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連幾天,姐姐天天催促保良離開涪水,催促他飛回他的巢穴。在姐姐看來,保良的巢穴在省城,在省城最好的那家酒店的行政俱樂部里。但保良還是堅持在姐姐家住了下來。一連幾天,他給姐姐買菜做飯,收拾屋子。姐姐的身體壞極了,臉色蠟黃,手腳冰冷,總是不停地咳嗽,常有嘔吐的感覺。而且,姐姐的脖子上和胳膊上,都有青腫傷痕,保良問是不是權虎打的,姐姐只說沒事,並不正面承認。保良一再要帶姐姐去醫院看看,姐姐一再說不用不用。保良也看出姐姐身邊沒錢,她每天吃飯買菜,都極儉省,保良用自己的錢買了母雞熬湯給姐姐喝,姐姐也說不用了不用了,別這樣破費。姐姐過去是多麼愛吃愛喝愛花錢打扮的女人,想不到這才幾年的工夫,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和身體相比,姐姐的心情更加萎靡不振。每天發獃的時間居多,常常暗自流淚。保良問她為什麼哭了,姐姐就說想雷雷了。又說也不知道權虎在外面是不是病了,生意做得順不順利。
一旦保良疑問:姐夫對你不好你為什麼還想他呢?姐姐就沉默不語。但她有時會突然情不自禁地,與保良說起她和權虎的一些往事。保良聽得出來,姐姐至今對和權虎一起私奔並不後悔,那一段離家出走的生活,仍然是她心裡最美最美的回憶。她說權虎那時對她真好啊,雖然他們見不到父母親人,但他們過得非常快樂,每分鐘都在用心擁抱對方,每一刻都會彼此海誓山盟。也許那場戀愛在姐姐心裡烙下的印跡太深,也許她和權虎畢竟有了共同的兒子,以致她一心一意跟著權虎,無論怎樣顛沛流離也都心甘情願。即使權虎後來把自己家破人亡的悲劇移怨於她,她也寧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女人的耐性總是遠勝男人,就像當初保良無論對菲菲怎樣冷淡,菲菲對保良還是有求必應,不棄不離。
保良在姐姐家住了五天,對這條小巷,這座院子,以及他們住的這所房子,漸漸熟悉起來。這所房子是權虎半年以前才租下來的。姐姐跟著權虎,這些年輾轉多個縣鎮之間,居無定所,家無常態,走到哪裡就租個房子臨時住下,也不知能住幾日,因此傢具陳設,多是簡陋湊合,多是沿用房東的棄物。
這所房子,是在這幢小樓的底層,後窗臨街,前門對院,兩房一廳,還有一個地下室做儲物之用。保良在這裡住到第五天時,情況有變,上午他在街上買了菜正要回家,被神色慌張的姐姐攔在了院子門口。姐姐壓著聲音讓他快走,說權虎和孩子都回來了,她不願保良與權虎見面。不想讓權虎知道她和陸家,還有往來。
姐姐面色蒼白,語調堅決,使勁推著保良讓他快走。保良要吧手上的菜交給姐姐,姐姐也堅決不要。院子里,一個小孩的嗓門在喊:「媽媽!」緊接著是權虎疑問的聲音:「你媽媽幹什麼去了?」姐姐慌慌張張退回院子,保良這才提著菜轉身跑出了巷口。
保良返回了省城。
他回到省城並未立即趕回東富大酒店銷假上班,他一下火車就在站前的電話亭里,撥了一個手機的電話號碼。
一小時后,他在古陵分局的門口,等到了剛剛下班換了便裝的夏萱。
這是保良第一次主動來找夏萱,儘管夏萱早把她的電話號碼交給了保良,要他有事隨時與她聯繫,但保良至今為止從未使用過這個號碼,從未有求於他的這位「同學」。
現在,他來了。這顯然是一場私人的邀約,站在古陵分局不遠的一個幽靜的街心公園,他們靜靜交談的樣子,在路人眼裡,就像一對年貌相當的戀人。
保良來找夏萱的目的,是求夏萱幫他找到父親。他說他想向父親當面認錯,他想當面請求父親的原諒,他想重新回到父親的身旁。
對保良態度的轉變,夏萱感到有些突然,這使她的面目與言語,不得不變得嚴肅,她必須弄清保良的真實意圖。
「我以前就是這樣勸你的,可我覺得你很要強,很要面子,你不肯主動去求你的父親。我那時候覺得你已經習慣了獨自生活,習慣了飄泊無定,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家裡,再受長輩的管束。」
保良低頭,說:「也許吧,你說得也許沒錯。」
夏萱說:「那現在怎麼又變了,怎麼又願意服軟認錯?」
保良抬頭,看夏萱,他說:「我找到我姐姐了,我想讓我爸爸和她見面。我想讓我們全家重新生活在一起,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夏萱驚異:「你找到你姐姐了?那,你見到你姐夫了嗎,你見到權虎了嗎?」
保良猶豫了幾秒鐘,回答:「見到了,他還和我姐姐在一起呢,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兒子都六歲了。」
夏萱問:「他們知道權三槍殺人的事嗎,他們和他還有來往嗎?」
保良說:「我問過我姐了,她說她不知道。我不相信我姐我姐夫他們跟權三槍殺人這事會有什麼關係。」
夏萱將逼問的口氣鬆弛下來,她有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問道:「你能帶我們去見見你姐和你姐夫嗎,我們需要向他們了解一些情況。你放心,他們如果真的和這案子無關,我們不會為難他們。」
保良低頭,想了半天,他顯然沒想到他今天來找夏萱,會牽出這樣的結果,他說:「我……我只想……找到我爸,告訴他我姐還活著,我只想讓他們見個面。我不想讓我姐恨我。如果她知道我把公安局的人給招來了,她就再也不會信任我了……」
夏萱也想了一下,並不急於說服保良,而是把話題轉移開去:「你爸爸……脾氣也很倔的,他會去見你姐姐嗎?」
保良想了一下,表情也拿不準似的,但他的回答不知是否為了說服夏萱,則顯得確定無疑。
「他應該會的,他以前很喜歡我姐,我姐是他的女兒,是他的骨肉!這是他們誰也抹不掉的歷史,誰也抹不掉的事實。他生了她,他們永遠流著同樣的血。就連我姐的兒子,也是我爸的骨肉。」
夏萱點了點頭,那樣子似乎已被保良說動,血緣的感情不需要任何理由。她說:「好吧,我馬上向領導彙報,我們一定幫你,儘快見到你的父親!」
保良說:「謝謝你,夏萱。」
夏萱微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在保良眼裡,總是美麗,總是新鮮!
父親就在省城,但不住在家裡。
槍殺案后,父親在省城的公安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又到南方療養了半年之久。回到省城后被安排住到武警部隊在郊區的一個訓練基地去了。那裡山清水秀,四周都是綠色的梯田,比較適合調養身體,休整心情。父親再也不願回到那個噴濺著親人鮮血的家裡,一個人面對楊阿姨和嘟嘟難以瞑目的冤魂。
這一天風和日麗,夏萱開著一輛汽車,和省公安廳老乾處的一位幹部一起帶保良出城。在省城生活了整整六年,保良此前從未去過遠郊的山裡,也從未聽說過山裡還有一個武警的訓練基地。
這是保良第一次這麼近切地看到梯田,田裡飄著水和泥土的香氣,白雲和藍天在淺淺的水面上投出寶石般的顏色,汽車轉過山腰時,還可以看到下面一塊塊疊錯有致的田裡,有三五隻像是畫上去的斗笠。
翻過山腰,就能看到一片紅頂的房子依山而築,房子的四周,隱約可見綠色的軍人進進出出。汽車沿著山路盤旋而下,快到山腳時還有武警軍人攔車盤查。汽車開進營區後有個軍官模樣的青年迎了出來,先把他們領到一間會客室里茶水伺候,小坐的片刻介紹了保良父親在這裡休養的情形——來這兒住了兩個多月了,情緒始終不好,說話很少,飯也吃得不多,葯主要是吃他自己帶來的那些,身體倒也沒犯什麼大病。每天睡得很早,起得也早。白天一般愛去菜地幹活兒,不幹活兒的時候就看看電視,睡睡覺。有時和負責照顧他的戰士閑聊兩句,也大都是鼓勵他們好好學習訓練,將來在事業上要做出成績之類的話。戰士也都知道他是老公安,立過功的,所以也都很尊敬他。
青年軍官介紹完了,又叫來一個戰士問了問情況,知道保良父親此時正在菜園裡幹活兒,便要戰士去菜園請他過來。省廳老乾處的同志連忙叫住戰士,說還是我們過去吧,我們到菜園看看他去。青年軍官說也好,你們過去也行。
於是他們就隨著軍官和戰士一道,去了營區後面的菜園。菜園連著梯田的山腳,種植著西紅柿、柿子椒和品種新異的黃瓜豆角。保良的父親正在修整黃瓜架子,他顯然已經接到了通知並且已經表態同意,讓省廳老乾處的人今天帶保良過來見他。所以當保良出現在這塊菜園的時候,父親略顯僵化的臉上,並未表現出任何驚訝。
父親真的老了。
他很瘦,額上的皺紋也更加深刻,頭髮不僅灰白,而且粗糙凌亂,整個身架不像保良印象中那麼魁梧,好像肌骨里的水分已經被歲月風乾,快要消耗殆盡似的。
父親看了保良一眼,又低頭去干手裡的活兒,他甚至對老乾處的同志和面熟的夏萱,都沒有打一聲招呼。
老乾處的同志首先熱情問候:「老陸,你身體還好吧?這地方可真不錯。哎,我們把你兒子帶來了,這是分局的小夏,你也認識吧。」
父親抬眼沖夏萱點了下頭,嘴裡咕嚕一聲:「唔,認識。」
夏萱的口氣也極盡熱情:「陸院長,」她還稱呼父親以前在公安學院的那個職務,「我們帶保良看您來啦。保良這些天可想您呢,以前他也回家找過您的,您一直不在家。」
保良上前,叫了一聲:「爸!」
父親又看了一眼保良,總算答應了一聲:「你來啦。」但隨後又把腦袋低下,目光繼續專註在黃瓜架的根部。他此時正用鐵鏟固定木架的基礎,手上膝上,都沾染著半濕不幹的泥土。保良又說:「爸,我看您來了,您別生我氣了。」
老乾處的同志跟著圓場:「咳,生你氣也是你爸爸!打是疼罵是愛,你爸不打你誰打你,你爸不罵你誰罵你,等你將來有了兒子你就知道啦,最疼你的還是你爸。」
保良說:「爸,我找到姐姐啦,我想請您去見見她,我想和您一起去勸勸她,讓她回家。我再有多大錯,我姐再有多大錯,我們也還是您的兒女,您就原諒我們吧,您就帶著我們回家吧。您願意回省城還是回咱們鑒寧老家都可以,我們會照顧您,給您養老,再也不惹您生氣啦。老家的房子還在呢,咱們可以買回來。咱們老家的空氣好,鄰居也都熟……」
父親突然開了口,打斷了保良的話。他並不理會保良是否已經說得動了感情,他的語氣依然冷峻如冰。
「你姐姐,還和權虎在一起嗎?」
事隔很久,保良才知道,父親之所以同意見他,之所以後來又真的跟他一起遠赴涪水,去見姐姐,並不完全是被親情所動,而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有義務接受權三槍殺人案專案組的請求,配合他們去做保良姐姐的工作。權三槍作案後人間蒸發,專案組北上南下,做了大量工作,至今沒有取得突破性戰果。權虎夫婦與權三槍關係特殊,既然找到了他們的下落,當然希望能從他們身上,挖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保良父子由夏萱陪同,次日乘火車從省城出發,前往涪水。那時保良並不知道專案組的另一路人馬,已經先期趕往涪水,對權虎居住的那個院落,開始了晝夜監控。
路上,保良盡量照顧好父親,儘管父親仍然少言寡語,但對保良的態度已有所恢復,已能夠認真傾聽保良訴說這兩年的經歷,傾聽他對父親姐姐的思念之情。保良小時候都沒像現在這樣,這樣渴望向父親傾吐,包括他的好兄弟李臣和劉存亮為了錢而反目相煎,包括他為了拯救女孩菲菲而沿街行乞,這些可能招致父親批評甚至厭惡的醜事,他都情不自禁地向父親一一道來。他覺得父親無論怎樣罵他,無論怎樣嚴厲,他都願意接受,因為他對未來親情及家庭的重建滿懷憧憬。這份憧憬令他的心情格外開朗,對幸福生活的想象,已經主宰了他的表情。
僅僅,因為夏萱在側,保良沒有提起張楠。他曾經擁有的美麗愛情,在他離家出走後惟一給他精神寄託的那個女人,他只想藏在心裡,不想吐露隻字。
和夏萱同車而往,讓保良看到了這個女孩的成熟與幹練。從省城出發和在涪水到達,以及途中飲食茶飯,一應事務全由夏萱聯絡,起點和終點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父親不止一次地指著夏萱對保良說道:如果你當初潔身自好,按照我的要求好好上學,將來從公安學院畢業出來,還不是能像人家一樣!你看看人家小夏,應該好好反省自己,你們現在有多大差距,你應該反省自己!
每逢此景,夏萱都要替保良開脫:陸院長,保良這人我覺得挺好,人很正直,很善良,也很要強。這些品質和您從小的教育都是分不開的。保良不幹公安也沒有什麼,只要保良今後安定下來,他幹什麼都會幹出成績!
父親對夏萱的預測並不表態,既不否定也不呼應。保良心中惴惴,不知父親對他仍是徹底失望,還是已經可有可無,什麼都無所謂了。
車到涪水,時值黃昏。
來接站的是兩個公安的便衣,一位保良認識,正是夏萱的那位搭檔金探長,另一位保良未曾謀面,據介紹是涪水公安局的人,金探長和夏萱都稱他牛隊。
牛隊開車把他們先接到涪水公安局的一間會議室里,稍事休息。這過程中不斷有人把電話打進牛隊的手機,向他報告對權虎夫婦蹲守監控的現場實況。保良從旁聽得隻言片語,但對那邊的情形足以了解大致——權虎在五分鐘前帶著孩子離開了小院,據跟蹤的偵察員報告,是奔河邊碼頭的方向去了。又過了十分鐘,又接報說權虎上了一條名叫「浪峰」的貨船,從船工船老大對他的態度來看,這條「浪峰」大概也是他的資產。牛隊和金探長小聲商量,決定立即出發,帶保良父子前往權虎的住處。在從公安局開車到那條巷子的路上,牛隊與負責跟蹤的便衣一直保持聯絡,知道權虎正在船上見客,還從碼頭附近的餐館里叫了些酒萊,在船上與幾個客人邊吃邊喝談開了事情。
這邊牛隊的車子加快馬力,旋即趕到了權家所在的巷口。有盯守的便衣上車彙報,說權虎走後他的妻子在家沒有出去。於是大家下車散開步行進巷,到了離小院不遠的一家棋牌廳里。這家棋牌廳是預先看好的一個地點,地處僻靜,這個時辰客人寥寥無幾。
牛隊帶保良的父親進了棋牌廳,進了樓上預先租好的一間,麻將室里。在這裡臨窗遠眺,視線可以穿過層層疊疊的青灰瓦頂,直抵暮色蒼茫的鑒河之濱。隔壁左側,有一桌麻將局面正酣,牌桌上嘩嘩的聲響隔牆可聞。右側的一間,也是公安預租了的。牛隊和金探長就在這間房裡,向保良如此這般地再次交待一番,然後讓一個當地便衣和夏萱一起,分別隨在保良身前身後,下樓離開棋牌廳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臨近小院門口,保良看到了盯守的便衣,便衣與保良彼此注目,擦肩無言。夏萱去書攤「翻書」,保良則徑直走進院內,很快敲響了姐姐的房門。
十分鐘后,夏萱和便衣們全都看到,保良和他姐姐一起從房間里走出來了。保良走在前面,其姐緊隨在後,他們出了院子,穿過半截短巷,直奔巷子一端的棋牌室去。便衣們看到,保良姐姐走得步履慌張,瞻前顧後,保良不得不時時放慢腳步不斷催她。他們甚至在中途還停下來低聲商量了一陣,像是姐姐忽然猶豫不前,保良一通苦口力勸,終於走走停停到了棋牌室門口,裡面正巧一桌牌局剛散,幾個男人爭著輸贏出門。保良姐姐連忙低頭掩面,側身靠邊,等那幫人過了,才隨保良進了大門,又沿著那條窄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了二樓那個臨窗的房間。
五分鐘后,在二樓走廊里抽煙的便衣看到,保良的姐姐滿臉是淚,低頭快步走出了這間房屋,隨後保良也出來了,追著姐姐跑下樓去。夏萱和一個便衣也一起跟出棋牌廳大門,他們看見保良和姐姐一路說著什麼,一路向小院走了回去。姐姐一邊走一邊用手抹著眼淚,保良幾次試圖拉她停下,都被她抽出胳膊執意前行。走到小院門口姐姐不許保良再跟她進院,她不知向保良說了什麼,讓保良終於悵然止步,看著姐姐獨自走進家門,家門隨即緊緊關上,再無任何動靜聲息。
棋牌室這邊,金探長和牛隊在保良姐姐下樓之後立即進人了臨窗的房間,他們看到保良父親面色鐵青,坐在麻將桌前一聲不吭。他明明知道金探長和牛隊和其他便衣都把詢問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但他始終沒把面孔稍稍抬起。他低著頭悶聲說道:
「如果需要對他們採取什麼措施,需要怎麼處理他們,你們完全依法辦事,完全不用問我。我沒有這個女兒了,我早就沒有這個女兒了!」
根據保良父親的堅決要求,金探長和夏萱一起,乘坐當天晚上的一列火車,把父親送回了省城。同車返回的當然還有保良本人。
關於父親和姐姐見面談話的結果,金探長和夏萱已經從父親口中大致知曉。而談話的過程究竟如何,他們沒有細問。只有保良才清楚地知道,父親和姐姐幾乎是從第一句話開始,就差不多談崩。
姐姐進屋的時候先叫了一聲「爸爸」,父親沒有站起來,也沒有馬上應答,但保良看見,父親的眼圈紅了。他看著自己分別多年的女兒,聲音一下變得格外沙啞:「你是保珍嗎?」父親問了這麼一句,又指指麻將桌邊的椅子,讓姐姐坐下。姐姐的眼圈也紅了,哽咽地說:「爸,您身體好嗎?」父親說:「你還認得你爸爸嗎,你爸爸現在老成這個樣子,你還認得嗎?」
在保良聽來,父親並無太多憤怒,只在表達內心的悲愴,可在姐姐聽來,父親這話卻充滿了指責。她流著眼淚說道:「爸,我知道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順,可我也沒辦法,您就當您沒有我這個女兒吧,你就容我下輩子再服侍您孝順您照顧您吧。」
父親說:「可你就是我的女兒,我生了你養了你,我把你從小養到大!我怎麼能看著我養了這麼多年的女兒讓人毀了!我不能允許我生養的女兒對不起國家!」
姐姐哭著說:「爸,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我不可能再回頭了。您要還當我是您的女兒,您就原諒我吧。算我最後一次求您,我給您磕頭了我給您磕頭了……」
姐姐撲在地上,沖父親磕頭。保良也哭了,也跪在地上,一邊把姐姐往起拉,一邊哭著求他爸:「爸,您就原諒姐姐吧,您就原諒姐姐吧……」
父親說:「保珍,我可以原諒你,但你必須答應爸爸一件事,如果你還認我是你的爸爸,你就跟爸爸到公安局去。權三槍殺了人,你知道嗎,啊?公安機關在通緝他你知道嗎,啊?你如果知道他的情況,你應該主動站出來檢舉。如果權虎跟他攪到一起去了,你也應該檢舉他。咱們不能為了私情,就觸犯國家的法律。我陸為國當了一輩子人民警察,我必須忠於人民,忠於國家,我不能允許咱們陸家的人和犯罪分子攪到一起。保珍,爸爸以前如果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爸爸以後可以慢慢補償你,但原則問題我是不會讓步的。爸爸受黨教育這麼多年,如果連自己的兒女都管不好,那怎麼還有臉去面對國家給爸爸的那麼多榮譽!」
保良拉著姐姐,他能感覺出姐姐的身體變得慢慢僵硬,能聽得出姐姐的聲音變得刺耳難聽。
「你……你,你是給你掙到了很多榮譽,你是對得起你們公安局了,可你對得起你的兄弟嗎,你對得起你的孩子嗎!我……我這些年,我過得,我過得有多難……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姐姐一聲比一聲瘋狂的嘶喊,讓父親面色發青,連保良也隱隱明白,他們互相的怨恨,已經不可調和。姐姐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淚水縱橫,她跌跌絆絆地衝出門去,動作堅決得頭也不回。保良叫了聲「姐!」就起身追出去了,父親則鐵青著面孔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姐姐衝出門去的剎那保良感到了絕望,他意識到他那個家庭團圓的幻想,已經徹底破碎,不可挽回。雖然他追出去還想勸回姐姐,但那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勸的時候就已知道,一切語言都將無濟於事。
保良從涪水伺到省城,已經無法再回酒店上班,他超假多日不歸,酒店方面已將他按規除名。他在酒店的職工宿舍里又賴著住了幾天,其間去了兩次遠郊山裡、的武警基地看望父親,幫父親在菜園裡幹了些雜活兒,還幫父親洗了衣服。但到了晚上,父親也沒說要留他住下,他就跟著基地進城的卡車又返回了城裡。
經歷此次涪水之行,父親變得更加沉默。這種沉默大概就是一種徹底的心死——對家庭,對親人,再也沒有任何期待和幻想了。
但保良不。
儘管,他對原先家庭團圓的計劃,也不再抱有幻想,但姐姐從那家棋牌廳一路走出去的樣子,那張因哭泣而扭曲的臉龐,始終纏繞在保良的腦海,讓他一想起那個畫面,就忍不住心口疼痛。他這一次見到姐姐,姐姐身上又添了新的傷痕,保良問她怎麼回事,她只說和權虎打架來著。保良問為什麼打架,她只說是為了孩子。保良問是不是權虎打你,姐姐只是搖頭,只是說,權虎也是愛這孩子。
保良想,和心死如灰的父親相比,姐姐對未來也許還有期望,她還有她的兒子,對權虎也還愛意末泯。也許權虎過去對她太好了,也許他們當初那段愛情,因私奔而變得悲壯,而讓她一生難忘。所以保良覺得,姐姐的悲劇還在後面,因為她還有「知覺」,所以她在承受苦難時,一定會有比父親更大的痛感。
保良冥想數日,決定重返涪水,他想回到姐姐身邊,他想自己即便不能勸回姐姐,至少可以給她一些溫暖和安慰。反正他也被酒店除名了,反正他孤身一人無家可歸,如果能在涪水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可以長期生活在姐姐身邊。除了對他冷淡的父親之外,姐姐是他最後的親人,他們應當彼此需要,彼此照顧。親人的最大作用或許就是,他們能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相信自己不會徹底孤單。
於是,保良決定,到涪水去。
保良要去涪水,有一個現實的困難,那就是沒錢。
這時的保良,已經身五分文,惟一能幫他的兩個兄弟,此時也都不在省城,更不用說他們因彩票糾紛,已經鬧得形同水火,勢不兩立。保良思忖萬般,萬般無奈,居然,他又想到了菲菲。
保良去找了菲菲。
菲菲的卧室,什麼時候都是亂糟糟的。保良坐在菲菲的床上,菲菲坐在鏡子的面前。保良說不清多久以來,他所見到的菲菲,總是坐在鏡前塗脂抹粉。
保良說:「你才多大,皮膚又好,幹嗎非要這樣打粉描唇,我覺得反而不好看了。」
菲菲繼續描臉,不屑地說:「你懂什麼,晚上和白天不一樣的。晚上出去,不畫重點顯得特沒精神。再說你不喜歡不等於別的男人不喜歡呀。」
保良沒話。
菲菲看看保良,看了一會兒,又說:「你反正也不喜歡我,我打扮什麼樣你還操什麼心!」
保良沒話。
菲菲繼續對鏡自妝。她其實說了真理:女為悅己者容。保良如果不喜歡菲菲,她把臉畫成什麼德行,他管得著嗎!
何況菲菲接下來又說:「就算我真讓你喜歡了,又有什麼用嗎,你又沒錢。」
保良只能聽著,沒話。
菲菲好不容易畫完了,卻仍然沒有離開鏡子,又開始一件一件地試穿衣服。她當著保良也不避諱,換衣服時常常半裸著身子。她的身子比過去胖了,少了些青春,多了些風韻。保良默默地看著,心裡還是有些疼她,不知她這種晝伏夜出的生活還要維持多久,不知道這種以男人為生的生活她快樂嗎?如果快樂,無異於麻木和墮落,如果不快樂,那豈不是作踐自己!
也許她真的像李臣說的那樣,把命運看做被人強姦,如果反抗沒用,還不如享樂其中。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反抗,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在享樂和虛榮面前,永遠難以無動於衷!
終於,菲菲把衣服選定,穿在身上左顧右盼。這時的菲菲,顯然是陝樂的,尤其是當她用居高臨下的腔調詢問保良的時候,她的快樂,已經演化成一種下意識的得意和張揚。
「你到底要多少錢呀?」
「隨便。」
「隨便是多少錢呀?」
以前,保良也用菲菲的錢,但那是菲菲情之所願,和現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現在是保良自己涎臉討要,比他在地鐵里向素不相識的路人行乞,還要恥辱萬分。
「……我,我想到涪水去找份工作,等我找到了工作,就可以照顧我姐姐了。我姐姐現在身體非常不好,我想盡我的能力,給她一些幫助。」
「你的能力,」菲菲嗤之以鼻,「你有能力還來找我幹嗎。」菲菲毫不留情地蓋棺論定,「我算看透你了,你這人,除了臉蛋還行,其他沒一樣行的。」
保良又是沒話。
菲菲掏出錢包,又拉開衣櫃里的一個收屜,保良聽見她嘩嘩地用力數錢,他不敢抬頭。
「一千,夠嗎?」
菲菲把一疊鮮艷的人民幣伸到保良眼前,她給的數字遠遠超出了保良的期待。保良說:「用不了,有五百足夠了。」但菲菲還是把錢統統放進他的懷裡。
「拿著吧,省得沒幾天就花光了又來找我。」
保良沒接住懷裡的錢,錢散落一地。保良一張張撿了起來,他的動作很慢,慢得有些遲鈍,遲鈍得和他的聲音同樣呆板。
「我……以後一定還你。」
「你?」菲菲一笑,「免了吧,誰讓你是陸保良呢,誰讓我一時半會兒忘不了你呢,算我賤,行了吧。」
保良從床邊站起,那筆錢已經放進他的兜里,他向菲菲說了告別的話,菲菲問:「真要去涪水嗎,去了還回來嗎?」
保良說:「不知道。」
菲菲走到卧房門口,那樣子是要送送保良。她在挨近保良的剎那,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那個叫張楠的,你們還來往嗎?」
保良想了一下,沒有回答。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讓人家甩了吧,我一猜就是。你能找我要錢,說明跟她肯定沒戲了。我早看出來了,你這人,她要是還理你,我估計你也就不會去涪水了。」
保良皺眉掃了菲菲一眼:「別胡說了。」
保良拉開卧室的屋門,身子卻被菲菲攔住,她半笑的眼睛勾著保良的面孔,一隻手還搭在了保良的肩上:「其實還是咱倆最般配了,你要願意,咱倆還好,怎麼樣?」
菲菲話音未落,搭在保良肩上的手往裡發力,突然抱住了保良的上身,而且用更突然的動作,親了保良——下。保良緩和地把她推開,說:「你不是已經跟了老丘。」
「老丘,」菲菲冷冷地說道,「他可以在外面釣魚,我也可以在家裡養鳥。咱們不讓他知道就行。這一年多我在外面認識不少男人,真正讓我喜歡的,說來說去其實還就是你。」
保良用一個勉強的微笑,表達了他的謝意,他說:「除了我爸和我姐,我不打算再愛任何人了。你能幫我我非常感激,我以後一定會還你這筆錢的。」
保良走出卧室,走向大門,菲菲在他身後,追著半笑不笑的聲音:「好啊,有錢想還我了,別忘了過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