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作為淮海戰役的一部分,三旅的任務是固守薈河,阻止敵西集團、也就是國軍新編第七師北上,以確保十一縱和兄弟部隊圍攻宿城。防禦作戰,本來是陳秋石的強項,但這次情況卻有些特殊,一是平原地區作戰,地形單一,而新編第七師已經是美式裝備了,機械化機動能力強,重火力強,還有一個坦克團;其次,新編第七師雖然是師的架子,實力編製卻是一萬五千多人,是三旅的四倍還多。

參加兵團作戰會議的,都是各個縱隊的司令員政委,惟有十一縱多了個三旅旅長陳秋石,顯然是三旅的任務特殊。

前往兵團部的路上,陳秋石和韓子君並駕齊驅。韓子君說,老陳,我這個縱隊司令員,能不能當好,全靠你們三旅了。你分析三旅的任務會是什麼?

陳秋石說,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我懷疑是讓我守薈河。

韓子君想了想說,那好啊,防禦正是你的強項啊。

陳秋石說,韓司令,不瞞你說,這次西集團戰鬥,我什麼任務都敢接受,就是不願意守薈河。

韓子君奇怪地問,為什麼?薈河不是天險,也是障礙,易守難攻。再說,要守也至少是我們一個縱隊守,不可能是你一個旅守。

陳秋石嘆了一口氣說,但願如此。不過,我對這次戰鬥不太樂觀。我分析了敵我力量和任務,我覺得宿城戰役準備得有點倉促了,兵力可能不夠。在這樣的前提下,不可能有更多的保障西側,守薈河的兵力不會超過一個旅。

這年秋天,成城就率領原晉冀魯豫野戰軍兩個縱隊南下,渡過黃河,同江淮野戰軍兩個縱隊合併為第九兵團,此次直接指揮蚌埠西側宿城戰役。

這是兩支部隊合併后的第一次高層作戰會議,上下級原來就有很多舊部故知,見面后大家異常興奮。成城握著陳秋石的手說,當年我讓你參加南下幹部團,把你派到大別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責我不珍惜人才。我怎麼不珍惜人才了,我要顧全大局啊。你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現在我們的戰術專家給我帶來了一個能守善攻的勁旅。

成城說,宿城戰役,是我來到江淮的第一場戰役,也是我和你陳秋石見面后的第一次配合。陳秋石同志,你要給我捧場哦。

陳秋石的心裡又是一緊,馬上說,不是配合,是我聽從指揮。

兵團參謀長部署作戰任務的時候,各縱隊首長都是摩拳擦掌,積極請戰,惟有陳秋石沉默不語,眼看其他部隊的任務都明確了,陳秋石越來越證實了自己的判斷,臉也就越拉越長。

一切都部署就緒,只剩下三旅了。參謀長放下指揮棒,請示道,司令員,最後一個任務,是不是請司令員直接指揮?

成城向參謀長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開始踱步,踱到陳秋石的身邊,回過頭來深沉地看了陳秋石一眼問,陳秋石同志,我想,下棋下到這一步,你應該清楚你的棋路了。

霎時,指揮部里一片寂然,十幾個兵團和縱隊首長齊刷刷地扭過臉來看陳秋石,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這時候對於陳秋石的任務並不清楚。

天寒地凍,風從門縫裡擠進來,寒冷刺骨,陳秋石卻是滿頭大汗,那是冷汗。陳秋石老老實實地說,首長,任務我是明確了,可是……報告司令員,我沒有把握。

誰也沒有想到,看似和藹爽朗的兵團司令,會突然發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壺茶杯一陣亂跳。成城說,參謀長在部署任務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你。我敢斷言,整個兵團的作戰計劃你已經瞭然於心,對於貴部未來的作戰任務,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對這個任務持排斥態度,你說是不是啊我的戰術專家同志?

陳秋石惶恐地站起來說,報告司令員,我的確有壓力。

成城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說,廢話,沒有壓力我會把任務交給你?我告訴你,小壓力我不會交給你,中壓力我不會交給你,大壓力我還不會交給你。只有特大的壓力,我才會把它交給你。你明白了吧?

陳秋石說,我明白,可是我底氣不足,我只能儘力而為。

成城說,那不行,宿城戰役開始之後,你必須保證在薈河北岸堅守兩天以上,哪怕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兩天之後,無論宿城戰役結果如何,我都允許你撤退。

其他的首長終於明白了,原來是讓三旅固守薈河。陳秋石盯著沙盤,良久不語。韓子君有些著急,在一邊說,老陳,先把任務接受下來,我們再想辦法。

陳秋石說,軍中無戲言,我腦子一熱把任務接受了,守不住怎麼辦?我的部隊打光了是小事,可是薈河一旦失守,新編第七師突擊北上,宿城攻堅部隊就會腹背受敵,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嗎?

成城說,我給你調一個工兵連。

陳秋石還是不表態,吭吭哧哧地說,防守正面太大,我一個旅根本撒不開。

成城說,我再給你一個騎兵營。我手上的部隊只有這些了,你不要得寸進尺。

陳秋石說,我不要騎兵營,那個地形,騎兵根本展不開,等到騎兵展開了,防線也就破了。

成城強壓怒火說,你還有什麼要求?

陳秋石說,我不要增加兵力,我只要收縮防線。馬頭集以南,我鞭長莫及,防不勝防。

成城大怒道,豈有此理!我讓你防守,你一再討價還價,這還像個旅長嗎?我跟你講清楚,薈河防線,二十三公里正面,全部由十一縱隊三旅負責。陳秋石,回去讓你的警衛員把你的床鋪草給燒了。要麼讓敵人越過薈河,從你的屍體上踏過來,要麼你把敵人擋在薈河以西,我給你打一副紅木大床。散會!

秋末冬初,狂風卷著沙土在田野上呼嘯,淮北平原一片蕭瑟。

經過一夜半天急行軍,部隊終於在薈河以東布防完畢,然而這只是常規防線,陳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規打法了,按部就班地防守要點,等待敵人來攻,無異於坐以待斃。

韓子君對陳秋石在兵團作戰會上的表現深感憂慮,一是成城給陳秋石的壓力太大,二是陳秋石的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

成城司令員對付陳秋石的辦法是恩威並施,高壓之下也有緩解措施。那次會後成城私下裡跟韓子君說,你不要怕,陳秋石死不了,這個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壓力。你等著,他一定會有對策的。

同時,成城還給韓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慮到薈河阻擊戰的艱巨,已經悄悄地做了絕密計劃,從九縱和十縱各抽調了兩個營,戰鬥前期參加宿城攻堅,第一階段結束,立即西向,增援陳秋石。

這樣一說,韓子君才稍微踏實了一點。

然而,陳秋石卻始終不踏實,現在再給他一個旅都不夠,別說兩個營了。

薈河布防之後,陳秋石就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勘察地形,不僅勘察防線,也勘察敵人可能進攻的路線。劉大樓提出,薈河來源於淮河,如果從上游放水,增加河面寬度,同時也就增加敵人防禦的難度。馮知良提出,應在敵人趕到之前,迅速炸毀防禦地段內三座大橋。同時在我防禦陣地挖掘壕溝,阻敵機械化行動。

按說,該想到的都想到了,陳秋石還是覺得不穩妥,兵力畢竟有限啊,一旦一處失守,被敵人撕裂了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獸,不可阻擋。

陳秋石交代,橋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現在都不要行動,有橋有路,敵人的進攻重點尚可判斷,無橋無路,那就不知道敵人首先會從哪裡進攻。

旅部設在薈河岸邊的黃村,頭天晚上,陳秋石几乎一夜沒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敵情,他根據兵團作戰會議的精神,幾乎把整個戰區未來十天的戰局都看明白了。

那一夜,是陳秋石抽煙最多的一夜,幾乎把劉大樓給他搞的一點煙土消耗光了。當東邊露出一抹晨曦的時候,陳秋石終於睡著了,只睡了不到半個小時,突然醒了,坐起來就喊,馮知良!

馮知良早已等在門外,應聲而來。

陳秋石讓馮知良展開地圖,然後問,你還記得我當年在太行山下指揮的那個漳河峪戰鬥嗎?

馮知良說,我研究過,戰場移動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筆。

陳秋石說,你看看這個地形,除了薈河,哪裡還有防守的價值?

馮知良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除了薈河,哪裡都沒有防守價值。薈河以西根本無險可守。

陳秋石說,那薈河以東呢?

馮知良嚇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過神來說,旅長,你怎麼能這麼想?這也太冒險了。一旦被敵人突破,那就不堪設想啊!

陳秋石說,是啊,當年日軍的水上大隊要是避開我的漳河峪防線,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經做好了殺頭的準備了,可是鬼子他最後還是來了,我的腦袋也保住了。這次成城司令員讓我的警衛員把我的床鋪草燒了,我跟你說實話,直到一個小時以前,我都認為這次完了。但是,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我總算看到了守住薈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棄薈河。

馮知良兩眼盯著地圖,屏住呼吸,心跳得厲害。

陳秋石說,是啊,沒有一個人會認為,放棄薈河能保住薈河,包括成城司令員,包括章林坡,包括楊邑,也包括你。好了,這就是我的戰機。在最沒有可能的時候,往往存在著最大的可能。你來看!

馮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麼離開陳秋石住處的,回到作戰室里,他的兩條腿還是軟的。起先他認為陳秋石被逼瘋了,走投無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兩個小時后,當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薈河防線更好的辦法的時候,他就不能不承認,陳秋石這步險棋,不僅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一定是一步高棋。

這之後,馮知良就為了落實陳秋石的計劃展開了緊張而秘密的行動,這簡直就是一個陰謀,既欺騙了敵人,也欺騙了上級,既不為敵人的情報機關所能察覺,也完全出於內部決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謀划的過程中,他既誠惶誠恐又亢奮不已。他終於成了陳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兩個月前,馮知良是被一根繩子捆到穎淮崗的,而且是陳九川親自押送。

他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會給他一個既往不咎留用察看的處分,他還能夠繼續當他的作戰科長。當陳秋石親自為他鬆綁,並向他宣布這個處分決定的時候,他幾乎憤怒了,大喊大叫,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處分我,讓我到戰鬥連隊去吧,讓我用戰鬥行動洗刷我的恥辱!

關於馮知良的處理,在旅部是有過激烈爭論的。馮知良被押到的時候,旅部正好在開會,總結新式整軍運動情況。陳九川把馮知良推得踉踉蹌蹌。一個雙手被反綁著的人一頭闖進會場,把大家嚇了一跳。陳秋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陳九川義憤填膺地把審訊龍柏的情況一五一十報告了,幾個首長盯著馮知良,目光里充滿了厭惡和憎恨。袁春梅說,這件事情我知道,本來還要觀察的,既然公開了,還有什麼話說,拉出去斃了!

趙子明說,老陳,咱們也來個揮淚斬馬謖吧。

陳秋石站著沒動,看看馮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說,幹什麼這麼劍拔弩張的?馮知良的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現在才清楚?我跟諸位同志哥交個底,馮知良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軍事調處期間做過的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在觀察他,我在觀察中發現,這個同志並沒有變節。

袁春梅冷笑說,陳秋石同志,你不能毫無原則姑息養奸。你要知道,當初污衊你同國軍暗送秋波,就是出自這個叛徒的手筆,而且是按照敵人的意志。

陳秋石說,我們看問題,不能光看表面,還要看實質;不能只看過程,不看結果。袁春梅同志,我問你,在馮知良污衊我的這件事情上,敵人達到什麼目的了呢,真的把我們的淮上獨立旅搞垮了?沒有,反而被我們將計就計,出其不意,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從而奪取了西華山和西黃集戰鬥的勝利。從一定程度上講,馮知良的錯誤行為,反而幫助了我們的戰爭。

袁春梅說,這完全是兩碼事,主觀願望和客觀效果不能混為一談。無論結果是什麼,我們都不能容忍馮知良的變節行為。

陳秋石說,我堅決不同意把馮知良的問題定性為變節行為,我只認為馮知良同志犯了錯誤,被敵人抓住了弱點。敵人耍了陰謀,使了手段,馮知良同志也是敵人陰謀的受害者。而後來呢,馮知良同志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從軍事調處結束到現在,這個同志勤勤懇懇,一直在創造條件立功贖罪。所以,我建議,對馮知良同志留用察看。

袁春梅大聲嚷嚷,我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絕不能允許馮知良這樣的人繼續留在作戰指揮部門工作。

趙子明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也感到很為難。趙子明思來想去,最後和了一把稀泥說,我看這樣,關於馮知良的問題,今天不做結論,讓馮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後果寫個檢討。我們大家都冷靜一下,過兩天看馮知良的態度,再做決定。

有了趙子明的這句話,陳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聲了,後來陳秋石親自上前給馮知良鬆了綁。

那個下午,馮知良滿肚子話,滔滔不絕地寫在了紙上,他深刻地檢討了自己的靈魂,暴露了醜惡,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龍柏捉姦以及龍柏誘騙他寫誣告信的過程,詳細地披露了,甚至連敵人使用獸用春藥在生理上摧毀他的細節都毫無保留。第二天這份檢查在旅首長中間傳閱,幾位首長除了嘆息馮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對敵人陰謀的痛恨。這天,終於一致通過對馮知良留用察看的提議。

只不過,這一次陳秋石的想法過於出格,風險太大。馮知良在制訂計劃的時候,腦子裡經常琢磨,萬一失敗怎麼辦,萬一失敗他就把全部責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殺頭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沒有萬一,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一這個計劃失敗了,陳秋石的責任是一百個馮知良也承擔不起的。

農曆十一月初二,陳秋石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越過縱隊,馳騁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兵團部去了。

成城當時正和參謀長下棋,見陳秋石一行風塵僕僕地趕到,吃驚地問,大戰在即,你到兵團部來幹什麼?

陳秋石說,首長,請到作戰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長彙報。

成城一聽這話來了精神,哈哈一笑說,好,我就知道,你陳秋石必有制勝良策,老漢洗耳恭聽。

在兵團部作戰室里,陳秋石只講了三分鐘不到,集中的意思有兩個,一個是空間的,把戰場東移十公里,在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構築二道防禦工事,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禦體系;二是時間上的,迫使國軍新編第七師在宿城戰役發起的前一天進攻薈河。

陳秋石的話還沒有講完,成城的臉色就變了,瞪著陳秋石大罵,你陳秋石安的什麼心,你是想指揮整個兵團啊,你是想牽著我的鼻子走啊?啊,東移十公里,虧你想得出來,你是想讓整個兵團給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媽的國民黨能聽你的指揮嗎?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機關槍把他攆過來嗎?

陳秋石一言不發,微笑。

成城吼著吼著,突然不吼了,盯著陳秋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參謀長,猛地一拍腦門說,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難,變被動為主動,以時間換空間,兩個縱隊虛晃一槍,虎驅羊群,羊群怎麼能把虎纏住呢?

參謀長說,司令員,陳秋石同志這個戰術專家確實名不虛傳。我剛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這就是一個堅固的防禦陣地。陳旅長提出的以時間換空間,我們可以理解為把一個兵團的兵力當作兩個兵團使用,把一個戰役當成兩個戰役打,把一個戰場當作兩個戰場使用。陳秋石同志借用的兩個縱隊,從行動路線上看,正是集結宿城的路線,用半天時間幫助陳秋石打兩仗,完全是順手牽羊的事情。

成城還不放心,我這裡大部隊一動,宿城的敵人轉移怎麼辦,夾擊我兵團主力怎麼辦?

參謀長說,司令員,那樣的話,戰役就活了,西邊敲山震虎,東邊圍點打援,那比我們原先的作戰計劃還要出彩。把西邊的敵人放進來打,把他打爛之後再攆回薈河以西。陳旅長,你是這樣設計的嗎?

陳秋石回答,參謀長一語道破天機。

成城沉默了,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說,不行,我不能同意。

陳秋石說,司令員是擔心我守不住牛尾崗至當陽河的防線,讓整個兵團腹背受敵。

成城咧嘴笑了,哈哈,不是,你陳秋石既然把整個戰局都分析到了,你還能守不住防線?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同意,因為我不想被一個旅長指揮。

陳秋石說,除非首長有更好的辦法,否則,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成城說,我當然有更好的辦法。不過我現在不告訴你。你在兵團住一夜,待命。

陳秋石知道事情有了轉機,大聲說,我服從。

那天兵團開了半夜會,到了第二天早上,華東野戰軍第九兵團七號命令形成了,十一縱三旅即刻啟動最新防禦作戰方案,三旅旅長陳秋石為戰役第一階段西集團總指揮,協調九縱、十縱並加強十一縱之一旅,於農歷十一月初十之前,對進駐阻擊戰之敵形成包圍態勢,靜觀敵變,分隔穿插,迫敵東向,並相機轉移戰場,在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對敵實施阻擊,堅決阻敵於薈河以西。

陳秋石最後向成城提出的要求,是增援一個榴彈炮營,據說整個兵團只有兩個榴彈炮團,但是成城終於還是同意了。這個榴彈炮營成了陳秋石手上的一個秘密法寶,由陳秋石親自指揮使用。

楊邑嘴裡銜著一隻大煙斗,笑眯眯地看著眼前這個被人稱為瘋子的女人,半天沒有說話。

瘋女人昨天夜裡被巡邏隊在左家莊東南抓獲,起先以為是共軍的探子,後來搞清楚了,原來是師部政訓處的打字員王梧桐,搜遍全身,並沒有發現情報。

當年軍事調處失敗,工作人員各回各部,然而王梧桐自從同馮知良失去聯繫,就一病不起,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兩手發抖,嘴角流口水,而且胡言亂語,天天罵郭得樹過河拆橋,玩弄陰謀詭計。有時候半夜裡發出尖叫,把女子宿舍搞得烏煙瘴氣。

情況報到章林坡那裡,章林坡說,他媽的,這個女人還真是跟共軍搞出感情了,多給她點複員金,讓她滾蛋。

聽說複員,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減輕了很多,她打算卷了鋪蓋就到杜家老樓去找馮知良。這件事情被郭得樹知道了,趕緊找章林坡勸阻。郭得樹說,經過反覆考察,王梧桐就是一個女二百五,王梧桐同共軍馮知良之間的關係純粹是男女關係,沒有政治背景,也沒有情報交易。這個人放走無益,留下無害,沒準以後會有用場。

章林坡說,有什麼用處?瘋瘋癲癲地,天天念叨她那個共軍情人,真他媽的不要臉,要不是看在她還有個舅舅在國防部,老子恨不得斃了她!

郭得樹說,馮知良已經按照我們的意圖把陳秋石臭了一下,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我們現在也不必逼他,就讓他體面地回到共軍內部,那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起爆。所以說,不能讓王梧桐去搗亂。不能再讓她留在機要室了,弄到政訓處算了。

政訓處的軍官要同國民黨地方黨部和地方士紳打交道,了解民情民俗以及治安情況。王梧桐和兩個同行在左家莊呆了一個上午,就搞清楚了,馮知良剛剛被捕。那頓中午飯王梧桐味同嚼蠟,下午返回師部的時候就悄悄地查看了路線,後半夜偷了一匹馬,直奔薈河東岸,沒想到在左家莊被楊邑手下的巡邏隊發現了。

楊邑剛見到王梧桐的時候,她還大吵大鬧,拳打腳踢,像個母獸。兩個兵扭住她,還很費勁。

楊邑問,你到薈河去幹什麼?

王梧桐直截了當地說,找我男人。

楊邑說,大言不慚,哪裡有你的男人?難道你不知道,兩軍對壘,那邊就是共軍的陣地啊!

王梧桐說,什麼兩軍對壘?當年你們當官的是怎麼說的,什麼叫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你們這些狗官利用了我,毀了馮知良,你們傷天害理,你們狼心狗肺,你們缺德冒煙,你們生了孩子沒屁眼兒……

楊邑看著王梧桐說,王梧桐,我問你,如果我把你放了,到了薈河東岸,見到馮知良,你會怎麼說?

王梧桐說,你別管,那是我的事。

楊邑說,那好,我寫一封信,你帶在身上,交給他們的旅長陳秋石。

王梧桐愣住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過了一會兒,王梧桐說,你不會又是利用我搞離間計吧,我不能給你們當槍使。

楊邑說,話不能這麼說。你知道的,陳秋石是我的學生,他們那個部隊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學生。我們國軍和共軍的關係,是理不清扯不斷的關係,就像你和馮知良的關係。雖然各為其主,但是我們個人之間還是有感情的。我這封信,不是搞離間計,也不是下戰書,說到底就是一封家常的問候信,再說到底,就是為了給你一個路條。我成全你。

王梧桐直愣愣地看著楊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這個楊旅長,王梧桐過去是認識的,也聽說這個人比較仁義,深得部屬愛戴,還是個戰術專家,在抗戰中同淮上支隊一起打了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戰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揮官。這次落到他的手裡,也許真是因禍得福啊!

楊邑見王梧桐安靜下來了,揮揮手示意士兵放開她,然後說,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這個樣子不行,蓬頭垢面的像什麼樣子。我馬上叫人來,帶你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中午好好吃飯。飯後,我派人送你過薈河。

王梧桐怔怔地看著楊邑,熱淚突然盈眶,嘴裡喃喃地說,長官,這是真的?

當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帶著楊邑的親筆信上路了。在薈河以西,由楊邑手下的一名連長帶領一個警衛班護送,到了北段的風雲橋頭,連長選了一個位置喊話,共軍兄弟們,我們旅長楊邑將軍派遣王梧桐上尉給貴軍旅長陳秋石將軍送信,請不要開槍。

隔岸防守的部隊是劉鎖柱營,接到報告,劉鎖柱親自到河岸觀察,王梧桐他是認識的。劉鎖柱見國民黨軍只有一個班,而且那個女軍官確實是王梧桐,就不再請示了,自作主張帶著一個班,從風雲橋頭跑步過來,兩邊很默契地交接,分別的時候,互相還敬了禮。

楊邑給陳秋石的信出乎意料的簡單——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難以盡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戀愛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愚師楊邑拙筆

陳秋石接到這封信,良久不語。儘管楊邑信中既沒有提到戰爭,也沒有提到師生之誼,但僅憑楊邑對待王梧桐的態度,陳秋石也能感受幾分性情。寥寥數語,字裡行間,還有幾分無奈,幾分蒼涼。

王梧桐當天就換了軍裝,被分配在《陣線》報社給梁楚韻當副手,以後在甄別的時候,因為她是在薈河戰役之前主動投奔過來的,被定性為起義,在渡江戰役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袁春梅是在突然間產生那個聯想的——陳九川到底是誰的兒子,陳九川同陳秋石之間會不會有血緣關係?這個想法產生的時候,她正在觀看「鐵鎚支隊」的攻堅戰術表演。陳九川在動員大會上講話,腰板筆挺,一隻手卡著腰,小眼睛炯炯有神,聲若洪鐘。陳九川從當前的戰局講到「鐵鎚支隊」的任務,從戰術訓練講到思想作風,一二三四,頭頭是道。

「鐵鎚支隊」經過篩選,現有兩個營兩個連,並且配屬了工兵排、雲梯排,還有一個龐大的運輸隊,作為一個獨立的攻堅部隊而存在。陳九川雖然還是三團的副團長,實際上已經脫離了三團的工作,而成為「鐵鎚支隊」的一號首長。

當新的薈河防禦作戰方案基本成熟之後,陳秋石委託袁春梅到「鐵鎚支隊」駐隊,反覆向陳九川灌輸全局觀念,強化服從意識。袁春梅找陳九川長談一次,同時還做了兩件事,一是教會了陳九川寫情書,二是教會了陳九川做報告。陳九川在「鐵鎚支隊」訓練誓師大會的動員報告,每一句話都是袁春梅教的。連續兩個傍晚,袁春梅讓陳九川到河灣里,面對竹林樹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陳詞。袁春梅望著這個一天天強壯並成熟的年輕指揮員,心裡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對陳九川有個昵稱,叫「鎚子」,不過這個雅號是袁春梅的專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離開「鐵鎚支隊」的那個下午,陳九川親自把袁春梅送到龍灣。袁春梅下馬說,轉眼之間,我回到江淮已經四個年頭了,這幾年我眼看著你從一個不自覺的少年革命者到一個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的指揮員,我真是打心眼兒里高興。

陳九川說,袁副政委對我的培養和幫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來世做牛做馬……

袁春梅趕緊打斷說,鎚子,這樣的話以後再也不要說了,我們革命者不搞個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做牛做馬。在這次薈河防禦作戰中,你要記住,第一是服從命令,第二還是服從命令。這不僅是陳旅長對你的要求,也是我對你的要求。

陳九川說,我記住了。

袁春梅從「鐵鎚支隊」回到旅部的當晚,遇到一件高興的事情,原來是鄭秉傑來了。鄭秉傑現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員會主任,到十一縱協商支前工作,順便回老部隊看看。當晚旅部搞了一個豬頭,燉了一鍋白菜粉條,款待鄭秉傑,還喝了一點酒。

飯後袁春梅陪鄭秉傑去鄭店,路上袁春梅問,鄭主任,聽說當年陳九川母子到東河口,最先接觸的就是你,是嗎?

鄭秉傑說,是啊。

袁春梅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呢?這個問題好像一直是個謎。陳九川當時年幼,沒有記憶,但我估計黃寒梅應該跟你說過來歷。

鄭秉傑想了半天說,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有些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我感覺陳九川同陳秋石同志有關係。

袁春梅心裡一動,看了鄭秉傑一眼,等他的下文。

鄭秉傑說,黃寒梅當年到東河口的時候,我記得她最早說的是來自玫山的隱賢集,但是後來又改口了,說他們母子來自胭脂河。而且她到東河口當年秋天,曾經離開過幾天,據她當時的東家老桂說,她是到隱賢集了。我在淮上支隊的時候,了解過陳秋石同志的情況,陳秋石也是隱賢集人。他是民國十七年離家出走的,那個時候他的孩子剛剛滿月。而陳家圩子上土匪,是民國二十一年春天,黃寒梅和陳九川到東河口,也是這年春天,具體日子我記不清楚了。據隱賢集的老人講,土匪董占水搶劫了陳家圩子,只殺了老兩口,陳家兒媳和孫子並沒有罹難。那麼他們到哪裡去了呢,我懷疑他們就是流落到東河口的黃寒梅娘兒倆。

袁春梅驚訝地說,沒想到你了解得這麼詳細!

鄭秉傑說,當然,我原先就有疑問,可是那時候沒想到調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隱賢集和胭脂河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

袁春梅說,我跟你講,我也一直有這個感覺,但是我沒有依據。我的疑問有兩個,一個是陳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黃寒梅,陳秋石同志的孩子叫陳繼業而不是陳九川;第二個是,陳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國十七年,而陳九川的檔案記錄是出生在民國十六年,陳九川的年齡比陳秋石的兒子大一歲零六天。

鄭秉傑說,你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蔡菊花變成黃寒梅、陳繼業變成陳九川,不難解釋,大別山裡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從土匪手裡逃出命的,都會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線趕盡殺絕。至於年齡倒是個問題,為什麼會多出一歲零六天,如果沒有這一歲零六天的差距,我們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結論,陳九川就是陳秋石同志的後代。

鄭秉傑說完,他自己有些吃驚,袁春梅也有些激動。袁春梅說,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情搞清楚了,對陳秋石同志就是個天大的福音,對我們的革命事業也是一個貢獻。鄭主任,你在地方擔任領導,比我們要便利得多,這件事情還是請你多費心。

鄭秉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對黃寒梅和陳九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為陳旅長找到骨肉,對黃寒梅在天之靈也是個慰藉。

袁春梅說,不過,在這件事情沒有徹底搞清楚之前,我們還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讓陳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緒波動。這些年來,這件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如果沒有確切的把握,這層窗戶紙是不能捅破的。

薈河防禦戰於農歷十一月初十拉開帷幕。頭兩天,情報稱共軍兩個縱隊分別從宿城北和陽剛集向薈河運動,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根據章林坡對戰局的把握,宿城戰役在即,共軍不可能另外抽出兩個縱隊來防守薈河。第二天,國軍戰區偵察機從頭上掠過,不久就通報下來了,共軍果然有大部隊向薈河運動。

茫茫平原,一覽無餘,飛機偵察的結果應該是可靠的。當天中午,集團軍的命令就下來了,著新編第七師火速拔營,在共軍大部隊立足未穩之際,突擊薈河,搶佔灘頭陣地。

章林坡相信了,楊邑卻不相信。楊邑接到拔營的命令之後,趴在地圖上琢磨了很長時間,然後對參謀說,把電話接喬參謀長。

楊邑直接同新編第七師參謀長喬聞天通話,直言不諱地問,參座,共軍哪裡有那麼多部隊,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喬聞天說,根據長官部掌握的情況,共軍華東野戰軍和中原野戰軍兩大主力會合,部隊不斷湧向徐州、蚌埠一帶,連美國都在震驚,分析共軍要在這裡決戰。這個時候,別說多出兩個縱隊,就是多出八個縱隊也是可能的。楊旅長不要遲疑,迅速拔營,出擊薈河。

楊邑放下電話,半天不語,抽了兩鍋煙才把參謀長蔣宏源叫來,傳達了進攻薈河的命令,並做了具體部署。但是楊邑留了一手,交代蔣宏源,師部賦予本旅的任務是突擊薈河南段的三個要點,命令部隊,首輪投入少量部隊,進行偵察式進攻,發現異常,立即停止。

蔣宏源問,那如果攻擊順利該如何處置?

楊邑說,進攻順利,就地修復工事,固守待命。

蔣宏源又問,師部命令乘勝追擊該如何處置?

楊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就回話,受到阻擊。

楊邑這樣做,實際上是給他的部隊留了一條後路。不管上面怎樣通報,他就是不相信共軍會派出兩個縱隊來對付新編第七師。按照兵力和火力,共軍三個縱隊加起來也不一定比得過新編第七師,但是薈河戰場將是他守我攻,而且共軍一貫是以少勝多,怎麼這次如此鋪張?

後來的事實果然證明楊邑有先見之明,十一月初十這天,楊邑的先頭團抵達薈河西岸河道最窄處,以炮火和一個營的兵力壓制東岸,工兵架設浮橋,雖然遭到東岸猛烈阻擊,但是楊邑從槍炮聲里能夠聽出來,對方自信得很,對方還擊的火力有條不紊,似乎國軍提前搶佔薈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打起來也是按部就班,好戲顯然還在後頭。楊邑通過電話把他的感覺向章林坡報告了,師座,你聽對岸還擊的聲音。

章林坡說,很有章法,說明他們訓練有素啊,他要是一觸即潰,那還要我新編第七師幹什麼?你不要疑神疑鬼,儘快給我拿下薈河!

楊邑捏著電話,心神不定,側耳捕捉戰場信息,甚至撲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好像他能從地面的震動聲中聽出共軍的真正意圖。楊邑越聽越不對勁。又把蔣宏源叫來問,你有沒有發現有什麼問題啊?

蔣宏源一頭霧水說,到目前為止,戰鬥都是按計劃進行的,共軍阻擊得很頑強,但是在我三番五次火力打擊下,最終難以支撐。難道旅座發現了異常?

楊邑沉吟良久,搖搖頭說,沒有,我還沒有掌握確鑿的情報。但是,我總覺得哪裡有問題。

那個上午,楊邑芒刺在背,在臨時指揮所里轉來轉去,直到前方報來,浮橋終於架設成功,另外兩個營計劃從上游放船登岸,楊邑這才決定,親自到前沿陣地,隨第一梯隊登岸。他要親自去察看對方的情況。

蔣宏源堅決不同意楊邑隨第一梯隊登岸,蔣宏源說,如果共軍得知旅座登岸,這個仗就沒法打了。

楊邑說,我是越來越不放心了,陳秋石這個人你們太不了解,他要是給你個常規打法,那就肯定不正常。我得親自去把把他的脈。

蔣宏源說,旅座,薈河戰鬥共軍投入的是幾個縱隊的兵力,已經成了兵團規模了,它不是陳秋石一個旅長能夠指揮的啊。

這句話算是說到了要害,楊邑給說愣住了。是啊,共軍動用了圍攻宿城的兵力,局勢確實不是陳秋石能夠左右的。難道真的是共軍在薈河增加了兵力,要搞銅牆鐵壁?

且慢,楊邑的遲疑只存在了幾分鐘。幾分鐘后,楊邑的腦子就像過了電一樣,咔嚓一下亮了一道火花。楊邑扔掉煙斗,撲在地圖上,拿起放大鏡去找他要找的位置。終於,他找到了,也看清了那幾根線條,那幾個箭頭,還有那一片花花綠綠的顏色。楊邑把放大鏡往地圖上一摔,沖茫然不知所措的蔣宏源苦笑了一下說,陷阱,陷阱,共軍的那兩個縱隊是在機動中作戰,他的目標不是我們,而是陳秋石在薈河虛晃一槍,過了薈河,就是本部的死亡陷阱。又上當了!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臨時指揮所在呼嘯聲中顫慄,頂棚上嘩嘩落下塵土。

蔣宏源一驚,喊道,炮聲,哪裡來的炮聲?

楊邑鎮定下來,瞥了蔣宏源一眼說,不是炮聲,是爆炸,來自西邊。我的後方出事了。

幾分鐘后,一個參謀一頭沖了進來,慌裡慌張地報告,共軍約一個團的兵力,從郭陽鎮西北迂迴至一旅背後,向我輜重部隊發起攻擊,彈藥車炸毀三輛,糧食來不及搶運,已被共軍搶劫。共軍攻勢甚猛,直逼左家莊。

楊邑拿起煙斗,裝上煙絲,點火的時候,蔣宏源發現他的手在顫抖。楊邑深吸一口,吐出大團濃霧,似乎平靜下來了,對蔣宏源說,我明白了,他們這是驅趕我,我不能上這個當。傳令,進攻薈河部隊立即停止進攻……

楊邑繼續口述,以二團火速西向,於半小時內抵達左家莊東側皇崗,展開戰鬥隊形,一團欠二營在左家莊東無名高地佔據有利地形。三團就地出擊。旅部所有部隊全部出動,由我直接指揮,馳援左家莊,對共軍突擊後方部隊實施合圍。

蔣宏源慘叫道,旅座,不能啊,軍法如山,我不能下達這個命令啊……

楊邑喝道,來人,把參謀長給我押下去!

蔣宏源哭喪著臉說,旅長,你可以槍斃我,可是,攻佔薈河是我部的任務啊!

楊邑喝道,向師部報告,共軍兩個縱隊有形無實,意圖迫我提前進攻,薈河以東有共軍陷阱,建議放棄薈河。我部後方遭敵襲擊,擬轉移戰場,殲滅敵深入孤軍。把情況稟報清楚,然後關掉同師部聯繫的電台。

陳九川的仗打得酣暢淋漓,部隊前天夜裡就出發了,先是進行水上遠征,乘船先後進入薈河、淝河、淮河,再轉入一條不知名的河溝,直到今天上午十點鐘,迂迴至郭陽鎮西北。這裡離薈河陸上距離不過三十公里,而「鐵鎚支隊」卻繞道近二百里。自始至終,部隊沒有啟用電台,幾乎每時每刻的行動,都是按照馮知良交給他的時間表落實的,直到薈河戰鬥打響,按照馮知良的規定,陳九川才命令啟動電台,六分鐘后,電台里傳來命令:實施突擊!

楊邑的如意算盤是,放棄那個深不見底的薈河,龍回首殺一個回馬槍,能消滅共軍突擊部隊自然皆大歡喜,即便不能全殲,也可以打探虛實,待情況查明后,繼續進攻薈河為時不晚。在他的眼裡,薈河防線就是一面籬笆牆,共軍可以隨時把它搬走,他也可以隨時把它搬走。而且楊邑也分析出來了,共軍的這股似乎從天而降的部隊,一定是從水上遠征過來的,利用水路是陳秋石回到江淮之後作戰的一大特點。那麼,既來之,則戰之,不能讓這股遠離後方依託的共軍跑了。

此時楊邑暗自慶幸,由於他的顧慮,一旅對於進攻薈河始終打打停停,打打看看,戰鬥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多數都是炮兵和工兵在忙乎,幾乎沒有傷什麼元氣,以逸待勞,又有後方支撐,圍殲共軍突襲部隊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楊邑的這招來得厲害,不僅是章林坡沒有想到,陳秋石也沒有想到。當薈河前沿報告薈河南段的三個要點攻勢時強時弱的時候,陳秋石就有預感,他知道這一段是楊邑的任務地段,那時候陳秋石有一絲僥倖,他知道他的老師用兵謹慎,瞻前顧後是可以理解的。而當「鐵鎚支隊」敵後突襲成功之後,前沿急報,進攻敵軍火力突然減弱,兵力似乎也有減少,進攻不緊不慢。

這時候陳秋石的預感就不是預感了,而是擔心。

劉大樓說,虎驅羊群,羊不來,怎麼辦?

陳秋石憂心忡忡地說,虎不來還不要緊,早晚會來,我最擔心的是,羊群變成了狼群,而我的虎群會變成牛群。命令「鐵鎚支隊」,見好就收,停止進攻,做好善後,交替掩護後撤。

劉大樓倒是把命令發出去了,但是從「鐵鎚支隊」傳來的消息是,進攻仍在繼續。陳秋石雷霆震怒,大罵,無知草莽,誤我大事!

十分鐘后,馮知良率領一個機槍連,一個步兵連,從薈河南段突擊,試圖遲滯楊邑的行動。這兩個連隊是陳秋石手裡的最後預備隊了,而且在冥冥中似乎就是為陳九川準備的。由於楊邑進攻部隊回援,薈河西岸守敵出現薄弱環節,馮知良突擊成功,然而杯水車薪,能不能把「鐵鎚支隊」接應回來,仍是未知數。

現在輪到陳秋石芒刺在背了。

後來的情況沒能按照陳秋石的意願進行。

一個小時后,「鐵鎚支隊」發來急電,報告楊邑以本旅全部合圍「鐵鎚支隊」,陳九川數次組織突圍不成,已被壓制在左家莊東北狹窄地帶,情況十分危急。

陳秋石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楊邑敢臨陣回撤,放棄薈河。楊邑跑了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陳秋石的計劃成了夾生飯,也意味著「鐵鎚支隊」成了瓮中之鱉。

看了電報,陳秋石雙手發抖,喝了一聲,來人,劉大樓……話沒有說完,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鐵鎚支隊」經過兩夜一天的遠征,部隊已是人困馬乏。戰鬥前一階段,突襲國軍一旅供給部隊,尚能得心應手,部隊越戰越勇。陳九川抱著機關槍帶頭衝鋒,從左家莊東北泗店,一直打到皇崗,如入無人之境。陳九川更加亢奮,號召部隊發揚連續作戰精神,直搗楊邑老巢。

可是打著打著,情況不對了,打著打著,進攻不動了。突然之間,炮火漫天,子彈像飛蝗一樣撲向「鐵鎚支隊」,部隊霎時傷亡一片,戰鬥減員在一個小時內達到三百多人。就連陳九川也覺得不能進攻了,這才開始後撤。可是這時候的局勢已經由不得陳九川了,楊邑真的變成了狼,三千多兵力在炮火的增援下,把「鐵鎚支隊」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皇崗至泗店之間不到一公里的正面上。

按說,陳九川還是可以突圍的,就是在楊邑的二團趕到之前,從泗店和皇崗之間敵兵力空虛部位向北突擊,這樣就可以同馮知良率領的兩個精銳連隊兵匯一處。可是在皇崗東南,「鐵鎚支隊」同敵人的先遣營迎頭碰上,支隊政委夏文化拚命地喊,不能戀戰,迅速撤退!陳九川卻殺紅了眼,強令一營迅速展開,佔領有利地形。陳九川說,老子是撤退,不是逃跑,撤退就要像撤退的樣子。遇到敵人不打,那就是臨陣脫逃!

結果是,敵人越打越多,「鐵鎚支隊」的兵力越來越少。陳九川終於搞清楚了,他的「鐵鎚支隊」七百兵力,遇到的是楊邑的一個旅。

戰鬥間隙,夏文化把兩個營長和幾個連長召集起來開諸葛亮會,研究撤退方案。陳九川拎著盒子槍,指著夏文化說,與其逃跑被消滅,不如迎面衝上去。我主力部隊正在薈河打阻擊戰,我在這裡牽制敵人一個旅,死了都是英雄,活著都是功臣!誰再說撤,老子擦槍走火是不負責任的!

結果,研究撤退的諸葛亮會變成了研究死守的會,陳九川說,孫悟空鑽進白骨精的肚子里,要鬧就鬧大的,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不防禦了,把敵人的指揮部給我查清楚,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

在敵人炮火還沒有展開的時候,陳九川把部隊橫向分成兩路,縱向三個梯隊,回過頭去,直撲左家莊。

當蔣宏源向楊邑報告「鐵鎚支隊」逼近左家莊的時候,楊邑也吃了一驚,他甚至懷疑是陳秋石在直接指揮這支部隊,太出乎意料了,怎麼會呢,這不是自投羅網嗎,難道有詐?後來他聽說這個「鐵鎚支隊」是陳九川指揮的,他就明白了。

楊邑對蔣宏源說,這個亡命徒,他要拚命,他媽的他拚命還要找大個的。那好,老子成全他。

「鐵鎚支隊」再次陷入重圍,部隊被迫進入左家莊河灣。

戰鬥從黃昏打到夜幕降臨,「鐵鎚支隊」彈盡糧絕,這時候別說敵軍重重包圍了,就是給他一條路,部隊也走不動了。

楊邑在不該犯錯誤的時候終於犯了個錯誤,他認為重圍之中的「鐵鎚支隊」已經是菜板上的肉了,他讓蔣宏源布置好包圍圈,然後就睡大覺了,他想等天亮了再好好地品嘗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然而,月黑風高之際,一支部隊從左家莊南側的一條灌渠里悄悄登岸,馮知良的兩個連呈扇形展開,摸到了左家莊河灣。

這次戰鬥就比較順利了。馮知良已經偵察明白,楊邑包圍圈的第一道防線是一個團,分散在河灣的四面八方共有九個點,每個點一個連,每個哨所一個排,每個排有一個班睡覺,一個班警戒,一個班巡邏,這種點線面互相結合、動和靜輪番交替的支撐體系是楊邑發明的。

馮知良率隊潛入河灣之後,很快就找到了陳九川,陳九川此時身上中了三顆子彈,一塊彈片,渾身被撕破的軍裝包裹起來,已經不像個人了,但是他仍然沒有倒下,而且正在召開秘密會議,要求幹部們寫血書,明早最後一戰,與敵人同歸於盡。馮知良告訴陳九川,他已經從河灣找到了一個秘密通道,過了河灣,有三十條鐵皮筏子,還有幾艘漁船,只要進入淝河,就能順利撤退。

陳九川說,都打成這個樣子了,還回去幹什麼?回去還給部隊添累贅,不如打光算了。

馮知良說,陳旅長率領三團,已經秘密接近郭陽鎮,薈河東岸的部隊也做好了接應的準備。「鐵鎚支隊」必須返回,否則我對陳旅長沒法交代。

夜裡清點人數,還能走路的有四百多人。雖然有馮知良安排的武裝通道,但畢竟幾百人行動,還沒有離開河灣,就被敵人發現了。楊邑的部隊收縮得快,很快形成了阻擊線。好在是夜裡,也好在負責保障通道的有一個機槍連,火力兇猛,終於殺開一條血路沖了出去。

章林坡沒想到他會在薈河戰役中栽那麼大的跟頭,說到底,提前拔營出擊薈河並不完全是他的責任,命令來自長官部。甚至可以說,新編第七師在薈河戰役中全軍覆沒,他都可以不負責任,問題是沒有全軍覆沒,而且楊邑的一旅還在郭陽鎮重創共軍攻堅部隊「鐵鎚支隊」,幾乎全殲陳九川部。

章林坡的麻煩與其說是薈河戰役給他帶來的,不如說是楊邑給他帶來的。楊邑的捷報不僅為他自己違抗命令、擅自行動洗清了罪責,也從而為集團軍提供了一個替罪羊。

顯然,在薈河戰役中,集團軍的決策是失誤的,被共軍的隱真示假、誘敵深入之計所迷惑,新編第七師傾巢而動去進攻所謂的薈河防線,是集團軍直接指揮的,導致一個團被殲,兩個團受到重創,傷亡近四千人,薈河防線仍在共軍之手,並且更加牢固,以新編第七師的戰鬥力,短時期內根本無法突破,只好放棄,主力繞道迂迴宿城,途中又被共軍穿插分割,到了宿城,基本上損失過半。

事後章林坡自己反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作為薈河戰役的主要指揮官,確實犯了機械教條的錯誤,當他的另外兩個旅向薈河發起衝擊的時候,楊邑一再提醒,不能輕兵深入,要謹慎突擊。側翼的兩個旅長也對共軍薈河防守時強時弱表示疑惑,而此時章林坡和喬聞天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急於大功告成,剛愎自用,指揮部隊一鼓作氣突破了薈河,然而就在此時,悲劇發生了。

當第一陣炮聲傳來的時候,章林坡還在僥倖地認為,這是共軍孤注一擲,發起反攻的信號,可是長時間沒有傳來進攻部隊遭受炮擊的消息,章林坡就開始不安了。共軍為什麼要打炮,共軍的炮彈落在哪裡了?

二十分鐘后,答案有了,共軍一個榴彈炮營的火力,十分鐘急促射,兩百多發炮彈準確地落在一個名叫王拐崗的地方,硬是把淮河大堤撕破了一道口子。淮河本來是向東南流的,當王拐崗決口形成之後,滔滔河水突然掉頭,從一百多米高差的堤上瀑布一般瀉下,向西北方向迅猛衝擊,轉眼之間就在薈河以東平均七公里的地方,沿淝河故道重新鋪設了一條大河,將新編第七師的進攻部隊分割成六七個小塊,而且擁擠在新舊兩條河流之間的狹長地帶,部隊驚惶失措,狼奔豕突,自相殘殺者無數,幾乎重演了當年「淝水之戰」苻堅的悲劇。

十天之後,在宿城外圍,已經被革職的章林坡悲憤交加,帶著參謀人員推演薈河戰例,他終於明白了當初楊邑為什麼拒不執行他的命令,擅自把部隊從薈河撤回。當時楊邑只知道共軍有詐,而不知道詐在哪裡。現在章林坡搞清楚了,陳秋石再一次運用了江淮作戰的地形優勢,把水的作用充分發揮出來了。章林坡從當地的史志中搞清楚了,薈河到了這一段,原來就是春秋孫叔敖治水時期設計的泄洪通道,而王拐崗這個地方,早在三國時期,就被曹操的大將張遼用來抵擋東吳呂蒙和甘寧的軍隊,並創造了水助人戰、人隨水漲的傳奇故事。章林坡看完史志上這一段記述,長嘆一聲,突然憤而罵道,他媽的,什麼戰術專家,只不過心眼兒多一點細一點罷了,旁門左道,雕蟲小技而已,而已!

部隊從薈河抽身之後,幾經周折,輾轉到宿城外圍,然而今非昔比,戰鬥減員嚴重,全師只剩下七千人不到,縮編成乙種師。章林坡既然要承擔薈河戰役指揮不當的責任,師長是萬萬不能再當下去了,調到長官部去當高參。集團軍這次倒是知人善任,將楊邑提升為代理師長。

從集團軍受命回來的路上,楊邑和喬聞天坐在同一輛中吉普上,喬聞天說,薈河戰役有很多問題,我是有責任的,我這個參謀長沒有當好。喬聞天講這話,既不是謙虛,也不是承擔責任的意思,其實就是向楊邑表明一種姿態,他不推諉,不落井下石。

楊邑卻沒給喬聞天面子,他從心裡一向瞧不起這個自以為是的參謀長,認為這個少壯派自恃有後台老板,比較囂張。這次薈河戰役失利,他確實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楊邑直截了當地說,是啊,當參謀長的,是不該在長官頭腦發熱的時候火上加油。

喬聞天說,從薈河戰役我研究出一個特點,陳秋石這個人,膽大包天不一定,心細如髮卻是一點不含糊,他能把什麼問題都想到,什麼不利因素都能避開,什麼優勢都能用上。

楊邑說,你能看到這一點很好,陳秋石打仗,最大的特點就是細。所以說,我們跟他們打仗,永遠都要慎之又慎,要摸清他的真實意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則寧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則只能假打或小打。

喬聞天說,問題是,軍令如山,有時候不得不打,躲是躲不掉的啊!

楊邑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薈河戰役,我也是頂著你們的壓力,章師長還要槍斃我。可是我頂住了。槍斃我不要緊,關鍵是作為一個指揮官,不能把部隊打沒了。總而言之,跟共軍作戰,尤其是跟陳秋石打仗,絕不能想當然,一定要謹慎。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這不是共產黨發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些話對於我們當指揮官的,是有警示作用的。

喬聞天說,是,卑職一定認真體會,悉心揣摩。

回到部隊,楊邑就讓馬弁到一旅營地把他的東西搬到師部營地,又把一旅副旅長兼參謀長蔣宏源叫到師部進行交接,當晚就交代喬聞天做出計劃,在戰鬥前夕,對縮編部隊進行考核。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楊邑的代理師長只當了三天半,一百個小時不到,長官部的複電就到了,任命喬聞天為新編第七師師長,楊邑仍為一旅旅長,只不過又兼上了副師長。委任電是副師長兼政訓處長郭得樹宣讀的,事前楊邑並不知道,郭得樹也沒有說明,直到全師上校以上軍官到齊,楊邑還在以師長的身份主持會議,聽完任命,楊邑猶如當頭挨了一棒,木然佇立,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郭得樹等人紛紛向喬聞天表示恭賀,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很不自然地向喬聞天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右臂情不自禁地抬了起來,又情不自禁地放下了,這個禮他終於沒敬,生硬地說,恭賀啊喬師長!

喬聞天倒是大度,哈哈一笑說,老楊,轉眼之間,你我的位置又顛倒了,我知道你心裡不舒坦,但是我相信你作為一個戰功卓著的黨國軍官,一定會以黨國利益為重,輔佐本人。

楊邑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說,我要兼這個副師長幹什麼?我旅長不當都可以,我早就想告老還鄉了。

喬聞天說,老楊,話不能這麼說,你是我們新編第七師的老前輩,德高望重,今天在這個場合說這樣的話,有失君子風度哦。

楊邑口氣很沖地說,我不是君子,哪裡來的風度?我就是個小人,小人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的。

眾人走後,楊邑躺在鋪上,越想越恨,他恨的還不僅是長官部臨時變卦,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師長前面又給他加了個「副」字,更恨喬聞天和郭得樹暗中勾結,著實把他羞辱了一番。楊邑不是傻子,在那難堪的一幕結束之後不久,他就判斷出來了,今天這個任命宣讀儀式,是喬聞天和郭得樹精心策劃出來的,他們就是要看他楊邑出洋相,就是要讓他當眾受辱,就是要讓他失態,要讓他站立不穩,從而讓他威風掃地。

楊邑也很後悔他今天上午不應該失態,不應該像潑婦罵街那樣摔臉子,而應該像人們推崇的那樣寵辱不驚。可是他能夠做到寵辱不驚嗎,簡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長官部到底是怎麼裁決薈河戰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過不明,如此用人不公,黨國還有希望嗎?

以後章林坡以高參的身份回到新編第七師視察防務,曾經跟楊邑做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章林坡上來就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你老楊吃虧就吃虧在太明白了。論戰術,我部能和共軍陳秋石對話的也只有你老楊了,但是老楊你要明白,軍人並不光是要打仗的,軍人還要講人際關係。你老楊這些年人際關係一塌糊塗,看不起張看不起李,部隊對你還是有顧忌的。也幸虧是在我手下,我不計較你,還給你撐腰,你才沒有吃大虧。

楊邑不吭氣,他琢磨章林坡的話未必沒有道理。這些年章林坡對他確實不算太差,前些年他還曾在背後嘀咕章林坡不幹正事,抗戰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並沒有遷怒於他,一笑了之。章林坡這個人總體來說還是有胸懷的,尤其是薈河戰役被革職了,到長官部去當了個鬼高參,架子小了許多,人味更多了許多,同楊邑見面,不僅沒有生分,反而增加了些許袍澤故知的親切。

楊邑說,無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江山板蕩之際,風雨飄搖,我等前途命運皆是未知數。我當個旅長,胳肢窩裡過日子,進退自如,倒也逍遙。

章林坡盯著楊邑看了很久才說,你剛才這話再也不能出去說了,禍從口出啊,你吃虧恐怕就吃虧在你的嘴上。

楊邑見章林坡神色凝重,話裡有話,有點心虛,不禁問道,高參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章林坡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老楊,你是不是在喬聞天面前說過,跟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則寧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則只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隊打光了。

楊邑愕然道,這個意思我是說過,但原話不是這樣的,而且這僅僅是針對同陳秋石作戰而言,具體到作戰對象。我並沒有說過同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的話。我的出發點是為了避免上當,保存部隊。

章林坡說,問題就在這裡。你之所以沒有當上師長,就是這番話給你惹的麻煩。保存部隊幹什麼,倘若黨國江山都丟了,還要部隊幹什麼,投降共軍啊?

楊邑默然,半天才說,難道我被喬聞天暗算了?

章林坡沒有直接回答,嘆了一口氣說,仗打得再好,可是沒有城府不行。你別看我現在被掛起來了,我跟你講,只要局勢明朗,我想東山再起的話,不出三個月,別說官復原職,就是官升一級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了,書獃子只能打仗,帶兵都差一截。還有你的那個學生陳秋石,你別看他現在耀武揚威,可是一旦戰爭結束了,他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

薈河戰役中部隊繳獲了很多帳篷,野戰醫院不用再到老鄉家裡號房子了,索性在淮河大堤下面一個避風處,十幾頂帳篷一支,野戰醫院就有了。

淮海戰役第二個階段,陳秋石沒有參加,陳九川也沒有參加。陳九川是因為身負重傷,被馮知良救回之後,當即送到旅部醫院,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老山羊。

再後來,陳秋石也住進了醫院。趙子明和袁春梅到醫院探視,陳秋石問起陳九川的情況,翻著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親手槍斃他!

袁春梅說,老陳你怎麼這樣想問題?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陳九川身負重傷,「鐵鎚支隊」牽制了敵人一個旅,給薈河戰役減輕了多少壓力啊?

陳秋石說,他要是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的壓力會更小。我的計劃是一個月亮,他給我打出了一個缺口。像這樣違抗命令的人,不殺不足以教育部隊。

袁春梅說,老陳,你病了,安心養病吧,不要鑽牛角尖了。

陳秋石住進醫院,是兵團成城司令員下的命令。

薈河戰役後半截,因為陳九川一意孤行,「鐵鎚支隊」遭到楊邑重兵圍剿,陳秋石得訊,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後來抽了一陣大煙,又經陶院長打了一針,雖然身體還有點虛弱,但神志清醒了,薈河戰役自始至終還是他在指揮,調兵遣將,從容應對,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薈河戰役結束,各戰場清點戰果,馮知良向他報告國軍新編第七師已經全線回撤,陳秋石這才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半天不語,眼珠子發直。這情景把在場的人嚇壞了,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陳秋石這麼長時間發獃,他發獃了,說明他內心情感的波瀾太大了。而陳秋石在發獃的過程中,還不斷咬牙切齒重複一句話,槍斃!

趙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陳秋石舊病複發了,這是瞞不住的事情,只好層層報告。

成城指示,讓陳秋石住院,什麼葯也不給,就是讓他離開指揮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陳秋石倒是聽話,在醫院裡安靜地呆了十多天,偶爾鬧著要出院,每鬧一次,趙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醫院跑一次。他們的為難倒在其次,更為難的是成城,因為薈河戰役之後,韓子君就提出來,改任政治委員,讓陳秋石擔任縱隊司令員,兵團也有這個意思,基本上達成共識了,恰在這個時候陳秋石犯病了,確實不好辦。

陳秋石住院,不用吃藥打針,行動也相對自由。等陳九川恢復得差不多了,他經常到陳九川的病房溜達。陳九川睡著的時候,他就那麼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醫生和護士聞訊跟過來,他會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這個時候,他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智力障礙的正常人。有一次陳九川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窗前站著陳秋石,連忙起身,要下床敬禮,陳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個威嚴的手勢,無聲地命令陳九川躺下。陳九川沒敢動彈,看著陳秋石說,首長,我錯了,我不該戀戰,害得首長著急上火。

又過了幾天,陳九川能夠下地活動了,讓護士把他架到帳篷外面曬太陽,陳秋石老遠看見,也慢吞吞地走過來。護士趕緊搬了一條凳子過來。陳秋石也不說話,就在陳九川身邊坐著,看著陳九川。

陳九川說,首長,我懂了。

陳秋石說,打仗是一門藝術,是全局的藝術,我們每個人,每支部隊,都是全盤的一個棋子。我們有時候需要舍卒保車,有時候又需要舍車保卒,這就要看卒子和大車誰對全局更重要。所以,車也好,卒也好,都不能憑著自己的好惡行動,必須有全局觀念。

陶至章那天也在場,在他聽來,陳秋石的話句句在理,邏輯嚴謹,觀點清晰,根本就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說的。陶至章甚至認為,陳秋石的病其實已經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彙報了。

袁春梅得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這次她是單獨探視,她要看看陳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轉沒有。恰好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從陳九川能夠下地活動之後,陳秋石經常到陳九川的病房來,後來很少提到戰爭了,而是不厭其煩地盤問陳九川的身世。陳秋石問,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對小時候的老家還有印象,你說你們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樓,也有圩溝,那我問你,你還記得一個磨盤嗎,你小時候是不是跟家裡人經常圍著磨盤吃飯?

陳九川撓著頭皮想了半天才說,記不得了。首長你這麼一說,好像我還真的圍著磨盤吃過飯。

陳秋石來了精神說,你再想想,你們家圩溝上是不是有個弔橋?

陳九川回答說,記不得了,首長這麼一說,我也隱隱約約記得門前好像是有一個弔橋。

護士給陳九川端來一碗紅棗稀飯,這是為了給陳九川補血的。陳九川說,請首長吃吧。陳秋石笑笑說,你有你的病號飯,我有我的病號飯,那是不一樣的。

陳九川也確實餓了,就端起碗喝稀飯。那稀飯確實好喝,是糯米熬紅棗。陳九川開始還有點斯文相,半碗下去,動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陣吸溜,轉眼之間就見底了。陳九川在放碗之前的一個瞬間,出其不意地做了一個動作,他把剛剛準備放下的碗又舉到了眼前,伸出舌頭,閃電般地舔了一圈,正準備舔第二圈的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長就在身邊,他怔怔地放下碗,扭頭去看陳秋石,這一看把他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旅長就像被驚嚇了似的臉色蒼白並扭曲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陳秋石終於平靜下來了,仍然目光炯炯地看著陳九川,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陳九川,你把剛才的動作再給我做一遍。

陳九川嚇壞了,他想肯定是他剛才那個不雅的動作讓旅長生氣了,陳九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臉上,從碗沿上看陳秋石,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裡也升騰出一股無名之火,陳旅長你幹什麼,你笑話我嗎?你是富貴人家出身,你當然不能體諒貧窮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麼啦,我舔碗是因為我珍惜糧食,那是勞動人民的血汗,我舔碗並不可恥。

有了這個念頭,陳九川的底氣就足了,他甚至還向陳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後正式開舔,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循序漸進。舔完了,陳九川把碗一扔,迎著陳秋石冰冷的目光順口吟道: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

匆匆趕來的袁春梅正好看見了那一幕,陳秋石閉上了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湧出,順著消瘦的臉頰,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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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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