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養虎遺患的事很多
凌晨。方家大院還在沉睡之中,尖銳的門鈴聲驟然響起。陳阿姨睡眼惺忪地走到院門口,拉開了大門。站在門口的,是神情焦慮的何光磊。
方守道穿著睡衣匆匆走進客廳,問何光磊:「什麼時候出的事?」
何光磊說:「兩個小時以前。」
「在哪個路段出的事?」
「在永川境內,3號涵洞。」
「現場情況怎麼樣,公司的人誰在現場?」
「公司的人夜裡都沒在現場,情況是莫長山打電話報告的,現場只有他手下一些夜班工人。」
方守道憤怒了:「我說過多少次了,越是重要的工程,越不能出事!公司的管理人員二十四小時都應該盯在現場!」
何光磊說:「我也是這樣要求的,我們肯定要追究他們的責任!」
「莫長山怎麼報告的,到底有多少人沒出來?」
「一共埋了十四個人。我已經派工程指揮部陳總趕過去了,莫長山正在現場組織救援。目前挖出了八個人,已經不行了,剩下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方守道驚呆了:「安監局的人趕過去了嗎?我們也必須馬上趕到現場去!」
「安監局和高速路管理局那邊我們都還沒有報。」
方守道氣急敗壞:「為什麼不報?你現在立即讓公司值班室向有關部門報告!這種事每拖一分鐘,就要多加一分責任!」
「董事長,你最好再想想,要不要讓有關部門知道。」
方守道壓著聲音咆哮:「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你能瞞得住嗎?」
「董事長,一次事故就死這麼多人,這可是特大事故。如果傳揚出去,公司下一步的上市計劃肯定吹了。上面的處罰我們恐怕也承受不起,公司的開發資質也會受到影響,幾年之內恐怕都拿不到任何工程了。這樣一來,公司就徹底垮了!」
方守道愣了半晌,才喘了口氣,問道:「你想怎麼處理?」
塌方的涵洞里一片忙亂。工人們還在組織救援,但力量單薄。
莫長山在僻靜的角落接聽了何光磊的電話。他掛上電話,立即命令一個工人:「叫所有人都過來,我有事要宣布!」
工人們都圍過來。老莫大聲宣布:「所有人都把手機關了,由我暫時保管。」工人們雖有不解,卻都遵命行事,把手機交給了老莫。老莫又說,「都給我聽著,誰都不許跟外面說工地上出事故了,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誰要敢透出去半點消息,我老莫滅他全家,都聽明白了嗎?」
工人們面面相覷,無人吱聲。
老莫揮了揮手:「都幹活去吧,不管是死是活,把剩下的人都給我刨出來。」
一輛計程車急停在大雜院附近的巷口,沈紅葉下車,匆匆走向已經等在巷口的祝五一,兩人的話語都因焦灼而備顯急促。
祝五一問:「你怎麼知道曹大偉被埋在裡邊?」
沈紅葉說:「大偉夜裡又打電話跟我借錢,我沒答應他。但我擔心他真的去偷去搶,所以一大早就又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電話關機了。我就又打給黑子,黑子說工地塌方了。」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他有生命危險嗎?」
「不知道。後來我再打電話,黑子也關機了。老六,你不是認識他們公司的老總嗎,你打個電話問問情況行嗎?」
祝五一掏出手機撥號,很快又放下手機:「佔線。工地上要是真的出了事,肯定很多電話找他。就算我打通了,他也不一定知道曹大偉的情況。」
沈紅葉焦急地:「那怎麼辦?我想自己過去看看,可我不知道怎麼過去,怎麼找到他。」
「你自己過去?去哪兒?」
「永川!他的工地在永川!」
「你過去也沒有用啊。再說,永川離這裡二百多公里呢。」
沈紅葉語帶哭腔:「要是他受傷了,我也許能幫幫他。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也幫過我。」
祝五一看看錶,拉著沈紅葉說:「走,現在去長途車站,還能趕上去永川的車。」
兩人向長途車站趕去,祝五一忽然想起什麼,拿出了手機。
蕭原剛剛走進辦公室,手機響了。
「請假?」緊接著,他大吃一驚,「什麼?」
蕭原掛了電話,轉身出門。他看到韓振東在座位上發獃,便大聲招呼了一句:「韓振東,快跟我走。」
韓振東站起來問了一句:「什麼事?」
蕭原邊走邊說:「中永高速公路涵洞塌方,可能埋了幾個人。你快點!」
崔哲恰巧走出辦公室,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還來不及追問,蕭原和韓振東已經走遠了。
何光磊和方守道同乘一輛汽車趕往公司。路上,何光磊接到了崔哲的電話,他立即緊張起來:「你們怎麼知道?事情不大,幸好是在夜裡……」
何光磊掛了電話,有些驚慌地看著方守道:「蕭原親自帶人過去了。」
方守道神色嚴峻:「消息既然已經泄漏出去了,再隱瞞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你現在要做的是,趕在記者到達之前向安監局報告,再晚,我們就全完了!」
何光磊試探著問:「您看,要不要再問問莫長山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再彙報?」
方守道說:「你現在就問!」
何光磊撥了莫長山的電話:「那邊現在情況怎麼樣?你們已經挖出十二個了?馬上轉移。那我跟安監局就報剩下的兩個,你那邊千萬別再出什麼紕漏了。」
何光磊掛了手機,看了看方守道的臉色:「董事長?」
方守道未置可否,只說:「我親自去安監局,你馬上帶人去現場。」
一輛長途汽車在永川境內的一個小站停下,祝五一和沈紅葉擠在旅客當中下了車。
山路上,祝五一和沈紅葉步行向前。道路泥濘,行走艱難。遠處隱約可見的幾輛挖掘機,顯示事故工地就在前方。
他們來到工地入口,被幾個工人攔住了:「前面不通了。」
祝五一說:「我們去工地上找個人。」
「裡面正施工呢,找什麼人?」
「我們找曹大偉。他救出來沒有?」
工人愣了一下:「救……誰?」
「曹大偉。他在這兒打工。裡邊不是出事了嗎,你認識曹大偉嗎?」
「誰告訴你們出事了?」
「沒出事嗎?」
工人斷然否認:「沒有。」
「沒有?那為什麼堵住不讓人進了?」
「這是上面的規定,施工不讓進人。」
沈紅葉說:「我們真的是來找人的。曹大偉是我哥哥,你們讓我們進去吧。」
工人態度蠻橫:「不行,這是施工現場,閑人免進。」
祝五一說:「要不然,你幫我們把曹大偉叫出來,我們跟他說幾句話。」
「我們不負責找人,我們不認識什麼曹大偉。」
「那你能不能進去問問別人,讓曹大偉出來一下。我們有事找他……」
工人不耐煩了:「你怎麼回事,跟你說了不讓找人,你聽不懂人話是怎麼著?」
祝五一生氣地推開工人,徑直向前走去。幾個工人強硬阻攔。雙方衝突起來,沈紅葉連忙拉住祝五一:「算了,別跟他們打架。」
祝五一氣沖沖地甩開與他廝扭的幾個工人,退了出來。
他們離開工地入口,沈紅葉問:「他們說沒出事,會不會真的沒出事啊?」
祝五一說:「肯定出事了,要不然不會這樣!」
「那你跟他們說你是記者,也許他們就讓你進去了。」
「你看不出來嗎,他們就是想瞞著,我說是記者,就更不讓進了。」
沈紅葉一時無措:「那怎麼辦呀?」
祝五一四下查看,看到不遠處有一間工棚。兩人走到工棚門口,發現裡面空無一人。沈紅葉守在門口,祝五一鑽了進去。很快,他身著工裝、頭戴安全帽走了出來,臉上還抹了泥灰。沈紅葉幾乎沒認出他來。
祝五一把換下來的衣服交給她:「我進去看看,你在這兒等我回來。」
祝五一走到另一處工地入口,先發制人地問:「裡邊怎麼樣了?」
一個工人下意識地答道:「不知道。」
另一個工人問:「你叫什麼?我好像沒見過你呀。」
「我是小五子,我見過你呀。」
幾個工人被他的「扮相」和鎮定所迷惑,稀里糊塗地問道:「你怎麼才來呀?」
「啊,昨晚回了趟家,我媽病了。」
「出事你知道吧?」
「知道啊,莫爺打電話讓我趕快回來。」
祝五一說著大搖大擺走進了工地。工地上,不斷有工人抬著碎石塊從涵洞里出來,一個工人沖他喊道:「嘿!你幹嗎呢?趕緊幹活兒。」
祝五一倉促答應一聲,跟著工人向涵洞里走去。
涵洞里,崩塌的亂石猙獰地堆積著。工人們正在艱難地清理。祝五一從地上撿起一把鐵鍬,加入了搜救隊伍。
幾輛警車開到了工地外,警察們匆匆下車,拉起正式的警戒線。剛剛趕到現場的蕭原和韓振東被攔在警戒線外。他們看到了同樣在此守候的沈紅葉。
幾輛豪華汽車開過來,魚貫駛入工地。何光磊下了車,與前來迎接的莫長山等人一起走進一間充當臨時指揮部的工棚里。
臨時指揮部里,何光磊與地方政府官員及省安監局官員見面,地方官員為雙方作著介紹。安監官員神態嚴肅,何光磊等大道公司的高管們小心應對。
大家落座后,地方官員板著臉說:「大道公司先把事故情況說一下!」
何光磊一臉沉重:「好,我先彙報一下情況……」
祝五一和工人們仍在涵洞里緊張地搜救。他汗流浹背,衣衫上全是泥灰。在他身邊,幾個工人一邊幹活兒,一邊小聲說話:「王利田怎麼也在裡邊呀,他昨天不值班啊?」「他跟別人換的班,想多掙點錢唄。他老婆身體不行,孩子剛剛半歲,往後怎麼過呀……」「王利田跟你一個村的吧?」「不是,他是塘南村的。」
祝五一湊過去問:「曹大偉你們認識嗎?」
一個工人指了指腳下的廢墟:「曹大偉?還在裡邊呢。」
祝五一問:「你怎麼肯定他還在裡邊呀?」
工人說:「他昨晚在隧道里值班。昨晚在裡邊的一個也沒跑出來。」
另一個工人說:「他要是死了倒也值,欠一屁股債都不用還了。」
祝五一故作驚訝地:「他欠誰的債啊?」
工人說:「跟誰他不借呀,他沒借過你的錢?」
忽然,涵洞前方一聲巨響,亂石崩下,塌方再次發生……
祝五一和工人們奮力逃出涵洞,驚嚇和勞累已使他們面無人色。他們跑到一塊空地上,坐下休息。
莫長山走過來,大聲問道:「都跑出來了吧?」
工人們相互看看,都沒答腔。
莫長山吩咐黑子:「你清點一下人數,看看少沒少人。」
黑子開始數人。祝五一擔心自己被認出,低下了頭。黑子清點完畢,奇怪地說了聲:「怎麼多了一個?」
莫長山立即過來查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來掃去,最終停在祝五一的頭上:「你,抬起頭來。」
祝五一無動於衷,旁邊一個工人推了推他:「說你呢。」
祝五一緩緩抬頭,與莫長山四目相對。莫長山一臉驚詫,黑子叫出聲來:「老六?」
在安監局工作人員的安排下,幾名專業救援人員手持生命探測儀,小心翼翼地向隧道走去。
工地角落裡,莫長山向何光磊彙報情況:「我已經問過下面的人了,他好像確實不是來採訪的。」
何光磊有些焦慮:「有沒有人跟他說過裡面的實際情況?」
「我挨個兒問過了,沒人跟他說什麼。他也沒問。他好像只關心曹大偉的情況。」
「確定嗎?」
莫長山肯定地說:「確定。他們不敢騙我。」
何光磊等大道公司的高管們走出警戒線,等候良久的記者們蜂擁而上,七嘴八舌。蕭原和韓振東也上前提問,何光磊邊走邊答。
蕭原問:「事故發生時,現場一共困了多少人?」
何光磊說:「目前掌握的情況是,事故發生時現場一共被困兩人。」
「能不能說一下這兩名被困者的情況,他們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一個叫梁宏喜,另一個叫曹大偉。梁宏喜被救出時已經死亡。曹大偉仍然沒能救出。由於現場發生二次塌方,並且存在繼續塌方的危險,救援指揮部決定放棄救援。」
「為什麼還不到一天就放棄救援?」
「專業救援人員使用生命探測儀對事故現場進行了反覆探測,沒有探測到生命訊號,因此可以斷定,曹大偉已經死亡。」
「這一次事故發生的原因是什麼?」
「目前還不清楚,需要專業人員進一步調查才能確定。」
他們有問有答,一路走到汽車跟前。左新光拉開車門,何光磊鑽進汽車。汽車隨即開走。
救援者開始陸續離場,滿身泥灰的工人們也魚貫走出警戒線。工人的家小們呼喊著上去抱住自己的親人,悲喜交加。
祝五一走在工人們中間,他衣衫襤褸,步履蹣跚。
沈紅葉迎上去,兩人長久擁抱。良久,祝五一才說了句:「他遇難了。」
沈紅葉的眼睛霎時紅了,卻說不出話來。祝五一沉默地拉過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
沈紅葉終於抽泣出聲:「我想去看看大偉的父母,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方家大院書房裡,燈光昏暗,方守道與何光磊的聲音低回不清。
方守道問:「五一進去了?他發現什麼了嗎?」
何光磊說:「沒有。幸虧早有安排,他應該沒發現什麼。」
方守道舒了口氣:「那就好。」
何光磊仍有擔心:「董事長,我不知道您對這個外甥有沒有感情,但我知道,這個跟您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甥,對您這個姨父,肯定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否則,他不可能到處插一杠子。」
方守道臉色難看:「五一不懂事而已,成心搞我,還不至於。我供他上大學,供他吃穿,他去中都時報上班還是我幫的忙,他和方舟又是同事,他不會反對我,你不用多慮。」
何光磊繼續說:「現在的年輕人索取之心常有,回報之心皆無。我斗膽請您記下我這句話,這世上養虎遺患的很多,被蛇咬死的農夫也不少,多少英明之君敗在小人手裡……我說多了,其實只是直覺而已。我既忠誠於您,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希望沒給您添堵。」
方守道未予置答,但思考之態,似有所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