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燭光演了一出皮影戲
自從許弄琴的鬼魂出現,這已經不知是事發后第幾個失眠的夜晚。
如鉤新月掛在窗戶一角遲遲不見移動。我抱著自己的雙肩瑟縮在床上,彷彿一隻受傷的鳥在不住地用小小的喙舔舐自己濺血的羽毛,苦苦地等待長夜過去。
天亮之後我會有短暫的睡眠,接著便在無限恐懼中等待下一個充滿陰鬱的黃昏的來臨。
沒有盡頭。
柯以然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露面了。我沒有去找他,也不許爸爸媽媽問理由。
鍾楚博大籃的鮮花一天一個送到家裡來,都堆在屋角,不等天黑已經開敗了。
這屋裡陰氣太重,養不住花。
花凋的淡淡霉味兒充溢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聞著和福爾馬林的氣味兒倒也差不多。這一向我也聞慣了,見怪不怪,只等許弄琴像收拾花兒的靈魂那樣儘快將我收走。
可是一個人的命總比花兒硬一些吧?神通廣大的許弄琴竟也無奈我何。
哦不,應該說,「鬼通廣大」才對。
精神很差,嗓子又發了炎,腫得疼痛不已,吃不下飯也說不出話。雙重的有苦難言。
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鋪滿一枕,不甘地纏繞著,黑里發著灰,沒有光澤,沒有生氣。
好像我的心。
說不清許弄琴的糾纏和柯以然的絕情哪一個更令我傷心。
傷得千瘡百孔,漸漸不大懂得疼痛。
困意陣陣襲來,我真的很倦很倦,對生命的渴望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希企沒有噩夢打擾的一夜好眠。
這樣的孤獨與無助,我最愛的人在哪裡呢?以然,他竟連一個電話也不打給我。
我在夢中對他說:「以然,我們不要再斗下去了,驕傲,真的比愛還重要嗎?」
可是他看著我,眼中已無溫情,不肯回答。
我的心疼得要炸裂開來,揪住胸口恨不得將心一刀剜出,讓他知道,我是真的愛他。
有人敲窗。「嗶剝,嗶剝」,清脆而急促。
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許弄琴。她站在對面樓頂,迎風飄舉,頭髮披散,夜色蒼茫中,她的面容那樣清晰,帶著猙獰惡意的冷笑,向著我無聲地招手。那麼敲窗的又是誰?
我爬起身,木然地走過去,隔著窗子對她凝望。
許弄琴離我原有一段距離,可是這時候她的手臂忽然無限度地伸長,對著我伸過來,伸過來,不住地拍打窗欞,狀若瘋狂。
我已經不知道害怕,豁出去猛地推開窗子,對她喊著:「好,你過來!把我的命拿去,我和你一起做鬼,我們到黃泉底下去理論!」一邊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這時房門被撞開了,爸爸媽媽衝進來,看到我的樣子,大叫一聲,衝上來緊緊抱住我,哭著喊:「琛兒,琛兒,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我驚愣莫名,半晌才明白過來爸媽是以為我要跳樓自盡。我想笑,可是眼淚卻流下來,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無憂來訪,我是否會就那樣推開窗子縱身而下,就此一了百了,化為虛無。
說是無憂救了我的命也毫不誇張。
我一直說不清無憂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她是美的,清麗絕俗,無所不知。
她又是善的,真誠地關心著我,幫助著我,並且每每出現在我最軟弱的時刻。可是另一面,她影響我的命運至深,使我茫茫然地走進一個輪迴而不能自拔。我們就好比前世有緣的兩朵雲,曾經飄浮於同一片天空,而在颶風的吹拂下,分別化為露水或者飛雪,於紅塵中擁有了各自的命運,卻又不能完全分割清楚,總是不自覺地發生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聯繫,彼此糾纏,完成一世的因緣。
但無論怎樣說,我從不後悔認識無憂,不論她帶給我的快樂更多還是苦惱更多,如果可以擁有再世的緣分,我仍願與她做姐妹,做朋友,永遠相親。
是那瞬間的黑暗讓我看清了自己同無憂的緣分。
那是一條長長的隧道,我獨自遊盪在黑暗中,孤助無援,漂泊無依,慵懶而無力。許弄琴的幽魂在前面指引著我,我告誡自己不可以聽隨她,不要向她靠近,可是身不由己,輕飄飄地向她迎過去,迎過去……
這時候我聽到了無憂的呼喚。
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不能喚醒我而無憂能夠,也不知道在那萬籟俱寂的黃泉路上為什麼獨獨可以聽到無憂的呼喚,也許是因為她身上帶著驅魔人書寫的符咒,也許是因為她自身與生俱來的過人之處,她清冽的聲音有一種冰凌般的穿透力,刺過黑暗與陰霾,在暗無天日中為我掌起一盞明燈。
昏迷只是一瞬間的事,幾乎是身子一著地我已經醒來,朦朧間聽到母親嚷著要給以然打電話說我要自殺,便是在思想最不清楚的時候我也還記得「自尊」兩個字,努力掙扎坐起,叫著:「媽,如果你給他打電話,我就真的從這樓上跳下去!」
無憂抱著我,溫柔地勸:「伯母,琛兒已經很累了,讓我勸勸她,沒事的。」
媽媽拭著淚,不情願地往外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終於,屋裡靜下來,只留下我和無憂兩個人。我感激地問:「無憂,你怎麼會來?」
「我找到一位驅魔人,他給我說了一個辦法,想告訴你試一試……」無憂心有餘悸,「可是一進你家就聽到你在屋裡大喊大叫,趕緊撞門,就看到你要往樓下跳……」
「我不是想跳樓,」我疲倦地笑,「我是想同許弄琴的鬼魂理論。」
「許弄琴的鬼魂?」無憂打了一個寒噤,「她又來了?」
「夜夜都來。」
無憂恐懼地看看四周。我笑了:「你看不到的,她恨的人只是我,嚇不到別人。」
無憂的眼睛落在牆角的那堆花籃上:「鍾楚博來過了?」
「沒有,是花店的夥計送的。」
無憂嘆息:「偏是好事多磨偏是小人作怪,你和以然已經弄成這個樣子了,又多出一個鍾楚博,可怎麼辦呢?」
「有什麼怎麼辦的?我們已經分手了。」
無憂注視我的眼睛:「琛兒,你想清楚了再說話,你真的不在乎失去以然嗎?」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我哭了,「可是無憂,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許弄琴的鬼魂已經讓我也跟著魂不附體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身不由己隨她跳樓還是跳海;又加上一個活著的鐘楚博,天天送花送禮的糾纏不清,我真的再也經不起了。以然他,不僅不安慰我幫助我,還要懷疑我,你是我,你會怎麼辦?讓我跪下來祈求他的愛情和信任嗎?我做不到。我已經被折磨得一點自信都沒有了,我不能再沒有了自尊!」
事實上,我已經開始懷疑我的愛情的純度。如果這樣的小風小浪也不能承受,那麼就算我同以然結了婚,我們的婚姻會幸福嗎?愛里僅有吟詩品茗風花雪月是不夠的,還要有同甘共苦肝膽相照,可是以然的肝膽在哪裡?滿腹猜疑滿心妒忌,愛情在他的天平里,到底佔據多少分量?以然要的是一個身家清白無憂無慮可以在風清雲淡天同他坐下來煮茗清談紅袖添香的甜姐兒,而不是一身辛酸經歷複雜沉浮在坎坷多事秋需要他援手相助雪中送炭的灰姑娘。
數月以前,我曾經是他理想中那樣一個單純甜蜜的漂亮女孩兒,可是許弄琴之死改變了一切,我色彩明麗的生命畫板上忽然平添了許多曖昧的中間色,而且層層鬱積,直至混沌不清,難以識辨,於是他煩惱了,厭倦了,隔膜了,疏遠了,最重要的,是他不會承認這是由於他自己的沒有擔當,而只會歸罪於我的不再純粹。
我懷念那些輕顰淺笑風和日麗的日子,可是那已經成為春閨夢裡永遠的回憶,一去不再。今天的我,顢頇而疲憊,如何再披上婚紗做柯家的兒媳?在死亡的氣息里準備婚禮,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無憂說:「還有不到十天就是吉日,連帖子都下了,你們真的要毀約嗎?」
我想起來,真的,已經快到月底了,原本約好這兩天就同以然去登記處領結婚證的。但是現在,現在這一切都成為永遠無法繼續的夢裡殘片了吧?
像一次轟轟烈烈的火燒雲,燒到最旺處,也就是黑夜來臨的時候,而最初人們看到那彩霞滿天的旺勢,卻誤把它當成一次黎明的宣言。
愛情和溫柔,原來都只是假象。
我改變話題:「你不是說替我找了一位驅魔人嗎?」
「是的,我把你的經歷完完整整地對他說了一遍,他告訴我,那是一種陰鷙,一種怨氣,所有鬼魂作祟都是因為有心愿未了,所謂死不瞑目,所以才陰靈不散,滯留陽間。民間往往有新死的魂靈藉助活人的口講出生前心愿的事發生,就是我們常說的『附體』,和這其實是一樣的緣故,通常幫她把她要掛心的那件事辦了,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握緊拳頭,是的,我聽過那些故事,大學住宿舍時農村來的同學常喜歡搬出一些鄉間古記來講,嚇得同寢室的女孩子驚叫一聲又一聲,以為好玩兒。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會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沒想到我真的可以活見鬼。
「可是我並不是被許弄琴『附體』,而是被『纏身』,那又怎麼說呢?」
無憂胸有成竹:「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驅魔人,他說了,大概是因為許弄琴死在清明的緣故,所以特別厲害,那一天是鬼節,陰氣格外重,這樣的鬼,叫『厲鬼』,通常是因為仇恨太深才會與人作對的。其實只要你不怕她,她就不能把你怎麼樣,而且作為一個陰魂,在陽間畢竟不能停留太久,一般來說,只要捱過九九八十一天,等她魂飛魄散,種種異象自然就會消失的。再或者,如果能同她和平交流,打開她的心結,發泄出她的憤怒,幫她完成心愿,也可以告慰她的陰魂,讓她真正入土為安。」
「九九八十一天?」我匪夷所思,那不是還要兩個多月?我一邊暗暗計算時日,一邊問,「可是,怎樣才能同她交流呢?」
「來,他給了我這道符,並且教了我這個方法,你不妨試試。哪,先點起一根白蠟燭,然後開始念咒,把你心中的話說出來,努力同鬼交流……」
無憂輕聲訴說著,燈光映在她的臉上,一邊明亮,另一側投下深深陰影,莫名地有種凄艷的美。她的鼻樑高而挺直,中上端有塊小小突起,人家說擁有這種面相的人通常都個性倔強而有主見,我想這一論點可以在無憂身上得到充分證明。她從來都是這樣地鎮定,從容,舉重若輕。此刻,她輕聲訴說著非人間的語言,將幽明兩界連接起來。
望著她,我的心漸漸定下來。
無憂走後,我依照她的說法點起了白色的素燭,開始照著符咒輕聲祈禱。
那感覺,彷彿守著誰的靈位,說不出的詭異。窗戶是早已關上了的,可是忽然之間,有一絲陰冷的風吹進來,蠟燭的火焰劇烈地抖動起來。
我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盯著燭焰的舞蹈。
那是一場幽靈之舞。蛇一般狂烈而扭曲,彷彿有無限怨恨與不甘,俱化做陰柔壓抑的一舞。屋子裡福爾馬林的氣息越來越濃,濃得令人窒息。我強忍住心中的恐懼,清楚地說:「許弄琴,我知道你來了,有什麼怨恨,儘管說出來吧!」
蠟燭又跳了幾跳。接著,奇迹出現了——對面雪白的牆上,本來映著蠟燭的巨大投影的,此刻忽然幻作一幅奇特的畫面,就像過去鄉間的皮影戲那樣,深深淺淺地勾勒出一個人的影子,一個女人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高高的額頭,凌亂的短髮,尖尖的下巴,弔死在一間屋子的樓梯扶手上,那是——許弄琴!
許弄琴,她來了!她終於肯走出來當面同我對質。我知道,真相就要大白了,我不害怕聲討,我怕的只是不明不暗的糾纏。
我站起身,將那道黃色的符咒在火苗上燒毀,平靜地說:「許弄琴,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但我是無辜的,你為什麼要纏著我不放?」
火苗又抖了幾抖,彷彿是一個人在搖頭。接著白牆上又出現新的映象,那是一個男人,他在調製一杯飲料,接著把它端給了先前的那女子……
我驚異,忍不住出聲問:「那男人是誰?」
那是誰?根根直立的短髮像毛刷子一樣,身形偉岸,微微弓身時彷彿一座山……
我的心收緊起來。可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呀!
女子端起了杯子,我本能地感到危險,脫口而出:「不要喝!」
可是影子里的許弄琴聽不到我的呼喊,她接過杯子,喝下了那杯水。然後她站起身,想走近那男人,但身形忽然搖晃起來,不得不扶住桌子,接著坐倒在椅子上,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那男人站起來,他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條繩索,當著那女子的面把繩子系在樓梯扶手上……
「不!」我驚叫,心痛苦得幾欲停跳。我知道,這是我在代她而恐懼。
這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許弄琴的悲哀與憤怒。太殘忍!逼著一個人清醒地親眼目睹死亡之神的來臨,聽著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卻無力抗拒,這是慘絕人寰泯滅人性的一次謀殺。
是的,是謀殺!有人要殺她!是誰?為什麼?
我憤怒,可是無能為力,只有獃獃地站在當地,眼睜睜看著那男子從容地結好繩套,然後抱起女人把她的頭往繩索里套去,女人軟弱地搖頭,可是沒有一絲力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厄運逼近,她想喊,可是繩索已經扣上了她的脖頸,她發不出一絲聲音……
蠟燭火苗劇烈地抖動著,宣洩著極度的憤怒,福爾馬林的氣味潮水一般地湧進。我本能地用手護住脖頸,彷彿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勒緊和窒息。
不!不!不!我忍不住叫起來:「原來你是被人殺害的!你不是自殺,是謀殺!」
就在這一剎,蠟燭「撲」地滅了,白牆上的影像戛然而止。而我跌坐在地,被這驚人的新發現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