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婚禮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婚禮是一九八二年,那一年,黃效愚二十五歲,藏麗花三十三歲。女方比男方大了八歲,這在當時很出格。婚禮也沒幾個人,館子里吃一頓,那年頭沒包廂,大堂的角落事先訂好席位,就一桌人。
我和朱亮算作男方代表,都是黃效愚的中學同學。我跟黃效愚的私交尤其鐵,曾是非常好的哥們。黃效愚突然決定要結婚,騎自行車來通知,匆匆告訴具體的日子。當時我還在大學讀書,是大四,眼見就要畢業,正百無聊賴,成天胡亂寫小說,聽了他的話,非常吃驚。
我說:「你不會開玩笑吧?」
黃效愚一向認真,很嚴肅地說:「這事,怎麼會開玩笑!」
「我真覺得像開玩笑,怎麼說結婚就結婚了,」我知道他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還是忍不住要問,「你們真準備結婚了?」
黃效愚不說話,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高興。
我繼續玩笑,說:「這事有些離譜。」
黃效愚不說話,低著頭。
我說:「你不覺得她年齡太大了一點?」
黃效愚仍然低頭,不準備討論這話題。
雖然也風聞一點消息,我從來沒想過,他們會真的結婚。作為老同學,作為曾經的鐵哥們,我知道黃效愚不是很有主見。他肯定是中了邪,不得不聽命於藏麗花,肯定是落入了圈套,只能乖乖地聽她使喚。我和黃效愚從小學就在一起,他這人不但沒主見,還經常會在關鍵時刻,腦袋瓜不好使。
我說:「好吧,這事也不便多說,既然已決定,也煩不了,你把具體日子告訴我。」
黃效愚說:「不是已經說了嗎?」
我笑著說:「最好再說一遍,我真沒記住。」
地點是在當時有些名氣的四川酒家,我把朱亮也叫去了,黃效愚並沒打算喊朱亮,在他心目中,既然我倆關係最鐵,有我做代表就行,朱亮去不去無所謂。倒是朱亮很把這事當真,聽說黃效愚要跟一位大八歲的女人結婚,滿腦子好奇,打破砂鍋問到底,一路追問,非要我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
我說:「你別問我,我知道的也不多。」
朱亮說:「起碼你知道那女的大八歲,媽的,大八歲,這還得了,再大幾歲,都可以做他媽了!」
朱亮的話並不過分,在當時,雖然開始改革開放,滿大街鄧麗君的歌,流行喇叭褲和留長發,可是從「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畢竟還沒開過眼,沒見過多少稀奇古怪,女人大男人小,歲數相差那麼多,確實不可思議。
婚宴在中午進行,新郎新娘,加上我和朱亮,藏麗花的外公邵老先生,她的兩位同事,她家的保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也沒多少婚宴氣氛,黃效愚新做了一身西服,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以後再沒見過,不僅顏色不對,而且不合身,怎麼看都彆扭。藏麗花是件紅衣服,顏色有些鮮艷,依舊是大大咧咧,別人沒話說,結果從頭到尾,為了不冷場,基本上都她一個人在說笑。
印象深的是婚宴快結束,大廚過來敬酒。此前已來過一次,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胖胖的,剃著光頭,紅光滿面。這一次來,帶著他的一個徒弟,先問菜做得怎麼樣,是不是還說得過去。大廚是重慶人,在南京待了大半輩子,他的口音仍然聽不太明白。藏麗花的外公是湖南人,顯然與大廚熟悉,他們說著各自的家鄉話,不時發出爽朗笑聲。邵老先生一個勁誇手藝好,說很久沒吃到這麼正宗的川菜。
後來我才知道大廚是位高人,早在民國時期,已大名鼎鼎,為許多黨國要員做過拿手菜。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南京的各個角落,不經意地就會遇到一些遺老遺少,那天的大廚便是個最好例子。敬完酒,大廚吩咐徒弟去取文房四寶,笑著對邵老先生說:
「老先生還中意這幾樣菜,我也算是踏實了。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你既然來了,我怕是不能輕易放過,怎麼也得讓你給我寫幾個字。」
說話間,文房四寶已取來,除了求字,大廚說他還寫了幾首不像樣的詩,也希望老先生提意見。邵老先生先看那詩,很認真地看了一會,不說話。大廚被他的嚴肅弄得有些緊張,很扭捏地笑著,看了看周圍的人,連聲說出醜,說自己一個粗人,偷偷寫著玩玩,完全是瞎鬧,讓老先生見笑了。
邵老先生將詩稿遞給黃效愚,嘆氣說:「這詩的好壞,你們怕是看不懂,不過,這字寫得是真不賴,你看是不是。」
黃效愚接過詩稿,很認真地看。藏麗花也把腦袋伸過去,只掃了一眼,笑著說詩好壞她也不太懂,不過一看這字,就知道是學的米芾。
大廚聽了很興奮,笑著說:
「大小姐好厲害,好眼力,我學的正是米芾,可是一點都不像。」
藏麗花很隨意地又說了一句:
「一個館子里的大廚,能把字寫這麼好,很不錯了。」
藏麗花還以為自己是在夸人家,廚師的臉上立刻有些掛不住。邵老先生連忙打圓場,說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會出狀元,大廚和大廚,區別也太大了。大廚臉上仍然有些難堪,很勉強地笑,嘴上敷衍著,說老先生說得對說得好,心裡依舊不痛快。邵老先生無話可說,便說把你的那本冊頁拿給我看看,先看看別人都說了些什麼。他的意思是說已準備題字了,大廚很高興,吩咐徒弟趕緊磨墨。
邵老先生說:「不著急不著急,讓他們年輕人開開眼,先看看你的冊頁。」
大廚的那本冊頁今天要是拿出去拍賣,一定能值很多錢。先說這上面的名人字,不是達官,就是貴人,都是民國時期的大好佬。因為這次婚禮,我總算有機會第一次親眼目睹于右任的真跡。目睹到吳稚暉的手書,與他們常見的字體不一樣,于右任的不是草書,吳稚暉的不是篆書,從收藏的角度看,這樣或許更有價值。還有知名文人和書家的字,我記得有胡小石的字,有高二適的字,最難忘的是徐悲鴻題詞,雖然時間隔得很久,內容我還能記得:
一怒定天下
千秋爭是非
「好一個『天下』,好一個『是非』!」,邵老先生對那幅字看了半天,很是讚賞,笑著說,「我的字不能和他們放在一起,還是寫在紙上吧。」
大廚說:「老先生不要客氣,今天把這個寶貝拿出來,充分說明了我對你老先生的敬仰,說明了老先生在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不瞞你說,早就預留了位置,就等著這一天,不相信的話,老先生看這後面的幾頁,還空著呢。」
大廚的徒弟開始磨墨,藏麗花瞥了一眼,對一旁的黃效愚說:
「喂,別傻坐那,這事還是你來做合適,你去磨墨。」
黃效愚立刻站起來,看了我和朱亮一眼,屁顛顛去磨墨了。不一會墨磨好,旁邊一張桌子也騰空,鋪上了毛氈,等著邵老先生去題字。我們眾目睽睽地看著,到這時候,邵老先生再也推託不了,嘆氣說自己老了,手腕上已沒力,眼睛更是花得厲害,說恭敬不如從命,只怕是寫了字,糟蹋了這本珍貴冊頁。
邵老先生寫了什麼內容,已記不清楚,能記住的只是他很不滿意,不住地唉聲嘆氣。大廚在一旁十分客套地叫著好,我和朱亮因為不懂書法,也說不清楚那字到底怎麼樣,只能傻乎乎地看熱鬧。藏麗花和黃效愚很認真地打量著邵老先生的字,不發表任何意見。
「麗花,你也來寫兩個字吧,」邵老先生忽然想到應該讓外孫女露一手,「你的字,現在比爺爺都好,這裡反正有紙,你來寫。」
藏麗花不表態,大廚看了她一眼,有些客套地讓她寫字,似乎還不太相信她真能寫。
邵老先生說:「對了,忘了說了,今天是我外孫女的大喜日子,我來介紹一下,這個是外孫女婿,他們兩個,都還能寫上兩筆。」
黃效愚一個勁搖手,說:「我不行,我寫不好。」
藏麗花很爽快,說:「寫就寫,爺爺,你說寫什麼?」
「你的字大了好,寫兩個大字,」邵老先生想了想,說,「就寫『好吃』這兩個字。」
「好吃!」
「對,就寫好吃。」
「一個好,一個吃?」
「不是好壞的好,是好,就是喜歡的意思。」
藏麗花看了看筆,又看看紙,嫌棄地說:「這筆太小,大字寫不了,寫不好。」
大廚不服氣地說:「大小姐要別的沒有,想要大的筆倒沒問題,你要多大的?」
「越大越好。」
「越大越好?」
「大筆寫小字沒問題,」藏麗花有些傲慢地說,「小筆寫不了大字。」
前不久,正好請了書法家來題店名,臨時買了幾支斗筆,大廚便吩咐徒弟趕快去取。不一會,筆拿來了,確實是很大的斗筆,藏麗花取了一支最大的,用手指捻了捻筆毛,先在水裡浸了浸,示意黃效愚替自己鋪紙,然後就蘸墨,凝神想了一會,一氣呵成寫了兩個酣暢淋漓的大字。
那大廚真的懂點書法,看了目瞪口呆,連聲說:
「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在學雷鋒的日子裡
說來話長,第一次見藏麗花,還得往前倒退十年。黃效愚與我同年出生,也許正好經歷青春期的緣故,雖然只大了八歲,可是在我心目中,真覺得藏麗花要大出許多。隨著年齡的增長,年歲差距會相對縮小,同樣的道理,歲數越小,差距就會覺得越大。第一次見到藏麗花的時候,她已經二十三歲,已經有男朋友,而我們才十五歲,發育還不久,剛開始長個子。我和黃效愚都屬於發育遲緩,個子很矮,是標準的「僵公」,一直坐在第一排。
那時候讀高一,正好遇上學雷鋒。在我的學生生涯中,學雷鋒的日子並不多。從一九六四年開始上小學,到一九七四年中學畢業,基本上都文化大革命。「文革」的基本要點是階級鬥爭,是路線鬥爭,整天鬥來鬥去,整天批判學習。反正都弄不明白,只記得為什麼事,突然要讓我們學習雷鋒。
對於中學生來說,學習雷鋒就是做好人好事。班主任讓大家成立興趣小組,讓我們想出各種為人民服務的辦法。記得當時最出風頭的就是朱亮,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幾根針灸針,一小瓶酒精棉球,加上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便無師自通地替人治起病來。那完全是種表演,為了打消大家的顧慮,他在手掌上到處亂扎,把所有的針都扎在自己左手上,然後緩緩舉起來給大家看。我們的班主任對朱亮的冒險精神很佩服,她是一位結婚不久的大齡女教師,還沒生過小孩,那時候正懷著孕,自告奮勇地讓朱亮給她扎針。
朱亮給班主任做示範,這是他給人扎針的基本程序,先在自己身上扎給別人看。朱亮將自己褲管卷了起來,用手指在膝蓋下按來按去,告訴別人足三里的位置,取出酒精棉球,擦針,再擦穴位,輕輕地將針扎進去。接下來,他開始正式給班主任扎針了,班主任十分大方地捲起褲子,裸露出了半截白花花的腿肚,在針即將深入進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害怕了,眾目睽睽之下,像女學生一樣尖叫起來。過了一會,班主任才開始緩過神來,以命令的口吻,招呼黃效愚過去幫忙。
她說:「黃效愚你快過來,我褲子要掉下去了,你幫我拉一下。」
這以後,一直到高中畢業,同學們背後開玩笑,都會帶點色情意味地對黃效愚說,班主任的褲子又快掉下去了,你快去幫她拉一下。
在一開始,我和黃效愚參加了朱亮的興趣小組,與他一起研究那本《赤腳醫生手冊》,試著記住人身上的各個穴位。很快我們決定另起爐灶,因為像朱亮那樣替別人扎針,我們不敢,沒完沒了地給他當試驗對象,讓他在身上亂扎,又心有不甘。最可恨的是朱亮還十分小氣,從來不肯把《赤腳醫生手冊》借給別人,這書上有男女生殖器官的介紹,在那個特定年代,那些簡單的示意圖和解剖圖是我們獲得性知識的啟蒙秘籍。朱亮自恃有這麼一本寶書,常常差使別人為他做這做那。
我們決定成立一個理髮興趣小組,貨真價實地學門手藝。為了實現這一理想,首先要想辦法弄到理髮工具。在當時,買一把理髮用的推子,意味著要花很多錢。我決定偷偷地給北京的祖父寫信,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少向父母開口要錢,也許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要給孩子零花錢,也許是他們曾經拒絕了我,反正在開口要錢這件事上,我變得特別有自尊。所以會給祖父寫信,是因為老人家從來就不拒絕,只要我開口,不管合不合理,他都會滿足我。
很快收到了寄來的包裹,在一個小木盒子里,放著理髮專用的推子,還附了一封信。我已記不清祖父當時的態度,是贊成學理髮,還是反對。這已經不重要,萬事俱備,東風也有了,理髮工具到手,可以開始大幹一番。我們開始拿對方做試驗,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用一張過期報紙圍住脖子,再用小木夾子夾緊。這辦法很搞笑也很糟糕,很快,剪下來的碎發渾身都是。我們的手藝都很差勁,心裡想這樣,結果卻總是那樣。為了如何下手,推子應該沿著什麼角度運行,我們爭來爭去,到最後,越忙越亂,越來越沒辦法收拾,只好硬著頭皮去理髮店,請正規的理髮師傅幫忙收拾殘局。
理髮店的陸師傅看著我們慘不忍睹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在理髮的顧客也紛紛回頭。對著我們黑白分明的髮型忍俊不禁。我和黃效愚的腦袋上就像讓豬拱過一樣,這邊多出一縷,那裡少了一撮,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因為就在家門口,說一口揚州話的陸師傅看著我長大,對我很熟悉,他一邊收拾殘局,一邊繪聲繪色地教訓,說小炮子則都學雷鋒,我們剃頭的就不要吃飯勒。等到頭髮收拾完,我們才想到身上分文沒有。陸師傅說你們學雷鋒不醜,總不能讓我也跟著一起學,再說了,剃頭店也是公家的,不收錢,就是慷公家之慨,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腳。最後也沒收錢,不但沒收錢,陸師傅還答應收我們做徒弟。當然也不會白白就放過,他的開恩是有條件的:
「乖乖龍地咚,都曉得你家爹爹有點名氣,字也寫得不醜,要是你能把我一張字,今個這賬就算勒。」
「小炮子則」和「乖乖龍地咚」都是地道的揚州話,前者相當於小兔崽子,是一種表示親昵的罵人,後者表示驚嘆,有點不得了的意思。他也許只是隨口說說,那段時候,我一門心思想學理髮,一口就答應下來。第二天,拿著一張祖父的手跡,我和黃效愚又一次去理髮店,陸師傅正幫人刮鬍子,看見我們,說又跑來幹什麼,一邊說,一邊抹肥皂沫,拎起椅背上的一根布帶,在上面來回磨剃鬍須刀。他沒想到我們會當真,說要想學理髮,先得學如何刮鬍子。又說過去當學徒,光是這個刮鬍子,就得學上一年。說著,試了試刀鋒,十分熟練地刮鬍子,刮完,又絞了一把熱毛巾給顧客。老式的理髮椅可以平躺下來。刮完鬍子,把椅子放正,很嫻熟地為顧客掏耳朵,掏完了一隻,再掏另外一隻。一切都忙完,收了錢,才從我手中接過祖父的字,一邊看,一邊連聲說好,說這字真不醜,然後遞給那位正準備起身的顧客,請他發表意見:
「老師傅,看看這字,是不是不醜?」
這位被稱為「老師傅」的顧客,就是藏麗花的外公邵老先生,當時最流行喊「師傅」,男女老少都這麼問候。邵老先生接過祖父的字,很認真地看著,不發表任何意見。過了一會,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和黃效愚,百思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學理髮。
邵老先生說:「你們不好好讀書,學剃頭幹什麼?」
陸師傅說:「學剃頭好呀,什麼年頭都有飯吃!」
學理髮的熱情很快過去,首先沒人願意當試驗品,我們自己也是心有餘悸,害怕會把別人的頭髮剃得不成樣子。當時的興趣小組,辦得有些聲色的是書法小組。我們的班主任教化學,對美術有著非同尋常的興趣,對書法小組的關照也最多。她出面跟工宣隊商量,把同學們的作業布置在樓道櫥窗里,供大家參觀。有一天放學,黃效愚很認真地跟我商量,打算參加書法小組。他要參加的理由,是覺得自己真要寫毛筆字,肯定比櫥窗里所有的字都好,好得多。
黃效愚不是個高調的人,雖然生長在軍隊幹部家庭,身上沒有一點軍人的豪氣。他很少說自己好,可是一旦敢說比別人強,就一定是真的出色。那時候,我還不會想到日後,想不到他真能寫出一手好字,只是覺得他的想法太突然,想參加書法小組的理由說服不了我。黃效愚是我最好的朋友,通常情況下,幹什麼事我們都能保持一致,共同進退,從來不會單獨行動,但是我當時對書法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黃效愚很失望,小聲嘀咕著,一臉不高興。看得出他是真想參加這個書法小組,那時候,我們的關係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的鐵,黃效愚不是很有主見,卻絕對講義氣。如果我不參加,他就不可能去參加。我的放棄,也意味著他不得不放棄。果然,我明確表態自己不阻攔,他可以一個人參加,黃效愚立刻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不,你要是不參加,我也不會參加。」
快分手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他為什麼要參加書法小組。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相信黃效愚一定是為了朱越。朱越是班上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很多男孩子都在偷偷地暗戀她。那年頭中學生男女絕對不會說話,平時面對面,一個個都跟仇人差不多。私下裡,黃效愚曾向我表達過對朱越的好感。這樣的坦白很不容易。應該說非常出格,那時候,愛這個字眼就是罪惡,就是下流,就是無恥,就是想耍流氓。無論我們在心底里喜歡什麼女生,也只能把秘密埋藏在心靈深處,絕對不會把它說出來。黃效愚卻傻乎乎地對我說了,說他很喜歡朱越,說朱越長得真是漂亮。
「朱越有什麼漂亮,我一點都不覺得她漂亮。」其實我也很喜歡朱越,故意做出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覺得她漂亮?」
「不為什麼。」
黃效愚有些放心了,我跟他喜歡的不是同一個女生,兩個好朋友不會因此爭風吃醋,不會因此破壞友誼。按照規則,既然他把秘密告訴我了,我必須有所回報,也說出自己心儀的女孩。我支支吾吾不肯說,他緊追不放,一定要問出所以然。最後,我讓他逼急了,胡亂地報了一個女孩的名字。
顯然,我跟黃效愚最後參加書法小組,完全是因為朱越。朱越是書法小組的骨幹,相比之下,她的字在當時也是寫得最好的。我們很容易地就參加了這個小組,班主任很高興我們的這個決定,她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拖到現在才想到參加。我們無話可說,站在辦公室里傻笑。接下來,讓我們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班主任突然拉開了抽屜,從裡面拿出兩支毛筆,十分大方地送給了我和黃效愚。
那時候,新華書店很蕭條,連一本最普通的字帖都沒有,我們在裡面轉了一大圈,什麼也看不到,只能怏怏往回走。好在黃效愚家有一本很破的舊字帖,還是他爹轉業前借的,上面還蓋著某某部隊閱覽室的大紅公章。是一本顏真卿的《勤禮碑》,我們也不明白那字是好是壞,就在那天下午,就在黃效愚家,就在他們家吃飯桌上,我們照著帖上的字跡,開始了一筆一劃,寫了平生的第一張毛筆字。
一個星期後,讓班主任看作業。班主任很認真,一張接一張地看,一邊笑,一邊表揚鼓勵。她隨手挑了幾個字為我們講解,說哪一筆可以,哪一筆不太對。正好那天書法小組有活動,要請一位老先生來給大家講課。也許想到朱越的緣故,我和黃效愚不約而同有些興奮,讓我們感到更意外的,那天來講課的老先生不是別人,竟然是位見過的熟人,就是那天在理髮店遇到的「老師傅」,就是邵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