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河田大尉蹲在月亮嶺西邊的岡巒上,擎著望遠鏡向六百米以外的一座山嶺作梳篦式搜索。中午的陽光很亮,從樹林里濺出幻影般的光暈,使視野撲朔迷離,給觀察帶來了一些不便。

河田這次帶特別小分隊潛入中間地帶,是執行一項絕密的任務。最近一段時間,陸安州內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讓松岡大佐坐卧不安。一會兒是日軍官兵被刺,一會兒是「皇協軍」內出現逃兵,一會兒抗日宣傳品《陣線報》和《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出現在駐屯軍司令部的大門口,一會兒在淠水河岸的某個樹根下發現了「滿洲國」「親善團」成員的腦袋。到了上個月,陸安州駐屯軍徵集的四百萬斤糧食,在向武漢前線秘密運送途中被劫走,日軍和「皇協軍」共有一百多人喪生。

有時候松岡會登上城南的摩青塔,遠眺西北方向的天茱山。那裡蒼嶺莽莽,一溜黛色的山脊線在天幕下畫出了嶙峋的輪廓,暮色蒼茫中,煙雲朦朧。在松岡的視野里,那往往是升騰的殺氣,在白晝的掩蓋下,向四周,向陸安州城內咄咄逼近。

現在,松岡對於自己一手經營的「親善」工作又開始信心不足了。他利用了中國人,怎麼就能確保中國人不在利用他呢?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是中國人的思維,他一個日本軍官都明白的道理,中國人又怎能不明白?

松岡向原信和董矸石等人布置,近期就搞一次模擬作戰,對「皇協軍」軍官進行心理測試。然而這項工作還沒有展開,一個更讓人心驚肉跳的事情發生了。

近日,日軍江淮派遣軍諜報機關獲悉一份絕密情報。去年秋天,國軍蘇魯皖戰區委任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並非如當時情報顯示的那樣,在赴任途中斃命。而是已然潛入陸安州境內,站穩了腳跟,伺機進行破壞活動。此人很有可能就潛藏在陸安州城區,甚至就在松岡身邊。

這份情報讓松岡驚出一身冷汗。

松岡並不懷疑這份情報的可信程度。事實上松岡對於當初沈軒轅已被擊斃的情報倒是一直存疑,只不過隨著陸安州「親善懷柔」工作的成功進行,糧食徵集任務的順利完成,內心的擔憂被表面的繁榮暫時沖淡了。這份情報出現之後,松岡閉門不出,連原信都沒有通氣,獨自苦思冥想。他想把自己的腦子清理一下,首先讓自己的直感發揮作用。

松岡把周圍的中國人全都放在腦海里過了一遍,首先認為,最值得懷疑的就是夏侯舒城。每每想起夏侯舒城,松岡就不禁想到了古井坊議事堂那個面壁的矮杌,想象夏侯舒城盤腿坐在那個矮杌上,面對一面空空如也的牆壁,長時間一動不動、一副入定的樣子。那是一隻沉默的獅子,一隻蓄勢待發的卧虎。松岡並不認為那面牆上一無所有。對於尋常的人來說,那的確是一面只有歲月痕迹的空牆。但是,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個愛國者,那面牆壁就是錦繡河山;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個有志之士,那面牆壁就是黃鐘大呂;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位將軍,那面牆壁就是千軍萬馬和戰略態勢。

這天上午,松岡越揣摩,越覺得夏侯舒城就是所謂的沈軒轅,他差點兒就傳令原信去捉拿夏侯舒城了。但是到了中午,松岡對自己說,且慢,不能輕舉妄動,不能犯了疑鄰盜斧的錯誤。後來松岡穩住了自己,決定再分析分析別人看看。

松岡第二個懷疑的是方索瓦,因為方索瓦同夏侯舒城一樣,儘管來歷說得清楚,但是離家若干年後突然出現,這若干年裡有許多說不清楚的空隙。但是他很快就把方索瓦排除了,不僅因為有方索瓦父親的遺言,而是因為方索瓦那句堪稱經典的、從而為許多「皇協」人員引為行為依據的話——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這是一個抗日分子所不可能得出的、也不可能說出口的至理名言。

那麼接下來就該是董矸石了。松岡很快就把董矸石排除在外了,因為董矸石是從「滿洲國」過來的,在攻棗兒庄的時候就作為「親善團團長」跟隨松岡聯隊行動,表現也十分賣力。

在思路觸到宮臨濟的時候,松岡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宮臨濟是在攻破淮北宿陽之後、攻打陸安州之前被「皇軍」收編的,在時間上較之國民黨蘇魯皖戰區的任命較早,而且此人卑瑣,根本看不出肩負重任的氣質,松岡從心眼兒里看不起他。

但是,松岡的腦子裡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也許,也許這一切都是偽裝,中國人韜光養晦的功夫是日本人難望項背的,卧薪嘗膽,胯下之辱,說的都是中國人。既然是受命於危難之中,必然有過人的毅力和偽裝的技巧。想想吧,為了隱瞞身份,他不惜裝瘋賣傻,居然說「日本的李白這個」,居然向「日本的李白」舉大拇指,居然把中國的李白比劃成小拇指,難道他真的不知道李白是怎麼回事?那是不可能的。知道了為什麼還要鬧出那樣的笑話?只能是一個解釋,那就是裝傻,麻痹「皇軍」的神經,讓「皇軍」輕視他,從而轉移注意力。再有,為什麼最近「皇軍」老是遭到狙擊而「皇協軍」皮毛無損?表面上看,這很像是抗日武裝搞的「反間計」,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誰能擔保這個「反間計」就不是宮臨濟搞的?他故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然後可憐巴巴地向「皇軍」喊冤,讓「皇軍」輕而易舉地就識破這是抗日分子的反間計,從而增加對他的信任。還有,就算他在攻打陸安州之前就被「皇軍」收編了,但是誰能擔保那不是在此之前下的功夫?中國人的滲透工作往往是未雨綢繆,而且極其隱蔽,哪能說臨時抱佛腳呢?

最大的可能,往往就隱藏在看似不可能之中。在戰爭學里,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規律。

這天直到下午,松岡的直感還是不能確定。最後腦子就有點亂了,看誰像,誰就像;看誰不像,誰就不像;說像,就有像的理由;說不像,又有不像的依據。但是這次過濾,又使松岡堅定了一個決心,那就是這些人不管是不是沈軒轅,反正都有疑點,待「皇軍」完成征糧任務之後,除了再次被證明、或者被江淮派遣軍確認的可靠之人,其餘的可以全部解決掉。松岡決定早作準備。在這個問題上,松岡信奉「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掉一個」的原則。但是,眼下他不能這樣做。儘管他們不可信,但是他仍然需要他們維持表面的穩定,因為他需要他們搞糧食。糧食啊糧食,讓松岡大佐錯過了多少殺人的機會啊!

到了晚上,松岡的思路豁然開朗,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為什麼老是把眼光盯在身邊這些中國人的身上呢?那個姓沈的分明是來指揮陸安州抗日武裝的,沒有絕對可靠的通道,他是不會主動到你身邊活動的。無論如何,敵對雙方司令官天天照面,破綻難免,他恐怕不至於那麼愚蠢吧,抑或說不會那麼大智大勇吧?有很大可能他已經進入天茱山了,在那裡指點江山。

晚上,松岡傳令原信來見,向他出示了江淮派遣軍的情報,然後問原信有何高見。原信說,「這個人如果在天茱山,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如果在陸安州城內,也不一定在身邊。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全面監視。」

松岡說,「千萬小心,不露痕迹,以免打草驚蛇,逼虎傷人。」

原信說,「哈依!」

此後不久,大約過了半個月,江淮派遣軍又發來一份情報,聲稱在天茱山腹地的原始老林里,發現了一個軍事基地,至少集結了一千人的精銳武裝,而且很有可能是訓練特殊軍事人員,這支秘密武裝的用途不明。派遣軍長官石原次郎對此非常震驚,命令松岡迅速派人查清,解除心頭大患。

松岡和原信一致認為,如果這個情報屬實,那麼必定是沈軒轅在此厲兵秣馬,其屯師練兵的最終目的,只能解釋是對付松岡聯隊了。

河田大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率領小分隊進入天茱山的,任務性質十分明確:獵捕沈軒轅。

二等兵岩下感到自己實在很不走運。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對生活已經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他的那個鐵器廠開得正紅火,小日子過得正舒坦,呼啦一下盧溝橋打響了,呼啦一下關東軍南下了,呼啦一下兵力需要補充了。第一年他的弟弟就在中國戰死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來了一張命令,通知他到千葉蒿兵役站報到。沒辦法,他只能關閉鐵器廠,遣散工人,告別妻子千代葉子,丟下正在讀書的一對兒女,一肚皮牢騷又一臉莊嚴地登上了軍艦。軍艦先是把他們送到中國東北,在那裡訓練了三個月,然後就分配到了松岡聯隊豐澤大隊,一路上打打殺殺地來到了江淮。

作為一個富有生活經驗而嚴重缺乏作戰經驗的上了年紀的新兵,岩下並不清楚天皇陛下為什麼要跟中國打仗,說實話,他對天皇沒有什麼印象,甚至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他聽說大正天皇是個弱智,昭和天皇是個招牌,真正主張打仗的是那些軍隊的高層,他們利用天皇的威力約束人心。

從心裡講岩下不相信天皇真有天照大神的威力,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就用不著他們這些士兵背著行囊魂不守舍地來打仗了。天皇說句話就可以把中國滅了,那不就什麼都解決了?還用得著在這裡夾著大小便連續埋伏几個晝夜嗎?但是,嘀咕歸嘀咕,他還是不敢說出來。不僅是有人在身邊的時候不敢說,就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也不敢說。因為軍隊里流傳天皇是「現人神」的說法,是活在人間的神仙,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至,無所不能。既然他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真的,當然也就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假的,還是少說為妙。因為天皇太偉大了,所以士兵就太渺小了,渺小到就連生命也無足輕重的地步,隨時可以奉獻出去。

岩下不知道河田大尉和松井中尉在望遠鏡里都看到了些什麼,對此他同樣不感興趣。他不希望河田大尉看到他要看到的東西,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們又要行動,又要貓著腰拎著槍去冒險,搞得不好就會踩上地雷,輕者斷腿,重則喪命。無論是斷腿還是喪命,都是岩下極其不情願的。雖然說鐵器廠暫時關閉了,但是只要能活著回去,還可以重新開張,紅紅的爐火會把日子映照得熱氣騰騰,千代葉子還會一如既往地把床鋪焐得暖暖的。

那可真是個好女人啊,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柔和,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嫩。在家同千代葉子睡在一起的時候,在他被幸福的海洋包圍的時候,在她發出美妙的呻吟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天皇啊?她的溫熱柔軟的肚皮就是他的祖國,她就是他的天皇。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為天皇效忠,這種效忠對於一個鐵器店的老闆有什麼實際意義。但他寧肯為千代葉子效忠,因為她讓他覺得生活實在,覺得生命有意義,覺得爐火邊榻榻米上的日子充滿了陽光。

他不想在這裡像賊一樣的窩藏,他更不想去跟那些壓根兒不認識、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敵人作戰。他估計他的敵人也都是他這個年齡上下的人,他們也希望吃上好的食物,娶上好的女人。夜裡,他們應該呆在自己女人的身邊而不是在這裡挨蚊蟲叮咬。

「岩下二等兵,胡思亂想什麼?」

身邊傳來一聲嚴肅的喝問。聲音來自下士官荒木岡原。岩下頭皮一麻,「刷」地一聲從地上彈起,筆直站立,瞪眼挺胸——「曹長閣下,二等兵岩下沒有胡思亂想。」

「混蛋!蹲下!」

「是,蹲下!」

岩下蹲下了,調動起全部精力集中在眼睛上,向遠處作眺望狀。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現在已經是午後了,太陽從正面斜著落下來,灼得眼睛生疼。荒木岡原貓著腰向岩下挨過來,伸手甩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命令:「摘下鋼盔,看不見太陽反光嗎?難道你想暴露目標嗎?」

岩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鋼盔摘掉,露出頭髮稀疏的頭頂,精瘦的臉部也從陰影下袒露出來,門牙顯得更加突出。岩下的樣子確實不好看,荒木岡原之所以特別厭惡他,大約與他的醜陋長相也有關係。荒木岡原曾經氣憤地說過,「哪裡像皇國皇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餓了半年的猴子,有損『皇軍』體面。」

荒木岡原是一個性情暴戾的曹長,打起仗來很兇猛,軍事技術過硬,打過很多惡仗沒有死掉,因此對天皇更加忠心耿耿。他把他歷經惡戰而安然無恙歸功於天皇的庇佑,他要求手下的士兵像他一樣臨戰毫無怯意,如入無人之境地向前衝鋒——混蛋,跟著我,跟著我,天皇陛下在看著我們哪!向前向前,為著天皇陛下,沖啊!這是荒木岡原在戰鬥中經常吶喊的口號。

對於荒木岡原,岩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荒木岡原不愧是皇國優秀的士兵。荒木岡原似乎很少想個人的事情,儘管他才是一個下士官,但是他認為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是秉承天皇的旨意,為了實現東亞共榮的遠大目標。

昭和十三年八月,「皇軍」打下陸安州之後,許多官兵涌到街面上搶東西捉女人,荒木岡原的班也出動了。但是荒木岡原只允許他們搬運對於作戰有用的軍事物資,對於銀元和煙酒一概拋棄,更不用說女人了。岩下對荒木岡原的舉動感到不能理解。「皇軍」出國作戰,時日已久,背井離鄉,在異國的土地上,死亡隨時降臨,今天正行走的活人便有可能是明天的屍體。士兵們都很饑渴,拚命地吃,拚命地喝,有了好東西拚命地用。對於女人,更是爭先恐後,甚至到了不管肥瘦大小的地步。在佔領陸安州之後,大隊長豐澤少佐為了顯示天皇的恩惠和戰爭的好處,犒勞士兵,不顧松岡大佐的禁令,悄悄地給部隊輪流放了三天假,分批到陸安州外圍鎮埠狂歡。狂歡的主要內容就是搞女人,「又搞了一個」和「又搞了一次」成了心靈的最大的安慰。通過搞女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以搞的人數和次數來提高有限生命的質量。

當時整個大隊幾乎都浸泡在雜亂無章和匆匆忙忙的性生活里,士兵們多數是穿街走巷捕捉民間婦女,還有一部分人憑票去「服務站」排泄,很難找到沒有搞過女人的士兵,就連岩下這樣老實巴交並且深愛妻子的人,也隨大流去了一次朝鮮人的「服務站」。但是,唯獨沒有見荒木岡原光顧過「服務站」,更別說強姦中國民女了。「皇協軍」團長馬甫金手下一名中隊長給河田中隊送來了七名妓女,河田指令其中一名看起來有點姿色的,一個上午由荒木岡原享用。但是荒木岡原破天荒地沒有執行這道命令,而是把機會讓給了弟兄們,岩下也因此得以在中國第二次過上了性生活。當然,質量是很差的,不過勉強排憂解悶而已。一個月後,河田中隊出現了十六個性病患者。荒木岡原咆哮著把那個送來妓女的「皇協軍」中隊長抓到河田面前,噼里啪啦地打了十幾個耳光子。要不是河田擔心把事情鬧大,那次就把那個倒霉的「皇協軍」中隊長槍斃了。

按照松岡大佐和原信的判斷,如果沈軒轅當真還活在人間,如果那個所謂的軍事基地果真存在的話,他們應該是在安豐縣同梅山縣的結合部。圖上顯示那裡至少有五百多平方公里的老林子,山高林密,闃無人跡,如果能夠找到一條通道,就是個隱身的好地方。

原信另外繪製了一個老林子的地形圖,從隱賢集西北方的八里河開始,向西至丁家集、洪家集、倉房、王店、烏龍集等十幾個集鎮村莊,環繞老林子。河田大尉的路線則是在這條環線的內側,不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問題,也不是小路不走走山路的問題,他必須始終同道路——凡是有人走過留下痕迹的線路保持一公里以上的距離,潛入老林子,在其邊緣做不規則橢圓形運動,查找進山的通道,並埋伏等待尾隨進出人員。

第一個潛伏點在月亮嶺西邊,這個地方在松岡看來是重點的重點,因為這是從陸安州和安豐方向進山的口子。但是這裡始終沒有人員進出。第三天上午,河田終於對這個角度失去了信心,帶著小分隊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到白塔畈東南方一座樹林茂密的山岡上,此時他的視野已經抵近新四軍天茱山抗日根據地了。不久,他就驚喜地從望遠鏡里捕捉到了目標——幾個時隱時現的白點。

出現在河田望遠鏡十字線上的,不是什麼秘密軍事基地,那幾個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軍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的幾個女兵——田紅葉、羅雨、晉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凌霄也在其中。

自從天茱山開展學文化活動以來,王凌霄比過去活躍多了,似乎煥發了青春。她教會了霍英山認寫三百個字,霍英山二話不說,命令馮存滿原封不動地把這三百個字學去了。馮存滿的專職教員是支隊醫院的軍醫羅雨,羅雨正在犯難之際,王凌霄就把「拆字教學法」傳授給她,一試,果然大不一樣。這件事情後來還受到彭伊楓的高度讚揚。

漸漸地,王凌霄覺得自己已經融入到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了,跟他們有了情感上的溝通。

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啊!政府沒有給他們發槍,只發了一次子彈,每人三發。還有一車本來準備運到南方的軍需物資,因為陸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這一車物資發給了他們,每人一件短褲,每人一雙草鞋。他們就穿著這條短褲和草鞋,參加了戰鬥,履行著保衛國家和民族的職責。這個國家給予他們的實在太少了,而要求他們的實在太多了。但是,他們沒有氣餒,他們仍然自得其樂,仍然接到命令就穿著草鞋和短褲,揣著一枝破槍出發了。

王凌霄不得不承認,他們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儘管他們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根本不知道人類應該擁有怎樣的生活,但他們就是這樣心甘情願地活著。

雖然外部環境改善了許多,但是王凌霄在天茱山還是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首先是洗澡問題。作為一個在名城養尊處優的知識女性,她很難想象,人怎麼能夠不洗澡,怎麼能夠把一件臟衣服長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華的女人,正開放著,正美麗著,也在新陳代謝著。每當訓練或者排練結束,帶著一身散發酸味的汗潮,她就覺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異物,讓每個汗毛孔堵塞。要是來了月經,那情形更糟,幾天不洗,她就擔心會從自己的身體里泄露出惡臭,別人會把她看成是一團腐肉。她想,在來月經的日子裡,要是長期不洗澡,也許她會窒息的。在物資嚴重匱乏的日子裡,有一次她曾經親眼看見過田紅葉用晒乾的玉米葉子當草紙墊在身下,半天行軍下來,田紅葉的兩條大腿鮮血淋淋。那時候她就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這個國家連一卷像樣的草紙都不能滿足她,而只能讓她用晒乾的玉米葉子,她為什麼還要為這個國家效力呢?有了這個想法,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是啊,太異端了,沒有比這更異端的了。也許,當初鑄成那樣的錯誤,就是因為自己的異端?

天茱山天氣潮濕,一天訓練授課或者演出下來,渾身臭汗,加上蒼蠅、蚊子、跳蚤、臭蟲在身上或身邊鑽來飛去,先是長了痱子,後來就生了瘡,流出了膿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沒有辦法,王凌霄就動員女兵隊隊長田紅葉去報告彭主任。田紅葉不想報告,說要抗日就不能嬌氣。王凌霄說,「這不是什麼嬌氣不嬌氣的問題,而是生理問題。我們女同志情況特殊,都要注意衛生。否則的話,鬼子沒有消滅,我們自己倒讓疾病給消滅了。」後來田紅葉就去報告了彭伊楓,彭伊楓倒是很明白,自責了一通說,「王凌霄說得有道理,我們打日本,作戰不怕死,但不等於糟踐自己,我們新四軍的女同志要活得體體面面漂漂亮亮。」

彭伊楓又把這件事情報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覺得應該給女同志一個洗澡的條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讓女兵們洗個夠。所以在眾多的抗日根據地里,天茱山有組織的給女兵燒熱水洗澡就算開了個先例。

沒想到一個冬天洗下來,女兵們洗出滋味來了,也洗出野心來了。有一天晉薪鬼鬼祟祟地告訴王凌霄,她在野外寫生,發現了一個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溫泉,水很熱乎。

王凌霄沒有表態,跟晉薪說,你可以把這個發現告訴田紅葉。晉薪跟田紅葉說了,田紅葉說,抽空領我去看看。

後來幾個女兵偷偷摸摸出來偵察幾次,發現這裡果然是絕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岭遮避,頭頂有陽光籠罩,河水清澈見底,圓滑的鵝卵石鋪在河床上,寶石一般熠熠閃光。姑娘們的想象力就長了翅膀,日本人的溫泉浴她們有所耳聞,驪山楊貴妃的華清池更是早就心馳神往的故事。姑娘們禁不住這美妙的誘惑,終於在一個溫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還心慌意亂如同驚弓之鳥,洗了幾次,有了經驗,也就覺得不過如此,留下一個人在岸上警戒,其餘的人便天經地義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賜之中。這在兵荒馬亂的戰爭縫隙里,也算是江淮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麗的風景。

徜徉在杜家老樓西北山坳這個映照陽光的河潭裡,王凌霄第一次有了機會一覽無餘地檢查和證實自己的美麗。在這個河潭裡,她注意看過同伴們的身體。田紅葉雖然身材不錯,但是田紅葉的臉盤子比較大;羅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羅雨過於纖秀,像是個玉人兒,缺少健康的美感;晉薪年齡小,雖然是青春期,但是由於營養不良,女性的性徵還不是很明顯,哪裡都是小小的。還有幾個來自鄉村的女孩,基本上還沒有褪掉土氣。比來比去,王凌霄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最有魅力的女子。雖然年齡大一點,但作為一個女人,卻是剛剛成熟。

常常,在山澗河潭沐浴的時候,在清洗污濁和凈化心靈的同時,王凌霄的心裡也會湧上一層淡淡的惆悵。這樣美好的年華,這樣飽滿的身體,本來都應該屬於他的,可是他在哪裡呢?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賞她還是在怨恨她?

河田帶著小分隊晝伏夜行,以淠水河西北的杜家老樓為中心,以一千到兩千公尺為半徑,在天茱山東北部差不多畫了一個半圓,最終到達茶嶺。在圖上測量,從茶嶺站立點到目標的直線距離七百二十公尺,仍然屬於半觀察死角,但可以看見一段河面,還可以看見山坡上隱隱約約的一段羊腸小道。

果然,在到達茶嶺的第二天下午,目標再次出現了,這次是三個,白點現在已經放大成人影的輪廓了。而且在白色的輪廓出現之前,荒木岡原還曾經在一段細細的山間小道上發現了運動目標,像是幾棵緩緩移動的小樹,然後在河面上就出現了幾片白色的花朵。

這個情況最初讓荒木岡原有點兒失望,憑著他對於人體的有限了解,他很快就看出那幾個人好像是女人。他把焦距再次調整了一下,拉近看那幾個模糊的人體,再推遠看形態,這樣兩相對照,更像女人了。但他仍然不能確認,於是又讓岩下二等兵看。

這是進入天茱山潛伏以來岩下第一次受到荒木岡原的重用,而且是扎紮實實的美差,以至於岩下都有些受寵若驚了。在河田中隊,岩下是眾所周知的色鬼,不管打仗不打仗,老是惦記著女人。甚至無恥地向士兵們描述他同千代葉子做愛的細節,描述女人的身體和高潮時期的狀態,尋求意淫的滿足。

岩下撲在望遠鏡上,脖頸子立馬就伸長了,哈著的脊背還一聳一聳的,像是隨時準備撲出去,喉結也在不停地滾動,像是咕咕咚咚地吞咽什麼。荒木岡原在後面照岩下的屁股踢了一腳,喝道,「看清楚了沒有,到底是不是女人?」岩下結結巴巴地說,「像是,像是,我再觀察一會兒。」荒木岡原又向岩下的屁股踹了一腳,這一腳比較重,岩下就晃了一下栽倒了,望遠鏡也摔在地上。岩下迅速爬起來,雖然彎著腰,但上體仍然保持立正姿勢,兩隻手在褲線處貼得筆直,目光炯炯地報告,「下士官閣下,看清楚了,是女人!」

荒木岡原在向河田報告的時候,加上了自己的判斷:一、從時間上看,這幾個目標一般在午後陽光最強的時候出現;二、目標出現的時候一般是結夥而行,通過這兩條就基本上可以判斷是對方武裝人員下河洗澡;三、憑感覺像是女性,而且是知識女性,因為農婦是不可能這樣浪漫的。

但是荒木岡原說,這不是秘密軍事基地。這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裝的指揮機關,至少也是團一級指揮機關。

河田激動起來了,荒木岡原的報告再一次點燃了他積蓄已久的慾望。他認為荒木岡原的判斷有著無可非議的正確性。即便不是秘密軍事基地,只要是抗日武裝的指揮機關,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總比空著手回陸安州強吧。荒木岡原報告完畢之後,河田盯著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面部肌肉痙攣了幾下,突然一拳打在荒木岡原的肩膀上,說,「干吧,天皇陛下在看著我們吶!」

荒木岡原原地佇立,盯著河田大尉說,「閣下,這是改變任務性質的行為,是否應該得到松岡大佐閣下的批准?」

河田大尉陰沉著臉,看著荒木岡原,捏捏鼻子說,「好吧,荒木下士官,請你記錄發報內容——鑒於天茱山林密路險,至今未能尋覓向縱深挺進之通道。在外圍盤桓七天,物資殆盡,體力損耗較大。今發現抗日武裝指揮機關,請求批准破襲。此任務完成後,返回陸安州休整,再度進山。」

不久,松岡大佐回電,指令:「爾等仍以遂行偵察秘密軍事基地之任務為要,破襲敵指揮機關非當務之急,宜在充分方便安全條件下方可考慮實施。此事可為可不為,河田大尉相機行事,確保順利撤出,為再尋捷徑偵察敵秘密軍事基地奠定基礎。」

河田大尉接到這份指令,欣喜若狂,說,「這下好了,這樣就可以喘一口氣了,至少一個月不會被蛇咬死,而且不至於無功而返。解決誰都是解決,公開的也好,秘密的也好,反正都是抗日分子。干吧!」

然後就叫來小隊長松井中尉,開始制定行動計劃。

記憶中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膩,裡面是泥垢,就差沒長虱子了。聽過路的幹部說,延安的幹部冬天身上生虱子,天氣好的時候,中央領導同大夥一樣,坐在院子外面曬太陽捉虱子。這種事情王凌霄沒有親眼見過,想想都起雞皮疙瘩。

一泓泉水清澈透明,掬在手上,就像捧著一顆太陽。陽光在手心裡晃動、破碎,從指縫裡溢出,就變成了一串珍珠,滾落在平坦柔軟的小腹上再潑灑到潔白的大腿上。那種感覺癢酥酥的,像一隻輕柔的手指滑過,讓人有一種異樣的迷醉。

女孩子們鑽進水裡之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貼身的內衣脫了下來,充當毛巾,嬉鬧追逐的時候,把內衣擋在隱秘處,自欺欺人地掩蓋著自己的青春。女孩子們是快樂的,在長期的艱苦歲月里,她們穿著劣質的粗布軍衣,寬大而樣式單一,鼓鼓囊囊的,安全感多是來自於醜陋。但是,女孩子們又是愛美的,也許在多數時間裡她們不知道自己是愛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美的。一旦給她們機會,解除那身盔甲似的外殼,她們就像發現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樣發現了自己。她們赤裸裸地把自己隱蔽在透明的泉水裡,互相打量著,低頭審視著,她們驚慌了,她們被自己的美麗弄得疑神疑鬼。為了證實這不是幻覺,她們還沒心沒肺地發起戰爭,你推我一下,我潑你一把。青草一樣新鮮的女孩子在清瑩的溫泉水中,在茂密的山林里,頭上頂著明媚的陽光,就像營造了一個人間仙境。她們都有些暈眩了,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凌霄沒有完全赤裸,她不習慣在這些女孩子面前赤身裸體。儘管青春並沒有離她遠去,但是在感覺上,她覺得她和她們不是一代人,她是一個老同志。跟羅雨和晉薪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仍然得保持老大姐的風度。

這泓泉水是從天茱山主峰滲出來的,可是山上怎麼會有水呢?她記得他曾經說過,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說這話的時候,她仰著下巴,看著翠綠的青山和山頂上那一輪旋轉的烈日,那答案像是從天上得來的。

自從參加革命之後,能夠無拘無束地放心大膽地洗澡,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在川陝旺蒼紅四軍駐地的那座山上,那一次是他們分手兩個多月後的重逢。他告訴她,他是在通縣的總部學習,後來她知道他是悄悄地返回他的家鄉為部隊籌集物資去了,回到陸安州當了兩個月的老闆。他給她帶來了洋胰子和香水,還有一身旗袍和一些保護皮膚用的蛤蜊油。她驚喜地說他,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紅軍幹部,居然還有這樣浪漫的兒女情長。他嚴肅地說,「這是必須的。革命不僅僅是硝煙戰火,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的女人們更加滋潤更加漂亮。」他說,「殘酷的戰爭破壞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孩子們失去了讀書的機會,老人們提心弔膽,女人們蓬頭垢面,這些都是違背人道的。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說,「為了子孫後代,我們這些人必須作出犧牲。如果我們不能美好,那就讓我們為美好而戰鬥吧!」

路是川陝山間的碎石小路。他後來讓他的警衛排長帶隊到山下等他,然後把她抱上馬背,馱著她衝上了對面的山岡。馬蹄踏在碎石路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她坐在他的胸前,幾乎能夠聽到他胸膛里發出的隆隆的聲音。那時候她覺得一切不復存在,藍天,麗日,白雲,青山,綠水……幸福的熱浪從他的胸腔里發出,透過兩個人的粗布軍裝,帶著他的體溫,烘烤著她的後背。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她是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大汗淋漓。那天真是個熱天,南方山林驕陽似火,心裡也燃著一盆火。

後來他們就看見了那條山溝里的小河,就像天茱山上這泓溫泉一樣深藏在大山的褶皺里,淙淙流淌。她很奇怪,在這高出平地幾百公尺的山巒里,怎麼會有小河?他仰臉沉思了一會兒就告訴她,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她說真想跳到河裡洗個澡,身上都長殼了。

他扭過臉來看著她,一本正經地說,「為什麼不呢?」

她吃了一驚,「就在這兒,光天化日之下?」

他說,「這兒有什麼不好呢?光天化日之下怕什麼?又不是當強盜!」

她咯咯地笑了說,「你真敢想,一個紅軍女幹部,你讓我在大白天里在山裡脫衣服,簡直,簡直……」她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了。

他說,「簡直什麼?紅軍女幹部也是人啊,三個月不能放開手腳洗個澡,就靠一條毛巾偷偷摸摸地擦,我無論是作為首長還是作為你的未婚愛人,都深感慚愧,更感到心疼。我要是你,我就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她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他說,「我什麼時候開過這種玩笑?」

她說,「可是……」

他說,「你說你想不想吧?」

她說,「當然,羅曼蒂克,當然想。」

他說,「不是羅曼蒂克的問題,是起碼的衛生。既然你想,又能做到,何樂而不為啊?來吧我的小紅豆,我這個師政委親自給我未來的新娘子警戒。」

她說,「你當真啦?」

他走到白馬的身邊,從褡褳里把新帶來的洋胰子和毛巾取出來遞給她,牽著馬向路口走去。走到一個便於觀察的位置上,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將巴掌用力向下一砍說,「在你能做的時候,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接過東西,看了看他的背影,仍在猶豫。

他說,「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將來革命成功了,一定要讓女人們都能痛痛快快地洗澡,就在光天化日下洗澡,還要在大河大海里洗澡。革命,不能老是一身汗臭,不能老是渾身腥臊。」

她被他的話感染了,終於開始解衣服了,起初還有點猶豫,解衣服的過程中,她不時地向他的背影瞥一眼。他紋絲不動,就像一座雕像,肩膀上扛著熱烈的陽光。她沒有全脫,而是留了背心和內褲。在川陝根據地,像她這樣能夠穿上背心和內褲的女紅軍,極其少數,多數女紅軍都是上勒布條下兜長褲,她的特殊待遇得益於他經常到根據地以外活動。過去她對這些不在意,但是在紅軍隊伍時間呆長了,她就越來越感覺出來了,他對她的愛,表面看來不顯山不露水,可那卻是深入到骨髓愛到肺腑的。他的愛是大愛,是一種寬闊的愛,但又往往愛到你心裡那個最隱秘的地方,那片最需要陽光的地方。

第一次在山裡用河水沐浴,這是她過去沒有體驗過的,有點驚慌,有點好奇,還有點笨手笨腳。剛剛溜到水裡,頓時打了一個激靈,她驚叫了一聲,趕緊蹲下。他依然堅如磐石,頭也不回地說,別怕,這裡沒有毒蛇猛獸。

後來她就適應了,清清的水,溫溫的水,亮亮的水。她像一條歡快的魚兒,在水中自由翱翔,那份清爽的快樂,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當然,那時候還年輕,還單純,對於革命和愛情,都有著純真的憧憬。在經過了十多分鐘的適應之後,她甚至產生一種衝動,她想把他也喊到水裡,她渴望他擁抱她,跟她一起享受那清澈的泉水。可是他沒有動,他牽著他的白馬在遠處的路口,充當天使的護衛者。直到後來她上了岸,脫下內衣,換好了外面的乾衣服,他才牽著馬慢慢地走了過來,看著她用新毛巾擦拭頭髮。

他的眼神驟然一亮,就像一束強烈的陽光,照射在她興奮的、紅潤的臉龐和頭髮上。

離開那個地方,騎在馬背上,他對她說,「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最好看嗎?就是剛才,就是你張開雙臂把頭髮向後攏起的時候。」

七年後浸潤在天茱山這泓泉水裡,王凌霄終於明白了他的讚美。事實上在離開他的日子裡,在那些思念和悔恨交織、愁腸寸斷的日子裡,在有條件的地方,她曾經數次對著鏡子或者河水,重複那個動作。是的,鏡子或者河水裡的她,雙臂伸張,上體后傾,這樣她豐滿的前胸就更加突出。浴后的臉龐健康紅暈,陽光勾勒出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嘴唇的輪廓,圓潤飽滿。

原來他欣賞的是一幅美人出浴圖啊,難怪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那樣明亮!

她想,如果那時候他也下水,或者把她抱上岸去,往林子里一放,她會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他。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處處都表現出正人君子的風度,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從她認識他到分手,他連吻都沒吻她一下。他說,「一切都按規矩來,一切都等到結婚以後或者革命成功以後,做什麼都要從從容容坦坦蕩蕩地去做。」

可是,他沒有等到結婚,也沒有等到革命成功。

也許,這一切都是那個叫喬喬的女孩子引起的。可是怎麼能怪罪喬喬呢?她不相信他會愛上喬喬,喬喬和他不應該是那種關係。但是,今天的理智不等於昨天的看法。在七年前那個蕭瑟的秋天,她不是這麼看的。

那一次,他又神秘離開川陝一個月,又回到陸安州「做買賣」去了。他返回川陝之後,她得到通知,去他的部隊看他,結果她震驚地發現,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喬喬。喬喬穿著簇新的、得體的軍裝,腰間別著一把精巧的手槍。他落落大方地向她介紹說,祖母已經去世了,他兌現諾言,把喬喬接來參加紅軍了。她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東西把她的心扯了一下,向喬喬伸出手說「,歡迎歡迎!這下我們的隊伍就更強大了——」連她自己都鬧不明白,她怎麼會說出這種高調來。

喬喬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高挑個兒,臉蛋健康紅潤,青春氣息勃發。喬喬說,「凌霄姐,真想你們啊,想死了!」

她拉著喬喬的手坐下來問長問短,兩姐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問到喬喬分到哪一部分的時候,喬喬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拿眼看了看他。他說,「喬喬暫時留在我身邊,當秘書。」

她頓時就愣住了。其實她也沒有搞清楚紅軍的師政委是多大級別的首長,但是她知道紅軍的師政委是沒有資格配秘書的。居然……他居然把喬喬接來給他當秘書!她真的有種不祥的預感。

很快她又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他不僅有喬喬當「秘書」,還有一個年輕的助理不離身邊,助理叫什麼名字她一直沒有搞清楚,只聽別人背地裡喊他「草上飛」。據說此人出身黃埔軍校特別班,是地下組織安排在國軍內部的特別人員,在江西反「圍剿」的時候,暴露了身份,率領精幹小分隊回到紅軍隊伍。草上飛那時候也是二十來歲,中等身材,形象英俊,舉手投足煥發著勃勃英氣,同普通的紅軍戰士在一起,老遠就能看見他與眾不同的身姿。

草上飛的出現,使王凌霄又多了一層疑惑。因為他的待遇,他行蹤不定的行為,以及他身邊不同尋常的人物,明顯區別於其他的紅軍指揮員。這樣她就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他可能負有特殊使命。

但是,她還是不能接受他和喬喬單獨在一起,尤其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種神秘的氣氛。

在此後的日子裡,他們的關係就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他們原定在當年的十月結婚,以紀念蘇聯十月革命。然而,王凌霄幾次提出,要調到他所在的師里工作,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他說:「別說還沒有結婚,就是結婚了也不一定要住在一起。現在還是戰爭中,我們不能只考慮個人家庭。」

自從反田頌堯六路圍攻勝利之後,川陝根據地有一段相當長的穩定時間,部隊的主要任務是學習和生產。王凌霄所在的軍部離他的師部隔著一個山樑,大約有十五六里的路程。有一天王凌霄到他那裡,房東告訴她,首長正在寫東西,不經允許不得入內。她心裡極不舒坦,房東認識她,以前她來,房東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是怎麼啦?這就是說,這是特意交代的,她進門要提前通報。想到這一層,她就耍開了小心眼兒,二話沒說,硬往裡闖。二道門的警衛員跟上來阻攔,沒有擋住,她徑直闖進了他的房間。結果她發現了她最不想看到、也最擔心看到的一幕——他和喬喬頭挨著頭——簡直是耳鬢廝磨啊!猝不及防見她進來,二人慌忙分開,喬喬手忙腳亂地把什麼東西往文件包里塞,他卻一臉慍怒,厲聲質問,「為什麼不經允許就闖進來了?」

淚水,在那一瞬間湧上了她的眼眶,她狠狠地盯著他,一言不發,終於一扭頭,摔門而去——那一去,也就拉開了悲劇的序幕。

如果按方位從筍崗向北畫一條直線,這個地方應該在筍崗正北方向,同筍崗直接距離不過五六公里,山下向北就是名叫西高的村莊。

在西高,河田對行動分工作了部署,六個人分為三個小組,荒木岡原帶領一等兵藤川次郎為中路,河田自帶二等兵平沼為左路,松井中尉帶領二等兵岩下為右路。中路也是第一小組,繼續擔負尖兵任務,俟接近目標后,將對重點對象實施捕俘任務。

蜷曲在用石頭堆砌、用樹葉鋪墊的臨時掩體里,藤川次郎很想跟荒木岡原說點什麼,想說說這幾天老鼠打洞一樣的感受,想說說這裡的山水和日月,想說說女人。在這個險象環生陰森的異國山林里,藤川次郎最想談的話題還是女人。

「下士官閣下,你有女朋友嗎?那一定很漂亮吧?」

荒木岡原沒吭聲,心裡卻在想,跟岩下一樣,全是胸無大志之人。女人,女人算什麼?女人只會拖後腿。

「聽說我們這次要抓的是女人,是嗎?」

這次荒木岡原不能再沉默了,黑暗中他用胳膊肘拐了藤川次郎一下,惡狠狠地說,「不知道是不是女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們是軍人。」

藤川次郎的肋骨被拐得生疼,不再說話了。

當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消失之後,黑暗便像潮水一樣澆灌過來,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不聞雞鳴犬吠,只有天籟之音。山林里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荒木岡原的心裡裝了很多東西,儘管他一再要求自己爭分奪秒地睡覺,保存體力和精力,可是很難進入睡眠狀態。在河田分隊里,荒木岡原承擔了比別人至少多一倍的智力和體力消耗,這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他和別人擁有同樣的睡眠時間,卻不可能擁有同樣的睡眠質量。作為一個作戰經歷漫長的老兵,他即便睡著了,也一定會有另一半聽覺和觸覺清醒著。

有一次野營,半夜河田大尉爬出掩體小解,見荒木岡原一點動靜沒有,以為他真的睡著了,便悄悄地向二十米外投擲了一顆石子。結果石子剛落地,匕首也就緊接著飛了過去,河田大尉回過頭來,荒木岡原已經據槍在手,子彈上膛了。後來河田大尉就這件事情專門交代過大家,不要同荒木岡原開玩笑,尤其在執行任務期間,那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的。

荒木岡原這會兒有點激動。倒不是因為建功立業,也不是因為即將由幹部候補生升為軍官,他的激動主要是因為他再一次檢驗了他作為一個「皇軍」士兵的作戰能力和膽魄。他想他本來應該成為武士的,但他比那些武士更有信仰,因為他是大正年間誕生的皇民。他受過嚴格的思想文化教育,不僅懂得重力加速度和拋物線原理,更懂得生命必須依託信仰支撐的哲學。因此他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著天照大神的意志。

荒木岡原曾經不止一次地探詢:我們這是在同另一個國家作戰嗎?從外在的形式上看好像是這樣的。但是,在內心的深處,荒木岡原又總是覺得,這是在自己的故土作戰,是對自己的生命源頭進行武裝訪問。他記得小時候遇到過這麼一件事情,昭和六年九月,在中國發生了「滿洲事變」。上軍事課時,軍事教官中嶼大尉在教室里掛起一張大地圖,地圖上的中國驚人的巨大,而與其隔海相望的大日本帝國,居然那麼渺小,就像吊在雄雞脖子下的一串滴滴答答的饞涎。那是荒木岡原第一次對中國產生的感性認識,這個認識讓他不安、困惑和屈辱。

中嶼大尉說,「我們國家的面積雖然很小,但我們是亞洲第一強國,是世界第五,不,是世界第三強國。我們有天皇的神威和武士的神勇精神,是神聖不可戰勝的。日本的未來,全擔在你們這些青少年的肩上。天皇給了你們生命,給了你們食物,給了你們知識,給了你們一切一切。你們長大后,要效忠天皇,帶著天皇的敕語,帶著征服野蠻洪荒的刀槍,到朝鮮去,到『滿洲』去,到支那去,在那裡建立『王道樂土』。」

那段時間裡,每次上課之前都要唱歌:看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升起一輪耀眼的太陽,士兵的足跡踏遍了亞洲,大日本的國旗在高山峻岭放射光芒……那歌唱著唱著就把少年的血唱得滾燙。就從那時候起,荒木岡原的心裡就埋下了一顆金色的種子,他要像前輩軍人那樣,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武士那樣,像軍神乃木希典大將那樣,像軍神廣瀨中佐那樣,為了大日本的「王道樂土」,戰鬥到最後一息。

直到離開茶嶺后的第三天早晨,河田大尉等人才潛入到天茱山主峰東北側的平安嶴。從這裡翻過一道山樑,即可以到達幾天來一直讓他們魂纏夢繞的那個山澗,那裡至少有三個中國抗日武裝高級指揮機關的知識女性。對於河田和松井來說,那將是赫赫戰功;對於岩下等人來說,有可能是一次美妙的肉體盛宴;而對於荒木岡原來說,則是向天皇陛下再一次供奉的忠心。

按照河田大尉和荒木岡原的經驗,獵物是不會在上午出現的,但是上午仍然不能停止行動,他們必須在獵物出現之前偵察對方的設防和駐屯情況,勘察好進退的道路和火力保障的位置。同時作好行動前的一切準備,包括繩索、繃帶和麻醉噴劑。按照荒木岡原的設想,從突然出現到獵物就範,前後不能超過兩分鐘。

但是令河田大尉始料不及的是,這樣好的天氣居然會變,儘管變得毫無道理,但它還是變了。太陽忽然之間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黑壓壓的積雲鋪天蓋地壓了下來,山坳里頓時風聲四起。

河田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人常說的「天公不作美」的名言,接著,他竟然想到了諸葛亮借東風。憑藉不算孤陋的漢學知識,他知道中國的地理在戰爭中常常出現一些不可思議的奇特現象。《三國演義》里諸葛亮點石為兵伏於荒野的故事再次出現在河田大尉的腦際,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山坳里滾滾涌動的陰森森的殺氣,風吹草動似乎也變成了千軍萬馬的吶喊。

啊,此地深邃莫測,不是久留之地!這個念頭湧上來,河田大尉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僅僅是一種感覺,他就動搖了,想迅速離開這裡,到鷹嘴崖去,那裡至少可以避開雷電的襲擊。但是當他把這個決定告知部下的時候,他遭到了頑強的抵抗。荒木岡原瞪著眼睛問,「大尉閣下,這是為什麼?這樣的天氣不正是我們藏身的好天氣嗎?為什麼要放棄機會?」

河田大尉被問得無話對答,揮起胳膊,一個巴掌掄了過去,「混蛋,執行命令!」

荒木岡原的嘴角出血了,趔趄了一下,迅速又站穩了,立正並嚴肅地再次發言,「大尉閣下,請收回成命,珍惜天皇給我們的機會!」

河田大尉這次沒有掄耳光子了,惡狠狠地盯著荒木岡原咆哮,「愚蠢,天時地利人和,一樣沒有,何以為戰?松井君,請立即組織轉移!荒木,立即行動,否則執行軍法!」

然而,儘管河田大尉已經預感到情形不妙,但他還是遲了一步。天茱山游擊支隊的政治部主任彭伊楓等人從安豐縣大隊觀看戰術訓練結束后返回,同河田大尉狹路相逢。

彭伊楓等人也從鷹嘴崖路過,之後就進入到半敵情狀態。因為前方有個村莊,據說曾經是土匪窩藏的據點,大家便格外謹慎,拉開隊形,在搜索中前進。最先是柴仁亭發現了一個腳印,不是山民的布鞋印,也不是游擊支隊的草鞋印,而是有著規則印紋的奇怪的形狀。田紅葉認得這種鞋,看了一眼立即就變了臉色:「鬼子?」

根據鞋印分析,是剛剛路過此處的。後來,又在山坡上找到了幾個鞋印,還有一處雖然被埋了土但仍然惡臭難掩的糞便。彭伊楓分析鬼子行動的目的,初步判定鬼子是沖著杜家老樓西北五里處的國軍一二五團醫療所去的,便讓柴仁亭發出信號,聯絡前來接應的部隊。但是因為尚未到達接應地點,聯繫不上,卻意外地遇上了由孟秋帶領的一二五團搜山巡邏的特務連一個排。

孟秋認識彭伊楓,也知道彭伊楓同其團長私交甚厚,樂意聽從彭伊楓的指揮。彭伊楓當機立斷,指揮國共兩個方面的抗日軍人共四十餘人,對潛入天茱山深處的河田大尉展開了搜捕圍獵。戰鬥於上午十點鐘交火,歷時一個多小時。後來許成哲和馮存滿率領的二連一個排也匆匆趕到參戰,以擊斃日軍三名、俘獲一名而告結束。游擊支隊也為此付出了重要代價,特務隊長柴仁亭中彈犧牲。

河田大尉被俘不久,彭伊楓就接到眨眼漢子送來的「老頭子」的指示,俘虜先在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關押審訊,搞清他們潛入天茱山的目的,然後再送往蘇魯皖戰區。但這小子死活不開口,開口就是嗚里哇啦不知所云。

眨眼漢子對彭伊楓說,「『老頭子』分析,這幫鬼子的目標不一定是沖著天茱山國共軍隊的,很可能另有秘密使命。」

「老頭子」的這個分析讓彭伊楓也有一點意外——目標不是國共兩軍,另有使命?那會是什麼樣的使命呢?難道天茱山腹地真的存在另外的抗日力量?如果有,那肯定就是一股非常強大、讓鬼子感到巨大威脅的勢力。這樣一想,彭伊楓就覺得太神奇了,也太讓人振奮了。同時,審訊俘虜的重要性也就更加顯著了。

彭伊楓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馮存滿。

馮存滿剛開始也沒有什麼好招,無非就是吼罵威脅,媽拉個巴子老子槍斃你!媽拉個巴子老子剝你的皮!媽拉個巴子再說鬼話不說人話老子餓死你!如此而已。一天下來,這幾句話總要重複上百次,但是沒用。河田要麼就是瞪著眼睛做茫然狀,要麼就是低頭不語。

彭伊楓交代給馮存滿和劉慶唐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讓河田開口說中國話,只要他一說中國話,決口就算打開了。

在馮存滿吼罵的間隙,劉慶唐和顏悅色地對河田說,「我們已經知道你會說中國話了,你再這樣頑抗下去是沒有意義的。」

但河田還是不予理睬。馮存滿幾次提出要揍河田,劉慶唐一再阻止,因為彭伊楓有交代,不許毆打俘虜,堅持文明審訊。

後來馮存滿就火了,有一天讓人找來一根扁擔,脫掉小褂子扔到地上,對劉慶唐說,「不讓我打他,我來跟他比武總行吧?公平地比。你把他的繩子解開,小褂子給我扒了。」

劉慶唐不知道馮存滿又要玩什麼花樣,但是俘虜老是裝蒜,審來審去沒個結果,也不是個事兒。劉慶唐就把捆在河田身上的繩子解開了,並笑嘻嘻地脫掉了河田的軍上衣,坐在一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欣賞馮存滿收拾俘虜。

馮存滿連比劃帶喊,喝令河田站起來,然後把扁擔的一頭抵在自己的肚皮上,另一端抵在河田的肚皮上。馮存滿陰陽怪氣地說,「小鬼子你給我聽好了,俺們領導不讓俺打你,俺跟你比武行吧?來吧,不許動手,俺倆來抵棍。」

說著,肚子往前一挺,河田就往後退了一步。馮存滿說,「俺也不欺負你,你站好了,我說一二,一齊開始。」河田站著沒動,但是從眼神和動作上看,他是聽明白了馮存滿的話。

然後兩個人就抵棍。

河田力氣不小,劍道柔道都練過,但是他沒有玩過這麼個遊戲,他差點兒就提出要跟對面這個敦實的中國漢子拼刺刀了。最初幾個回合,總是河田在退,退了兩步馮存滿就停下,撇撇嘴,一臉的不屑,讓河田重新把扁擔放好,然後再抵。抵了幾次,河田被激怒了,戰鬥慾望呼呼生長,找到感覺,就拿出吃奶的力氣,發一聲喊,哇哇亂叫地向馮存滿發起進攻。

馮存滿一看這架勢,樂了。嘿嘿,小鬼子還真的跟俺玩起來了。那好,讓你領教一下俺的厲害。站穩了腳跟,運足丹田之氣,兩手向上一張,肚皮就拱出去一步開外。那邊河田見對方來勢洶洶,也竭盡全力,吭吭哧哧地抵擋。於是乎劉慶唐在一邊就欣賞到了精彩的一幕。在房東焦三家的土坯院牆裡,兩個精赤的漢子對面而立,河田矮胖,馮存滿短粗;馮存滿雙手叉腰,河田張牙舞爪。馮存滿喊,咦呀呀你個龜孫;河田憋著一股氣從鼻子嘴裡呼呼地往外漏。兩個人都用腳板抓地,企圖讓自己變成一棵千年老樹,抓住地就紋絲不動。院場里頓時殺氣騰騰,石板顫動。

馮存滿本來以為他很快就能將俘虜制服,這小矮鬼子會被他勢不可當地抵在牆角,扁擔頭將插進俘虜的肚子,讓俘虜的臉變白眼變大膽子變小,俘虜會在最後的關頭大喊饒命,而且是用中國話喊。只要他用鬼子話喊,馮存滿就拿定主意不理睬他,繼續把他往死里逼。

但是馮存滿想錯了。

剛開始接招的時候,河田確實站立不穩,被馮存滿抵得連連後退,但是他很快就看出了蹊蹺,雙手也叉在腰際,哈下腦袋,把重心降低,前腿弓後退綳,上體前傾,讓自己的身體形成了一個牢固的支撐體系。馮存滿運了幾次氣發起猛攻,河田不僅沒有後退,鼓起的一股暗力反而讓馮存滿亂了陣腳,步伐搖晃起來。

馮存滿頓時就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這個鬼子還真不是好對付的,如果不能很快制服,搞成了這樣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如何收場?馮存滿一著急,就動開了小心眼兒,兩人正僵持較勁的當口,馮存滿突然往旁邊一閃,丟下扁擔,跳出圈子。河田沒有防備這一手,收攏不住,撲通一聲栽了個嘴啃泥。馮存滿見狀得意地哈哈大笑說,「小鬼子!跟老子玩這個?你還嫩了點。」

劉慶唐說,「馮連長你別得意,你看你把鬼子惱得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不過,這一手也確實不光彩,鬼子好像在罵人呢。」

河田爬了起來,氣呼呼地看著馮存滿,嘴裡果然含糊不清地嘟囔什麼,臉上有鄙夷的表情。馮存滿有點心虛,轉過臉來罵劉慶唐,「你們這些吃裡扒外的傢伙,看見沒有,這個鬼子膀大腰圓,你們一天還給他一斤大米外加一個饃。可我一天的口糧才半斤大米,剩下的全是麥麩,兩泡尿尿了,肚子就癟了,能打贏他嗎?」

劉慶唐說,「優待俘虜是彭主任特意交代的,又不是我想讓鬼子吃好,你憑什麼怪我?再說,跟鬼子抵棍也是你先提議的,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啊!你自己逞能,現在丟醜了,又來怨天尤人!」

馮存滿說,「行了行了,今天的審訊就這樣了。這事啊,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就不要再往外說了!」

劉慶唐說,「我不往外說沒用,你看這鬼子,一臉的看不起,你還能堵住他的嘴啊?」

馮存滿說,「小鬼子不會說人話。停了停又說,嘿嘿,他要是說人話了,我老馮出這點丑算什麼?抗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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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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