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這裡專指的是既有性的親愛又以愛為紐帶,而非柏拉圖式的那一種關係中,我想確乎是有某種也許只能叫做「緣」的定數的吧?太多的人們將「緣」泛化了,以為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一男一女之間既發生了戀愛和性事,便總歸算是有「緣」了。這麼想比較符合佛教的詮釋,但不是我這裡所要強調的意思。我要強調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如果介入了某種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願認可而最終還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認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緣」。而「緣」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的和不怎麼好的和壞的之分。不怎麼好的和壞的,就不去細說它了。因為那可以唯心主義地理解為上蒼對人的考驗。既曰考驗,人當然可以而且當然有權改變它。不試圖改變,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惡,都是人自己的責任。成功地改變了,就是通過了考驗。這裡只講那種好的「緣」。它之所以好,乃在於它正是人所向這個世界訴求的。哪怕你起初並不覺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你的人生里,最終引起了你的重視。而你一旦重視了它,你也就開始對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個女人(或男人)重新認識另眼相看了。結果你開始慶幸愛她對你僅有一次的人生無論如何是值得的。那麼她也會告訴你,她同樣感到慶幸……
而文藝和文憑,對人有著幾乎相同的影響力。一個獲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學或大學以上文憑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裡的人,其後就更像城裡人了。對於這個人,按時下流行的說法,那文憑意味著一種「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裡人彷彿多了點兒「知本」,不消說,自然比城裡人更像城裡人啰。
文藝和人的關係也是這麼回子事兒,一個人或和「文」發生了親密的接觸或和「藝」發生了親密的接觸,時間一長,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種「場」。在練氣功的人那兒,叫「氣場」;在被文藝熏染了的人士們那兒,叫「氣質」。一個人一旦有了那樣的氣質,往往也比城裡人更像城裡人了。
喬祺原本就是一個自小生長在農村的人,那村子叫坡底村。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鄉的坡底村,究竟在鄰省的哪一縣境內是一個什麼樣的村子,但喬祺不願詳細告訴她。問了幾次問不出個結果,秦岑她也就再不問了。她愛的喬祺是鄰省的男人,一個自小生長在農村的男人;她覺得她對他了解了這些,也就足夠了。她倒寧願他這個自己所愛的男人,對於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鄰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它在鄰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實際面積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們就那麼叫罷了。
喬祺的父親喬守義,從大躍進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長。
喬守義是1956年的高中畢業生,十八歲在學校里就入了黨。而且,這位當年省城重點高中的團委書記,放棄留在城裡工作的機會,帶頭回農村成為新一代農民中的一個。當年的中國,正為在全國開展一場工業方面的大躍進進行著緊鑼密鼓的準備。工業方面的大躍進須得以城市的糧庫里堆滿了糧食為前奏。所以1956年不像兩年以後的1958年,中國惟恐它的農民少了幾個,因而影響了糧庫里糧食的儲備。
當了整整二十年村長的喬守義,早已被坡底村的人們叫做「老村長」了。某些年長於他的人,也那麼叫他,既表示對他本人無可替代的個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對二十年這一時間跨度的尊敬。儘管喬守義並不老,1978年才四十幾歲出頭。
1978年的喬祺,已經十五歲了。這五里坡中學的初一男生,可不像他父親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點中學那麼過早地領略人生之風騷。他母親在他剛上小學時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時期,他父親整天忙於開會和領導生產,顧不上管束他。基本是任由他隨隨便便地長到了十五歲。但是他倒也沒隨便出什麼毛病來。這少年性格內向,學習半用功不用功的,貪玩。由於性格內向而不合群,貪玩也只是獨自玩。到離村子遠的河段去釣魚,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邊上到處尋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靜靜地傾聽他們聊城市裡的事,或幫他們去干他父親分派給他們的農活。他很喜歡聽他們聊城市裡的事。雖然城市離五里坡並不算遠,坐上近郊列車二十幾分鐘就會到城裡了,但他還沒去過。聽知青們講了許許多多城市裡的事,他對城市還是沒有什麼感性的認識,認為城市只不過是一個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罷了。當年在五里坡插隊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權力背景的家庭的兒女,否則絕對輪不上到離城市那麼近的農村來插隊。「文革」前近郊列車的時刻表上是沒有五里坡這一站的。「上山下鄉」運動以後才有的。五里坡的農民們都說,是城裡某些有權力的人們為他們在五里坡插隊的兒女們特批的。五里坡的農民們雖然這麼不以為然地認為,心裡邊卻還是謝天謝地的。從此他們進城方便多了啊!插隊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親,是北京某國家樂團的指揮。高翔本人,是北京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文革」中高翔一家被逐出北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幹校,後來落實了政策,但仍不許回北京,被發配到這一省的省城落戶下來了。高翔的父親與市「革命委員會」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交,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別的優待,也插隊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將一支叫做「薩克斯」的樂器帶到了坡底村,得閑便溜到河邊去獨自吹一陣。是小男孩兒的喬祺迷上了知青的「薩克斯」,進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見不到高翔幾次,聽不到他吹幾曲「薩克斯」,小喬祺心裡邊就空落落的。
於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於是那知青漸漸喜歡起喬祺這一個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薩克斯」的農村孩子來。終於有一天他主動教喬祺吹奏「薩克斯」了,儼然一位嚴師,教得鄭重其事,極其耐心,可謂超才發揮,傾情傳授……
「四人幫」被粉碎的當年年末,坡底村的幾名知青,人連戶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後走的,那時他與喬祺這一個農村少年之間,業已感情深焉,難捨難分。他的學生則能將薩克斯曲吹得行雲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對老師那件洋樂器產生了少年維特對夏綠蒂一般的痴戀,高翔走時就將薩克斯送給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為少年宮的一位器樂演奏老師,不但教薩克斯,還教手風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薦之下,十五的喬祺也成了少年宮的一名業餘器樂演奏學員。惟一一名來自農村的學員。既不但繼續跟高翔學薩克斯,還跟高翔學手風琴,學大提琴。十五歲的坡底村的農村少年身上,越發顯示出一種令他的老師驚奇的音樂天賦來。高翔認為那除了用「上帝賜給的」加以形容,簡直就沒法兒再作別種解釋。
從坡底村的地理位置來講,少年宮在松花江對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離它不遠便是江橋。
直到成了少年宮的器樂演奏學員以後,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腳步,才終於跨過江橋踏上了城市那條美麗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風雨無阻。好在五里坡中學初二年級的課時一向排在上午,喬祺的正常學習倒也沒怎麼受到影響。他在五里坡中學逐漸被視為幸運兒了。而在少年宮也越來越受到器樂班老師們的一致喜愛和誇獎。
轉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喬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宮,在江橋用枕木鋪成的人行過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腳印。
他沒有想到老師高翔會站在橋梯旁等他,懷裡抱著一個用小棉被包著的孩子。老師的棉帽子棉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懷裡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老師說:「喬祺,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老師的表情怪怪的。
他詫異極了,不知說什麼好。
老師又說:「喬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應我嗎?」
他連想都沒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賴地點了一下頭。
「你到我跟前來。」
他走到了老師跟前。
「你看。」老師掀開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現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嬰孩的小臉兒,戴著一頂紅毛線織的繡球帽,挺香地睡著。
「可愛嗎?」
他說:「可愛。」
「是個女孩兒。」
他說:「啊,是個女孩呀!」
「她才半歲多。」
他說:「那該說話了。」
「來,你抱著。」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從老師懷中接過了那女孩兒,之後緊抱在自己懷裡,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麼緊。這樣,用小臂擔在孩子後腦那兒,這隻手臂彎過來,輕輕摟住點兒就行。」
在江橋的橋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間,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學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學吹薩克斯那般緊張。
此時高翔老師又將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臉。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個被角做得與另外三個被角不同,棉層中顯然墊著塑料板或硬紙板,而且形狀是微微拱起的。即使蓋住著孩子那張小臉兒,也不至於使她感到憋悶。雖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氣卻並不怎麼太冷。與前幾天比,分明還要暖上幾度。第一次抱孩子的農村少年,耳邊聽著雪花落地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他不僅因那個抱在懷中的才半歲多的女嬰心理頗覺緊張,同時亦覺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歲多的女嬰,使他感到自己彷彿不再是個大人們眼裡的孩子了,彷彿一下子也從各方面變成一個大人了。
他問:「誰給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紅綢面的,上綉著黃燦燦的大朵菊花,襯著幾片翠綠的葉子。包邊的被裡,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還沒拆洗過。他想,為懷中的女嬰做這麼漂亮一床小被的母親,一定特別特別愛她的女兒。肯定是身為母親的女人親手做的呀!哪一個女人會將這一種體現母親的天職的事情輕意讓給別人替做呢!
老師回答:「你就當是某一個人吧。」
他不禁抬頭看老師,見老師也正看他。師生二人目光一對,老師表情憂鬱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這是誰家的孩子呢?」
「喬祺,你就將這孩子看做我的女兒吧。」
他知道老師還沒結婚,甚至也沒聽誰說過老師有對象。所以他心裡一點兒也沒將那孩子和老師往一塊兒想。老師的話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師臉上的表情,那時刻變得特別凝重。
老師一隻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老師又說:「喬祺,你雖然是一個農村少年,你雖然只不過是我的一名學生,但是對於我,比來比去,想來想去,我認為也許只有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賴的人。起碼我這麼認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應了,那麼你肯定會對那一件事負起全部值得我依賴的責任。對不對?」
老師的話,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看得出老師很在乎他那時刻的每一句話該怎麼說。
老師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老師的語調和表情一樣凝重,像他的父親有時候跟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而他的父親只有在對他進行人生教誨的時候才以那樣的表情和語調說話。那時候他內心裡對父親會不禁地產生畏懼。此刻,他對站在面前始終注視著他的老師,也快畏懼了。
老師那一天變得與以往判若兩人。
「我剛才說要求你一件事,而你點頭答應了,對嗎?」
他清清楚楚地說:「對。」
老師按在他肩上那一隻手緩緩舉起,輕輕撫去他肩上的雪,接著撫他狗皮帽子上的雪;之後,順勢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對他那一種明確態度的極大滿意和欣慰。
「現在,小喬祺,你要認真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要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銘記在你心裡,永遠也不忘記。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從今天起,不,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你頭腦里根本不要,不,是不許想這個孩子究竟是誰家的!不許你懂嗎?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這麼想——她是你的老師託付給你的一個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許你想,也太難為你了!但是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也不能!明白?……」
少年喬祺,鄭重地將他的頭向老師低了一下。實際上老師說話時,他一直在稀里糊塗地頻頻點頭。最後一次,已不是點頭,而接近是行禮了。
老師的雙手,抱住了他的頭。老師戴滑冰帽的頭,與他戴狗皮帽子的頭,山羊頂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老師又小聲說:「現在,小喬祺,你轉身,上橋,過橋,回家去吧。今天,老師有些重要的事得辦,沒時間教你了!」
老師說完,將背在自己身上的書包取下,兜頭一套,使他背著了。接著,老師朝後退了一步。
喬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裡邊還是稀里糊塗的,獃獃地愣愣地望著他的音樂藝術啟蒙老師。小被上的雪一經拂去,紅綢面、黃菊花、綠葉子,在身旁渾天而降的雪幔的襯托之下,三色對比艷麗得使他眼暈。
老師催促道:「快走吧。這孩子午覺該醒了。一醒,如果在這兒哭起來就不好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踏上了橋梯,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女嬰抱緊著。十五歲的這一個第一次抱小孩兒的坡底村的少年,覺得自己似乎無論怎麼抱著那一個懷裡的小小人兒,都有點抱得並不穩妥,都會一大意將那小小人兒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惴惴不安。
「等一下……」
他在橋梯上站住了。
老師也踏上了橋梯。老師再次揭開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將那小被中熟睡著的小臉兒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鐘。老師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吻一下,隨之往橋上推他……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橋梯,一步一個腳印地穩穩噹噹地走在江橋的枕木人行道上。
直到那時,沒人從江那邊走來,也沒人從江這邊過去。他來時留在枕木人行道上的腳印,已被雪覆蓋住了。卻還沒有覆蓋平,在雪下呈現著淺淺的痕迹,向他證明著他自己確實是從橋上經過的。
他走的真是慢極了,惟恐自己一旦滑倒,懷中的女嬰會從高高的橋上掉下去。儘管橋畔攔著鐵網,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裡就是顧慮著那一種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步也不敢走快。
當他走到橋中間時,出汗了。頭上的汗順著兩頰往下淌,將帽耳朵的絨線粘在左右臉頰上了,痒痒的。身上的汗順著前胸後背往下淌,也將衫衣濕嗒嗒地粘住在身上了。
他站住了。搖晃著甩了一下汗,側轉身回望——老師也上橋了,站在枕木人行道的那一端目送著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師之間,是他兩次留下在橋上的腳印,比橋那端老師的身影清晰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想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卻也奇怪,當時稀里糊塗懵里懵懂的,似乎老師說了些什麼話,並沒聽到耳朵里去。但一經認真回想,有幾句話竟隻字不差地縈繞耳旁。
「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
又彷彿,站在他背後,站在橋那一端的老師,運用了一種神秘的法術,遠遠地、默默地,仍能將以上幾句話傳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裡。
當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盡頭,不由得再次回望時,橋那一端已不見了老師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師仍佇立在那兒,因為在潔白的橋面和漫天飄舞的雪花織成的天幔之間,有著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師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褲子。他想,老師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見他了。因為他的棉褲棉襖之外,罩的是一身黃色單褲單衣,並且快洗白了。
下橋時,他不慎滑倒。先是單膝跪下了,接著另一條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體前傾,趴在地上,壓了孩子,反應迅速地及時向後仰身,結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後腿上了,於是瞬間後背也著地了,像幼兒園裡一個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懷抱著女嬰,從兩米多高的鐵路路基上滑將下去,慣力使他的身體滑到了路基底下還未停止,又繼續滑出了四五米遠。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開被角看看,懷抱中那小小人兒醒了,睜開了眼睛。在似乎沒有眉毛的小臉上,一雙圍棋黑子那麼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他不明白嬰孩兒的眉毛是要隨著年齡一歲歲大了才能逐漸長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長有那麼大那麼明亮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卻怎麼沒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僅僅長了四顆牙的小嘴咧開了,沖他格格笑了兩聲。那時她那張小臉的樣子使他覺得,她像極了圖畫書上圓頭圓腦的鼴鼠寶寶。
「你笑什麼你!不是因為你我能滑倒嗎?」
他嘟噥著站了起來。
幾片雪花落在那小臉上,融化在那張小臉上,在那張小臉上變成了幾滴小水珠。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聽來,她那笑聲里,似乎還有種看他笑話的意味兒哪!
而她一笑,她小臉上的幾滴水珠,就淌到她臉蛋兩邊的梨窩裡,並且暫時存在梨窩裡了。還有幾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兩片,頃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紅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彷彿很受用。
他將被角蓋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聲,哭了。
「別哭,別哭,不蓋上可不行,那你會凍著的!」
他一說話,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繼續說話,她馬上就會哭起來。
「你呀,你呀,你連眉毛都沒有,你長大了可怎麼辦呢?哪個男人願意娶一個不長眉毛的媳婦呀!……」
「咱們不走那條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們從野地里插過去,那樣咱們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樣咱們可以快點兒找到家。行不行?行還是不行,你倒說句話呀!」
當然,她一個字也沒說。只不過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時刻,性格內向,少言寡語,平素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的坡底村的十五歲少年,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話,彷彿要將以後幾年裡說的話一股腦兒全部都超前說完,而在以後的幾年裡寧願乾脆做啞巴。
沒多久,他說話說到了口乾舌燥山窮水盡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地步。連胡說八道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可是不說是不行的。不說她就哭呀。
於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學過的曲子,唱一切他會唱的歌。氣喘吁吁的,跑調是在所難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兩聲,一次也沒超過兩聲。他跑調了她笑,他沒跑調她也笑。彷彿在她聽來,還是跑調了。彷彿他的嗓音因為跑調了聽來再怎麼可笑,也只配博得她兩聲笑。
那時,老師對他說的話,他只能記住重要的兩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
「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
從江橋那兒到坡底村,大約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喬祺的父親當年為了表示對「備戰」號召的響應率領坡底村人修築的。它雖然毫無「備戰」意義,但卻畢竟算是一條路,使農民們進城著實方便了不少。
橫穿野地的喬祺,走了半個多小時就開始因自己的決定而後悔莫及。野地終歸是野地,比那一條路難走多了。經大雪覆蓋,雪下的坑坑窪窪冰冰沼沼看不出來了。他幾次滑倒,也幾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雙腳陷入冰下冷徹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頭看看,已離得很遠,不甘走回頭路,只有跟頭把式地繼續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狽極了。鞋子陷掉了一隻,父親為他買的棉手套也丟了一隻。而雙膝以上的兩截棉褲腿都濕了,還沾滿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隻腳也被扎了,使他走起來像瘸子了。這一切苦難還都不算,最令他窮於對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閑著。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還是哼,還是唱,總之他口中得不停地發出著某種聲音。哪怕是吹口哨。說「不停」有點兒誇張,停一會兒是可以的,但超過五分鐘就不行了。超過五分鐘,她就會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沒被重視,她就會哭。因為有了保護她的經驗,坡底村的少年雖然自己飽嘗苦難的滋味,卻一點兒也沒驚著她嚇著她,更沒磕著過她壓著過她。她竟然毫髮未傷安然無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時被她蹬鬆了,她的兩隻小腳丫從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經凍紅了。他頓時心疼起來。趕緊掀開蓋著她臉的被角一看,她的一隻小手也不知何時從被子里掙了出來,正津津有味兒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終於又一次重見天日,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沖他格格笑了兩聲……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當機立斷,馬上脫下棉襖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無良策。
他那麼做了。
是的,那一個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種種經歷,對於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無異於是一場苦難。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個農民的兒子,雖然他年紀小小時就死了娘,但是從小長到大,卻從沒像那一天那麼責任重大孤身無援過。
那一天他怎麼也沒想到,抱在他懷裡的那一個小小人兒,日後會逐漸與他形成一種撕不開扯不斷越撕越扯越發密切的關係。依他那十五歲的少年的頭腦推測,恩師至誠相托的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長了說,是一個月的事。再往長了說,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麼長,大約也不會長過一二年去。
這農村少年早就巴望能獲得一種機會報答恩師對自己的栽培了。
現在這一種機會終於降臨了,他對自己的承諾無怨無悔。非但無怨無悔,還有幾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種大意志的支配,赤著一隻腳,步步踏雪,不管不顧前邊雪下的野地還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無前的氣概直奔家這個目標而去……
一個半小時后他終於回到了家裡,他已快變得沒了人樣。
冬季的農村照例沒什麼農活兒,當村長的人也比較的閑在著了。
他的父親氣管炎犯了,請了假沒到公社去開什麼對農村基層黨員幹部進行政治教育的會,正斜卧在火炕上看報。
父親驚愕地問他:「你?……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他先沒顧上回答,先將她輕輕放在了火炕上,之後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父親坐起,狐疑地瞅著他那包捲住的泥雪巴嘰的棉襖又問:「那……那是什麼?」
他打開了棉襖,露出了裡面的小花被;掀開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兒白白嫩嫩的臉。
他說:「是個女孩兒。」
「誰家的?」
「不知道。」
他父親的嘴白張數次才又問出一句話:「那……你你你……你從哪兒抱來的?!」
而這時,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腳弄開了,其過程如同卵生的什麼小動物弄破它們的殼。隨之,身上只著一件小紅兜兜的女嬰大耍雜技。她動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隻小腳,輕而易舉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腳拇趾。在小紅兜兜的襯托之下,她那一節節胖嫩的四肢,柔若無骨,白得像粉皮兒上再撒一層精白麵粉。
「撿的。」
十五歲的少年低下了頭,聲音也小得剛剛能讓父親聽到。這是他在路上決定了的回答。並且決定,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都不改變。在他想來,這麼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雖然明知必將激怒父親,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減少父親對他的盤問。
他橫下一條心,勢必得讓父親接受現實。
「再說一遍?!」
父親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撿的。」
當兒子的臉不變色心不跳,也不彎腰,用他那隻滿是泥的赤腳,將另一隻腳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說你撿來的?!」
父親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記。
大腳拇趾從女嬰的小嘴裡吐了出來,然而那一隻小腿還斜翹空中。她的小臉循聲一轉,圍棋黑子般的一雙眼睛瞪著那身為父親的大男人的臉。
「就是撿來的嘛。不敢說也得這麼說,敢說也得這麼說。」
當父親的又白張了幾次嘴。徹底的算是白張,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來。
兒子似乎蠻有道理地說:「不讓我說撿來的,那你讓我怎麼說?」
「我揍你!」
當父親的雙腿垂下了炕,氣急敗壞地用雙腳探尋他的鞋。
這時,炕上的女嬰哼唧了兩聲。
兒子提醒道:「爸你別這麼大聲嚷嚷。你會嚇著她的。她要是被你嚇哭了,我可不哄……」
「渾蛋!……」
父親的腳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兒子跟前,舉起了巴掌。
當兒子的將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緊閉上了眼睛,預備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哇!……
女嬰突然哭了。
那一種哭聲,用響亮已經不足以形容。那簡直是一種嘹亮的哭聲。衝鋒號似的使人熱血沸騰準備前仆後繼的一種哭聲。
父親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氣得直搐。
兒子的眼睜開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覺得是獲得了強大的道義聲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為玉帛的語調說:「看,怎麼樣?……」
「你你你……別讓她哭!」
父親僵在空中的那一隻手,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地扇了兒子一巴掌。卻沒扇在他臉上,而是扇在他後腦勺上。
兒子心中竊喜一下。他明白,這意味著局勢正朝有利於自己的方面轉化。
他幾步走到炕前,將上身趴在女嬰旁邊,歪著頭,臉湊臉地對她說:「哎,別哭,別哭。看,有我在這兒呢!你不認識我了嗎?……」
圍棋黑子般的那雙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將嘴湊在她耳畔,又小聲說:「你真好,夠朋友!……」
她當然是聽不懂他的話的。
但她分明已經熟悉了他的聲音,而且也分明不討厭他的臉。
對嬰孩兒,熟悉的聲音是安心丸。他(她)們首先是通過熟悉的聲音來獲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動物是通過氣味辨識母體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實是一個不愛哭很愛笑的女嬰……
那當父親的大男人,頓感自己在兒子面前下不來台。
他哼了一聲,退回炕邊,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煙,滿心的惱火不得發泄,悶聲不響地吸起煙來。
他剛吸兩口,兒子抗議道:「爸你別吸了,看嗆著她!」
當父親的扭頭狠狠瞪了兒子和女嬰一眼,起身離開,躲到另一間屋裡吸煙去了。
才又吸了兩口,兒子也來到了另一間屋,囁嚅地說:「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兒哪兒都是屎……」
這樣一來,局勢更加朝向有利於兒子的方面轉化了。矛盾歸矛盾,衝突歸衝突,到了晚上,父子倆畢竟還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麼損害的就是父子倆共同的利益了。父親是過來人,比兒子有常識,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難擦得乾淨的。明擺著的事,炕席是一條條席蔑子編成的,縫隙交織,容易藏污納垢。不可能將炕席拆了,將席蔑子擦乾淨了再編上。那麼臭味就會保持幾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會吸引蒼蠅……
當父親的一想到這些,也就顧不上生兒子的氣了,立即丟掉捲煙,一腳踏滅,與兒子同心協力地處理起兒子「撿的」女嬰造成的突然情況來……
不消說,至此讀者早已明白,這個女嬰,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個姑娘。
而喬祺父子倆將一切處理停當,也就是將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將弄在喬祺棉襖上的屎刷盡了;在屋裡現拉繩晾起來了;現燒水給「小妖精」洗凈了身子;炕上鋪了他們自己的褥子。用他們自己的被子將「小妖精」圍住;還找了一個干葫蘆敬獻給她,希望她能安安靜靜地自娛自樂一會兒時——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來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會兒干葫蘆,便丟在一邊不感興趣了。她從被子的包圍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於是父子倆又陷於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際,而她爬到炕沿邊,揚著頭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開始不停地咩咩叫。當然,她叫出的是人話,反反覆復只兩個字是:「餓,吃……吃,餓……」
喬祺怕她凍著,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搶到炕邊,將她重新用被子圍住,硬將干葫蘆塞在她手裡。
而那父親,跺了下腳,無奈地搖頭嘆氣:「唉,你!你!你個好兒子!你說你撿回家個什麼不好?撿回只小貓小狗都比撿回家這麼個『小妖精』強!小貓小狗還知道專找個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這麼一會兒弄得這……這……」
當兒子的自覺理虧,只有低了頭不出聲的份兒。
當父親的就又跺了下腳,低吼:「你沒聽到哇?她說她餓,她才屙完尿完,這又要吃,你倒是讓我拿什麼給她吃?嗯?拿什麼給她吃?」
兒子也不知道該拿什麼給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併帶回來的那書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書包看了一眼。
父親的目光也落在書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東西入口哭起來。她剛才那幾聲嘹亮的哭聲使他腦仁疼。他已十幾年沒在近處聽過小小孩兒哭了,而她竟哭得那麼氣焰囂張!
謝天謝地,書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還有一隻帶奶嘴兒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見奶瓶,格格笑了。
而當父親也當村長的大男人,立即轉身又去燒水,沖奶……
「小妖精」捧著奶瓶自得其樂地喝奶時,父子倆趁機將褥子翻了過來,好讓火炕再烘著被尿濕的那一面兒。
「小妖精」吃飽了,睡著后,父子倆才胡亂為自己弄了頓飯吃。
飯後,喬祺洗了腳,坐在床上用針細撥扎入其足的幾處刺。父親,則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濕的棉褲腿。
父親擰乾褲腿,將褲子烘在炕頭最熱的地方,之後站在門外,吸著一支捲煙,接著進行被「小妖精」打斷的審問:
「你說你撿的,你撒謊!」
「爸,我沒撒謊。」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長的兒子,長那麼大第一次撒謊。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將別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裡來,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假,卻不是我從別人家裡偷來的。確實是我撿的嘛!」
「哪兒撿的?」
「城裡。」
「城裡哪兒?」
「江橋那兒。橋梯的台階那兒。」
「那你也不該撿!你是要不撿,她這會兒不會在咱們家裡!」
「我要是不撿,她還不凍死在那兒呀?她大小也是個人,是條命!」
兒子振振有詞起來。
「你要是不撿,別人看見了也會撿,那她現在就在別人家裡了!」
父親也振振有詞。
「那麼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沒見個人影走到那兒!如果不是我,換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裡來嗎?」
兒子以攻為守了。
「你別好像你撿的就有理!反正咱們家不是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撿回來,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別處去!」
兒子剛一張嘴還想說什麼,父親呵斥道:「你給我住口!這事兒我說怎麼辦就得怎麼辦!」
……
夜裡,「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喬祺只得將她摟入自己被窩,她才又睡著。
還沒放寒假,但各門課程都已結課了,老師們和學生們終於想到一起了,那就是雙方皆不能掉以輕心的期末考試。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師們究竟都引導同學們複習了哪些內容,初二男生喬祺半點兒也沒記住。四節課上下來,他頭腦里一片混沌。他在課堂上只想著一件事兒了,那就是父親千萬別趁著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將「小妖精」送到哪兒去了。那他可怎麼向高翔老師交代呢?放學后,他一口氣跑回家,就像家裡有最符合他夙願的一樁大美事兒在向他頻頻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門口,他聽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聲,一顆心頓時安定。邁進家門,見父親站在炕邊,正舉起著「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親放下「小妖精」扭頭瞪著他說:「你有什麼可笑的?笑也沒用。該怎麼辦,必須怎麼辦。」
屋子裡溫暖如春,而父親平日是很節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宮。在少年宮門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來。他問他們怎麼了?為什麼紛紛往外走?沒誰回答他。他們的表情告訴他,少年宮有什麼不詳之事發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還跟他不無關係。進入少年宮,幾位老師正在大廳議論什麼。他們一發現他,都緘口不言了。
一位年長的老師說:「喬祺,跟我來。」
他跟著那位老師來到了樂器保管室。高翔老師的大提琴和手風琴,單獨擺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那位老師指著說:「喬祺,高翔老師留下封信,託付替他把這兩樣樂器送給你。」
他伸手輕輕摸著那兩件樂器說:「我不要。老師當年已經送給我一支薩克斯管了。老師還得用它們教學生呢!」
「你必須要。高翔老師既然這麼託付了,我們就只能照他的託付來做。」
「高翔老師……他,調走了嗎?」
「他……走倒是走了。不過……並不是調走了。在沒有老師能代替他教學生這兩樣樂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宮來了……」
「那,高翔老師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喬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師之間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訴你實話——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
「高翔老師他……」
「被列車軋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衝出少年宮,衝到江橋上的……
在他兜里,揣著七八頁紙。它們四四方方地摺疊在一起,其上寫著他父親那秀逸的鋼筆字。
那是七八份尋人啟事,尋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親人,以及知情人。他父親要求他,必須將那七八頁紙貼到沿江路人眼經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紙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橋上朔風凜冽,紙片頃刻被颳得四處飛揚,如同群蝶翩舞。橋下的江面,彷彿巨匹的白絹直鋪向遠處,純無它色。被刮過鐵網的紙屑,飛高的越變越小,漸遠漸逝;飛低的襯近江面,一轉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鐵網擋住的紙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風中焦急般地抖動不止,看去好似一隻只被網在網中的玉鳥,徒勞而可憐地拚命扇著它們的雙翅。紙片邊角扇在網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淚痕在喬祺臉上凍成了兩行冰痕。這少年那時心裡明白,從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親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儘管除了他所敬愛的高翔老師已經被列車碾死了這一點,他另外並不知道什麼別的事。
在邁入家門前,他擦了幾下臉。他的父親正在翻箱子,回頭看著他奇怪地問:「怎麼去了一下就回來了?」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高老師病了,器樂班的學生都回家了。
而父親,竟一點兒也沒懷疑就信了,只不過又說:「那你,應該到高老師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別的學生不一樣嘛。」
他說他本是那麼想了的,但因為一次也沒去過高老師家,不知高老師家住哪兒,所以沒去。
「你就不會問問其他老師?」
「問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麼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說,我兜兒里一分錢也沒有,要是遠,我不坐車怎麼去?……」
「我看你就是沒誠心!我寫的那些尋人啟事都貼了沒有呢?」
「都貼了。」
「你不許騙我!」
「我以前騙過你嗎?」
父親一時語塞,便又繼續翻箱子。
喬祺心裡隱隱地發生著刺疼。這少年以前從沒騙過任何人,更沒騙過自己的父親。顯然,父親不再問什麼了,也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乃是基於對他這個兒子一向的誠實品質的信賴。他暗想,為了「小妖精」,從今而後,他將不得不開始學會騙人了,包括騙自己的父親,首先是騙自己的父親。而且,還要越來越騙得高明。這是他極不情願的。這少年從小本能地感到,作為一村之長的兒子,撒謊騙人是可恥的。
父親從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蓋上了箱蓋。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親將它們夾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譴責的態度說:「沒見過這種人,大冬天的,把個光屁溜的小孩兒用小被一包,就拋棄了!對自己的骨肉,真是夠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別人家的女人,給她做身連襖帶褲的小棉衣,要不怎麼過冬呢?」
他心裡又隱隱地刺疼了一下,差一點兒就張口告訴父親真相了。然而父親還是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一說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親在門口轉過身。
「要是她醒了,我……該喂她奶嗎?」
「不,給她點兒水喝就行。水我已經涼在一隻杯子里了。別放糖,不能慣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對她沒什麼好處。她睡得正香,你也別犯賤,閑著沒事兒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倆就得專有一個人讓她黏了!」
「知道了。」
「還有,那書包,你別動。裡邊的錢,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議地說:「我拿過別人的錢嗎?」
父親又語塞了。
「小妖精」的睡態,幾近於無聲無息,像一個被做成了閉著雙眼的樣子的大布娃娃。他將耳湊向她的鼻和嘴,這才聽到她的呼吸之聲,吐納如絲,均勻而且酣然悄悄,在他聽來,挺美妙。
父親將火炕燒得溫熱適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滲出了幾顆細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縮手幾次,未敢。又從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舊棉花,想替她拭去,猶猶豫豫的,還是未敢輕舉妄動。
第二天第三天喬祺沒去少年宮。
第四天,他在少年宮聽到了人們對於高翔老師之死的某些議論——說高翔老師與一名還未滿二十歲的姑娘秘密戀愛已經三年多了,在他還沒返城時就開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鄉下姑娘。她的父親1962年餓死了。她有一個姐姐。而她的母親,一直是高翔家的傭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難,與他一家一同被發配往農場,之後又一同告別北京落戶本市,不久病死於本市。高翔老師的父母感念老女傭的忠誠,想方設法將她小女兒的戶口從農村老家辦到本市,並安排她到煙廠去工作,視如女兒。但是,當他們的兒子高翔與他們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之間的秘密戀愛被他們發覺時,他們勃然大怒,認為肯定是那來自鄉下的姑娘勾引了誘惑了他們的兒子,認為她對他們兒子的所謂之愛另有動機,目的不純,簡直等於是忘恩負義損人利己。結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愛情的種子一經在年輕的心中發芽,除非將它從年輕的心裡摳出,並且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則它是不會自行停止生長的。
愛情依然在「地下」進行活動,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鎮壓」。高翔的父親母親並非特別專制的父母,更非凶暴之人。事實上他們對於兒子高翔,幾乎從來都是尊重其選擇和決定的。比如他們希望他返城后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以他的音樂特長那是不成什麼問題的。而高翔對北京似乎已沒什麼剪不斷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漸喜歡起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來。他寧肯在少年宮當器樂班的老師而不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父母不加勸說就默認了他的決定。但對於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態。他們有他們的考慮。他們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們無時無刻地盼望著儘快地重新再成為北京人。哪怕不恢復他們從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儘管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當美麗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幫」后開始理所當然地給予他們種種破格的禮遇,他們內心裡還是只不過視這一座城市為他們的流放地。北京是他們的心結。是他們的精神碼頭。是他們早已確定了的靈魂安息地。不重新回到北京他們死不瞑目。高翔是他們惟一的兒子。當他們離開這一座城市時,兒子必須同他們一起回北京。僅僅這一件事,才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兒子妥協的事。對於從前的身份他們有完全放棄的心理準備,卻從來也沒想過可以考慮將惟一的兒子單獨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們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這對於他們是一件不容商討的事。他們認為,在這一件事上,兒子若違背他們的意志,那麼也就違背了是他們的兒子的起碼原則。而兒子的愛情,當然也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在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兒,他們都是打算面對現實的。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傭的女兒,更不可以是一個安徽鄉下一無技長的姑娘!她才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啊!何況,以他們目前的能力,若將她的戶口也辦回北京,那將是多麼多麼難的一件事啊!兒子為什麼非要將這麼一種難以理解的愛情進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這麼一個姑娘啊!想來想去,在他們那兒,只剩下了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惟一的兒子,被他們家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施展難以抵禦的惑術迷住心竅了。結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後被煙廠解僱了。本就是臨時工,不需要什麼理由。然而愛情仍在「地下」繼續進行,此時愛情已不僅僅是愛情,也是「地下抵抗運動」了。姑娘像她的母親活著時一樣,也在一戶人家當起傭人來。愛情之「地下抵抗運動」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們認為那是對他們是父母的正當權力的蔑視和挑戰。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謀,他們的兒子不過是被一時迷住了心竅的隨從。其實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難而退了,倒是他們的兒子破釜沉舟一往無前。於是那姑娘有一天被僱主客客氣氣地辭退了,誰家也不願雇一個品質上有劣跡的姑娘做女傭。難道勾引僱主家的兒子不是一個女傭最不能被寬容的劣跡嗎?何況她不知悔改,反而繼續。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氣而又堅決,只說不需要了。高翔與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場,連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門,只得找了個借口住到少年宮去。當時,在中國,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況別提有多擁擠,誰要租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在城市裡長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時,姑娘已懷孕了。在當年,在中國,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兩性關係只能是一樁雙方擔驚受怕倉促而又慌張進行的「事件」。所尋覓到的空間,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恥。也正是這一點,常使戀愛中的青年因他們婚前的性行為產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種「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愛的姑娘覺得他們是一對做案了的賊。愛情的果實結成得太不是時候了。在當年,在中國,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對於一對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與否,其實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術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因為當年的中國幾乎還沒有什麼避孕之葯公開出售,而買避孕套是要憑單位證明的。遺憾的是,高翔所愛的姑娘,她的數學頭腦先天就不怎麼好。高翔決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而姑娘不同意。她沒有勇氣同意。由於雙方門不當戶不對,她在心理上本就是愛得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將她懷孕了這一件事,當成是她的又一次陰謀得逞了,進而當成是她的訛詐手段。她堅持要回到她的家鄉安徽農村去,她說回到了家鄉她自己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她想她可以將孩子生下來。她以為,家鄉的人們,對於她未婚而孕這一件事,也許不但會抱有寬容的態度,而且還會給予一點兒同情。起碼,在家鄉,她周圍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錯誤。她在家鄉更其不幸地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反面教員,連她的親姐姐,縣淮劇團的一位女演員都覺得因她而丟盡了臉。
「我們農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裡的人家攀上一種非親非戚的親密關係的嗎?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們給人家做女傭的母親,用二十幾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換來的!如果高翔一家遷回北京了,那咱們姐妹就等於和一戶北京人家有了特殊關係!北京人家啊!何況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藝界的名人!文藝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即使不能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能對別人說說,那也是咱們姐妹倆的一份榮耀!是咱們的母親一輩子善心待人為咱們姐妹積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戶口辦到城市去了,人家給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也算是對得起咱媽二十幾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卻不知道珍惜這一種難得的關係,你竟然痴心妄想成為人家的兒媳婦!於是就千方百計勾引人家兒子!那樣一戶人家的兒媳婦是專等著你去做的嗎?現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懷孕了,卻回來住在我這兒,害得我也沒臉出門,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當姐姐的一番番用諸如此類的話訓斥她羞辱她。那些話也基本上代表了家鄉人對她的看法。到了那麼一種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鐵下了一條心,不聽任何人的勸,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不可了。
高翔這一邊呢,畢竟是人生頭一次初戀,愛得就很不懂事。沒分開時,山盟海誓的,彷彿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人什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一旦分開,不必再整天呵護著哄慰著了,便體會到了一種彷彿解脫般的輕鬆,責任感漸漸的淡了,只不過起初跑到她的家鄉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時間一久,連信也寫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現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語了。而那正是愛他的姑娘在非常時日里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變心了。不,他沒變心。只不過初戀的那一種如膠似漆的黏糊勁兒熱乎勁兒,由於分開而降溫了。
孩子終於是生下來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親投水塘將自己溺斃了……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安徽農村的青年,來到了這一座省城,來到了少年宮。他抱著一個孩子。那會兒高翔在上課,教手風琴。
前幾天他剛在少年宮被評為模範教師,還獲得了一百元獎金。他正打算給她寫封信問問她的情況,並向她報告自己事業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獎金給她寄去。
他被同事從教室里叫了出來。
在少年宮一進門的大廳那兒,當著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農村來的青年對他說:「給你,這是你的孩子!」
對方還沒開口說話,他見對方懷裡抱著孩子,心中已頓時明白了幾分。
對方那麼說了之後,他呆住了。可想而知,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他簡直無地自容。
對方又說:「你不想要嗎?你不想要,我怎麼抱來的,再怎麼抱回去就是。」
對方臉上卻沒有什麼特別使他尷尬的表情,話也說得極其平靜。彷彿只不過是受人之託,給他送來一種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慾常見慣的「東西」。
他很機械地伸出雙手接過了孩子。
「是個女孩兒。」
「……」
「你永遠也見不到她媽媽了。」
「……」
「她媽媽死了。」
「……」
「你的女兒已經半歲多了。你知道在農村,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整天懷抱著一個孩子,別人會怎麼議論這種事嗎?……
「……」
「半年多啊,任人指點,任人蔑視,她媽媽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對誰都沒有說出過孩子有你這麼一位父親!為了你的名聲,為了你的家門的名聲!上天有眼,她對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經把她發送走了……」
「……」
「現在,她只有你這個父親了。」
「……」
「如果她媽媽不到這一座城市裡來,不到你家,就不會不愛我了,就不會懷上你的孩子,就不會死。那麼,我們就是夫妻了。農村裡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對窮夫妻。」
對方說完最後幾句話,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少年宮。
從始至終,他自己沒說出一句話。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視之下,一時間似乎變成了石頭,發獃得連眼睛都不眨動了。而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樣子。
一分多鐘后他也離開了少年宮。
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也都沒有說一句話。都不知該說句什麼話好。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街上茫然地轉悠了一會兒,頭腦才有點兒恢復清醒。
他抱著他的女兒回家了。無處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說他抱著的是他的女兒,他母親兩眼一翻,立刻就昏過去了。
他沒敢說他女兒的媽媽已經死了是怎麼死的,怕他父親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過去。他心裡明白,他的父母是斷難接受他們有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孫女這一現實的。
第二天,他將他的女兒送給了他最愛的學生。經過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種結論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學生,再無另外的一個人可以託付。不知他根據什麼確信,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沉默寡言的農村學生,是絕不會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還作出了另一項重大的決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場雪。
他將他的女兒託付給他的學生以後,並沒下江橋,而是轉過身走在兩條鐵軌之間,無魂無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聽到前方列車鳴笛,他臨時決定了他的死法……
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以後才知道的。當他對一些細節也有所了解時,已經二十來歲了。而在當初,他僅能從人們的議論紛紛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屬於」他了的那一個女嬰,也許將真的「屬於」他了。她是他老師的女兒。他的老師和老師所愛的姑娘,先後自殺了,為了他們事倍功半的愛情,也由於初戀時不懂得愛情……
以後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著大提琴走出家門。他對他的父親說是到少年宮去,實際上他沒去。但是他也沒到別的地方去。他背著大提琴一直走到江邊就不再往前走了。隔著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見少年宮的全景。門前左右兩邊的大柳樹依然結滿霜雪,像兩株巨大的銀珊瑚。他或者站在江邊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橋梯的台階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橋梯。拉時,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少年宮。眼淚從眼中流出,在臉上凍成冰的淚痕,他也沒覺出。手指尖凍麻了,兩雙手都凍僵了,他就交叉揣進袖筒,或塞入懷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著少年宮。江這邊,無論春夏秋冬,一切對於他都太熟悉了。江那邊的城市,除了少年宮,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從沒想要多麼的熟悉它。在極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顯著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宮。那雖不宏偉但是造型很美觀的建築物,如同城市的一種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別有一番意味。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宮值得他久望不厭,而其他景物都不怎麼值得他看。那少年宮成了他內心裡的一座神殿。供奉著一尊無形的倍遭人們議論的,由而也在所難免地被蜚短流長所塗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愛和崇拜著的神。這少年當年還不能意識到,在那些日子裡,他的琴聲中攙入了一縷憂傷的情調。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別的樂器了,比如手風琴、二胡;或者吹奏樂器,比如簫、笛、薩克斯什麼的,樂聲中也都有一縷憂傷的情調。連是歡快的曲子都那樣。本就憂傷的曲子更是那樣。而這一點後來影響了他的音樂天分,受到權威人士更充分的賞識;也影響了他的音樂事業的長足發展。這是他的老師高翔活著的時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親終究是村長。不能在他離家后變成一個全職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親有時將「小妖精」送到張家去,有時送到李家去,求村人們幫忙照看幾個小時。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將「小妖精」抱回。如果父親回家早,便是父親的義務。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長的兒子撿了一個「小妖精」這件事了。
大約是老師死後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裡時,既不見父親,也不見「小妖精」。看了父親留下的紙條,他去到一戶村人家裡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卻告訴他,「小妖精」被他父親剛剛抱走了。人家還告訴他,他父親決定將「小妖精」送到城裡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橋那兒撿的,送到那一處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時,天黑下來了。馬車以及父親坐在車上的背影綽約可見,離他六七十米。
他追著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麼做呀!……」
父親回了一次頭。他看出父親一手持鞭,一手將「小妖精」抱在懷裡。緊接著,父親連揮幾鞭,將馬車趕快了。轉眼,馬車消失在夜幕之中。馬鈴嘩嘩,他知道馬兒是奔跑起來了。顯然,父親想將他甩下。
他窮追不捨,繼續喊。
馬鈴聲卻越來越遠,越小。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氣追了十餘里,連歇也不敢歇一會兒。
等他追到橋頭那兒,只見馬車拴在一棵老樹上,兩匹跑累了的馬在吃雪。哪裡還有父親的身影!父親早已抱著「小妖精」走過江橋去了。
他也毫不遲疑地登上了江橋……
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趕到派出所時,見幾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輪番逗「小妖精」樂,而愛樂的「小妖精」一陣陣樂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來,民警們也都挺喜愛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現,使民警們很是詫異。
父親說:「這就是我兒子,他有點兒捨不得這孩子了。」
喬祺摘下了帽子的頭上直冒氣。
女民警問喬祺:「你怎麼一頭汗啊?」
喬祺說:「跑的。」
女民警又問:「你跑什麼呢?」
喬祺看看他父親,不吱聲了。
女民警朝他臉上細看一眼,接著問:「你還哭過吧?」
喬祺一轉身,抱著「小妖精」躲到牆角那兒去了。
民警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喬祺的父親說:「如果再沒我們什麼事兒了,我們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一名男民警,看樣子是個負點兒責任大小有點兒權力的人,慢條斯理地說:「村長同志,你剛才看見了,對這一件事兒,我已經親自做了文字記錄。但是你們如果將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這不太好。派出所不是託兒所呀,這孩子是個活物,不是別的什麼失物,我們可以先把她鎖在一個柜子里,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什麼時候找到失主了,什麼時候再將她從柜子里取出來,讓人家簽字后認領了去……」
喬祺的父親說:「民警同志,有一點您也許還沒搞明白。我們雖說這孩子是撿的,但事情明擺著,這孩子不是家長丟失的,是被她的家長拋棄的……」
那民警打斷道:「村長同志,不是我也許還沒搞明白。對你說的那一點,我很明白。我的同事們也都很明白。」
他說著,掃視著他的同事們。
於是他們一個個點頭。
他從桌上拿起記錄本,用筆敲點著又說:「你看,我直接記錄的就是『棄嬰』二字。『撿的』,這是我們習慣上的一種說法嘛,以與偷的、搶的、騙的相互區別。對於棄嬰,『撿的』實際上就是發現了的意思嘛!看,這兒,我用的是『發現』一詞。你把她留在我們這兒,我們這兒以後就亂了套了,就沒法兒正常上班了。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輪流照看這一個孩子呀!我們每個人還都有一攤自己的工作呢!所以,我認為,村長同志,你還是應該將孩子抱回去,前幾天怎麼照看的,繼續先怎麼照看著……」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來,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否則不會這麼活潑。」
一名男民警說:「豈止是活潑啊,簡直是歡實!」
其他民警一個個又點頭。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民警說:「聽到了吧村長,我們的同志的話,等於是在表揚你啊!當然啰,也包括是在表揚你兒子。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肯定不會是你一個人的功勞。為什麼你還是應該將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們父子,顯然能比我們更好地盡到對這孩子的責任。第二,這也就是對她的父母盡到了一份責任。他們拋棄她,也許是由於一時的錯誤之念。等他們後悔了,到處找了,終於找到了,一看自己當初拋棄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們除了對你滿懷感激,同時也會感激社會。那麼,你等於是為我們的社會在盡責任。第三,這孩子以後長大了,如果還記得她這一段經歷,當然也會感激你們的。那麼,相處得好,你等於多了一個女兒,你兒子等於多了一個小妹妹。第四,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也會感激你的。你也等於為我們分擔了義務,替我們做了我們肯定不如你們父子做得那麼好的事。至於我們,我們一定留意查訪,一有線索,會馬上通知你們……」
對方的話說完,喬祺的父親沒話可說了。不知再說什麼好了。高帽子一戴,任誰,即使多麼不情願的事,也都只能採取暫且如此的態度了。
而喬祺,歸心似箭,抱著「屬於」自己的「小妖精」,腳步開始朝門口移動了。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那一名民警,還示意他的同事們全都戴上棉警帽,一起將喬祺父子送到門外。
在門外台階上,他們站成一溜,向喬祺父子敬禮,一個個亦莊亦諧的模樣……
過江橋時,父親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喬祺懷抱他的「小妖精」,有點兒跟不上了。
所幸父親走一段停一會兒,一遍遍大聲警告:「你給我留心別滑倒了!你要是摔著了她,回家我饒不了你!」
下了江橋,坐上馬車,父親也不催馬,任兩匹馬慢慢走著。
父親一路沒回頭,一路不說話。分明的,心裡惱火,不願搭理他這個兒子。
半路,父親脫下了皮襖,朝後一甩,落在他身上。
回去的路頂風,他趕緊用皮襖蓋住「小妖精」的小被,也為自己擋住點兒迎頭風……
父親直接將馬車趕到了家門口。默默地看著他蹦下車進了家門,父親才去卸車。
等父親也回到了家裡,他已經給「小妖精」餵過了奶。
「小妖精」一路沒哭沒鬧,吃過奶后,滿炕爬著玩兒,撥拉得一隻葫蘆滾來滾去,於是自己開心地格格嘎嘎笑,樂得那個響亮。她彷彿已認得「家」了。彷彿覺得,只有在這個「家」里,才是在最適合最安全的地方。沒玩多一會兒,她玩累了,爬到炕沿邊,朝喬祺伸出一雙小手,要他抱的意思。他明白,她是困了。
喬祺將「小妖精」抱起,剛剛拍睡了她,父親回來了。
父親指著他,低聲然而氣咻咻地說:「你別以為這事兒就這麼完了,沒完!」
父親說罷,脫了鞋,也不脫衣,倒頭便睡。
那天夜裡「小妖精」照例睡得很香,父親卻經常翻身,還輕輕咳嗽。頂數喬祺睡得不踏實,父親那邊一有點兒動靜,他就一激靈地醒了,隨之下意識地伸出只手摸向「小妖精」,看她還在不在。他怕父親趁自己睡著了,偷偷將「小妖精」抱出家門,又往什麼地方去送。
第二天早晨,父親發燒了。由於昨天路上將皮襖脫下,凍感冒了。
他說:「爸,那你可千萬別抱她了,免得傳染了她。」
他的話使父親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白天,父親果然沒抱「小妖精」。她想讓他抱他也不抱。甚至,不接近她。
到了晚上,父親夾著被卷和枕頭,一言不發,自覺地睡到堆放雜物的另一間小屋去了……
又過了七八天,派出所那邊沒有任何信息傳來。父親喪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著「小妖精」到公社去了一次。
公社的領導們聽完父親的彙報,一位領導人物愛莫能助地說:「守義,不是我們不幫你解決你這位村長的難題啊!城裡人拋棄的孩子,我們農村公社想幫你的忙那也幫不上呀!這牽扯到一個戶口問題啊!如果將一個本應該有城市戶口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農村戶口的孩子,她長大了會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領導人物說:「守義從來不為個人之事麻煩咱們公社的領導,既然他今天抱著孩子來到咱們面前,咱們怎麼也得給他出個主意。守義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為這孩子特批一個出生指標,那麼她在你那兒被收養著,就合法了。至於城市裡那邊,派出所方面什麼時候有了結果,再把指標作廢了就行。」
喬祺搶著回答:「行,行!」
父親威脅地舉起巴掌,又想扇他。
父親反問:「如果城市那邊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於合法地是我喬守義家的一口人了嗎?如果我再拋棄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譴責了嗎?弄不好我不是會犯法嗎?」
諸領導又和顏悅色地相勸,都說這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兒,你千萬別再將她拋棄了呀!說那不是枉費我們領導幫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嗎?說現而今,計劃生育,不管農村城市,一個出生指標是那麼容易特批的嗎?許多農民為此賄賂領導你不清楚嗎?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當成你一個女兒撫養著有什麼不好呢?
喬村長斬釘截鐵地說不好。說自己五十來歲了,健康情況又差,有一個親生兒子以後養老送終夠了,絕不願再有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才半歲多的女兒。何況她還說不定是個啞巴!都快一歲了,才只會說「餓」、「吃」,太讓人擔心了啊!
最後,喬村長提出一個方案——他說他要為孩子召開一次全村大會,如果會上有誰家表示願意要這孩子,但凡還有一定的撫養能力,那麼請求公社將出生指標特批給那樣的一戶人家,不論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領導們當著他們父子的面商議了幾句,原則上同意了。
喬村長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他當天晚上就召開了全村大會。一百幾十口大人,濟濟一堂地聚集在農縣倉庫。主要是怕「小妖精」被凍著了,預先支架起來了大鐵爐子和煙囪,燒得倉庫里暖暖和和的。「小妖精」在全村已經是「名人」了。許多男女是被「名人效應」吸引去的。還有的人家是因為替村長照看過「小妖精」,有點兒喜愛她了,想當場看看她究竟花落誰家。
「小妖精」像拍賣會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農民們抱過來傳過去地端詳,評頭論足。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熱鬧場面的感染,彷彿還意識到了那個會是專為她召開的,比以往表現得更加生動活潑。人人都誇她。人人都喜愛她。尤其是女人們,她們爭相以不容置疑的話語向男人們預言——這女孩兒長大了肯定秀麗!
喬村長以為大功就要告成,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連日來少有的微笑。喬祺恰恰相反,人們越誇「小妖精」他越想哭。他並不在乎她長大了秀麗不秀麗,只擔心她還能否「屬於」自己。
也許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靈在相助吧,到開始進行聲明時,男人女人一時間都沉默了。那一陣長久的沉默,使喬村長的臉又晴轉多雲了,使喬祺感覺到了事情的變數。於是十五歲的少年的臉轉陰為晴。
唉,可惜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我要定了!
男人們如是說。
女孩兒將來出息成個漂亮大姑娘,在城市裡是件幸運的事,起碼可以憑著漂亮嫁位好丈夫。在咱們農村,卻未必是件幸運的事。嫁給誰也逃脫不了農婦的命,整年的臉朝黃土背朝天,風裡來雨里去,別人看著心疼,她自己心裡也會覺得憋屈。而女人一覺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樣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們聽著女人們的話,沒有不頻頻點頭的。某些男人的話代表了村裡全體男人對事情的看法。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裡全體女人的思想。她們的思想進一步鞏固了男人們的看法。於是局面急轉而下,剛剛還是人見人愛人見人誇的「小妖精」,似乎頓時變成了燙手的山芋,誰都不像方才那麼願意抱她了。彷彿誰又一將她抱在懷裡,村長就會決定她屬於誰家了似的。在此種情況下,她終於又回到了喬祺懷裡。倉庫里的溫度比他家裡還暖和,「小妖精」一回到喬祺懷裡就犯起困來,沒多會兒她偎在他懷裡睡著了。小孩兒就是小孩兒,說睡便睡。在她睡著了兩三分鐘以後,喬村長一聲「散會」,關於她的命運的一場鄭重其事的集體行為,就那麼在她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情況下草草收場了。
因為她的性別,一百五十幾戶坡底村的農民,沒一戶打算抱養她。村長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諾的出生指標,也因她的性別貶值,一點兒都沒被看好。
那時刻,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懷抱「小妖精」坐在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將臉壓在她的小棉衣上,無聲地慶幸地哭了。替她。也替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