷(ArthurWaley)。
「徐先生,」學者氣極重的魏雷沒有任何客套,開戶見山地問道:「貴國的古詩——尤其是唐代——韻律我已了解,它甚至對每一個單字都作了音韻的規定,能否告訴我,這樣,有什麼意義?難道不會對詩歌的表現力起一種限制和削弱的作用?」——魏雷說的是一口很流利的漢語。
「這個……魏雷先生,」志摩沉吟道,「我只能談一談個人物淺見,您不能把它當作正確的答語。音韻,我想,是思想和感情的一種經過提煉的表述形式。經過幾千年的發展、演變,詩歌中的韻律才逐步形成和完善……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強加給詩歌的一種桎梏。它是從古漢語的音調中自然地產生出來的;它之所以被接受,正是因為這種格式有益於增強表現力而不是相反,」志摩不時扶扶眼鏡,滔滔不絕地說道,「漢字的平聲與仄聲,只是大致的分
類;實際上也就是音調的長短之分,正像英語詩歌中音節的輕重之分一樣。在這一點上,中國詩歌更接近於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詩歌。
詩句中有了長短、短長或輕重、重輕的有機的安排,旋律的起伏和節奏的抑揚就非常分明和強烈了——但是,這僅限於古體詩詞的範疇而言。現在我們的白話詩,已丟棄了這種格式,因為它是用口語體的文字來表現的……」
「多謝你給我作精彩的論述!」這位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對志摩的學識素養和精確、系統的表述才能深為賞識,他緊緊地握住志摩的手說,「應該說,你是我的老師……」
志摩大驚,他雙手握住魏雷的手。「您千萬不能這樣說!這樣,我今後就不敢在您面前開口了。」
「請不要過謙,」魏雷誠懇地說,「以漢字的繁複和漢學的精深,我的所知也許只及得上你們的一個初中學生。我以後還要不斷求教於你。這也是一種中國與英國的文化交流呢。」
通過魏雷,志摩又結識了在大英博物館主事的詩人卞因(Lau-renceBinyon)。此外,志摩還有幸結識了他稱之為「英國民族政治的天才代表者」、傑出的經濟學家凱恩斯(MaynarKenes).由狄更生的介紹,他又結識了聲望極高的新派畫家博萊義(ROg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Carpenter)……在這個名人圈子裡,志摩貪婪地吮吸著思想的素養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談吐和流利的英語、坦誠謙恭的態度和熱情爽朗的個性、橫溢的才華博得了極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讚賞。儘管他沒有在劍橋按正規教程上課,只是隨意聽講,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裡所受到的陶冶和啟迪對於拓展他的性靈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個頗有名氣、交際廣泛的人物;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穿著中式長袍飄然出入於劍橋各個學院之間——雖然他一直嚮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開始討厭那黑沉沉的顏色和刻板的方巾氣了——他換上從國內帶來的長衫。他瀟洒飄逸,猶如一枝脫俗的青竹……
(十三)
第一個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約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國葬地。
霧散了,天氣出奇地好。一群鴿子悠閑地高飛在碧藍澄徹的天空;風,柔柔地吹得人心曠神恰。街道兩旁是枝繁葉茂的大樹,它招陽光割得支離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復了歡愉、開朗的心情。從詩篇鋪出來時的那種悒鬱、激動、迷惘不見了,十七歲少女的活潑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濟慈的詩,拉斐爾的畫,舒曼的樂曲,屠格涅夫的小說,當然,還可以加上我們小杜的七絕和美白石的詞,都是藝術中的純美,美得沒有雜質,沒有一粒塵沙,是從現實生活里升華起來的雲霧。但是,他們不僅僅是唯美主義,更重要的,是理想主義,是對世界對人生永遠抱著希望的理想主義——希望,就是但願明天過得比今天好——你,也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雖然你還沒有開始創作。」
他倆穿過托拉福加廣場。
幾十隻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鴿子從他們腳邊撲撲飛起。
志摩沒有作聲,笑了笑。當這絕頂聰明的少女一開起口來,男子們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發表對人生和藝術的精闢見解。這些不是機智的雋語,而是深思后的悟知。
一會兒,他們就到了這長方形的古教堂。雙塔高聳,拱門雄踞,產生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國葬地在一個氣勢恢宏的大廳內。形狀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塊塊白玉般地鑲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靜極了。
他們從西門進去,進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鮮花,這是花了三個先令買來的。他們是特地來向安息在這裡的文學家們表示敬意的。
「這裡是史賓塞,這是彌爾敦。這裡是華茲華斯,那邊是狄更斯,還有司各脫。來!這兒,莎士比亞這兒,應該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個墳墓,志摩就懷著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鮮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後一株花了。兩人感到有點累,就在石欄邊坐了下來。
徽音解開頭上的紫色緞帶,讓長長的秀髮在披散著,志摩感覺到一陣淡淡的溫馨氣息鑽入到鼻腔里。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著碑文。
「就是這些安安靜靜長眠在這兒的人,組成了英國的歷史,在漫長的世代里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熄滅了的智慧之火,卻無憂無慮地安息了……昔日的榮光正像碑上的銘文,漸漸地磨損消蝕……
「做人就要做這樣的階梯式的人物,由於他們的存在,歷史被推進了一步。你說呢,徽徽?」
徽音沒有回答他,而是仰起了頭,看著高圓的穹頂。
「遺憾,史威夫特沒有葬在這兒。我要在心裡把一朵幻想的花放在聖帕特里克大教堂里他的墓上,永不凋謝。」
「嘻嘻,您怎麼喜愛起那位渾身都是刺的大師來了?」
「大人國,小人國,這個怪異的童話蘊藏了深刻的含義。偉大、渺小都是相對的,在這大小相對中平凡的人擠出了一條崎嶇的路。
事物都是相對的,但我們卻應該有個絕對的追求。」
「徐兄,您的絕對追求是什麼?」
「愛、自由、美三者的統一和諧。這是理想的人生。當然,沒有完美的社會、藝術和愛情,但我們生存的使命就在於終生去追求這種完美,就像羅曼·羅蘭所說:我從不注意路的到達,只要實是在我的選擇方向之內,雖九死而不悔。」
「理想主義者!」徽音用諷刺的眼光直視志摩。「您的愛情哲學是什麼?」
「我嘛,我認為:活著,等待回聲。」志摩迅速回答,顯然已經過成熟的思考,「我們生到世界上只帶來半個靈魂,另半個靈魂要到異性中去尋覓。人海茫茫,大多數人是失望的找不到的,所以沒有圓滿的愛情和婚姻;少數有福的人,才能找到那另半個靈魂。借用黑格爾美學中的概念,就是只有特定的『這一個』,任何人不能替代的『這一個』。」
徽音忽然皺起眉頭,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
她站起來,緩緩地向前走去。志摩跟在後面。
「嫂夫人……在家裡……干點什麼呢?」
提到妻子,志摩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她嘛,做做家務,看看閑書,也閑空得很,無聊得很。」
「我想,什麼時候,請你們一起到我們家吃飯。我燒幾個純粹的英國菜招待她。」
「好的,」志摩滿心明霾,有氣無力地說,「我先代她謝謝了。」
她搖晃著石欄上的鐵鏈子,看著它們左右擺動。過了一會,她愁悶地說:「再過半年,我要去美國了。」
從彩色玻璃窗格透進來的夕陽像一支油畫筆,將墓塋塗抹得斑駁陸離,一片凄迷。
送別了徽音,志摩不想回家去。
在大街上,在夕陽下,他獨自躑躅著。
他不能解釋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為什麼徽音會突然想起幼儀——尤其是在自己沉緬於和她親近、和她作心靈交流時,突然提出幼儀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幼儀自己就被從這種愉快的心境中趕出來了。
他曾經想讓幼儀結識徽音,但是一旦這成了徽音的願望時,他又懼怕它成為事實了。這又是為什麼?
他轉身向劍橋大學走去。他忽然渴望見到狄更生先生。
狄更生的套房在王家學院校友居室的頂樓。這所紅磚的小房子隱沒在一片樹蔭之中,前面正對著一片如茵的草地。這裡聽不到車馬人聲的喧嘩,「寧靜得只聞時間在細碎的鳥語中滑過。這裡的一切都吸引著志摩。
狄更生穿著一件睡袍,頭戴一頂中國的紅項子黑緞小帽,樣子十分滑稽。還沒等志摩敲門,他就拉開了門,無言地向志摩作了一個歡迎的手勢。
「您知道我來?」
「知道,知道!」狄更生徑自走回房內,在一張寬闊的大藤椅中坐下來,用手指指沙發。
志摩輕輕關上房門,跟著走進房裡,順著狄更生的手勢在沙發上就座。
志摩抬起頭,想說話,狄更生對他搖搖手。
過了一會,志摩說:「您在工作?那我告辭了。」
「不。」狄更生搖搖頭,「你坐著,不要說話。」
窗戶外面的樹葉在微風中颯颯地作響。歸巢的小鳥在啁啾著。
狄更生用手支著頷,閉上雙目,彷彿沉浸在遐思中。
志摩低下頭,不言不語。
斜陽的光影轉出窗戶,暮色漸濃了。
半小時后,狄更生張開眼,拾起頭。「朋友,你現在感到愉快了嗎?你的憂煩離你而去了嗎?」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了。」
「不要向我發問或作什麼解釋,年輕人。」狄更生站起來,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顏色變深了的草地,「剛才我在這兒看見你走過來,你的腳步沉重得像一匹駕轅的駑馬。我當時就決定讓你在沉靜中找到恢復內心平衡的力量。」
「是嗎!」
「一個人,不論處在怎樣的紛亂、煩惱中,不要指望從任何別人那裡得到開導和啟迪。唯一能夠幫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剛才,在靜坐冥思中,我已經把心頭的亂絲理清了。」
「僅僅是這一次而已。以後,也許你還會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煩擾。你必須潛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尋理性的明燈,讓它來照亮自己腳下的道路……」
「多謝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來,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謝我,年輕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國綠茶,志摩心頭的活力又恢復了。他用愉快的語調說:「剛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國葬地。那裡真美!那麼多不朽的偉人靜靜地躺在那裡,引起了我們的許多遐想。……」
狄更生沒有答話。
「我們給史賓塞、彌爾敦、狄更斯、莎士比亞、丁尼生……獻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問道。
「是的……」志摩一時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兒。」
「她?」
「是的。」志摩發窘了,「您為什麼這樣問?」
「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愛的姑娘。」狄更生一邊說,一邊在室內踱來踱去,「你們應當多看看倫敦。她是美的。她能給人以藝術的靈感,因為她本身就是藝術。誰不喜歡倫敦,誰就不懂得藝術,不懂得生活,不懂得愛情……」他突然住嘴,不說下去了。
志摩從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來,街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
他一邊走,一邊尋思著狄更生那不著邊際的問話,以及彷彿突如其
來的對林徽音的誇讚。
(十四)
志摩不是註冊在籍的學生,沒有在校寄宿的資格。他和妻子張幼儀住在高劍橋六英里的鄉下沙土頓租來的幾間小屋裡。
房東史密斯先生是退伍軍人,經常追念著帝國軍人的榮耀。
他的頭頸和身腰始終挺直,便服穿在他身上也像軍裝一樣的威嚴。
每天清晨,他獨自在露台上練一套軍操,再吹半小時軍號。這軍號聲就成了志摩的起床號,在快節奏的進行曲中他刷牙洗臉,吃完早餐,拿起書本騎上自行車趕往劍橋;在小路拐彎處笑容可掏地向露台上威風凜凜的老人揮手告別,老軍人則報以一個儀態嚴肅的軍禮。
胖胖的史密斯太太有一半法國血統,會烤美味的小麵包,免費供應給志摩夫婦,報酬是要幼儀給她的四件睡衣綉上中國的圖案。
每個周末,史密斯夫婦都要邀請志摩夫婦與他們共進晚餐。
史密斯太太像一隻快要產卵的大蝴蝶似地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飛來飛去,端出一道道精心傑作,並指導幼儀怎樣加調味品和使用刀叉。當客人用叉子將烤嫩雞送進嘴裡時,她就像一個等候發榜的考生似的坐在他們面前緊張地觀察著,看到滿意的表情、聽到嘖嘖的贊聲時,她便高興得像一個領到聖誕禮物的小姑娘,滿臉放光,使勁拍手,馬上往對方盤中再添上一份,還滔滔不絕地述說它的烹飪方法。這時,她說話的速度起碼比平時快上一倍,並且摻夾著地道的諾曼地語。
幼儀感到很愉快。她努力學習洋人的生活習慣,希望能儘快地與丈夫的情趣、愛好和諧起來。
搬到沙土頓后不久的一個夜晚,志摩和幼儀進行過一次誠懇的談話。
「在這裡,還過得慣嗎?」
「比我想象的好。人熱情,風景也好。」
「我常常不在家裡,讓你一個人清等著,我感到很抱歉。」
「夫妻間何必這樣講呢。你有你的學業和交際,不能總陪著我。」
「我實在是個不夠格的丈夫和爸爸。阿歡一直沒有得到過父愛。想起這點我就難過。」說著,志摩的眼睛紅了。
幼儀的眼睛也紅了。但是,她說:「以前是我自己領著,現在又有祖父祖母照管,孩子不會受委屈的。」
「爸爸知道我改讀文學,一定很生氣。」
「爸爸說過,你自小多愁善感,怕你長大成為文人,弄得命途坎坷,落拓潦倒,所以讓你學經濟。不過,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而且,命由天定,要生氣也只好讓他生氣了。爸爸是疼你的,他不至於不原諒你。」
「你……一天到晚一定很孤單。你……先將英文學好,這樣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我看,你去上個學堂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我這個人很愚鈍,你出國后我在家裡跟仲梧師讀點詩文,有時也邀當地文人賦詩習畫,不過,我總感到與文墨無緣,始終不甚了了。我想,要讀書,也只好學一門實用的功課。」
「好,這你自己考慮決定吧。出來以後,我才知道世界是多麼大,時代發展得多麼快,你再處在江南一個小鎮上,過著閉塞的生活,就大跟不上時代,頭腦也會太守舊。所以,我要你出來,和我同樣受點新教育,了解一點西方社會對於人的自由和生活的幸福。
「你對我真好,志摩。」幼儀走到志摩身前,雙手摟住他的頸項,打斷了他,動情地說:「以前,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我想錯了。
我一定好好讀書,豐富自己的知識和修養,做一個配得上你的妻子。」
「幼儀,我的意思是……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不管我有沒有知識,都是你的好妻子。
志摩,我想我們在國外可以多住上幾年,在倫敦找一所小房子,我會在很短時間裡學會燒西萊、做西點的,一定讓你滿意。」
面對著妻子的深摯感情和真誠意願,志摩只有啞然了,將所想說的話都收回到心裡,讓它默默地折磨自己的靈魂。幼儀還在不斷地說下去。結婚後,她第一次爆發出這樣的激情。她告訴丈夫,在丈夫多次寫信敦促她出國時,她是怎樣下定決心,毅然丟下一切,忍受旅途的勞頓,踏上異國的國土,來到他的身邊。她以為他需要她,她以為從此可以跨越心靈的溝壑,她將重新開始生活……
志摩沒有聽過她的話。他茫然地望著窗外孤獨的白樺樹在夜色里搖曳,他感到矛盾、彷徨、痛苦。
(十五)
「我去理髮啦!」志摩朝窗里喊了一聲,推起自行車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沒有去理髮店,而是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了車。
店主是老納翰。他是個和善而不喜饒舌的老人,滾圓的禿腦袋安置在滾圓的軀幹上,臉紅得像個印第安人。志摩喜愛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這兒買煙、糖、咖啡,還在這兒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這兒,幾乎每天都有一封。
「約翰先生!您好!」志摩老遠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車,他走近櫃檯。「一包煙。有信嗎?」
老約翰一笑,跟著笑得眯成一條線。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紅色的香煙和一隻紫色的信封。
志摩將煙放進口袋,打開了信封。
……告訴您,福也爾有一套精美的濟慈全集,我替你訂下了,下午三時去取。
志摩看看懷錶,將自行車寄放在老約翰店裡,跳上電車就趕往倫敦市內。
福也爾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舊書鋪,四層樓,還帶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來這裡買書,從書山書海中尋覓自己心愛的作品,往往弄得滿手塵灰,捧著一大疊書,笑盈盈地走出店鋪。
今天書店裡人不多,志摩走到預訂處一問,果然有一套《濟慈全集》留著。付了錢,夾著出來,徽音正等在馬路對面。
「謝謝,徽徽。這部書我覓了多時,多虧你的細心……」
「我學校離這兒近,每天放學我都要來光顧一次,正巧發現。」
「走,我請你喝咖啡。」
一家藍色的小咖啡館,藍牆、藍柱、藍窗格、藍窗帘、藍桌椅、藍茶具。杯里的熱氣在幽暗的燈光、悠揚的樂聲里繚繞。
「老樣子,你三塊,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里放了方糖。
「咖啡里放三塊糖,說明我的淺薄,沒有涵養功夫去品味那雋永的苦味,正像我無法忍受缺少愛和美的生活一樣。」
「你以為我喝苦咖啡,是一種深沉的表現嗎?不對!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來提醒甜美的可愛。正如我熱愛生活才去讀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一樣。有人說,多看他的小說,心會沉下去,我卻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里我卻看到了苦難的偉大,生命的力量。每當我合上最書,我的心就飛得高高的。」
「慶幸你的靈魂天生有一對強勁的翅膀,沒有在那苦味中沉沒。」
「不喜歡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個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煙,有酒,女人只能在這或濃或淡的苦味中去尋覓飄渺的意境了!」
「將我們的這些話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對話錄。」
徽音「噗哧」一笑,說:「瞧,別人都在溫文爾雅地喝咖啡,哪像我們倆,從一杯咖啡上引出這麼多的廢話,你說是賣弄呢,還是矯情?」
「那好,還它個樸實,沉默。各自品昧咱們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倆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好久不說話。
黑色的唱片旋轉著,一支用古老的愛爾蘭民歌改編成的小提琴樂曲的音流,緩緩地流淌著,如煙如夢,裊裊升起,盤旋在這散發著濃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裡。
「我想起了莎翁的話:『幾根馬尾巴和羊腸子,將人的靈魂都吊出來了。』」
「這老頭的話說得多絕!」
「我還沒有看到過誰說出關於音樂的更妙的話。」
「波特萊爾的那首《音樂》呢?」
「那不同。那是一種象徵的感覺,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聽!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錯呢,我敢說那不是個一般的樂師,一定是位名家……那隻手好像撫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頭,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眼睛濕潤潤的,「這琴聲有咖啡的苦味,這咖啡有琴聲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來這兒喝咖啡、聽音樂嗎?」
「徽徽,你就是琴聲,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聲的混合。靠近你,我的靈魂就會顫抖……」
兩人長久地對望著。眼睛的門打開了,彼此徑直走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她垂下眼瞼,輕輕地說了句:「我們該走了。」
「不能……再坐會嗎?」志摩小心翼翼地問。
徽音搖搖頭,好像很疲乏。「不,走吧。」
外面下著濛濛細雨,房屋、樹木、街道都亮著灰色的光。兩人翻起衣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著。雨絲,像一個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嘆息和低語,在他們的發間耳際迴環縈繞,志摩和徽音只覺有一種冰涼的快意。
從屋頂和梧桐葉上摘下的點兒大了,就有點像淚了。
走到一塊畫有一把大傘的廣告牌前,兩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傘,而我們兩人卻淋得像兩條魚。」徽音忽然笑出聲來。
「什麼魚?比目魚?」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調皮。」
「好,不說俏皮話了,我有一句正經話對你說,」志摩壯膽說道,瞧著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經得就像《論語》、《傳道書》里的話?」
志摩不作聲,掉頭就往前走。
徽音趕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氣了?徐兄?」
「這句話藏在我心裡很久了,」志摩突然轉過身子,雙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壓抑它,它愈來愈強有力,我想扼殺它,它愈來愈生氣勃勃;我想熄滅它,它愈來愈旺盛熾烈。它緊緊地咬嚙我的心,說它像毒蛇吧,每一個齒痕都是甜的;說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煩惱我,弄得我萎頓無力,頭暈腦脹。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寧,合上眼,它又化成夢魔纏繞著我,壓在我胸間。我透不過氣來,我呻吟,我掙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澤里,困在吃人的草中,動彈不得,逃不出去。翻開書,拜倫、雪萊扮著怪臉笑我怯懦;走在田野里,頭上的白雲,腳下的小草都罵我庸俗,為什麼不敢吐露,怕什麼世人的口舌;我的洒脫,我的奔放,我的詩人氣質,都到哪裡去了?徽,我不得不說,出了口,管它洪水泛濫,山崩地裂,天災人禍!」志摩喘著氣,拉開衣領,讓愈下愈大的雨水淋著自己。
「別說,別說,」徽音急急地將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別說
吧!說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寧。難道您不願再陪我到那藍房子里去喝咖啡聽音樂了?說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結束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志摩雙手搭在她瘦削的雙肩上,看著她那感動著的痛苦著的面容。
徽音攏了攏他敞開的衣領,又將他濕透了的頭髮朝上理了理。
「……我心裡也有一切話,也許藏了和您同樣的長久,也許和您同樣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許和您同樣的想說又不敢說。」
「徽——」
「不要說,不說,我們兩人都不說,」徽音把自己的頭偎到志摩胸前,「讓它永遠藏在心底,深深的。渾渾然,朦朦朧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迴流,有時追隨白雲,飛得又高又遠,有時低臨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顆珍珠,不染一點灰塵,沒有一絲煙火氣;用我們的溫情去孕育它的晶瑩明凈。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韻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聲音、詞句,就有了實在的概念。
多少人事,多少悲歡,就會牽連進來,別污染了它。——詩用散文寫出來,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韻。」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志摩悻悻地說。
「不,我比您現實。我已經預見到它的結果。我不願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誼。」
志摩無話可說了。
雨,停了。天上出現一條長長的彩虹。
徽音推開志摩,指著天際說:「這虹,徐兄,我們從地面上遠遠看去,多美麗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說它不是一座橋嗎?走過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對吃智慧果以前的亞當、夏娃才是樂園。我們若是吞下它,就再也無法過那混飩而又安樂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著志摩的心。
一輛電車遠遠的駛來。
「再見。」徽音把手伸給志摩,「忘記對您說了,爸爸讓我請您和嫂夫人周末到我家來共進晚餐。」
她向漸漸駛近的電車奔去。
志摩像個沒有文字的標點符號,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十六)
晚餐是在親切而略帶拘謹的氣氛中開始的。
「雙栝老人」有意避開艱深的話題和學術性的討論,說一些家常話。他向幼儀詢問鄉里的風習,農田的收成,孩子的成長,對異國生活的感想等等,幼儀從容不迫地一一作答,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範,又顯出對尊長的敬重和禮貌。徽音優雅而大方地殷勤招待著幼儀,不斷和她低聲絮語,將志摩冷落在一邊。她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穿著英國式的夜禮服,顯得大了幾歲,有著一種高雅的端莊和成熟,卻又不時歡聲迭起,在活潑中讓人感覺她同時又是個天真可愛無憂無慮的小妹妹。她顯得興奮,愉快,似乎結識幼儀對她來說是一件嚮往已久的樂事,她不停地向幼儀勸酒,給她添菜。不到半小時,幼儀已經對她著了迷。
「林小姐,你真美麗!穿著這身禮服,多麼合身,多麼自然!」幼議由衷讚歎著。
「是嗎?以後,我陪您去做一件。在外國生活,難免有交際需要,倒也是必備的。」
「我……怕不能穿呢。土生土長的鄉下人,穿這種洋禮服,真要出洋相了。」
「嫂嫂,看您說些什麼呀!您的風度,有一種中國的古典美,一定會使許多外國人傾倒。」
「快別取笑你的老嫂子啦!」幼儀笑著說。「別說到了外國,就
是到上海,我也寒酸得不敢出門呢!」
「您又大到哪裡去啦?也不過長我幾歲罷了。」
「女人一做娘,就老了一半。」
「這也真是奇事……我快五十了,卻總感到自己依然停留在青年時代,而你們呢,才十幾二十的人,就喊老老老了!」宗孟笑盈盈地插進來說。
志摩很少說話,大半時間是默默沉思。他原先估計這次晚宴會出現一種尷尬的場面,不料徽音卻異乎尋常地熱情,創造出了這樣一種融洽的高潮。他不認為這是微音矯揉造作出來的一種虛情假意;他永遠不會這樣認為;但同樣明顯的是,這種殷勤不是偶然的、無所用心的,它包含著一種意圖。他不禁神傷氣頹了。
他帶著一種妒意看了幼儀一眼。
幼儀知道志摩常來林家作客,也聽到過志摩對林徽音的贊語。
今天親眼看到了這位林小姐、看到林小姐對他的冷淡和志摩的萎頓,她很快就有所感知了。
志摩在痴痴地看著徽音。這種眼神……和自己平時所接收到的完全不同。幼儀向志摩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後,馬上把頭沉下去喝湯了。
餐后,徽音請幼儀到樓上自己的卧室小想,「雙栝老人」和志摩則到起居室喝茶抽煙。
「……把夫人接出來,你是對的。」宗孟說,「青年夫妻,長久分居不好。」
「嗯……嗯……是的,是的,」志摩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便含糊地應承道。
「張小姐也是個慧敏的女子。」宗孟又說,「受點教育,學一門功課,將來難說沒有造就。她畢竟還年輕得很。」
「她正準備去上學堂呢。」志摩回答。
「很好。我國女子受舊禮教束縛太緊,歷來好多可造之材被埋沒掉了。應該有大量女青年出來學點實用的東西,這對改造中國社會,意義尤為重大。」
「我是想……讓她了解一點……特別是關於人權、自由、幸福的嶄新的觀點……」
「這是需要的。」
不知怎的,談話遠不如以往的那樣順暢、合拍。林宗孟轉而問到劍橋的學生生活。
志摩這才打起精神說了許多。
她們下樓,志摩就站起來告辭了。
「志摩常來府上打擾,今天我又來打攪,真過意不去。多謝老伯和林小姐的盛情款待。」幼儀對林氏父女說。
「不必客氣!我和志摩,是忘年之交。得此小友,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嫂嫂,閑了請常常過來玩,你一個人要打發掉一個個整天,也怪冷清的。今天招待不周,請包涵啦!」
幼儀拉著徽音的手。「今天晚上是我來英國後過得最愉快的一晚。認識林小姐,真使人高興。林小姐的知識、聰明、美貌,在裙釵輩中實為罕見,為我們女人增光了。」
「栝括老人」聽見有人誇讚女兒,摸著鬍子笑了。「小女……也沒有什麼……不過,論中西文學及品貌……」
「爸爸!」徽音連忙打斷他,「嫂嫂對我客氣,您又乘機自吹了,不怕讓人笑話!」
「好,不說,不說,你們二位走好。」
在大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望著徽音,徽音沒朝他看,只是對幼儀微微一鞠躬。
從倫敦市內到沙土頓,坐車要好一會兒才到。車裡人很少,空蕩蕩的車廂微微顛簸著,在黑夜裡行駛。
志摩閉起眼睛,低著頭。幼儀定定地望著窗子,外面,只有黑
黝黝向後退去的樹影。窗玻璃成了鏡子,模糊地映出她那若有所思的面孔。
睡到床上,志摩還在想著徽音那特別動人的形象,捉摸著她對自己和幼儀那截然不同態度的含義。幼儀背朝著志摩,忽然說起話來:「林小姐在樓上給我看了她的許多照片。她真可愛。」
志摩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說:「我要是有林小姐一半的美麗、聰明、學問,你就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志摩轉過身子,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次,幼儀沒有回答他。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