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韃虜易驅,民國難建
還有許多歷史家,尤其是若干美國漢學家,像已故的哈佛學派健將瑪麗?瑞德教授(MaryC.Wright)。她把狹義的辛亥革命追根究底,竟發現武昌起義是「文學社」、「共進會」他們搞起來的。「同盟會」幾乎沒有實際參與。
我們治革命史的,如果只從「組織」的一個角度來看它,這話原沒有錯。辛亥十月十日武昌首義時,同盟會和那些首義團體,的確沒有直接的組織關係。但是「革命」原是在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之下,「一時俱發的群眾運動」(aspontaneousmassmovement)。在爆發之前,更重要的則是有一個「全國一致信服的意志」(nationalconsensus)。此一意志,雖革命群眾人人皆有,然其中總有一兩個,甚或只有一個團體,為「眾星所拱」,為兄弟團體所信服的,「馬首是瞻」的老大。中國革命如此,美國革命、法國革命、俄國革命也都是一樣的。老實說,辛亥革命前後,革命群眾所一致篤信不移的共同意志,只有八個字:「驅除韃虜,建立民國。」(須知袁世凱就是抓住上四字而掠奪了革命果實,身正大位的;他也是背叛后四字而身敗名裂、遺臭青史的。)而同盟會卻正是這樁「共同意志」的發源地和推動者。它也是化這一意志為革命行動的「馬首」。它更提供了「以美國為模範」的運作方式、抽象理論,和領袖人才。——辛亥革命期間,「同盟會」之外,其它的小革命團體,都只是一些「娃娃隊」、「紅衛兵」。他們造反有餘;建立民國就不是他們辦得了的事了。所以治辛亥革命史而忽略了「同盟會」領導的重要性,正如治黑奴解放史而低貶了林肯一樣,都是二次大戰後,美國繁瑣史學濫觴的結果,不足取也。
可是同盟會當時這八字靈符,宣傳起來,雖有其摧枯拉朽之力;而實行起來,卻有其難易之分。「驅除韃虜」那時是最有效率的口號。它擴大了統戰範圍;縮小了打擊目標。把大清帝國的一切罪惡,腐爛社會的一切不平,帝國主義的各項侵略,這些大黑鍋,都讓「韃虜」大哥一肩背了過去。把「韃虜」一下「驅」掉了,一個燦爛光輝的中華上國,立刻就可「恢復」了。——好不痛快哉?!
驅除韃虜豈難事哉?非也!現在紐約市大執鞭,當年是「正黃旗」貴族的吾友黃庚教授,便時常指著他自己的鼻子向我說:「你們(漢人)那時要驅除的韃虜,就是我!」「我們(漢人)」那時為什麼要「驅除」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小韃虜黃庚呢?我拍拍黃教授說:「我們不但不驅除你,還把漢家姑娘嫁給你呢!」
所以孫中山那時要「驅除韃虜」,只是驅除幾個可憐又可嫌的滿族寡婦孤兒,和十來位昏聵糊塗,連半句「滿語」也不會說的滿族老頭子罷了。其後袁世凱歪歪嘴,不就把他們「驅除」了?——乾淨利落。
可是那八字靈符的下四字「建立民國」,就不那麼簡單了。中山與同盟會諸公,首先即以他們自己新組織的同盟會為示範,來試驗那個「三權分立」、「權力制衡」和「司法獨立」的美國式的共和模式(republicanmode)。
「同盟會」於一九零五年八月二十日在東京成立時,其組織形式即分「執行」、「評議」(立法)、「司法」三部。中山由全體一致推選出任「執行部總理」,黃興當選為「執行部庶務」,等於副總理。汪精衛則當選為「評議部議長」;邱家彥為「司法部判事長」。每部各有分屬。全會幹部三十餘人,三權分立,煞有介事。然據曾任執行部書記的田桐回憶:「當時以秘密結社,最忌手續繁複。稽考時日,司法、評議二部,尤難實行。同人提議開三部聯合會。遇有重要之事,將三部人員結合,一次議決實行。自此制行后,司法、評議二部未曾獨立行使職權矣。」(見田桐,載(《革命文獻》第二輯)事實上,當一九零七年三月四日孫總理接受日人饋金離日時,如此重大事件,他們顯然連會也沒有開過。於此一糾紛,我們就可看出這個革命司令部內,平時會務操作的程序了。其後由「同盟會」進而改組為「國民黨」而「中華革命黨」而「中國國民黨」。連「總理」、「總裁」二職稱都變成孫、蔣二公專用的「謚法」,再沒有第二個「總理」,第二個「總裁」了。三權分立云乎哉?有人或許要問:既然如此,革命不就不徹底了嗎?朋友,革命原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它是分階段前進的。每一階段都有些進步,搞了七、八上十個階段,「革命」就會「成功」了。用不著做急色鬼。所以當時以一個首倡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的神聖政黨、國父完人,以身作則,尚且如此,欲以之託諸軍閥及「八百羅漢」(民初國會議員的集體諢名),而期其有成,豈
非緣木求魚哉?辛亥革命過去八十年了。我們搞「建立民國」,到現在已換了幾個朝代,而我們的「民國」至今還是個半調子、「四不像」,實在是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一個真正的「民國」,最後是必然要出現的。不信,等著瞧嘛!
8.1 三權已足,五權不夠
精通「國父思想」、「孫文主義」的專家們,可能認為筆者所說的「八字」靈符,太簡單化了。國父還有「五權」憲法呢!你只提了三權;國父還有「三民主義」呢!你只碰到二民。民生主義、平均地權,你就不談了耶?
限於篇幅,應另有專篇始能詳答。簡而言之,我們要知道,國父也是遜清遺老,去古末遠。他老人家看中了祖宗遺教中最最可取的兩大制度:「考試製度」和「御史制度」。他要把它們延續下來。於三權之外,另設「考試權」和「監察權」。殊不知這對難兄難弟,都只是「農業社會」和「中央集權」前提下的天才發明。可是在工商業發達,現代化的「多重中心的社會」(multi-centeredsociety)里,他兄弟就無能為力了。因為在一個多重中心的現代化社會裡,要「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就以這超級工業化的美國情況來說吧。凡是沾上要領取執照的職業,幾乎無一不要考(雖然「考試」這個怪物原是中國人發明的)。且看律師、醫師、建築師、會計師、社會服務員(socialworker)、警察、郵務員、飛行師、領航員,甚至嘗酒師(winetaster)、水喉工、地產經紀、貨車駕駛員、計程車駕駛員、電器工、電梯操縱員、私家車駕駛員……蓋不下百數十種,再加上各大公司行會,亦各有其專業考試,下及垃圾夫等等……無不有其考試。一個「考試院」哪考得了那許多?所以中山所特彆強調者,只是「文官考試」(高普考),專為入朝當官而參加之考試也。試問今日台港有志青年,有幾個要做官?他們要在工商界當大老闆呢!「考試院」派啥用場?
至於「監察權」就更不值一提了。我國傳統上的「御史」也、「言官」也、「參劾」也,都是專制政體中的看家狗(watchdog)罷了。最近在台灣的蔣緯國將軍為了「私藏」幾十枝「打靶槍」被揭發,便弄得手忙腳亂。在他老子和哥哥當政的時代,緯國要私藏幾個原子彈,于右任院長敢瞥他一眼?——在一個現代化的政府之中,發生監察作用的,不是御史大夫也,反對黨也!所以在一個現代化了的政體之內,防貪防腐,三權已足。政治民主化不了,搞五權、十權亦無濟於事也。設個專打蒼蠅的「監察院」有屁用?
8.2 再看無勞增值、漲價歸公
再看看國父的「平均地權」的高論吧!中山那時談平均地權,非搞毛澤東式的「土改」也。他的重點是亨利?喬治的「單稅法」中「無勞增值、漲價歸公」那一套——說淺顯一點,中山先生反對現代化過程中,資本主義的「炒地皮」。倫敦地價在十九世紀漲了三千倍。不知出了多少地皮客、大富翁。其後美國和澳洲也急起直追(讀者也可看看今日的香港、台北甚至廈門)。亨利?喬治老兄在紐約點出了這一點。一八九六年中山在倫敦待了八個月,也證實了這一點。孫中山是個好學深思的人,一輩子都在中西典籍(尤其是西書——毛澤東不如孫中山,就是他不讀西書)中探索學理。讀到喬治的《進步與貧困》之後,恍然大悟,非反對炒地皮不可。
中山和喬治這一套,都是相當深奧的。它不是青年留學生如薛仙洲,和八股文專家胡展堂或「一夜就學會了日文」的梁啟超所能輕易了解的。所以他們都曾和中山「激烈爭辯」,甚至反對到底。這一套對「同盟會」、「共進會」裡面的紅衛兵們來說,那就更是一頭霧水了。因此共進會後來頒布的「會章」,一切都以同盟會的會章為藍本,只是把「平均地權」一條改為「平均人權」。胡漢民在《民報》上談「六大主義」,其中之一竟然是「土地國有」。「土地國有」屬於王莽和毛澤東,非孫中山也。
中山那時所搞的如果只是簡單的「分田」、「土改」,那他老人家晚年才想起的「耕者有其田」,一句話就夠了。提倡「耕者有其田」,則「十代務農」的梁啟超,和早年貧無立錐的胡漢民,都不會反對的。殊不知早年中山所搞的卻是亨利?喬治一套的洋東西,對胡、梁等一些土老兒說來就有對牛彈琴之感了。
其實亨利?喬治(一八三九~一八九七)和馬克思(一八一八~一八八三)一樣,都是十九世紀的理論家。喬治第一本談「土地政策」的書是一八七一年出版的,那時資本主義的諸「大王」,都還潛龍在田,蓄勢未發;只有炒地皮才一馬當先。所以喬治先生以為用「單稅法」解決了土地問題,其它一切社會經濟問題,也都可迎刃而解了。這是他老先生一廂情願的想法。其實「經濟起飛」了,哪一項利潤不是unearnedincrement(無勞增值)呢?要「漲價歸公」,為什麼只對地皮客過不去呢?這就是「民生主義」的漲價歸公的辦法,直到今天的台灣也實行不了的緣故。現在我們在紐約的「小台北」法拉盛,一度有華裔「地產經紀」三百家,這兩年來地皮跌價,據說都紛紛改行了——這就叫做「市場經濟」、「自動調節」嘛!中山早年的操心是值得理解的。但是卻是個不必要的杞人憂天。
8.3 挖掘了民族良心的「黃花岡」
孫中山先生實在是十分偉大的。他不但在辛亥革命時代是個最前進的思想家。搞歷史的人一百年後回頭看,孫公仍然是我民族最高層領袖中,近百年來極少有、甚至唯一的「現代人」。毛澤東雄才大略也,可是「太土了」。這三個宇不是我們寫歷史的人封他的。那是他枕邊人江青夫人對他的評語。君不見毛主席故宮的偉大書房裡,就找不到一本洋書?君不聞,毛主席自誇把《資治通鑒》讀了六遍。毛主席一輩子只會做酸溜溜的舊詩詞,而一句「新」詩也不會寫;毛公也一輩子末穿過西裝,據說也未刷過牙。他這位土老兒居然也找到了一個當明星的老婆,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中山先生是個現代人。他在辛亥革命時的思想,是「新」得過了頭,也可說是「躐等」吧!其實他那「八字」真言,就足夠領導一個「辛亥革命」了。其它都是多餘的。
為著「驅除韃虜」,同盟會一成立,他們就想到要聯合會黨,搞武裝暴動。在辛亥之前,孫中山所親身領導的所謂「十大起義」,有八次都是同盟會在它短命的六年(一九零六~一九一一)之內發動的。一九零七年一年之內就「起義」了四次,計有「潮州起義」(五月)、「惠州起義」(六月)、「欽州起義」(九月)和「鎮南關起義」(十二月);外加同年七月光復會徐錫麟的「安慶起義」。一九零八年則有「欽、廉起義」(三月),雲南「河口起義」(四月);一九一零年則有「廣州起義」(二月);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之前則有最慘烈的黃花岡(一作「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廣州起義」(四月二十七日,陰曆三月二十九日)。
同盟會諸公為什麼要不斷地搞這些準備並不充分的小起義呢?而這些小起義為什麼沒一個能維持若干時日的呢,這就因為孫黃諸公都堅信滿人政權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末日。牆例眾人推,只要他們能以有限的力量,在中國南部沿海佔領一兩個城市,全國各地就會一致響應;然後群策群力,就會把大清皇帝拉下馬。——他們這一構想,並沒有錯。辛亥武昌起義之後,各省響應之熱烈,不正是如此?可惜的是清末革命黨人搞了十餘次大小起義,竟然沒一次能佔領一個城池至一兩個星期之上的,所以連鎖反應就無從發生了。
再者,孫、黃二公都是運動秘密會黨起家的,他們過高地估計了會黨的戰鬥能力了。其實會黨只是些烏合之眾,而革命黨領袖如孫黃等人,籌了些極其有限的「軍餉」,買了些陳舊槍炮,便驅策這些烏合之眾上前線,作戰賣命。而孫、黃兩人又都是文人。孫逸仙是個學貫中西的洋翰林;黃克強則是個「文似東坡,字工北魏」的名秀才。二人基本上都不知兵,至少沒有臨陣經驗。那些桀驁不訓的會黨分子,也不一定聽他們的指揮。率領他們去「起義」,正如古人所說:「驅市人為戰」。對方的清軍雖說不上是什麼勁旅,但至少是職業性的正規軍。兩相砍殺,則勝敗之數,就毋待蓍龜了。所以同盟會諸子,在羅掘俱窮,運動會黨,發動七次起義,都一無斬獲的沮喪心情之下,最後不顧一切,乾脆捨棄會黨,就自己赤膊上陣了。
最先丟掉筆桿,拿起手槍炸彈,去和滿族王公拚命的高級幹部,便是有美男子之稱的才子汪精衛了。汪精衛其時年方二十七,由於《民報》的深入朝野,已才名滿天下,連北京的深宮內院繼慈禧、光緒(一九零八年死亡)執政的后妃,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汪原在南洋一帶隨孫黃二公辦雜務,然自覺同盟會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非自己捨身做烈士別無他策,乃留下血書不辭而別,由傾慕他的女友陳璧君向乃母逼出八千元(此為陳璧君自報,實數猶待考),乃偕璧君及同志喻培倫、黃復生等數人輾轉潛入北京,詐開「守真照相館」,謀刺攝政王載灃。小才子怎能做職業刺客呢?事機不密,汪黃二人就被破獲逮捕了。
北京捕獲的革命黨刺客,竟然是文名滿天下的汪精衛。消息傳出,一城皆驚。汪黃大獄由肅親王善耆親自主審,而善耆竟是個惜才之士,他首先便被汪氏的文名儀錶供詞和風采所懾服。當他把汪、黃兩犯「隔離審訊」時,二人皆堅稱是「個人謀反,累及無辜朋友」,叩請庭上將本犯千刀萬剮而將無辜者釋放。據說善耆聞供大為感動,竟放下硃筆,再三嘆息,口稱「義士、義士」不絕。就這樣他才說服攝政王載灃,把這兩個罪至凌遲處死、九族同誅的「大逆犯」,輕判為「永遠監禁」的。
作者落筆至此,倒覺得載灃、善耆這些「韃虜」貴族,顢預誤國,固罪無可逭,然較諸後來國、共兩黨,誅鋤異己,殘害無辜者之兇狠毒辣,實有足多者。治史者記錄善惡,可下慎哉?!
汪精衛那時年輕衝動,激於義憤,不惜一死,曾引起全國同情,把排滿革命,帶向另一高潮。其實汪氏只是因其多彩多姿,而暴得大名。當時革命黨人,痛恨清室誤國,沮喪之餘,人人皆有必死之心。其中無名烈士,其死難之慘烈,更足銘人肺腑。即以喻培倫烈士而言,喻君原為三位刺客中的漏網之魚,原可不死,但是最後還是自求一死,做了黃花岡上的烈士。今日世人但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精衛,又有誰知道,真正引刀成一快的小四川佬喻培倫烈士呢?!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起義」,最後叢葬於黃花岡的「七十二烈士」(實數是八十六人),他們當時是人人自求一死的。這群烈士都是當時中華民族中熱血沸騰的青年,他們眼見國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間,而人民愚昧、清吏顢頊。他們原想藉華僑之錢,憑會黨之勇,以推翻滿清惡政。可是起義十餘次之後,才知藉華僑之錢匪易,憑會黨之勇尤難。絕望之餘,乃決心以一己血肉之軀,作孤注之一擲。這就是七十二烈士死難前的孤憤心情。
他們死得太慘烈了。八十多人原是「同盟會」的骨幹,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將相之才,卻被當作衝鋒陷陣的小卒犧牲了。一旦集體犧牲,則同盟會之菁英斫喪殆盡;但是他們之死,也挖掘了我們民族的良心。——全國暴動已薔勢待發,清廷惡政也被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共進會」、「文學社」是怎樣的團體?
果然距七十二烈士之死,為時未及半年。便發生了十月十日(陰曆八月十九曰)的「武昌起義」,從狹義的觀點立論,這就是「辛亥革命」了。所以所謂「辛亥革命」者,便是近代中國為「驅除韃虜、建立民國」而發動的革命運動之最後一次的「起義」。
通過這次起義,則「驅除韃虜、建立民國」的兩大目標,便完全達到了。——因此吾人如認為「中國現代化運動」是有其「階段性」的,則「辛亥革命」應是第一階段,而且是完全成功的第一階段。不過其後還有三、五個乃至七、八個「階段」,有待突破罷了。
可是我們如果是「一次革命論者」,認為長治久安的百年大計,可以「畢其功於一役」——國共兩黨的理論家,都是一次革命論者,就難怪孫中山先生要慨嘆「革命尚未成功」了。共產黨理論家則認為它是「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它不是共產黨人所認可的「革命」。是耶?非耶,讓我再看看這「武昌起義」是怎樣搞起來的。
長話短說。直接推動「武昌起義」的,有兩個重要的革命團體:「共進會」和「文學社」。另一個團體「日知會」則作用不大。它只是個被革命人士用為盾牌的聖公會讀書室的名字。那且也早在辛亥前就解散了。
「共進會」於一九零七年成立於東京。原動議人為同盟會內黃興以後最末一任的「庶務」劉揆一。揆一為什麼於同盟會之外,再組織個共進會呢?其原因是同盟會鬧分裂。光復會退盟;孫中山與汪胡等人在南洋另組同盟會氣「總部」,因此原同盟會分子之留日者,不願再隸屬於老同盟會。劉揆一是傾向中山的,所以他想另組一個與同盟會性質相同的團體以為彌縫。
據共進會成立宣言:共者共同也;「進」者「有進無退」也。所以它也是許多小革命團體的「共同」組織。宗旨與同盟會完全一致。只是把平均「地」權,改為平均「人」權。至於會旗,他們就不用孫中山堅持的「青天白日」了;改用「錐角交錯」的十八星旗。中國那時有「十八行省」,每省一顆星,顯然亦以美國「星條旗」為模範也。新會既立,一時頗得人心。各省英雄紛紛加入,如川人張百祥(百祥與哥老會有淵源,故被選為第一任總理)、熊克武、喻培倫,鄂人居正、孫武,湘人焦達峰、覃振,浙人傅亦增、陶成章……等等,均是一時之選。東京之會既立,旋即移師武漢,儼然是長江中上游的革命重心。雖然共進會與同盟會之間並無直接關係,然又「共進會亦戴同盟會總理為總理,以示不與同盟會分別門戶,獨成系統也。」(見蔡濟民、吳醒亞合著《辛亥武漢首義實錄》)如果此言可信,則本篇前引美國史家瑪麗?瑞德之言,就不攻自破了。
武昌首義時,第二個主要團體「文學社」,則是個青年軍人的組合。原名「振武學社」。蓋清末行新政,練「新軍」,袁世凱的「北洋六鎮」之外,以湖北張之洞所練的「鄂軍」最有成績。袁世凱狡猾而專橫,他的六鎮之內不用有革命傾向的留日學生。張之洞則較開朗,他不但大批保送優秀青年留日,並且重用留日歸國學生以擴展新政、新軍。不幸的是,在任何腐敗的獨裁政權之內從事改革開放,都是自掘墳墓(且看今日蘇聯)。因為有舊政權的剋制,改革開放便不可能順利開展。一旦改革不能盡如人意,則改革運動中的大批「新」人,就必然要走向叛逆之途。——這就是辛亥年間,新建鄂軍之內,其所以革命黨成百成千的道理,而文學社則是他們的秘密組織。文學社成立於辛亥之初,社員遍布鄂軍諸標(即現今之「團」)及工程營、輜重營、炮兵隊等單位。所以他們一旦搞起「起義」來,就同孫黃在華南所策動的不一樣了。在南方他們多半是以「烏合之眾」對抗「正規軍」;在湖北他們要「起義」,那就是「正規軍叛變」了。搞軍隊叛變的效率,較之搞會黨暴動。自然就事半功倍。
不過「文學社」里的小革命家,卻有個美中不足——他們之間,有兵無將(這和同盟會內有將無兵的情況,恰相反)。「文學社」的首任社長蔣翊武(湖南澧縣人),也不過是鄂軍混成協第四十三標三營里的一個小士兵。后升正副目(正副班長)。其它列名史冊的辛亥功臣熊秉坤等人也都是小兵。所以他們一旦造起反來,局面搞大了,卻有有兵無將之苦——後來情急智生,竟強迫一個反革命的旅長(混成協的協統)黎元洪來領導革命。辛亥之夏,四川「路案」驟起,清廷要調鄂軍入川彈壓,而眾兵丁不願離鄂。「文學社」與「共進會」乃暗通聲氣,終於聯合造反。十月十日武昌城內一聲炮響。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帝國就搖搖欲墜了。
8.4 「武昌起義」的經緯
辛亥革命,尤其是「武昌起義」的故事,史家所記蓋不下千百萬言。筆者個人在海峽兩岸的「近代史研究所」暨老友章開沅、謝文孫諸教授鼎助之下,所收中西日文書目便有數千種之多。允為「民國史」中各專題之最。按題翻閱起來,豈人一輩子所能了?
可是武昌起義的實際情形,亦不妨以三數百言一筆帶過:「武昌起義」是清末革命黨人所發動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武裝暴動,而能佔領城池至一星期以上者。它也是如孫黃諸公所逆料的,一旦站穩腳根,則全國各地便會作連鎖的響應(chainreaction)。從湖南、陝西、江西(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開始,時未逾月,全國便有十三省宣布獨立,而策動獨立的主要分子往往不是革命黨,而是各該省內,由立憲(保皇)黨所掌握的民意機關——「咨議局」。這一來,那些無用的滿族王公應付不了,清廷乃召回已被摒斥的袁世凱來撐持危局,而袁氏則養寇自重——一面「進剿」,一面又與革命黨人私通款曲。他向武漢三鎮反攻,也只取二城,留個武昌給黎元洪、黃輿這一架兩頭馬車去慢慢拖延。
原來當黎元洪被拖出作革命軍的「都督」之後不久,黃興亦趕到武昌(十月二十八日),並被推舉為革命軍戰時總司令。如此令出兩府,便隱約的引起黃黎、湘鄂兩派的分歧。黃興苦戰經月,終致兩漢皆失,武昌垂危,黃氏終為鄂派孫武(民間誤傳為孫文之弟)等所排斥,悄然解職遁返上海(十一月二十七日)。然克強雖去,全國革命形勢已如火燎原。越日南京光復(十二月二日),各省遣滬代表復舉黃輿為革命軍大元帥,以黎元洪副之,擬組臨時政府奠都南京,而鄂方擁黎者則堅主黎正黃副。相持不下,嚴然成為十餘年後「寧漢分立」之前奏。而此時革命軍的旗幟,鄂方所用者為共進會的「十八星?錐角旗」;寧方所用者,則為自製象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而廣東光復時(十一月九日)所用者又為「青天白日旗」。一軍三旗,亦見革命黨人錯綜複雜之組織關係也。然斯時民國未建、韃虜猶存;黎黃雙方為自解計,竟分電袁世凱。袁如倒戈反清,當公舉之為民國大總統。斯時歸國途中的孫中山亦有相同的表示——遵奠定清末民初,安定中國「非袁不可」之局(「非袁不可」四字為新出獄的汪精衛所發明)。
但是在袁氏遵約倒戈之前,總得有一番和談,以終止此南北對峙之局。這樣一來,則南方這個支離破碎、一軍三旗的紛亂場面也得有個整體的規畫,和一個總負責人。黎黃二公既相持不下,則聲望原在二公之上的孫文,就呼之欲出了。時局發展至此,袁氏亦覺時機成熟,由前敵將領段祺瑞等四十二人,一封聯街通電(民元一月二十五日),六歲的宣統皇帝就遵命退位了。
8.5 孫文的革命外交舉隅
當國內革命運動鬧得如火如荼之時,孫中山先生在做什麼呢?香港那時不許他入境:日本亦作有禮貌的擋駕。中山活動的地區,只限於南洋。後來南洋荷屬、法屬、英屬諸殖民地,為著向清廷討價,對他亦不表歡迎,弄得中山無處存身。以致在民國前二、三年間(一九一另~一九一二)他連繞地球二匝。全部時間都用在旅途之上了。
中山旅行之目的何在呢?他是在尋覓有錢有勢之歐美人士,同時也想加強他在美加一帶同盟會的基層組織,為計劃中的「起義」而籌餉。
中山對歐美當局寄存希望最大的原是法國。他在一九零五年夏應中國留歐學生之請,路過巴黎時,被湯薌銘等所竊走的文件之中,便有一封法國當局把他介紹給安南總督的信件。法國駐安南的殖民地官員,當時窺伺中國之不暇,何厚於孫文?顯然的這些帝國主義者是想利用孫文:而孫文飢不擇食也想利用他們。
後來同盟會成立了,中山席不暇暖,便於是年十月自日本專程經過西貢,趕往馬賽、巴黎。舟過吳淞口,並與專程來訪的法國在華駐屯軍參謀長作最機密的往還(簡直是一種「合符將兵」的方式)。其後中山並派專精英語人員,偕同法國軍官,前後凡三人,前往與法國殖民地安南接壤的廣西、貴州、四川三省,作實地調查。法人此舉用意何在,就發人深思了。後來秘件泄露,清廷據以抗議。法國駐華公使亦為之吃驚,乃行文巴黎問詢。法政府居然要其駐華公使,不必管閑事。中國政府亦無如之何(有關此事件的中國資料散見政府檔案及私人雜著,包括《國父年譜》;法文原始史料亦不難查證也)。
一九零九年五月,中山作「第四次環球之行」時,亦自新加坡徑赴馬賽轉巴黎,在巴黎住了一個多月。他到巴黎的目的,據說是「竭力運動一法國資本家,借款千萬」。其主要牽線人則為前任法國安南總督。據說是「將有成議,不意法政潮忽起,法閣遽改組……此人(資本家)遲疑。因其非得政府之許可,斷不肯在國外投巨資,事遂不諧。」(《國父年譜》卷上,頁二六五;亦見中山於一九零九年十月二十九日發自倫敦的,載《國父全書》頁四一九。)
據吾友吳相湘、蔣永敬諸先生之考據,辛亥之前中山在世界各地所捐之款,總數尚不及五十萬。何來此法國千萬富商?所以此一「資本家」很可能便是法國政府自己;而法國政府投此「巨資」,意欲何為?而中山要吸引法國投此巨資,「條件」又為何?均史無明文。蓋同盟會當年與西方諸帝國主義所辦的秘密「外交」,均由中山獨任之。黃興、汪胡等人因不通西語,亦不諳西情,均不知仔細也。
8.6 從「企枱」到「總統」
中山先生此時雖病急亂求醫,四處籌款,但所得則極其有限。東西帝國主義都想利用他,但是又不信任他。中山當時在美洲華僑界的最大靠山厥為「洪門致公堂」,而致公堂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口惠而實不至。據中山先生於一九一零年(宣統二年庚戌正月二十日?陽曆三月一日),他的第九次起義之失敗,實因缺款五千,而「波士頓致公室擔任五千,所寄不過一千九百餘元。紐約致公室許擔任者,一文末寄……」。
所以近代史書如鄧澤如所著《中國國民黨二十年史跡》中所羅列的十萬八萬之數,都是「認捐」的數目,或事後誇大之辭,不是實際的收入。這實在不是「致公室」諸公慳吝,而是中山的革命原是個無底洞,鈔票是填不滿的。加以當年華僑小區之中,既無「王安」,亦無「包玉剛」。大家都是打工仔,在美國欺壓之下,做點洗衣店、餐館的苦力勞動;終年所得,勉卻饑寒。在一身難保之下,支持革命,已盡其所能了。過分捐獻,大多力不從心。因此中山先生在辛亥七十二烈士死難之後,他實在已羅掘俱窮,甚至自身也衣食難周。
同年十月「武昌起義」爆發,中山時年四十六,正值壯年。據黨史所載,他那時正北美「致公總堂」支持之下,組織個「籌餉局」,到處巡迴講演革命,籌募軍餉。但據一些私人記述。中山此時日常生活都很難維持。武昌起義期間,他正在科羅拉多州典華城(Denver,亦譯但維爾或敦復)一家盧姓唐餐館中打工,當「企枱」(粵語茶房)。他原先對「武昌暴動」的消息,並未有太強烈的反應。因為同樣的起義他已領導過十次了,何況這次的發動者和他並無直接關係呢!可是一天他正手捧餐盤自廚房出來為客人上茶時,忽然有一同事向他大叫一聲說:「老孫,你有份『電報』。」說著,那同事便把那份來電丟到「老孫」的餐盤中去。中山拆閱來電,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那電報(顯然是黃興打來的)是要他立刻束裝回國。因為革命情勢發展迅速,「中華民國」可能即將成立;一旦成立了,則首任「大總統」,實非君莫屬也。——果然,兩個多月以後,企枱老孫就真的做起中華民國的首任「臨時大總統」了。
8.7 科州盧家的故事
筆者寫出上段孫中山先生的軼事,朋友們驟讀之下,可能認為是稗官野史。其實這故事的真實性相當高。因為把這份電報丟到中山餐盤內的那位「企枱」,和這家餐館的主人盧瑞連君,據說在二次大戰期間,都還健在美國。盧君的長子盧琪新君曾任國民黨中央社「駐美京特派員」,與筆者老友,名記者龔選舞君曾長期同事並為好友。盧的次子盧琪沃君,曾任「青年歸主教會」的牧師,也是交遊廣闊之士。他們盧家與孫公為世交好友和同鄉同志,可能還是至戚。中山先生當年在他們餐館中幫忙作企枱,原不是什麼秘密。只是在那清末民初勞工並不神聖的中國社會,如傳說孫總統曾在美國當茶房,恐怕會引起國內守舊分子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孫公諱言之。盧家父子為親者諱,除向至親好友,作為革命掌故笑談之外,亦未多為外人道。
筆者在八十年後的今天,寫出中山先生當年這段小軼事,正是要宣揚一代聖賢的偉大之處。不才在美求學期間亦嘗打工有年。今日台港大陸在美的清寒留學生,有幾個沒打過工?——在美打工,何損於孫國父的日月之明?相反的,孫公的打工正可說明先賢締造「民國」的艱難,足為後世子孫追念耳。
中山於一九一一年十月中旬離開科州回國,便道訪華府、倫敦、巴黎,想舉點外債,以度艱難,卻分文無著。可是中山是當時革命黨人中,唯一可以結交異國賢豪、華僑巨富的最高領袖。一旦自海外歸來,中外各報皆盛傳他攜有巨款回國來主持革命。當他於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偕胡漢民抵上海時,各界皆以巨款相期相問。中山答曰:「我沒有一文錢。帶回來的只是革命的精神!」——我們後輩打工仔固知我們靠打工維生的前輩,一文不名也。至於「革命精神」之充沛,也倒是一樣的。
8.8 一個「開始的結束」
中山這次自海外歸來。可說是「適得其時」(perfectthing)。他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上海上岸,十二月二十九日全國十七省代表在南京開「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選舉會」(每省一票)。他就以十六票的絕對多數,當選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任「臨時大總統」。
一九一二年元旦,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文在南京就職。改元、易服,使用陽曆。中國歷史上三千年的帝王專制,和最後二百六十八年的滿族入主,同時結束。中華民國也就正式誕生了。
辛亥革命如今整整八十年了。八十年回頭看去,「辛亥革命」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對這段歷史,我們的執政黨——國共二黨的黨史家,各有官方的解釋。
國民黨官方的解釋是根據「總理遺教」,叫做「革命尚未成功」。「革命」怎樣才算「成功」呢?曰:「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的全部實現,才叫做成功。如此說來,則「辛亥革命」只是個流產革命,因為它的果實被袁世凱等軍閥官僚所竊取;被黨內叛徒所斷送,所以國民黨要繼續革命,二次、三次到無數次。不達目的,不能罷休。果然在北伐完成之後,國民黨就取得了政權,建立了五院政府,應該是實行「三民主義」的時候了。誰知這次革命果實,又被共產黨半路竊去,所以國民黨還要繼續革命下去,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建設中國。不達目的,則革命永遠不能罷休……
中國共產黨對「辛亥革命」的解釋,則更為簡單明暸。他們認為辛亥革命只是個「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共產黨革命的目的,是打倒反動的資產階級,所以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基本上也是反動的和假冒為善的。算不得是個革命。因此這個資產階級革命所製造出來的「中華民國」,也只是反動階級所控制的一個「朝代」。一部「中華民國史」也只是一部「斷代史」。真正的「人民中國」還是從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始的。
其實從「黨史」的觀點來解釋「國史」,是不容易立足的。因為每個「政黨」,尤其「革命政黨」,都有它極其主觀和排他性極強的意蒂牢結。首先肯定了一個意蒂牢結,然後再談歷史,這就不是「以馬拖車」,而是「以車拖馬」了。抽象的說,這就叫做「以論帶史」,甚或「以論代史」。
歷史是條長江大河,永遠向前流動。搞歷史的人,隨著潮流前進,然後回頭追本窮源去看看,哪兒是青海源頭?哪兒是金沙江、三峽?哪兒是「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然後才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們如果昧於極其客觀發展的歷史事實,而在想象中製造一條隨自己意志發展的歷史,甚至對未發生的歷史發展,也根據自己的意志,加以指派,這就叫做「實行某某主義」;主義實行得了,那是「客觀」與「主觀」的「巧合」。客觀與主觀如果不能巧合,甚或抵觸,那往往就要出大毛病——輕者誤民誤國;重者就伏屍億萬,萬劫不復了。古人常說什麼「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一個大大小小的獨夫,在一位智者的眼光中,本是下難辨認的。
再回頭看看「辛亥革命」吧!
辛亥革命所完成的兩大任務:驅除韃虜,建立民國。前者是沒什麼可說的。重點是在後者。
什麼是「建立民國」呢?簡單的說,就是「把君權換成民權」。君權是「中古」的制度;民權是「現代」的制度。在政治上把「中古的制度」換成「現代的制度」,用個抽象的名訶,便叫做「政治現代化」。「政治現代化」不是任何國家所獨有,它是世界歷史上的共同現象。而各國又因為歷史和社會等等條件的不同,其政治現代化的程序,亦有長短、緩急、遲早、逆流、順流……之不同。
具體說來,把「君權」換成「民權」,以美國為最早!美國擺脫英皇於一七七六年。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民國」(republic)。但是美國建國不是一蹴而幾的。他們「英語民族」自有其特殊的「英美政治傳統」(TheAnglo-Americanpoliticaltradition)。大體說來英語民族成功地約束王權,蓋始於「光榮革命」(一六八九)。自光榮革命到美國革命,他們大致掙扎了八十餘年,才「建立」了一個說英語的「民國」。
法蘭西民族,從君權完全換成民權,自法國大革命(一七八九)到第三共和之確立(一八七五),大致也掙扎了八十餘年。
俄國的情況也大致差不多。蘇俄自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開始,中經列寧、斯大林將近四十年的獨裁專制——遠甚於沙皇的獨裁專制,到最近的政變流產,和戈爾巴喬夫自聯共主席遜位,也搞了七十四年。要進步到真正的民主共和,恐怕也要在八十年之上。
日本自一八六八年明治維新開始。歷經軍閥起伏專政,直到一九四五年戰敗,也掙扎了八十餘年,始搞出點民治的雛型來。
比諸世界先進的民治國家,老實說,咱們中國人向現代民權政治進展,也不算太壞。我們自辛亥革命搞起,至今也已八十年了。八十年中我們出了一個只在位八十三天的袁皇帝。一九一七年宣統爺也回來搞了幾天。其外蔣、毛二公也各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但是二公畢竟不敢搞「黃袍加身」。最近《紐約時報》也把鄧公小平封為TheEmperorofChina。說句公道話,「小平您好!」比蔣、毛二公畢竟要民主多了,雖然他也搞出「天安門事件」的一大敗筆。但是我國近代史上,從君權到民權的轉型浪潮,正如今夏(一九九一)百年一遇的洪水……。朋友,對付這場洪水,君不見官家只能「炸堤」,哪能「築堤」呢?「社會科學」還是應該多學點才好!
我們搞「炸堤泄洪」大致也要搞它八、九十年。這時限是民主先進國家一致遵守的通例嘛!――所以我們的成績,不算太壞!
那麼,「辛亥革命」在我們這「從君主到民主」的百年「轉型期」中,算個什麼呢?
曰:廣義的「辛亥革命」(一八九零~一九一二),是我國歷史上從君主到民主這個轉型期的「開始」。
狹義的「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曰至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則是這個「開始的結束」(TheEndofaBeginning)。如此而已。請讀者諸位指教。
*一九九一年九月一日脫稿於北美新澤西州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六十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