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還是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故事
黃效愚在一開始,並沒有看出藏麗花的字寫得有多好,他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張揚,會在他的房間里當場揮毫。眼見為實,在藏麗花口吐狂言的時候,黃效愚確實也很想看看她怎麼寫字。他知道她寫的字很不錯,在邵老先生家,黃效愚雖然沒有進過藏麗花的閨房,可是他從外面看到過裡面的用來寫字的書案,看到過書案上的文房四寶。邵老先生家唯一的書案是屬於藏麗花的,平時邵老先生要寫毛筆字,只能在客堂間里的飯桌上寫。
藏麗花寫字的方式,與黃效愚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首先是抓筆,抓得好像很隨意,輕輕地一把抓住了,一邊寫,筆管一邊在手指間很隨意轉動,也就是所謂的捻管轉鋒。其次是慢,藏麗花的字,看似很輕快狂放,飛毫動雲,其實寫字的速度相當緩慢,筆墨非常沉滯。
因為寫得並不滿意,藏麗花帶著一些遺憾,怏怏地去了。黃效愚反覆地看那幾個字,總覺得有些觸動,有些異樣的感覺。接下來的幾天,黃效愚若有所失,情不自禁地總是對著那幾個字看,一遍遍地琢磨,漸漸地感覺完全不一樣。一旦用木夾子把它們夾住,掛在牆上,竟然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儘管藏麗花自己並不滿意,覺得並沒有寫好,可是黃效愚卻通過這幾個字,發現了另一番天地,眼前豁然開闊明朗。
三天以後,邵老先生出院了。一個星期以後,黃效愚去了邵老先生家,正好藏麗花也在,黃效愚便直截了當地提出來,要拜藏麗花為師。
藏麗花好像料定他會這樣,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說:「你想想好,真準備拜我為師?」
黃效愚說:「想好了,千真萬確,我就是要拜你為師。」
藏麗花說:「你想好了,我還未必願意呢。我問你,我讓你把自己寫的那些破字都燒了,你燒了沒有?」
黃效愚猶豫了,不說話。
藏麗花不依不饒,說:「要是捨不得燒,你就別想拜我為師,我這人說話算話,你捨不得,就別來找我。」
黃效愚咬了咬牙,說:「燒就燒,我肯定把它們燒了。」
「什麼時候燒?」
「回去就燒。」
「真的?」
「真的。」
藏麗花笑了,很得意。明知道黃效愚捨不得,她就是要他干這捨不得的事。邵老先生在一旁看熱鬧,他似乎也很贊成黃效愚跟藏麗花學寫字,捻著下巴上的鬍鬚,看看外孫女,又看看黃效愚,悠悠地說:
「我已經老了,已經沒辦法再教你,你跟著麗花學學,肯定也是有好處的。再說了,你們的性格完全不一樣,要是兩人能夠互相學習,各取所長,就更好了。」
「爺爺,你有沒有搞錯,現在是他要拜我為師,」藏麗花按捺不住得意,「什麼叫互相學習,我難道還用跟他學?」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如何知道他就對你沒有幫助呢?」邵老先生有些不滿,嘆氣說,「麗花,你的字確實不錯,毛病就是太狂了。太狂了。」
藏麗花笑著,說:「我就狂,我樂意!」
接下來,藏麗花便把黃效愚叫進自己的閨房。這舉動讓邵老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藏麗花通常是不太願意讓別人進自己的房間。這是黃效愚第一次走進藏麗花的閨房,他過去曾在這個門口經過了無數次,可就是從來也沒有進去過。那天藏麗花的心情似乎特別好,把黃效愚叫進去了以後,又一次半真半假地捉弄他:
「喂,你是不是真想好了,真要拜我為師?」
「真拜你為師。」
「你真覺得我的字比你好?」
黃效愚不說話了,他笑著,傻乎乎看著藏麗花,覺得這個問題不用回答。
藏麗花也覺得不用回答,不過她還不願意就這麼放過黃效愚,她還想繼續捉弄捉弄他。
藏麗花說:「要拜師可以,你得先跪下來,給我磕個頭!」
黃效愚瞪大了眼睛,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他有些倔犟地說:「磕頭不行,這個不行。」
「為什麼不行?」
黃效愚喃喃地說:「我跟邵老學了那麼多年,也沒磕過頭。」
「所以我不能像我爺爺那樣,白白地就教你,哪有那麼容易的事,你說教就教啦,我怎麼能那麼好說話,」藏麗花笑得十分開心,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喂,你磕頭不磕頭?」
「不磕。」
「真不磕?」
「真不磕。」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快要發急了。
「不磕就算了,不磕頭還當什麼徒弟。」
黃效愚這次是真的要發急了,臉色憋得通紅,大有扭頭就要走的意思。
「好吧,不磕就不磕,」藏麗花本來也只是說著玩玩,尋尋黃效愚的開心,看他真急了,趕緊給自己下台,「不過,不過我既然收你為徒,你當了我的徒弟,就得聽我的話——怎麼,跟你開開玩笑的,真生氣了?」
黃效愚說:「我沒生氣。」
「還沒生氣?」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緩和過來。
從這一天起,黃效愚正式開始跟藏麗花學寫字。他並沒有將自己過去寫的那些字一把火燒掉,而是全部賣給了收破爛的。這意味著他要和過去的自我毅然決裂,將開始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切都要從頭來,從頭開始,接下來的時間,他將按照藏麗花的思想辦事,將根據她設計的路子往下走。
這是一條與藏麗花外公教學完全不同的途徑,在邵老先生指導下,黃效愚的學習過程,基本上都是臨帖,臨二王的帖,寫唐人以後的字。走的全是館閣體的路子。隸書也寫過,魏碑也寫過,都是淺嘗輒止,僅僅知道一些皮毛而已。藏麗花最痛恨的就是館閣體,她覺得一個男人寫字,最可怕的就是寫出一手只是看上去好看的字。因此她當老師十分簡單,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抄寫三個碑,也就是「三石」,反覆臨《石門頌》、《石門銘》、《石鼓文》,其他的碑帖只許看,不許寫。
黃效愚於是老老實實地聽話,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聽話,跟邵老先生學書法,怎麼說,就怎麼做,現在藏麗花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堅決執行。先是把「三石」反覆臨摹,不僅對著原碑寫,還要臨寫藏麗花自己臨寫的「三石」。藏麗花在「三石」上下過很深功夫,尤其是臨《石門頌》,非常見功力。後來,藏麗花病重的時候,黃效愚曾把她臨的《石門頌》找出來,與前輩何紹基與蕭嫻臨的相比較,不敢說就一定比他們臨得更好,但是一點也不比前輩寫得差。
有一段時候,黃效愚對藏麗花五體投地,覺得她的字怎麼看都好。他和藏麗花書法見解上的最大不同在於,藏麗花總是一眼就能看出缺點在什麼方面,她總是一眼就看出有什麼地方不對。黃效愚恰恰相反,他往往是一眼就看出人家的字好在什麼地方,一眼就能看出那一筆那一劃為什麼好。在見壞見好這兩方面,他們兩個人可以說都是天才,都絕對不同於常人。一個太張狂,睥睨天下,誰的字都不入自己法眼。一個太虛心,虛懷若谷,對什麼人都會由衷佩服。黃效愚拜藏麗花為師,佔便宜得到好處的當然是他,因為藏麗花總是一眼就指出他的字有什麼不好,知道了不好,改進起來就會變得很容易。
剛開始那陣子,黃效愚一直想看她怎麼寫字。百聞不如一見,雖然在自己的住處,他曾經看過她揮毫,可那只是驚鴻一瞥,自從拜師以後,藏麗花一直是君子動嘴不動手,光是說不肯練。她的話自然是都有道理,句句都可以擊中要害,不過不能看到她親手寫字,總覺得不太過癮,藏麗花顯然也明白黃效愚的心思,他越是急著想看,她就故意藏著掖著,拖延著不讓他看。
終於藏麗花答應要動手寫給他看,終於到了她應該好好地露一手的時候。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天氣開始轉涼了,已是初冬時分,還是在藏麗花的閨房,她讓黃效愚磨墨,往一個大號的硯台里倒水,一下子倒了很多水。黃效愚細細地磨著,問為什麼要磨這麼多的墨。
藏麗花笑著說:「我已經很久不寫字,今日要寫,就好好地寫個痛快!」
墨磨得差不多了,藏麗花取了一支一號斗筆,先在清水裡潤了潤筆,然後鋪紙,很隨意地用鎮紙壓住一角,蘸墨,試了試濃度,覺得正合適,便略微想了想,一氣寫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公分見方的字,行筆雖然慢,從頭至尾,幾乎沒有絲毫停頓。排列非常整齊,就跟疊了格子一樣,黃效愚也是練過很多年字的人,當然知道這一手硬功夫很不容易。寫完了一張,換紙,仍然是魏碑風格,只是更加飄逸,寫字速度也明顯變快。然後寫隸書,行書,獨獨不寫楷書,又換了支更大號的筆,索性讓黃效愚為她端著硯台,寫擘窠大字。
前前後後,大約寫了兩個多小時,房間已經到處都是她寫的字。這期間,藏麗花基本上沒有停過筆。一旦進入寫字狀態,就像演員在舞台上演戲一樣,她顯得非常投入,完全沉浸在戲裡面。剛開始寫字,她還喊冷,忍不住要搓手取暖,又伸出去讓黃效愚摸,她的手是冰冷的,可是寫到後來,她已大汗淋漓,臉色通紅,像喝了酒一樣神采飛揚。臨了,藏麗花又拿出了兩方印章,一陰文,一陽文,讓黃效愚為她鈐印。在書法作品中,如何鈐印也是一門大學問,然而她在這方面,一向有些馬虎,並不太計較。
藏麗花笑著說:「你看哪合適,就蓋在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