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玉
不可遏止的思念,不可遏止的寂寞,不可遏止的恍惚。
明知不可能,可是每一次電話鈴響,都忍不住要猜測是他;路上遇到略相似的身影,往往痴心地追出大半條街;並且忽然對所有的四合院產生強烈興趣,滿北京地找,無論開不開放,都死乞白賴求主人容我參觀。
從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是這樣子的,生命的每一分鐘每一細節每一次呼吸都是為了他,有他,就擁有全世界,而如果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一切,花不香風不冷夜不黑陽光不明亮。
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情形太不健康,可是無可奈何,整顆心沉睡在冰河的底層,再也沒有人可以將它喚醒。仍然每天一次地跑往秀場,傻看傻笑傻吃傻睡,做每一件事都恍惚,都納悶,不知道這樣的忙碌是為了什麼。
比任何時候都更喜歡讀宋詞。是宋詞三百首的宋詞,不是王朝廣告製作部經理的活人版宋詞。詞中說,「春心莫與花爭花,一寸相思一寸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見了又休還是夢,坐來雖近遠如天」,「天涯萬一見溫柔,瘦亦為此瘦,羞亦為郎羞」,「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說得真好。只是,仍不足形容我心摧傷之萬一。
我開始渴望離開。只等展示一結束就立即打道回府,今生今世再不見他也罷了。
天氣一天天地暖,除了心。
終於正式綵排的日子到了,模特兒全身披掛,戴上「再生緣」玉飾最後一次走台。
背景是一場大型儺舞表演。數十武士戴面具,執木劍,魑魅魍魎,載高載低,影子被燈光處理過,斜斜地投在幕布上,有形容不出的凄迷詭異。
儺舞,又稱儺戲、儺祭,是我國一種古老的文化傳統。儺面具,俗稱「臉殼子」,以木或者陶製成,色彩大紅大黑,張揚而單純,線條粗獷,有種原始而獰厲的美。
據說,面具的製作始於五千年前的原始社會,人類祖先在山林中與野獸做戰,為了威懾敵人,也為了給自己壯膽,戴面具以裝神弄鬼,虛張聲勢;后南北朝時期,有齊蘭陵王高長恭英勇善戰,指揮有度。然相貌俊秀,面如敷粉,不足以懾眾,於是令人制面具戴上,指揮做戰,氣勢非凡。時人敬以為神,紛紛效仿,至漢代,漸發展為巫術禮儀,在宗教活動中用以驅鬼祭天,此風至清代尤為盛行。
直到今天,陝西等地社火活動時,猶有儺戲表演,載歌載舞,穿村過戶,祝福人畜兩旺,除舊迎新。
此刻,在儺舞原始而粗獷的襯托下,身穿清宮服飾、珠圍玉繞的模特兒們愈發千嬌百媚,弱不勝衣,而玉的盈潤光澤也在飄忽的燈光處理下格外矚目,美不勝收。
我站在台下,目炫神馳,一時間不知今夕何昔,此地何處,因大力稱讚宋詞:「以舞劍配合玉飾秀,的確別出心裁。」
宋詞得意。
元歌悻悻。
我又轉而恭維她:「如果你肯登台,這些模特兒全都沒飯吃。」
元歌立即高興起來,笑得身子如花枝亂顫。宋詞斜一眼:「跟女人也忘不了發騷。」
「你懂什麼?」元歌翻她老大白眼,接著轉向我,面孔一變,飛個媚眼,「只有女人才最懂得欣賞女人。唐詩,噢?」
我失笑。這妮子左瞻右顧,竟能在眨眼間換出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也堪稱一絕。
綵排后,宋詞著人收拾服裝玉飾,全部送往王朝經理室保險柜收藏,元歌也要忙著準備明天記者招待會的事情,卻將我託付給小李:「你好好安排唐詩一下午的節目啊,明天就開展了,可別叫她緊張。」
我又笑,自從那次同她詳談過我的感情危機后,她待我就是這種不放心的態度,好像我是個迷路的孩子,需要她時時刻刻無微不至的照顧。同時,我發現她對小李說話的態度很奇怪,像是命令,又像是親昵,一種形容不出的柔媚嬌俏。
小李欣然領命,還特意打了個立正,說:「保證完成任務。」
他的確把任務完成得很好,安排了我滿滿一個黃昏的節目,先是去天安門看降旗,接著吃晚飯,到三里屯的吧喝一點東西,然後蹦迪。
嘈吵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群里,我和小李很快被擠散了,散了也就散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談笑風生狂歌勁舞的背後,我的心其實寂寞。
主持台上,渾身釘滿亮片的金毛DJ在嘶聲呼喝:「Ladiesandgentleman,今晚你們High不High呀?」
「High!」萬眾齊呼。
「High就大聲叫出來!」
「High!」少男少女們用盡他們渾身的力氣在叫喊,可是再用力,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裡已經沒有自我,每個人都是我,都在替我叫,替我High。
可是DJ還是不滿足:「叫得大聲點!」
「High!」
「再大聲點!我聽不到!」
「High!High!High!」
有沒有160分貝?
尖銳的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而劇烈的跺腳聲要把舞池踏穿。人們瘋狂了,不管認識不認識,都互相擊掌,撞胯,甚至打耳光。後面的人抱著前面人的腰,圍成一圈一邊拚命跺腳一邊前行,那不是在跳舞,只是在發泄,動作完全變形了,肩在扭,胯在搖,大聲地叫,起勁地跳。
真是開心呀!怎麼會這麼開心呢?好像玩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似的。
這樣的快樂是要遭天妒的。
我在人群中跳著,叫著,流著無人知曉的淚。張楚,這樣的夜晚,你可想過我?
直到午夜兩點多,小李才將我送回賓館。
我再一次向他道謝,他笑:「元歌千托萬囑的,我一定要保證服務質量。」
我微笑,不禁有一絲感慨,還是幾天前的事情,凡我所思所想,他必會儘力辦到;轉眼間,陪我的目的已經不再是為了我本身,而是要完成「元歌的任務」了。
疲倦使我終於一夜無夢。
只可惜,又被電話鈴吵醒。
「唐小姐,我是王朝廣告何敬之,你能馬上到公司來一趟嗎?」
「何董?」我驚訝,同王朝合作這麼久,我的事一直是由宋詞和元歌負責的,今天拍賣會就要正式舉行,難道中間出了故障,他們要臨陣換槍?
在王朝門前一下車,我就發現不對了,樓前竟然排滿警車,還有幾個警察一直在用通話器彼此聯絡。
保安阿清看到我,急急迎上來,臉色沉鬱:「唐小姐,沒想到那些玉是你的……」
「什麼玉?出了什麼事?」我驚訝,一顆心「怦怦」跳。
這時何敬之走過來,神情慌張與阿清彷彿:「唐小姐,這個,這個,真是……」
「何董你好。」我伸出手與他相握,發現他手心裡全是汗。「這裡好多警察,出了什麼事?」
「這個……您的玉不見了。」
「什麼?」
「唐小姐,我很抱歉。」何敬之拭一拭頭上的汗,「是這樣,今天一早,茶水小妹打掃衛生時,發現七樓總經理辦公室的保險柜被人撬了,秦副總經理也被殺害……」
「天哪!」我忍不住捂住嘴,「兇手抓到了嗎?」
「跑了,毫無線索。」
「保險柜查過了嗎?」
「查過了,兇手不在裡面。」
聽到這樣的答案,再驚慌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可是何某不笑,額上的汗仍然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唐小姐,我們已經報告保險公司,希望可以做出補償。公司出了這樣的事,我真是……真是……」
忽然有人一搭我肩膀,我回過頭,見是警察。
「唐詩小姐是吧?既然這次的失竊案與您有關,我們想請你錄一下口供,希望你能合作。」
「我願意合作。」
我看到現場,雖然秦歸田的屍體已經挪走,但是凌亂的桌面,滿地破碎的玻璃碴兒,斑駁的血跡,以及大開著的保險柜門,仍然清晰地表明這裡曾經發生過非常可怕的事情。
「唐小姐,我謹代表北京市公安系統對你在我市的損失表示歉意和遺憾,但請你放心,我們儘快破案。」
「謝謝,我會全力合作。」
「請問你在什麼時間發現你的玉器丟失的?」
「剛才,你們讓我看現場的時候。」
「那麼,在此之前你是否知道玉飾藏在什麼地方呢?」
「不清楚,我只知道昨天排練太晚,玉飾由王朝暫時保管。」
「你說到昨天暫時由王朝保管,那麼往常呢?平時排練后這些玉飾會收藏在哪裡?」
「在我們再生緣北京分公司的保險柜里。事實上,在此之前,王朝所有人並沒有機會完全接觸到這些玉飾,直到昨天正式綵排才由真玉代替仿器的。」
「也就是說,昨天是王朝的工作人員以及模特兒們第一次真正看到這些玉?」
「是的。」
「這麼巧,這麼多玉器一直放在再生緣都沒有出事,剛拿到王朝就出事了?」
我微覺不悅:「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監守自盜?」
「當然不是,這是例行問話,唐小姐,你不要太敏感了。」
我做一個手勢:「請隨便問。」
說實話,在警局錄口供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種情形,是讓任何一個清白無辜者都會感到壓抑的,什麼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真要是被叫了門,做不做虧心事都要嚇掉半條命的。
口供錄了整整一天,從「王朝」董事長何敬之到保安阿清、茶水小妹以及眾模特兒一一問到,最後目標集中在宋詞、元歌兩個人身上。
「宋詞?元歌?」我大驚,「不會是她們兩個!」
「現在,你的玉飾展,我只有另安排人手了……」何董事長苦惱地攤攤手,「我也不希望是她們,可是審訊結果表明,只有她兩個的做案嫌疑最大。」
「為什麼?」
「案發那天晚上,她們兩個都留在公司加班,走得最晚,也都知道藏玉的地方在七樓經理辦公室,又都同秦經理髮生過爭執。保安說,那天元歌先離開大廈,衣冠不整,一臉怒氣;接著宋詞走出來,手裡拎著一大包東西。她們倆離開的時間前後相隔不到十分鐘,與法醫鑒定的死者被害時間吻合。這一點,大堂監視器的錄像帶可以證明。」
那錄像帶的拷貝我也看過,上面清楚地顯示出元歌和宋詞先後離開大廈的情形,元歌的臉上,美艷中透出殺氣。那樣子,正像是何敬之說的「衣冠不整,怒氣沖沖」。
「可是這也不能說明就是她們殺了秦經理呀。那些模特兒也都知道玉今晚收藏在大廈里,還有一些了解內情的記者……」
「已經作過排查,每個人都有充足的證據證明當時不在現場。只有宋詞和元歌兩個人嫌疑最大,又沒有時間證人。而且,元歌已經承認在那天晚上同秦經理髮生過爭執,原因是姓秦的想侮辱她,可她拒不承認殺人竊玉。作案現場也取到了她的指印與腳印,證明她確實到過作案現場。」
「宋詞呢?宋詞又為什麼被拘?」
「秦經理死因已經查明,是酒後被人從腦後用酒瓶擊昏,然後以長統襪勒死的,頭上還被套了一隻大號保險套。你可能不知道,宋詞一直與秦經理不和,最近因為升職問題還同他吵過架……」
「我知道。」我悶悶地答,耳邊忽然響起元歌的聲音——「全公司只有一個人敢當面罵秦經理色狼,那就是宋詞。有一次她為了礦泉水廣告的事和老秦吵起來,居然詛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長統襪和安全套悶死!」
我的心已經灰了一半:「那現在怎麼辦?」
「我們已經通知保險公司,希望可以對您做出補償。拍賣會的事兒,我也另安排了人手……」
我不耐煩地打斷:「我不是說玉,是說宋詞和元歌。她們現在怎麼樣?」
何某愣一下才想起來回答:「還在警察局接受審訊,除非能提供不在場證據,否則起碼還要審幾天,不能探監,不能保釋。」
我一邊太陽穴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