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良機
正當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籌莫展的時候,真像是天賜良機,我的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DAAD)簽訂了一個合同:雙方交換研究生,路費制裝費自己出,食宿費相互付給:中國每月三十塊大洋,德國一百二十馬克。條件並不理想,一百二十馬克只能勉強支付食宿費用。相比之下,官費一個月八百馬克,有天淵之別了。
然而,對我來說,這卻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我在清華名義上主修德文,成績四年全優(這其實是名不副實的),我一報名,立即通過。但是,我的困難也是明擺著的:家庭經濟瀕於破產,而且親老子幼。我一走,全家生活靠什麼來維持呢?我面對的都是切切實實的現實困難,在狂喜之餘,不由得又心憂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個歧路口上:一條路是桃花,一條是雪。開滿了桃花的路上,雲蒸霞蔚,前程似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滿了雪的路上,則是暗淡無光,擺在我眼前是終生青衾,老死學宮,天天為飯碗而搏鬥,時時引"安靜"為鑒戒。究竟何去何從?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擇。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持。他們對我說:我們咬咬牙,過上兩年緊日子;只要餓不死,就能迎來勝利的曙光,為祖宗門楣增輝。這種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當時封建科舉的思想,仍然在社會上流行。人們把小學畢業看作秀才,高中畢業看作舉人,大學畢業看作進士,而留洋鍍金則是翰林一流。在人們眼中,我已經中了進士。古人說:沒有場外的舉人;現在則是場外的進士。我眼看就要入場,焉能懸崖勒馬呢?
認為我很"安靜"的那一位宋還吾校長,也對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現出異常的殷勤,親自帶我去找教育廳長,希望能得到點資助。但是,我不成材,我的"安靜"又害了我,結果空手而歸,再一次讓校長失望。但是,他熱情不減,又是勉勵,又是設宴歡送,相期學成歸國之日再共同工作,令我十分感動。
我高中的同事們,有的原來就是我的老師,有的是我的同輩,但年齡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對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輕一點的教員,無不患上了留學熱。也都是望穿秋水,欲進無門,誰也沒有辦法。現在我忽然撈到了鍍金的機會,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蟄龍升天,他年回國,決不會再待在濟南高中了。他們羨慕的心情溢於言表。我忽然感覺到,我簡直成了《儒林外史》中的范進,雖然還缺一個老泰山胡屠戶和一個張鄉紳,然而在眾人心目中,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覺得非常可笑。我雖然還沒有春風得意之感,但是內心深處是頗為高興的。
但是,我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前面說到的家庭經濟困難之外,還有制裝費和旅費。因為知道,到了德國以後,不可能有餘錢買衣服,在國內製裝必須周到齊全。這都需要很多錢。在過去一年內,我從工資中節餘了一點錢,數量不大,向朋友借了點錢,七拼八湊,勉強做了幾身衣服,裝了兩大皮箱。長途萬里的旅行準備算是完成了。此時,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決沒有像調和雞尾酒那樣美妙。我充滿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時候想得很美,有時候又憂心忡忡,在各種思想矛盾中,迎接我生平第一次大抉擇、大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