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

歲月銷磨了它的金碧,風雨剝蝕了它的輝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東寺。

些許莊嚴殘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維繫著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薩壽誕或是其它慶典,依然有不少鄉民,斜背黃布袋,手捧香燭,來此磕頭膜拜。

為了香火旺盛,佛門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讓步,在山門外,搭起一座戲台,請梨園班子搬演變文故事:懲惡揚善,因果報應。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場地上,隨著戲文情節的發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揮眼淚擤鼻涕。

戲台很高,由幾根石柱子支撐著,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這裡,鋪上幾塊破蘆席,就成了宿處。他們稱它為「台下的窩」。

避得了雨,擋不住風,時臨寒冬,他們常常半夜凍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風特別大,將廟宇檐角上的鈴兒搖得直響,叮噹,叮噹,沒一刻停息。

叫花子們都起來了,可是,沒有嘆息和飲泣聲。一張張骯髒的臉在昏暗裡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麼好事。

漸漸地焦急起來了,有的開始罵娘。

「媽的,這小子怎麼還不來?我身子快要凍僵了。」

「會不會拿我們叫花子窮開心?操他娘,明天去搗他家的醬園。」

「別急嘛,徐少爺是個正太君子,他騙我們窮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會騙我們。我看他長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見我時總要給幾個小錢和糕啊餅的。」

風直朝戲台下鑽。叫花子們冷得雙腳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發響。

「太冷了,等他東西拿來,我們都死掉了。」

「我們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門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們不去,我去。」

「別吵,別吵,瞧,那不是他來了?」

黑影綽綽,一個人提著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搖搖晃晃地過來了。

叫花子們爭先恐後地從戲台下鑽出來。迎上去。

「徐少爺,救命菩薩,你可來了!」

「少爺,東西重,我來拿,我來拿。」

白面長袍。瘦骨稜稜的手,拎了二十來斤的東西,從鎮上走到東山,累得已經氣喘吁吁了。東西交給叫花子,拿下金絲邊眼鏡,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著臉上的汗。

乞丐拿了東西就想往「窩」里鑽。

「別朝下面鑽。」志摩抬頭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檯子去吃。」

乞丐們歡叫起來,幾個手腳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將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後是志摩,他搖搖手,不要人拉,將長袍的前後擺圍裹在腰間,用在學校里爬竿練出來的技巧,手腳並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腳,叫花子從後台翻到一塊大幕布掛起來擋風,又找到一盞大燈籠,點亮了,照得滿台紅彤彤的。將舊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從網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東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乾,一大包花生米,兩隻油雞,幾十隻饅頭,還有兩瓶洋。酒——志摩從倫敦帶回來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兩隻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來擦去。

「來,丐兄,別客氣,大家動手動口。」

雞被扯碎了,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抓得滿掌。酒瓶塞了打開了,沒有杯子,大家輪流倒舉瓶子朝口裡灌。椅子只有四張,志摩和三個老乞丐坐了,另外四個乞丐盤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雞、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脹了,話從舌尖上游溜溜地滾出來。

「這酒,不是鎮上買的,是我從外國帶回來的呢,嘗嘗看,滋味怎麼樣?」

「猩晴老天爺,這酒是外國帶回來的,值多少錢一瓶……」一個叫花子驚呼道:「真是作孽呀。我們叫花子,有一口老黃酒、老土燒喝就是托少爺的福了;拿這麼值錢的東西給我們當貓尿灌,少爺你發神經病了!」

「來,讓我再來一口!不是徐少爺心腸好,派頭大,我們這一生一世撈得到洋酒喝?」一個叫花子,把搶過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咽了幾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爺,真是我們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爺,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壽,子孫滿堂,叫花子的話最靈驗。」一個老叫花子說。

「比菩薩還靈!比菩薩還靈!徐少爺你吉星高照,將來有得發跡了!」

「好啦,不要講奉承話啦!」志摩高興地說,「老闆財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闆財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兩瓶來給你們過過癮……」

「少爺你心腸好,跟我們稱兄道弟,還坐在一起吃喝,」一個老叫花子顫聲說道,「我活了六十三年,還是第一遭碰到……」

「什麼心腸好不好?人都是一樣的。你們有錢,也是少爺老爺;我沒有錢,也是叫花子。」

「怎麼會呢?」一個叫花子疑惑地瞅著志摩說,「我們是命里生好的窮光蛋,少爺是天生的貴人……」

「不說這個了!」志摩站起來,「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難得的

「少爺你還去不去外國?」

「暫時不去了。以後,很難說,也許還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來戴帽子!」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叫花子竄到後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頭上戴著一頂尖翅烏紗帽。

「皇帝帽子給徐少爺戴,少爺做皇帝帝!」

將有流蘇的皇冠戴在志摩的頭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烏紗帽、員外帽、將軍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頭,舞台板上還滾著幾頂。

「叫花子宰相拜見萬歲爺爺!」他跪了下去。

「萬歲爺爺了。」

「萬歲爺爺。」

「眾卿平身!寡人賜宴,普天同慶!」志摩打起京腔,還把棉袍袖子當水袖甩著。

「謝萬歲爺爺!」叫花子齊聲喊道。

七八個叫花子在舞台上亂跳亂舞。一個叫花子又從後台我來一根連響棍,邊敲邊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國民歌。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寺中和尚被吵醒,悄聲走到舞台上,看到這番群魔亂舞的景象,嚇得渾身發抖,就像驟然來到了阿鼻地獄。

「喂,喝外國酒嗎,小和尚?」一個叫花子拿著酒瓶踉踉蹌蹌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嚇得連連後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個戴眼鏡的「皇帝」原來是常來寺中與方丈喝茶吟詩的徐家大少爺,差點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飩、騷亂的夢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驚醒.睜開眼,滿屋子白得透亮。太陽穴處跳動著,頭疼欲裂。披衣趿鞋,推開窗戶,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還在無聲無息地往屋檐上、樹枝上、石頭上堆積,愈來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輪廓失去了,一切都顯得柔和、靜穆。

頭痛減輕了。心上似乎也被塗抹了潔白、柔美的雪,感覺到一陣愉悅的幽冷、清冽。

故鄉的雪比倫敦的霧實在美麗得多。

他提起最後一瓶從國外資回的威士忌,出門找朋友去了。

腳下發出「滋滋」的聲音,一步一個腳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麼人在一起喝酒胡鬧來著?想不起來了。用心地想,頭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飄飛,落在他的頭髮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鑽進他的衣領,躲入他的袖管,還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涼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絲涼意潛入他的心田,成了詩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洒,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陣凄凄戚戚的呢喃語聲撞破了志摩遐思的靈翅。他駐足四顧。

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兀坐著一個婦人。雪花把婦人和石塊裹成渾然的一體,宛若一尊連座的石像。她穿著土布根襖褲,頭髮蓬亂、神情恍惚。石頭旁邊是一座新墳,墳頭蓋著幾張油紙。發著暗濁的黃光,還沒有完全被雪水濡濕。

路旁有幾棵烏柏樹,高高的,向灰濛濛的天空伸出枯枝禿干。

兩隻烏鴉站在枝頭髮愣似地瞧著無食可覓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婦人走去。

婦人慢慢轉過臉來。她的臉色是薑黃的,凹陷的眼窩裡有兩隻失掉的凝滯的眼睛。她迷惆地瞅著志摩,臉上毫無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婦人重新轉過頭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兒,我的兒啊,娘叫你,你為什麼不響,不答應一聲啊。」她的聲調平板嘶啞,不顫抖,也沒有眼淚。「小四兒啊,你再叫一聲,哭一聲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邊,低下頭,佇立著。「這……油紙,是你蓋的?怕打濕墳頭?」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對這位喪子的婦人說。

「是……你的兒子?」

婦人沒有抬頭,混濁的眼珠子稍微轉動了一下。「……我的小四兒,本來好好的,活蹦鮮跳……突然喊頭疼,在床上翻來滾去……唉,三天三夜!請了郎中先生吃了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著叫著就咽氣了……臨咽氣時瞪著眼睛望著我……他捨不得去呀……唉,三歲的小囡就懂孝順了,每夜到夢裡來尋娘……我抱他,給他米糕吃……昨夜,他哭著說冷,我去買了幾張油紙蓋在墳頭……」

志摩的眼角湧出了淚花。

婦人突然轉過身來,伸出脖子,用兩隻枯瘦粗糙的手緊緊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說,我問你,你說,蓋這幾張油紙夠嗎?小四兒就不冷了嗎?」

志摩打了一個寒酸。

「小四兒說他冷?」

「是的!他哭著說,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婦人冰涼的手,緩緩地、有定地說,「你替他蓋上油紙,他就會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樣暖和,他就安穩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著小四兒,」婦人乏力地搖搖頭,「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講故事給他聽。他每天都要聽的。」她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這兒再坐一會吧。」志摩溫和地說。

你就坐在這兒吧,讓悲哀將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為人生的象徵。

與朋友喝酒賞雪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與乞丐們在東寺戲台上喝酒的情景。對他們,可以尊重人格、施捨錢財;對這樣一個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婦人,又能給予什麼樣的安慰?一點發自衷心而又於事無補的憐憫與同情又算得了什麼?又能寬解她的慘痛悲哀於幾微?

面對著人生的眾多苦難,他感到惶惑、無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將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畫了個大弧圈,遠遠的跌落在雪地,瓶頸斜翹在雪層外面。

他走過祠堂。

由於與幼儀離婚的事,父子之間的隔閡始終未消。回家后不數日,志摩就獨自搬來東山新蓋成的鄉賢祠內住下。

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忠臣、孝子、清客、書生、達官、顯貴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廳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滷的、吃生鴉片和火柴頭的貞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窗子外面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上架一條藤蘿滿攀著磊塊的石橋;橋對面一片大墳場,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沒。入夜,招魂叫姓的就開始游曳了:前面一個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裡喊著一個名字。「屋裡來!「XXX屋裡來!」聲調悠長而又凄涼;後面跟著一個身穿紅柿祆綠背心的老婦,撐著一把雨傘,低低地答應那個男子的叫喚……

志摩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住著,讀書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裡等著。」少爺,你出去了。這是太太自己燒的冰糖甲魚。」他慢慢地從竹盒裡取出幾隻碗,又從布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書桌上。

「老爺太太都好嗎?我快有一禮拜沒回家了。」志摩隨手拆開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爺……」家麟窺視著志摩,欲說又休。

「老爺怎麼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爺今天發了一大頓脾氣,」家麟略頓了頓,「東寺和尚一大清早就來告狀,說少爺昨天夜裡叫了一幫叫花子在戲台上喝酒胡鬧。老爺聽了,將紅木桌子相得震天價響。少爺,真有這事?」

「有這事。和尚說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不要動氣。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時候我帶著你上街,看見窮人總要給錢,寧可不買糖人兒。現在,你憐借窮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說,舍點錢財吃物就是了,卻犯不著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這個……太失你的身份了。硤石小地方,你這樣一來,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頭了。老爺在地方上是頭面角色,還要辦事情應酬呢,你叫他把老臉往哪裡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著白須的嘴唇上邊的皺紋更深了。

志摩張開口,想了想.又不作聲了。他對家麟點點頭說:「我知道,勞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爺。」家麟面有難色地望著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當心滑跌。」

「嗯……太太還關照.少爺這幾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會送來。」家麟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噢」

志摩望著他那佝僂的身子在飄揚的雪花里走上一條小徑。

歲月、生活壓彎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壯。

自己最喜歡騎坐在他寬厚的肩頭,晃晃悠悠地穿過西山麓的市集場地,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圍:賣梨膏糖的,耍把戲的,套泥菩薩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調的……

「快看,少爺,那個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點,再高點呀!」

他和他,僕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了解。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成了回憶。

只剩下背影。佝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著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許,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遠是背影,兩代人。

再也不能面對面地交談、理解了。

他原先想對忠誠的老人敘說自己的觀點:對窮人的同情絕不能僅止於施捨錢財。它既不能寬慰窮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窮富之間的溝壑;它只是廉價的憐憫。必須在人格上對他們平等相待,讓他們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雙手消除不幸和貧窮,創造出幸福。另外,還需要用筆墨來描繪,來表現他們的痛苦境遇,引起社會的注意、震動。

這些話他沒有說,當他看到家麟那一對混濁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裡的信。

是清華文學社邀他去作演講。

他拿著信,在屋子裡踱著圈子。

他猶豫、遲疑。

北京城裡有一個他想見又怕見的人兒——林徽音。

回國以來,暑去冬臨,已有半年了。離開了康橋——他的靈性的源泉,離開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詩人的多霧島國,來到充滿鄉音舊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緒沒有一天是寧靜的。這倒不完全是由於父親那頑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溫馨棲息之所。儘管他戰勝過自己一度擺脫愛戀的失望與痛苦,但是從曼殊斐爾的光照中返回塵間,人性的渴求與苦悶便又緊緊地趕來折磨他。他不能不戀念徽音——難道她不,正是上帝為他特造的最好伴侶?然而徽音的拒絕非一種裝模作樣的矯情,這個他清楚。命運總是作弄人,他得到過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這種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義在雲端中出現了,這次,德國大詩人涌吟的是上次吟誦的續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圍的夜色也凄愴。

如果他情感的洶濤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變,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難得的傑作了;唯其如此,解脫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什麼能夠撫平他心上的創傷。他不止一次寫信給她,將寫成的每一首詩題贈給她——可是,卻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紙隻字。

他應邀去北京,能不是借故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於跨出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駿馬,會立刻驅使著他去尋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雙腳。

去,還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為了見一見面,而她連這份苦心也不能見容?

——倘若她溫柔如舊呢?只要他的拜訪不再包含那種意義,友誼的誠摯總能使他的心靈感受到喜悅?

一個圈子,兩個圈子……第六個圈子。

他決然止步。

北上,重訪古城。

(三)

北國的冬天是晴朗乾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喬木仍以它們固有的蒼翠點綴著不免荒涼的山景。有幾叢寒梅似已綻蕾了,遠遠的,讓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蘊蓄流動在枯枝裡面。山泉依然喧囂,以永不斂歇的歡快昭示著春之將臨;雀兒高噪著,給靜景增添了無限的生趣和活力。一隻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葉,側過身,遞給身邊的男子。

「坐一會吧。」男子擎著樹葉指指由清泉匯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歡它的已經被人遺忘的名字:夢感泉。」她掖了掖綠色絲絨夾袍的下擺,在池邊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來香山,他對我講了這泉的歷史。」

「提起任公,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談話是拘謹的。雙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來保持一種平靜,一種淡漠。

她點點頭。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嗎?」

「剛才在圓明園你已經對我講過了。」

她低下了頭。她穿著一件繹紅統面的駝絨夾旗袍,彷彿把秋天那滿山遍野的紅葉上的濃彩都收聚凝鍊於這一身了。她無聲地坐著,讓身邊的男人去領會自己這句話的含義。

他在她旁邊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顫,想抽回手,他握得緊緊的,她也就任它柔順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幅名畫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極為陌生。平時理解的意義,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釋。

她的頭髮還是那麼黑,那麼柔軟,像綢巾一樣被在瘦削的雙肩上;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深沉,時而似有憂鬱的紫色,時而顯示歡悅的金色,時而琺呈思索的藍色;她的臉色還是古典式的蒼白,稍帶病態的紅暈;她的小嘴還是那樣彎曲著動人的線條,似乎隨時會說出優美的語言;她的身新還是那麼苗條,像是唐詩宋詞中不勝秋風的柳枝。

她還是倫敦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少女,雖然衣裳上沾染著古城的塵沙;——不,她還是變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氣質、風韻里,有一種他未見過的成熟;她的生命經歷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華;她正遠遠地離開著他,像一顆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顯得遙遠、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陣悲涼。問話也異常笨拙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

你為什麼突然離開倫敦,為什麼不答覆我的那麼多信和詩?」

「你偏要我把心底里難以言喻的感受用貧乏的語言別彆扭扭地表達一番嗎?你難道不懂得沉默有著無限大的容量?」她抬起頭,對著他說出一連串的反問;心裡卻沖涌著如下的語言:你又何嘗知道,我為了尊重和維繫你和幼儀的夫妻關係,強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斷了幾根愁腸才離開倫敦,心裡向你千遍萬遍地默默道別的;我是怎樣流著熱淚讀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詩,然後放進一隻精美的錦盒,作為生命中最美好最寶貴的部分珍藏起來;我又給你寫過多少封充滿了愛的、末發出的回信;我在心裡是怎樣日日夜夜呼喚著你的名字;你又何嘗知道,我是怎樣遠遠地注視著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裡面蘊藏著的是多麼熾熱的溶漿……

「你我……難道……就此永遠分手了嗎?」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愛做夢的人,都喜歡圓明園。一塊破石,幾根殘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錦華;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來,就沒有了想象,沒有了懷念。努力去挽回無可挽回的東西,是舊式的纏綿和傷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們還是負著記憶,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給我們的故事添一個平庸的結局吧,這樣就沒有詩意了!」

「難道詩都是沒有結尾的嗎?」他獃頭獃腦地問。

她搖了搖頭,凄然一笑。「詩,對你來說,是氣質,是天賦,是生命;對我,只是修養、才能和表現。詩給了我們氫氣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斷飛升、嚮往藍天;你,喜歡永遠這樣輕颺直上,我卻感到高處不勝寒了。我需要在腳上墜一塊重實的鉛,將我拉回大地。」

「什麼是你的鉛?」

她望著那深翠的葉子,半晌才輕輕說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

「第三遍了!」志摩大聲喊道。

「他就是我的鉛。」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說,「他是學建築的。

一根木、一塊石,從平地上建起高樓廣廈、亭台樓閣。他也有他的夢,他的詩;但是。這夢,這詩,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裡。」

她的語調雖是平靜的,志摩卻感覺到這裡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裡浮起一種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這就是自己面臨的現實。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如果真是這樣,人生就太慘酷了,太殘忍了。他抱著滿腔的希望和喜悅的激動來到圓明園,他希望應邀而來的徽音仍是他記憶里的徽音,還是那個客智、機靈、善解人意、樂於跟自己攜手在思想與感情的綠草地上驅駛、在持和藝術的聖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錯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測,他的判斷,他為美好的未來描畫的藍圖,統統都錯了。五光十色的綺麗皂泡,一觸及現實的夜指就破滅得無影無蹤。

他失神地佇立在寒風中。

他惘然地凝視著安詳地站著的徽音。

她那內心充實的模樣,使他的理智突然從心底升起,在他耳邊輕輕說: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選擇是正確的。

一種贊同的平靜漸漸擠走了心頭的痛苦,於是他感到這似乎已經不是決定了自己命運的遭遇,而是一部什麼小說里的人物的經歷了。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會在某種關鍵的時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領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確的抉擇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於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葉子凝重而渾厚,心裡鬆快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挽起徽音的手臂,說:

「我該去見見任公了。」

徽音緊緊地挽著志摩的臂膀。她為他們的心靈在另一種意義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裡對他充滿了遠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四)

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志摩在硤石收到的邀請演講的信件,是梁實秋托梁思成轉寄的。

清華學校高等科的小禮堂里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好幾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來的學生。志摩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綴數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足蹬一雙黑緞皂鞋,飄然而至。

登台之後,他從懷裡取出一卷用打字機打好的稿紙,接著坐了下來。他扶了扶近視鏡架,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

ArtandLife——,我將按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志摩受英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影響太深,他滿以為這種「牛津式」的演講會博得大家的驚訝、欽佩和歡迎;卻不料聽眾並沒有準備呀英語演講,更不習慣於聆聽照章宣讀式的講演,他們希望的是輕鬆有趣連珠妙語,所以,志摩講了不久,後排座位上的聽眾便陸續離去了。

這次演講是失敗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歸的火車窗口,看著無邊無際的荒涼。

原野,向著家鄉進發了。

幾間茅舍、枯黃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橋、松林。

叢竹、紅葉,風掣電馳般地向後退去。一條瘦骨高隆的老牛拖著體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從漢朝起就這樣耕耘了吧。

漫長的歲月飛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無聲地倒下,長眠在泥土裡。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麼都沒有變。歷史也在這種求生方式里凝固了。

他的心緒,已經漸趨平靜。他知道,在倫敦開始的夢,現在是

真正結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洶濤滔天,但大海卻是深厚的,莊重的,雄偉的;波浪翻滾只是它瞬息萬變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巋然不動的內蘊。最終的謎底一旦解開,求索的迷相便煙稍雲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現自慰,但他看得出趨勢之必然,他無意去作徒然的拚鬥。他對徽音的愛中一開始便包含著莫大的尊重,這種尊重化做強有力的理智,以無可違逆的說服力遏止了愛中的非理性成份。何況他還帶著一個默契而去。這默契是一種擔保:徽音與他之間的心靈、精神上的契合已經完成,它不會中斷和受損;排除了婚姻的動機,這種契合和溝通將更無障礙地擴展。那麼,他還冀求什麼?他還缺憾什麼?

繁忙的活動和勤奮的工作充實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樣,他不會拋開詩、文學,不會拋開交際、友誼,不會拋開從自己的實感出發的社會正義感。

噩耗突然從勞丹勃羅傳來:年僅三十四歲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遽爾辭世。半年前還曾親切一見的曠世才女,倏忽間香銷玉隕,志摩悲不自勝。他怎不感嘆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傷紅顏的命薄!凄愴的情懷化做詩句,他揮淚寫下了《哀曼殊斐爾》又到文友會作了《我對威爾斯·嘉本特和曼殊斐爾的印象》的演講。未見北京大學學溯又起,校長蔡子民(元培)因羅文斡案對教育總長彭允彝不滿而宣布辭職,北大學生涌到眾議院請願,北京學生聯合宣言驅逐彭氏,要求懲辦議長吳景流。志摩情緒激憤,在《努力周刊》發表《即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痛斥軍閥政府:「……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潮裡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時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拉開地獄之門的精神!」

他的詩作從筆端奔涌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聽瓦格納樂劇》、《康橋,再會罷》、《夏日田間即景》、《青年雜詠》、《月下待杜鵑不來》、《小花籃送衛禮賢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開大學講授兩星期的《英國近代文學和未來派的詩》,又去天津綠波社講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棲賢寺,登長城……他創作,他翻譯,他會友,他演講,他遊覽;愛之希望,情之幻滅,時局形勢。民間疾苦,友情溫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裡交融滲化,形成了他的傾向、愛憎和無窮無盡的感觸……

祖母病危的電報來了。志摩立刻從北戴河搭車回家。

八十四歲的老人,六十年來一直是他們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愛和恩澤,前庇著全家老幼,維持著特有的倫常與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纏綿了十一天,終於瞑目長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親人的大故,是不滿六歲時祖父的去世;那時蒙昧未開,談不上什麼慘痛的體驗。而這次與至親至愛的祖母的永訣,卻是與其說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毋寧說使他的心靈發生了一種奇妙的、重要的變化。他開始自問:我們對於人生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親近的人情的經驗,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了解?眼看著有病的祖母打滾痛慟,一家長幼的涕淚澇沱,耳中充滿了狂沸似的呼嗆號叫,志摩非但沒有共鳴的反應,沒有流淚,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象中,他似乎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安寧的圓寂……

未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重大變故的人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牆內的幾分動靜,但總是浮淺的,不切實際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這次祖母的大放,給了志摩不少靜下心來深自反省的機會。他不敢自認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諦,或是得到了什麼智慧;但他確切地感到自此與實際的

生活更深了一層接觸與貼近,愈益激發了他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愈益使他諒訝這謎一般的大奧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人的日常生活、習慣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彩,不容人們簡單地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括……

志摩難抑心中強烈而鮮明的感想,他急於把積愫向一個最能同情的好友傾吐。他給陳西瀅寫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終沒有寫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個沉湎在俗世的哀樂繁縟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愛情之外,他渴求友誼,尋找共鳴。他與回國后才結識的好友胡適一起暢遊西湖,與陳衡哲、朱經農、汪精衛、胡適、馬君武、陶行知等興緻勃勃地去海寧現潮,後來又去上海。在這期間,他與瞿秋白、楊仲甫、常雲湄、張東蘇、徐振飛、陸志韋、鄭振擇等常來常往,過從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學識豐富,各具文采,胸懷大志,又自有建樹,能不一見如故嗎?

一天,志摩去滄州別墅胡適那裡閑談。胡適拿出他的《煙霞雜詩》,志摩讀了一遍,問:「就這些?還有藏著沒拿出來的嗎?」

胡適赧然一笑,說:「有……是還有幾首……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正說話間,瞿秋白來了。蒼白、消瘦,厚厚的近視眼鏡片後面的雙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兩個肩膀聳得高高的,一件舊薄呢西裝像掛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后,隨手翻看桌上的《煙霞雜詩》。茶送上來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裡,一陣劇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灑潑出來了。「聽說……」他掏出手帕擦去褲管上的茶水,「你們的《努力周刊》要停版了?」

「嗯……」胡適點點頭,「我們想改組一下,大體上把它辦成像《新青年》的樣子。」

「也好,也好。這個刊物,在學生中間影響是不小的,你們一定要堅持辦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體似乎不大好?去看過醫生了嗎?我認識一位醫生,德國人,很有學問的……」志摩關心地問道。

秋白一邊咳嗽一邊點頭,臉都漲紅了。「看……過了。看過了。醫生說,肺病是毫無疑問的……」

「啊,肺病?」志摩從椅子上直跳起來,「那,你不能再這樣拚命譯書寫文章了!這樣下去會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靜歇、補養,才能慢慢好起來。秋白,這樣,」志摩走到他的面前,「過一陣,你隨我到硤石去吧,到我家或東山廟裡去住一陣,那裡空氣好,對肺病最有益了……」

「不,謝謝你,志摩,」秋白搖搖頭,「我不能不工作呀。我……

你也知道的。」

「暫時的生活,我來負擔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議,值得接受,」胡適也說,「有這麼多朋友,你暫時養病期間的生活,完全不必擔心。你要從長計議呀。」

「不,不,謝謝你們的好意……」秋白說,「我目前還不能離開上海,以後視情況再說吧。我們這些窮文人,一天不寫字,一天就沒有飯吃;不像你們是闊少爺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緊的。」

「唉!」志摩朝胡適看了一眼,說不出話來了。

「沫若目前的情況也很困苦。」秋白又說。

「是嗎?」志摩聽到提起沫若,馬上叫道,「他住在哪裡?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國後由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介紹認識的。

以志摩的文藝觀點和氣質習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與高舉「為藝術而藝術」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華學校所作

的《藝術與人生》的講詞被《創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與創造社諸人關係之親密。其中,他對郭沫若尤為推崇。他曾給成仿吾寫信說:「……貴社諸賢嚮往已久,在海外每讀新著淺陋,及見沫若詩,始棕華族潛靈,斐然竟露。今識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駑薄相隨,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風波了。

志摩是個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複雜頭腦。他寫了一篇《雜記》,投寄給胡適主編的《努力周報》,文中隨意地談到郭沫若詩句中「淚浪滔滔」一詞之欠妥;成仿吾聞訊大怒,在《創造季刊》上將志摩以前給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駁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責志摩表面上虛與周旋,暗中向他們射冷箭,指謫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虛偽,一至於此!」志摩對此,既難過,又氣憤,寫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開信發表在《晨報副刊》,坦誠地表示自己毫無尋釁的用意,反覆解釋對「淚浪滔滔」的批評完全是藝術上的見解,真誠地希望「此後彼此嚴自審驗,有過共認共諒,有功共標共賞,消除成見的暴戾與專慢;在真文藝精神的溫熱里互感彼此心靈之密切。

所以,一聽說沫若的處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隨達夫去過一回的。但是,糊裡糊塗跟在後面走,什麼地方記不得了。」胡適說。

「他住在民厚里一百二十一號。今天我去不成了,還有一點事,你們去吧,他反正是在家裡的。」秋白說。

秋白告辭離去,志摩跟在後面喊:「秋白!自己身體千萬當心啊!」

志摩與胡適出門約了朱經農一起步行到了民厚里。

那是一條狹小的里弄,房屋交雜間混,門牌號碼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幾圈,問了兩個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號的門前。

志摩伸手敲門,過了好一會,門開了。郭沫若赤腳穿一雙拖鞋,手抱一個襁褓小兒,舊學生裝衣襟敞著,頭髮亂蓬蓬的。看到三位來客,他先是一怔,但隨即朗然而笑。「喔,貴客到!請進吧。唉,家裡寒酸得不成體統,三位不要見笑了……」

「哪裡的話!」志摩笑著說,「懷裡抱的是公子還是小姐?」

室內果然亂作一團。小小的一間,大概卧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張大床佔去了三分之一地盤,被子沒有疊齊,洗凈晾乾的和未洗過的臟衣服散亂地扔滿一床;一根繩子斜張子半空,晾滿了尿布。一架竹書架旁邊是一張小小的粗木寫字檯,台上書本、紙張、茶杯、煙缸、藥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間當中有一隻竹搖籃,搖籃周圍有幾把各式各樣的椅子,有的已經壞了。

屋內已坐著幾個客人。志摩等進門,已經沒有插足的地方了。

見有新客進門,先到的客人站了起來。「你們坐吧,我們告辭了。」

「坐下一起談談吧。」胡適說。

「不啦,不啦,我們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一位抱著孩子的長臉男子向大家點點頭,就出去了。

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著那人的背影說。

「他就是壽昌呀。」胡適笑著說,「你不認識?」

「噢,田漢!」志摩手拍後腦懊喪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見過他一面,只記住他那一張狹長臉……」

「你的險又何嘗不狹長?」胡適打趣地說。

「那……他比我狹長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著小兒去找茶杯。志摩擋住他,「別倒茶。剛才已在適之那裡灌脹了。秋白來坐了一會,說起你的情況,我們就來看看你,你也坐下。」

幾個小男孩在屋子中間事來竄去,大聲叫著,笑逐著,嘴裡嚷的是日本話。一會兒,一個孩子跌倒了,放聲大哭起來。沫若只得把手裡的孩子放在搖籃里,走去攙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

點!瞧,再哭,這幾個伯伯要罵啦。」他隨手從搖籃邊上拉了一塊皺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淚鼻涕。這個孩子剛站好,搖籃里的娃兒又哭了。沫若又轉身把他抱起來。

「夫人呢?」胡適問。

「她在廚下忙呢。一家幾口,買菜、燒飯、洗涮都靠她……」

沫若搖搖頭苦笑著說。

志摩聽到廚房裡「劈劈啪啪」的木辰聲,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環境太不如意了。在這樣的環境里,要維持幾個刊物,真難為了你。」

「有什麼辦法?」沫若聳聳肩膀,「這就叫做『貧賤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這麼小……」志摩也說。

「我是一天到晚窮於應付。」沫若說,「我這個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後……會好起來的。」志摩感到很鬱悶,只好安慰他。

一個孩子向前一衝,額頭撞在書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著小兒,起身想去扶他,志摩連忙搶先把孩子抱起來,「哦!好漢不哭,哭的不是好漢!」又伸直雙臂,把孩子舉向空中,「來,讓我們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嘍!」孩子破涕為笑了。

朱經農望望胡適,沒有作聲。顯然他感到頗為尷尬。

幾個孩子又大聲嘻笑了,他們從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團。

樓上下來一個人,走到門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點頭:「仿吾,進來談談吧。適之、志摩和經農來了。

三人都站起來,胡適道:「仿吾兄近來可好?」

仿吾遲疑了一下,向大家點了點頭,走進來在床邊上坐下,綳著臉,身子挺得直直的。

「剛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給志摩看了。」胡適對沫若說。

一個男孩走來爬上沫若的膝蓋,一把抓下他的眼鏡,沫若忙說:「怎麼抓我的眼鏡?去,到那邊去玩,不許搗亂!」又轉過,頭去說:「志摩兄有什麼見教?」

「這個……」志摩沉吟著,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實話實說。我感到,陳義、體格、詞采俱不見佳……不如《女神》遠甚了。這也難怪。在小把戲的包圍襲擊之下,詩之靈感恐怕早就給嚇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說得對,說得對。看來,須得一個好的書齋,我才能寫出好詩來了!」

在這樣的氣氛中,客人們坐不住了,沫若也沒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們感慨著秋白、沫若在如此艱困的境況下苦苦奮鬥,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帶著他的大兒子去回訪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並和他玩了一會。這一次,氣氛就自然了,談話也很顧暢。

「……我想寫一封信給西瀅。他評了我譯的《茵夢湖》,我向他談點我的看法。」沫若說。

「好極!西瀅是很熱心的,他一定會回你一封長長的信。」志摩高興地說。

「談起西瀅,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說,他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嗎?」志摩撫掌大笑,「何以見得?」

「他說,凡見署名『西瀅』的文字,筆調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極了。」

「這倒有趣,難道我們留英學生的腔調真有共同之處,跟別人有別嗎?」志摩剝了一個桔子給孩子,又遞了一個給沫若,「不過,西瀅是西瀅,志摩是志摩。我敢說西瀅決寫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橋》,我也決沒有本事寫他的那種《閑話》。」

「那當然。別人的感覺,只是一種表面的印象罷了。」沫若說著

從懷裡取出一本書遞給志摩,「志摩兄,贈你一本我選譯的《詩經》,題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請你指教了。」

「別客氣!我是一個浮淺夾雜的人,我自知舊學底子是遠遠不能望見你的項背的。而且,我也無法像你那樣下苦功下力氣去研究《詩經》。」

這番贊語,使沫若興奮了,他點點頭說:「關於《詩經》,我倒是下了點功夫的。我討厭朱熹的註釋。他的眼光太偏狹了。

我對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覆玩味,有自己的見解。不怕你老兄笑話,即使孔子復生,他看了這本《卷耳集》,也定會說:『啟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這句話寫進序言里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嗎?」

「我們這班人,如若沒有了這點『狂妄』,這點自信,能創建成中國的新文學來嗎?」

沫若大笑點頭:「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環境太差了。這樣下去,女神轉眼就會變成老丑婆的,你無論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說得不錯。上海的生活我厭惡透了。滿城銅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離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紅十字醫院去做事。

我是學醫的。」

「這,也好。古人云: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我倒沒有這個宏願,只是聊以糊口罷了。文學我是不放棄的。」

「這當然!中國的新詩,你是開山老祖之一。論氣魄,你是第一。適之的《嘗試集》雖然早;可惜舊詩味道還太濃……」

「對《嘗試集》你也這麼看?我早就感覺到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當面也對他這麼說的,弄得他現在不敢拿詩給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講他『新瓶子裝老陳酒』!」

友誼給志摩以溫暖,志摩也把真誠給予朋友。他喜歡與朋友長談,談詩,談人生,談友情,談愛,談天談地,談書中的美麗故事,談人間的不平……大家看到一個匆匆忙忙、亢奮勇進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還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張幼儀自德國的來信,又加重了他的這種空落落一片的感覺。她說,她在德國學幼兒教育學,歸國后,打算辦幼稚院,先從狹石人手……她在信中問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況。志摩提筆給她回信,告訴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雖然忙碌,卻很孤寂;又說,跟她的大哥君勵常在一起遊樂,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憂鬱。他獨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視孤殘的雷峰塔凄涼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鐘聲里將影子落在靜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寧寺聽僧徒禮讚,躡手躡腳走進大殿。鐘聲、磐聲、鼓聲、木魚聲、佛號聲匯成寧靜的和諧。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上騰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種莊嚴、肅靜、靜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聲,化作青煙,在佛殿里繚繞、升華、散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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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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