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白駒過隙,歲月悠悠。一場曠日持久的荒誕運動終於偃旗息鼓了。

儘管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當兩輛黑色的上海牌小轎車同時出現在七二八農場場部招待所的門口,軍區馬副政委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梁必達和陳墨涵還是感到了突然,一時間競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馬副政委是受軍區黨委和軍區首長尤其是軍區政委王蘭田的委託,來向梁必達和陳墨涵表示慰問的。隨同馬副政委一道來的,還有K軍代理軍長朱預道——從即日起,他又退回到副軍長的位置上了。而且,下一步究竟是個什麼結局,眼下還是個未知數。

幾年不見,朱預道瘋狂地胖了起來,滾圓的肚皮滾圓的臉膛,再也見不到當年在凹凸山讓洛安州日偽漢奸聞風喪膽的風采了。朱預道腆著肚子從車子里鑽出來,一見到梁必達,話沒說出口,就老淚縱橫了,說:「軍長,我對不起你啊,對不起啊,我是上了賊船……」

倒是梁必達顯得雍容大度,把手一揮,大大咧咧地說:「說這些幹什麼?從上到下都亂了,上賊船的不是你一個,沒上賊船的也不是我們兩個。能讓我們出去工作,天高地厚,是同志還是同志,是敵人永遠是敵人。只要你朱預道真誠反省,還是那句話,既往不咎,團結工作。」

話雖然說得有風度,但裡面還是有機鋒的。

陽春三月,梁必達走馬上任,再次回到了K軍軍長的位置。

竇玉泉由於在「文革」中沒有隨風倒,而且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還保護了幾個老幹部,深得軍區首長、也包括王蘭田的賞識,已於半年前升任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朱預道離職參加了「說清楚學習班」。陳墨涵復任K軍參謀長,不再兼副軍長職務。三個月之內,該歸隊的都陸續歸隊了,該出現的陸續都出現了。姜家湖調回K軍擔任副軍長,陶三河擔任K軍副參謀長。在西藏某地藏匿了四個年頭的曲向乾大難不死,也回到了部隊,改行升任軍里的副政治委員。

在黨委分工會上,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梁必達第一次堅決地提出,不再擔任黨委書記,黨委書記一職由總部下來的新任政委章光輝擔任。

有一天,梁必達和陳墨涵在一起研究工兵處呈報的訓練大綱,公事辦完了,『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天,陳墨涵突然笑了起來,說:「梁軍長,現在那件事情可以兌現了。」

梁必達莫名其妙,瞪著眼珠子問道:「搞什麼鬼?」

陳墨涵說:「關於柳芭啊。你說過的,要是重新回到軍長的崗位上,同意我寫大字報,向全國人民介紹梁大牙拒腐蝕永不沾的光榮事迹啊,也包括你和蔡秋香、柳芭的事。」

梁必達一愣,哈哈大笑,一拍腦門說:「我的個天啦,你這個刁德一還記著這本賬啊?我賴賬,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半點風聲,我就誣陷你在七二八農場寫過反動標語。」

陳墨涵說:「那就再等等,等給你開追悼會那天,我向與會者個別透露。」

梁必達說:「那可以,那時候就是彭德懷和張普景在場我也不怕了。」

令陳墨涵始料不及的是,恢復工作之後,他接待的第一個上訪人員竟是崔二月的親屬。這天上午剛剛上班,軍務處便打了電話,說是有個男人在大門口跟崗哨糾纏,要見梁必達軍長,請示怎麼辦。陳墨涵問是個什麼樣的人,軍務處的一個參謀說,說是來上訪的,是凹凸山崔家集的人,別的他不說,說是非見梁必達軍長不可。

陳墨涵心裡一驚,就有些預感了——這件事情恐怕同李文彬事件有關。

關於李文彬事件,陳墨涵不是目擊者,詳細情況不太清楚,但基本脈絡是知道的。在七二八農場接受勞動改造的後期,梁必達曾經說過,李文彬叛國投敵,死有餘辜,但是那個女人死得冤枉,據說那個女人是個婦救會的幹部,之所以同李文彬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也是看在共產黨的面子上,是李文彬毀了她,而且她也沒有投敵,是被漢奸打死的。就是因為同李文彬有那層不明不白的關係,所以對她的死不了了之,當地政府不願意多

事,軍隊也顧不上管。

陳墨涵當時揣摩梁必達的意思,似乎大有惻隱之心。可是那時候他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況且戰爭年代遺留的問題多如牛毛,還錯綜複雜,說了也就說了,徒發一番感慨,表達一下懷舊之情和憂國憂民的態度而已。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估計是那個女人的家人找上門來要求落實政策。

陳墨涵讓軍務處的參謀把那個人請進門崗接待室里,然後親自下樓會見。

果然是崔家集來的,男人有五十多歲,滿臉滄桑,一見到陳墨涵就反反覆復地搓手,好像那兩隻破綻百出的手沒地方放。

他說他是崔二月最小的弟弟,陳墨涵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有五十大幾的男人其實不過四十來歲。

男人搓了一會手,想起了什麼,便從骯髒的褲兜里摸出同樣骯髒的紙煙,是陳墨涵在凹凸山勞動改造的時候見過的那種劣質草煙。陳墨涵擋住了遞過來的紙煙,問男人有什麼事。男人便一五一十地講開了,說他的姐姐崔二月死得冤枉,活著的時候參加了抗日工作,還是婦救會的幹部,而且是讓日本鬼子打死的,說起來應該定成烈士,可是村裡和公社都不理睬,村長還說崔二月是婊子,是叛徒的破鞋,弄得崔家幾十年都抬不起頭。崔二

月還留下一個兒子,從小上學的時候,別的孩子說他的娘是漢奸破鞋,跟人家打架,耳朵根都被打壞了,傻掉了,斜眼不說,嘴裡還老是淌哈喇子。

「首長你說造孽不造孽?」

陳墨涵聽了,心裡也很不是滋味。造孽,怎麼不造孽?陳墨涵對崔二月的弟弟說:「軍長到軍區開會去了,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等軍長回來了,我向他彙報。要相信政府,我們既然知道了,就一定會解決。」

男人卻沒有走的意思,似乎不相信這麼簡單就把問題解決了,又提出來,見不到梁軍長,能見到江古碑書記和竇玉泉司令也行:文化大革命』開始那一年,江古碑書記和竇玉泉司令還到崔家集去過,說好了要解決這件事情,可是人走茶涼,走了之後就沒有影子了。」

這樣一說,就引起了陳墨涵的重視。「文革」開始后不久他和梁必達都在凹凸山勞動改造,江古碑是「文革」的紅人,他去崔家集幹什麼?莫非還是不放過梁必達,還要做文章?更讓陳墨涵狐疑的是,竇玉泉在「文革」之初雖然搖搖晃晃,但是終歸沒有被打倒,咬緊牙關還在副軍長的位置上堅持了一段時間,他跟江古碑一起去崔家集是個什麼意思?

陳墨涵問:「江書記和竇司令去崔家集都說了些什麼?」

男人回答:「他們找了崔二辮子家裡的人,還找了很多人,還到我家裡找我姐姐的遺物,聽說他們還去了江店集找我原來那個姐夫,說了很多,記不得了,只記得說要給我姐姐定成烈士。首長你幫幫忙,我姐姐定成烈士了,每月國家補助烈士撫恤金十二塊,也好給外甥看病。我們老崔家也就有臉面了。」

陳墨涵想了想,一般地說,這個男人的要求實在不算過分,像這樣的情況,軍隊出面,跟地方政府交涉一番,不是個難事,尤其是由梁必達或竇玉泉出面一說,更加權威,基本上就迎刃而解了。但是這件事情有點複雜,牽涉的背景很微妙,他自然不會擅作主張。

陳墨涵沒有對男人說江古碑已經被逮捕的事,也沒有說竇玉泉上調軍區的事,只是說:「江古碑和竇司令都不在此地,你相信我的話,我們會儘快給你答覆的。」

男人說:「實在不行,就見見岳區長,她對我姐姐的事情更知道底細,只要她憑良心講話,事情就清楚了。到時候首長你們給我一個條子,蓋上公章,我回去自己找公社。」

陳墨涵知道,這個男人說的岳區長就是岳秀英,讓他見見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岳秀英在朱預道當年對梁必達反戈一擊的時候,同朱預道大鬧一場就分居了,轉業到了地方,在一個兵工廠當黨委副書記,後來也被造了反,又被兜出了國民黨軍官遺孀的老底子,不堪凌辱,上吊自殺了,前不久才補開了追悼會。

陳墨涵此時真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戰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可是這些事情,跟這個凹凸山的農民、跟這個革命房東的後代怎麼說呢?沒法說,只好一再解釋,並讓軍務處的參謀操辦,跟政治部群聯處商量,先補助給男人二百元錢,再安排他吃了飯,給他買好火車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發走。

第二十五章

崔二月的弟弟來訪,又勾起了陳墨涵的一樁疑問。

當天中午,陳墨涵沒在軍部小灶就餐,回到家裡,同俞真說起了這件事情,說:「我們原來沒想到還會有出山的一天,既然出來了,我們就要為那些在戰爭年代里死難的人辦好事。崔二月的事情好辦,還有一件事情不好辦。」

俞真雲里霧裡,不知丈夫所云,問道:「什麼事?」

陳墨涵說:「關於你干姐妹的事。」

俞真大叫慚愧,說:「我原來幻想有這一天,我要去洛安州找她,可是忙得暈頭轉向,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陳墨涵說:「我看這事有點玄乎,我們在明處,她在暗處,以她那樣的秉性,該找來的時候她自然會自己找來,她不找來,也許是有什麼隱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陳墨涵之所以這樣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早在七二八農場接受「勞動改造」的時候,見到了那個由「某某阿姨」派去的小夥子,他就分析過「她」的處境。建國之後,先是「三反五反」、「鎮壓反革命」,然後是「反右」,再然後是「文化大革命」,五湖四海全民動員捉拿「四類分子」,根正苗紅的人都險象環生朝不保夕,她那個身份,就更只能在「陰暗的角落」里潛藏了,露面之日,也就是大禍臨頭之日。就是如今,雖然已經叫響了「撥亂反正」的口號,但有些政策還不是很明朗,這時候倘若請她浮出水面,仍然不是明智之舉。

俞真說:「這些年來,可真是苦了她了,我多想見到她啊。不是她,哪有我的今天啊。」說著,眼圈就紅了。

陳墨涵說:「你也用不著傷感,她是死是活都很難講。我們只不過是捕風捉影地猜測,也許根本就是個幻覺。我現在在琢磨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年到底是誰派人去追殺她?」

俞真驚問:「那還有什麼疑問?當然是劉漢英。」

陳墨涵說:「的確,這種可能性最大。抗戰初期,劉漢英在蔣文肇的授意下,同日軍有交易,就是通過川島長崎。眼看抗戰快要結束,劉漢英怕暴露這個醜聞,派她去殺川島長崎,這是符合邏輯的。但劉漢英又知道她是莫干山的人,莫干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又要向劉漢英討還血債,劉漢英先下手為強,派人殺她,也是符合邏輯的。但還有一個事實不能忽視,李文彬也是她除掉的。我們知道的事實是,除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分區委託劉漢英幫忙的,她是在殺了李文彬之後被殺的。這裡面就有新的疑點了。據造反派說,她的手裡有李文彬臨死之前留下的一封遺書,李文彬在信里披露了當時凹凸山分區有人向敵偽透露了他的行蹤,有殺人滅口的動機。追殺她的人,還不僅僅是劉漢英派去的,還有另外一路。」

俞真驚呆了,臉色都變了,結結巴巴地問:「你是說……」

陳墨涵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俞真的失措,說:「她的最後一段時間是跟你在一起度過的,你回憶一下,除掉李文彬的過程。」

俞真鎮靜下來,開始點點滴滴地回憶,說:「她的手段是化裝成一名偽軍的軍官太太,我是她的傭人。我們是在一次酒會上同李文彬接觸的,後來李文彬認出了她,但是李文彬沒有說出來,記得她曾經跟我說過,李文彬之所以沒有暴露她,是想報復一個人,李文彬好像還說過逼上梁山之類的話。但是,他沒想到,我們那時候對他的報復不感興趣,還是把他殺了。我們兩個人都開了槍。」

陳墨涵頓時振作起來了,問:「李文彬有沒有交給你們什麼東西?」

俞真說:「沒有。至少我是沒有看到。但有沒有交給她,我就不清楚了。」

陳墨涵擊案脫口而出:「俞真,現在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了。如果她當真還活著的話,那麼,上次到凹凸山七二八農場找我的那個小夥子就是她派去投石問路的。她有話要跟我們講,而且不是針對劉漢英的,是沖著我們內部人的,這個人也許現在還身居高位。」

俞真再次震驚:「難道……梁……他真的……?」

陳墨涵揮了揮手:「嗨,你想到哪裡去了!關於當年凹凸山分區委託劉漢英下令給高秋江除掉李文彬的事,就是在七二八農場勞動期間梁必達告訴我的。我們那兩年說的話車載斗量,沒想到還會復職,也沒有顧忌了,說的都是真話,他連他後來在丹東跳舞的時候把一個蘇聯女人的……他咬人的事情都說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梁必達這個人,粗中有細,該智慧的時候智慧,該坦率的時候坦率。智慧的坦率和坦率的智慧結合起來,恰到好處,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我跟你講,憑我的判斷,在李文彬這個問題上,梁必達是清白的,張普景也是清白的。別的你就不要多問了。沒有事的栽贓也栽不上,有事的跑也跑不掉。」

這以後,俞真幾次要去洛安州坐鎮尋查,都被陳翠涵制止了。陳墨涵堅持一條,她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她既然不出現,就自有不出現的道理。如果她已經不在人間了,找也是徒勞,還是把這個懸念留到離休以後去解比較妥當,那時候無官一身輕,沒有顧忌。

第二十五章

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竇玉泉在離開兩年之後首次回到K軍,是來參加張普景追悼大會的。

清晨五時許,天色剛剛見亮,梁必達和K軍政委章光輝、參謀長陳墨涵、副政治委員馬西平以及上述人員的夫人,K軍司、政、后各部門處以上幹部四十餘人便守候在軍部第一招待所小紅樓的門前。

這支隊伍里少了個朱預道。

本來,朱預道現在的身份還是副軍長,作為張普景治喪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和實際的籌備負責人,陳墨涵擬訂的治喪委員會名單里是有朱預道的,但是被梁必達圈掉了。

陳墨涵覺得不合適,說:「按約定俗成的慣例,哪一級的首長逝世了,同級黨委和首長都是治喪委員會成員。老朱現在還是副軍長,還是應該出面。」

梁必達冷笑著說:「朱預道同志現在學習很忙,這種事情就不要分散他的精力了吧。」

陳墨涵再三爭取,梁必達再三駁斥,別的什麼也不說,就一條,說朱預道學習忙,不分散他的精力。

所謂的學習,就是參加「說清楚學習班」,軍里先辦,軍里結束了軍區辦,什麼時候「說清楚了」什麼時候「畢業」,梁必達自任學習班的班主任,朱預道的檢查寫了幾十份,梁必達說,沒有一份是清楚的。

陳墨涵設身處地地替朱預道想想,也覺得挺可憐,在那種環境里做的事情怎麼能說得清楚啊?全看班主任的好惡了。最後,陳墨涵搬出了當年朱預道「借禮堂」的事情,說:「老朱有錯,可是在張普景的問題上,他沒使壞啊,不讓他參加追悼會,張普景也會有意見。」

這樣一說,梁必達才勉強同意朱預道參加追悼會,但是規定,其它活動概不參加。

「不給他飯吃,有他在,他尷尬,我們也尷尬,大家無話可說,難堪。」——梁必達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五點半后,梁必達不時看錶,不時詢問身後的參謀火車是不是準點到達,顯得有點浮躁。

陳墨涵很注意地觀察著梁必達的一舉一動,他今天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覺得梁必達有些反常。按說,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同一個軍長級別相當,從某種意義上講,副參謀長只是一個部門副職,是職能機關首長,而軍長卻是一方封疆大吏,是實權派,梁必達這個人的傲慢是眾所周知的,按照「文革」前的慣例,即使是軍區副司令員一級到K軍來,梁必達也不會親自到火車站迎接,惟一破例的一次是被打倒以前,老副政委王蘭田到K軍來

那一次,梁必達親自到車站了。而在昨天接到竇玉泉要來的通知之後,梁必達不僅親自過問接待事宜,而且還提出了要親自到車站迎接。陳墨涵提醒說,上次軍區趙副司令和林參謀長到K軍來,軍長都沒有親自去接,這次竇副參謀長來了,倘若超過了規格,恐怕不大妥當,對竇副參謀長本人也不是很有利。這件事情很微妙,還是低調一點好。這樣一說,梁必達才放棄了親自到車站迎接的打算,而改派副軍長姜家湖和副政委曲向乾前往車

站。

但是,一大清早,部隊還沒有起床,梁必達卻已經出現在小紅樓門外了,還不到聽新聞聯播的時候,手裡攥著個啞巴收音機,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各位副職和機關首長也只好提前起床過來相陪。

對梁必達和竇玉泉的關係,陳墨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用梁必達的話說是有鬥爭有團結,團結大於鬥爭。戰爭年代,梁必達參加八路之初,吃過竇玉泉的暗虧。但是後來又配合得比較默契,彼此之間沒有大的分歧,但是好像也沒有更深的感情,這一點,在七二八農場勞動的時候從梁必達的話里可以聽得出來,梁必達從來沒有像回憶張普景那樣回憶竇玉泉,談起竇玉泉的時候很少,可談的話題也不是很多,這就可見關係十分平淡。而

且,在過去,自從梁必達擔任分區司令員之後,竇玉泉一直都是梁必達的副手,就算現在竇玉泉當了軍區的副參謀長,同梁必達地位相當了,梁必達也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誠惶誠恐地迎接。難道這是梁必達在農場勞動改造的結果?是重新恢復工作后變得溫和了人情味多了?

當然,陳墨涵也想到了更深的一層。雖然大家都是剛剛復出,但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復出的幹部一般很快都要調整,能幹的上去接著干,年齡大的不能幹的也多數晉級,然後休息,這也算是個補償。下一步,軍區副司令員的人選跑不掉的就是由梁必達和竇玉泉這些人來角逐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或許,梁必達這次對竇玉泉的隆重接待正是為了體現一種姿態?終於,身後的對講機傳來了嘰里哇啦的喊叫——竇副參謀長的車子快進大門了。

只見梁必達精神一振,把腰桿挺起來了,抬起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向副軍長以下的所有官員一一掃視。大家趕緊摸摸風紀扣,再次檢查了軍帽、鞋帶、褲扣、口袋蓋,然後自動分成兩排,呈夾道歡迎之勢。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就有表演的性質了,就可疑了,不知道梁必達又在玩什麼戰略戰術。陳墨涵情不自禁地這樣想。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當竇玉泉下車、梁必達迎上去之後,他們二人會是誰首先舉手敬禮呢?誰先敬禮的問題,這在別人身上不是個問題,但在梁必達和竇玉泉身上恐怕就要算一個問題。過去的情形是,梁必達職務高而資歷淺,竇玉泉反之,現在的情形是,梁為主,竇為賓,梁為下,竇為上,按說還是應該梁必達主動,但梁必達面對一個過去一直是他配角的人,未必就能有那麼高的姿態。

想到這裡,陳墨涵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言狀的心理。別的他已經不關心了,他要把眼睛瞪大了,他就是要看看今天梁、竇之間敬禮的這場戲。

隨著第一輛越野吉普車的出現,由三輛黑色伏爾加組成的小型車隊魚貫駛入視野,迎接的隊伍有了小小的騷動。車隊速度緩慢,沙沙而來,第二輛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梁必達的面前。陳墨涵的神經繃緊了——好戲就要開始了。

車子還沒有完全停穩,坐在副駕駛座上的K軍軍務處長已經敏捷地跳下來,拉開了後排的車門,露出了竇玉泉的腦袋。與此同時,梁必達向前火跨三步,等待竇玉泉鑽出車rJ並.凡站穩。陳墨涵就在這個時候屏住了呼吸——天啦,他們准也沒有抬起臂來,他們在對視,無語,等待,他們誰也沒有打算給誰敬禮——就在陳墨涵這樣想的時候,又一個意外出現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梁、竇二人都開始有動作了,起先緩慢,但緊接著就是

大幅度而迅速的動作——兩個人同時抬起了右臂,但那不是敬禮的動作,在右臂抬起的同時,他們還往下移動了左臂,兩個人相向而立,那四隻胳膊便交叉成了一個巨大的X形狀。倏然,X不見了,四隻胳膊驟然收攏,彼此撲向對方,兩副龐大的身軀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對於陳墨涵來說,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這甚至還有可能是永遠難忘的一幕。

擁抱還在繼續。

梁必達拍打著竇玉泉的後背,淚流滿面:「沒想到啊沒想到老竇,我們還能活著見面,還能這樣見面。」

竇玉泉也是熱淚縱橫:「老梁,萬幸啊萬幸啊,活著是應該的啊,活到現在才知道活著是個什麼滋味。」

梁必達說:「我們都沒當李文彬,也沒當江古碑。我們這樣活著問心無愧。」

竇玉泉說:「我們也都沒有當張普景,老張啊老張,我沒能保住他啊。我還是愧對故人啦。」

梁必達說:「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那時候能那樣就不容易了,那比戰爭還要殘酷啊!」

太陽照常升起,從東方流淌過來一束玫瑰色的朝霞,沐浴著人們,浸潤著兩位從戰爭中走過來的老軍人……

這場擁抱至少持續了三十秒之久,這次擁抱里沒有政治、沒

有軍事、沒有哲學、沒有外交、沒有歷史、沒有將來,從那兩副微微顫動的男人的身軀里,只涌動著一種東西,那就是——感情,是跨越了戰爭和歷史的感情,是跨越了漫長的艱難歲月和嚴峻考驗的患難與共的感情。凡是在場目睹這一情形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擁抱結束了,竇玉泉又和前來迎接的K軍其他同志一一握手,梁必達跟在後面介紹,二人的眼睛依然潮濕朦朧。

接見完畢,依序進入了休息大廳。

在進入到張普景追悼會話題的時候,梁必達突然向分工主持追悼會的章光輝提出來:「章政委,我看是不是這樣,追悼會還是由竇副參謀長主持,我們都是老張的老戰友了。」

章光輝當即表態:「可以,完全可以。」

第二十五章

張普景追悼大會於當日上午九時召開。進行中,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致悼詞的時候,梁必達泣不成聲,先是照著稿子念,淚水很快就濡濕了稿紙,老眼也被模糊了。

後來梁必達就扔掉了稿子,哭一聲講一句,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說:「張普景同志是個真共產黨員,沒想到你這個真共產黨員不得好死。你沒有死在敵人的槍林彈雨里,卻死在了陰謀集團的無情摧殘下,死在了無知青年的皮帶拳頭下面。張普景同志.不是病逝的,他是被壞人迫害死的。張普景同志犯過錯誤,張普景同志是誠心誠意地犯錯誤,因為他不知道那是錯誤。張普景同志黨性原則堅強,人格高尚。張普景同志跟我搭檔一起工作

了幾十年,我們有鬥爭有團結,鬥爭是工作需要,團結是主流。我對不起張普景同志,我對不起你啊我的好兄弟……我現在悔恨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化悲痛為力量,繼承張普景同志的遺志,發奮工作,以慰張普景同志在天之靈。張普景同志你原諒我吧,你雖然走了,但是你在我的心中沒有走遠,你還在我身邊看著我、監視著我、批評著我、提醒著我……我的好同志好老哥好老夥計啊……張普景同志在是非混淆的歲月,保持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貴品質,張普景同志沒有見風使舵攀龍附鳳,沒有迫害同志。我號召K軍全體共產黨員要向張普景同志學習,學習他同梁大牙軍閥作風家長作風堅決抵制的鬥爭性,學習他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革命事業的赤膽忠心,學習他高壓下面不彎腰不低頭的大無畏精神。張普景同志是我黨的優秀黨員,是我軍的優秀思想政治工作者,是我梁必達的良師益友。張普景同志永垂不朽。張普景同志永遠活在我們中間……」

儘管邏輯混亂,條理不清,而且有些話說得文不對題,同追悼會氣氛很不協調,但是這些話從梁必達這樣的硬漢子嘴裡說出來,並且是聲淚俱下,自然是感人肺腑。追悼會上哭聲一片,唏噓不已。

陳墨涵抽空注意地觀察了一下,朱預道也來了,但是他沒有站在軍首長的行列里,而是隱蔽在一堆參謀幹事助理員中間。朱預道瘦了,原先肥胖的臉一旦減少了脂肪,就顯得格外鬆弛,兩眼無神且又卑瑣,躲躲閃閃。但朱預道的淚水似乎比別人的要多得多,偶爾,失聲掩面,或者木然地把目光投向某處,但臉上的淚流卻始終不斷。此淚為誰而流,就只能是他自己清楚了。那情景讓陳墨涵大為不忍,這畢竟也是從抗日戰場上從槍林彈雨里同一條血路殺出來的啊,沒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真是滄桑難測啊。

梁必達沒有看見朱預道,或者壓根兒就不看他一眼,他被真實而巨大的悲痛淹沒了。

到了向死者家屬致哀慰問的時候,張普景的夫人汪成華握著梁必達的手,竟然冰涼,驚駭在一瞬間擠走了這位遺孀的悲痛,反而老淚潸潸地連聲勸梁必達:「軍長節哀,軍長保重。人死不能復生,有梁軍長這樣高的評價,老張可以瞑目了。」

站在汪成華身邊一直攙著母親的張原則淚流滿面,撲在梁必達的懷裡,放聲大哭。

梁必達老淚縱橫,撫摸著張原則的肩膀:「孩子……孩子啊,還是把名字改過來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張原……吧!」

第二十五章

陳墨涵陪同竇玉泉回到小紅樓,大家的心情長時間沉重。

竇玉泉把身子埋在沙發里,很長時間一言不發。這一瞬間,竇玉泉真的現出了老態,不知是旅途勞累,還是在張普景的追悼會上悲痛所致,氣色很差,很長時間還長吁短嘆:「腥風血雨腥風血雨啊。打打殺殺一輩子,革命成功了,該甩開膀子幹了,可是,走的走了,倒的倒了,老的老了,不堪回首啊。」

陳墨涵說:「竇副參謀長太累了,稍事休息,恢復一下情緒。今天中午開了三桌,都是凹凸山老戰友,首長恐怕有一場鏖戰。」

竇玉泉看著陳墨涵,欠了欠身子,慢吞吞地說:「這麼個情緒,還喝什麼酒啊?」

陳墨涵說:「凹凸山上二下來的,活著的,沒倒的,沒跑的,都在這裡了。梁軍長說,上午把眼淚哭干,中午把酒瓶倒干。這是革命者的作風。」

竇玉泉淡淡一笑,說:「這傢伙,倒是會動員。他也不怕張普景九泉有知罵他貪杯忘義……老梁現在還能喝多少酒?」

「你是知道的,梁軍長海量,八兩是不在話下」

「哦,」竇玉泉坐正_了,「這個老梁,虎威不倒雄風仍健啊。今天我倒是要跟他比試比試。不過,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

陳墨涵心裡一動,這話好像有什麼潛台詞呢。陳墨涵說:

「我說的八兩是號稱八兩,是有虛頭的,嚇唬別人。我跟老首長交個實底,他現在也就是三四兩了,他的胃不好,上個月體檢,醫生給了他嚴重警告。」

其實,陳墨涵還知道,梁必達的心臟也有問題,但是這個他不能亂說,這屬於保密範疇。

竇玉泉又看了看陳墨涵,說:「那就要注意了,你們要監督。老梁這個人是個幹才,要保護好,你們幾個人聯合起來,看能不能抵過一個張普景。他比我小几歲,但怎麼說也是過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

陳墨涵說:「我們哪有張政委那種魄力?誰敢奪他的酒杯?你跟他說,要注意身體,不吸煙少喝酒,他罵你,他說我們這些人誰沒個這病那病?誰都有。肝啊腎啊肺啊,要是聽醫生的,早就被嚇破了膽。不聽,酒都不能喝了,要命鳥用。」

竇玉泉說:「這個老梁,總是出語驚人。這個我得管管他,好漢不提當年勇啊。」

說完,轉過話題:「夫人和孩子都還好吧?」

陳墨涵說:「都很好。謝謝老首長關心。」

陳墨涵心裡一直有個疙瘩想弄明白,就是關於張普景的事。大家恢復工作以後,有人傳說,張普景並沒有瘋,也不是在「作報告」之後死於心肌梗死,問題出在他面前的茶杯上,他是有備而為之,茶杯里裝有氰化鉀。但這個問題直到目前還是民間演義,今天終於有了機會,陳墨涵也想知道一二,便試探著說:「老首長,梁軍長一直念叨一件事,說竇玉泉不簡單,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那樣險惡的環境里,竇副參謀長還敢把張政委保護起來,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

竇玉泉笑了,揚起手向腦後捋了捋稀疏的頭髮:「如果你有那個條件,你會不用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人之常情也。要是梁必達,他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陳墨涵說:「張政委最後的時光,都是跟老首長在一起,而且後事也是老首長一手料理的,您肯定知道……我們一直疑惑,張政委他真的瘋了嗎?」

竇玉泉怔了一下,看了陳墨涵一眼,又轉過臉去,從桌上拿起一根香煙,卻不點燃,放在眼前把玩,許久才說:「墨涵老弟,你說,瘋與不瘋有什麼明顯的界限嗎?」

陳墨涵居然一時語塞,想了想才說:「區別應該還是很清楚的,思維正常與否,言談舉止正常與否,就是界限嘛。」

「那麼,什麼是正常的,什麼又是不正常的?我的體會是,二者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在這個環境里是正常的,在那個環境里又是不正常的,在這段時間是正常的,在那段時間又可能是不正常的。我們今天坐在這裡談這個問題是正常的,明天坐在那個地方談這個問題就是不正常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大家都是瘋子。」

陳墨涵愕然,他覺得竇玉泉在迴避什麼,在繞圈子。

「如果從醫學的角度看呢?」

竇玉泉斷然說:「同樣。」

陳墨涵動了動嘴巴,又把話咽下了。

竇玉泉說:「希特勒發動戰爭是瘋子,某某某領導反法西斯戰爭就不是瘋子,但某某某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鬥爭取得勝利之後,又搞大清洗大屠殺,這不是瘋子又是什麼呢?當年,百萬紅衛兵湧向天安門,我不說這百萬人都是瘋子,但在那個時刻他們確實都瘋了。一說『反右』,全國幾億人都在反,有的連右派是什麼都不清楚,也起勁地反。一說搞『文化大革命』,全國湧現了億萬個工農兵詩人,造反派五湖四海鋪天蓋地,祖國山河大江南北一片紅。你能說這僅僅是一個人或幾個人幾十幾百個人瘋了?不是。這就好比吃藥,有病的沒病的這個病和那個病一起吃一種葯,你說這是不是瘋子?我的看法是,瘋子有兩種,一種是正常的瘋子,這些瘋子住在精神病院里或者在街頭胡鬧。還有一種不正常的瘋子,就是你我這樣的人,可以在這裡開會或者聊天。好了,不能再說了,我從你的表情里看出來了,你正在想,你面對的也是一個瘋子,是不是?對的,我這樣看問題確實也是精

神病癥狀。」

陳墨涵驚呆了,他沒想到竇玉泉會發表這樣一番離奇的高論。但有一點他明確了,關於張普景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從竇玉泉的嘴裡,他休想得到片言隻語。

離開小紅樓的時候,陳墨涵還在擔憂,看竇副參謀長這副狀態,今天中午的招待會該不會出現什麼問題吧?

但事實很快就證明他是多慮了。

第二十五章

中午的招待會上,梁必達首先向地上倒了三杯酒,說:「老張,我們今天要學老百姓了,辦喪事大吃大喝唱大戲。對不起了,大戲我沒法、也不敢給你唱,不是怕運動,是怕你。可是酒你不能不讓我們喝。你要是想找茬,你就顯個靈,你打我我都不還手。你要是不出面,那你就是同意了,我們老同志聚在一起,你不能光讓我們喝水。」

做完這一套,梁必達轉過身來,宣布:「我跟張普景同志商量了,他說他今天請假缺席,他要查『四人幫』的問題,他忙得很啊,要我們自便,下不為例。」

梁必達來這一手,就把氣氛改善了許多。

然後,就「把酒酹濤濤」了。

席間,竇玉泉和梁必達等人互相照顧,並沒有出現「比試」的局面。大家回溯這些年的經歷,故事各有千秋,經歷千奇百怪,心潮難平,感慨萬千,雖然不甚熱鬧,卻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頭,苦酒喜酒摻著喝。

這時候陳墨涵才明白,梁必達說「不給他飯吃」的確是明智之舉。看眼下,朱預道是很悲慘,可是,在此之前,今天能夠坐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要比朱預道悲慘得多,包括他陳墨涵自己。朱預道如果出現在這裡,今天這裡許多人會緘默不語的。但陳墨涵換個角度,又覺得還是朱預道最悲慘,這裡的人受過罪吃過苦是不錯,可這些人是修成了正果否極泰來,而朱預道則是四十年德行毀於一旦,前功盡棄了,沒有出頭之日了。

在主賓席將要進行到高潮的時候,竇玉泉制止了,讓人把酒撤了下去。

竇玉泉對在場的陳墨涵、姜家湖、曲向乾、陶三河和馬西平等人說:「行了,到此為止吧。你們也別灌我了,心意我領了。今天這個桌子上,都是從凹凸山走出來的老同志,我說幾句話,就說個酒的問題。我們這些人從戰爭年代囫圇著活過來了,經歷了無數次失敗和挫折,終於勝利了,就算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和平時期,又在『文革』中活過來了,又箅是活了第二遍人生。一輩子活了兩輩子的內容,值是值了,但是還不夠。現在是三度青春,一個革命者應該活三遍,我們要珍惜,要把第三輩子活好,把最後這一輩子完整地交給我們的事業。我提醒K軍的同志注意,要控制梁軍長喝酒,歲數不饒人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啊。大家也多保重。我們這些老骨頭還要多做點事。」

陳墨涵當時想,這話倒是真有點像瘋人瘋語了。但緊接著,梁必達也站起來說了一通頗像瘋話的話:「竇副參謀長說得好。我們雖然老了,但要老得明白。黨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是要我們繼續革命。我接受老竇的臀告,以後,我自己也控制。不過,我一年要放三次量,都是在老戰友老首長聚會的場合,其它場合象徵性地應酬,我節制。王蘭田政委來了我放一次量,竇副參謀長來了我放一次量。還有,清明節我醉一次。」

竇玉泉動情地說:「一言為定,老梁,這三次要醉我們大家一起醉。」

霎時,氣氛又有點異常前兆,梁必達一看這態勢,怕重新引起大家傷感,便對竇玉泉說:「老竇,聽你的,散了吧,中午大家都休息一下。」

第二十五章

崔二月的問題最終解決了。

這件事情由梁必達親自過問,陳墨涵具體同地方政府交涉,崔二月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一次性補給撫恤金五千元,其獨生兒子由當地民政部門負責安排治療。梁必達還派出安雪梅和俞真等人趕到凹凸山崔家集,代表部隊首長和當年在凹凸山戰鬥過的老同志,向崔二月的遺屬和過去的老房東們進行「梳篦式」的走訪慰問,此舉在凹凸老百姓的心目中引起極大震動,就差沒有山呼萬歲梁青天了。

恢復工作的第三年,梁必達升任D軍區副司令員,姜家湖接任了K軍軍長,原政委章光輝調走,曲向乾接任了K軍政治委員一職。

朱預道從軍區的「說清楚學習班」畢業之後,一紙命令下來,病休。

宣布命令的當天,朱預道跑到陳墨涵的家裡,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有什麼病啊?我他媽的除了心病,連感冒都是臨時性的。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離六十歲還差好幾年呢,就不讓我工作了,不讓我工作,我除了等死,別的還能幹什麼呢?我只有等死了。太無情了啊。」

陳墨涵安慰說:「老朱你要想得開,當年我們這些人被斗的被斗,被流放的流放,工作的權力不也是被剝奪了嗎?我們不也是等死等了好幾年了嗎?但我們不是消極地等死,我們在等死的過程中樂觀地活著。你看梁必達同志,現在都是書法協會的理事了,就是在等死那幾年裡練出來的。」

朱預道恨恨地對陳墨涵說:「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不該翻梁大牙的眼皮子。我哪裡是他的對手啊?這些年來,我算看明白了,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李文彬不是,江古碑不是,張普景和竇玉泉不是,連你老兄也不是。你聽說了沒有,凹凸山的老同志中間有個說法,說竇玉泉一時手軟,終生為副,張普景一招失手,到死都沒有當過黨委書記。」

陳墨涵說:「老朱你這樣講不合適,大家都是同志,什麼對手不對手的,你確實是有點狹隘了。」

朱預道說:「我反正是靠邊了,但是我給你提個醒,梁大牙這個人,了不起啊,有本事。你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他肚裡有牙。你不是他的障礙便罷,只要你對他構成威脅,他就能把你搞掉,而且手段絕對高超,一點痕迹都不露。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要當心。」

陳墨涵笑道:「老朱,謝謝你的提醒。不過,你是多慮了。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我吃多了撐得難受要去給他當障礙啊?」

朱預道說:「我是不服這口氣。梁大牙對我是不公正的。我是犯了錯誤,可我也不是一件好事沒做過,那時候風聲那麼緊,我還安排讓張普景作了一次報告……你總得給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吧?就這麼一棍子敲死?竇玉泉來了,連飯都不讓我吃,我寒心啊,我看他還能蹦躂幾年?」

陳墨涵見朱預道牢騷滿腹,勸慰說:「老朱,這話我勸你不要瞎說了。既然離休了,未必是壞事。無官一身輕,頤養天年,何樂不為啊。」

朱預道直愣愣地看著陳墨涵,嘴巴張了幾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只顧自己唉聲嘆氣。

第二十五章

這一年,D軍區司令員到了離休年齡,七個副司令員當中,最具有競爭實力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一個是分管訓練的副司令員梁必達,還有一個是少壯派參謀長林長征。林長征是紅軍後代,是年五十五歲,從年齡上講,既佔優勢也是劣勢。而梁必達六十有二,竇玉泉六十有四。后二者年齡均不佔優勢,全看工作需要了。

從現有位置上講,竇玉泉似乎更具有競爭實力。雖然自從抗戰後期以來竇玉泉的位置一直屈居梁必達之下,但是進入高層,竇玉泉的理論修養就日顯優勢,而且在動亂時期受到的衝擊不大,始終都在領導崗位上,不僅沒有隨風倒犯錯誤,還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保護同志的好事。同時,對於和平時期的軍隊建設和部隊情況熟悉,在總部很受重視,在軍區機關也是根深蒂固,加之為人隨和,上上下下的關係都理得比較順暢,有相當的實力基礎,出任新司令員的呼聲很高。

梁必達在七二八農場當了幾年改造對象,書倒是讀了幾本,毛筆字倒是練得有些功夫了,張牙舞爪但是別具一格氣勢恢宏,大言不慚地自詡為「梁體」——想當初,在農場時沒有幾個人說他的字寫得好,「梁體」之所以成為「梁體」,已經是他當上軍區副司令員以後的事了。一旦地位上來了,不是「體」也水到渠成地自成一體。但是,字寫得好不等於水平高,隔離幾年之後,對於部隊情況相對就掌握得少一點,更不用說看文件吃透上級精神了。恢復工作之後,尤其是到了軍區領導崗位上,倉促之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近年建樹甚少。然而,行將離休的軍區老政委、顧問組組長王蘭田則大力舉薦梁必達,認為梁必達實際工作經驗豐富,思維敏捷,而且思路開闊,不因循守舊,接受新事物快,符合軍隊現代化建設的需要。

在D軍區,王蘭田自然是德高望重,不說一言九鼎,但在總部和軍區機關說話都是相當有分量的。角逐到最後,由於參謀長林長征擬任軍區副司令員兼軍區空軍司令員,軍區新任司令員的人選實際上就將要從竇玉泉和梁必達兩個人中間產生了。

就在D軍區司令員人選欲定未定懸而未決之際,有人從暗處打了一個橫炮,在上級決策人的手裡,出現了一份來路不明的材料。材料說,在抗戰時期,凹凸山根據地某縣縣委書記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有因,是當時的分區司令員梁必達為了排除異己、打擊內部與其意見相左的同志而一手製造的陰謀,李文彬在身陷圖固之前,對此似有察覺。日偽將李文彬的行蹤掌握得天衣無縫,疑點甚多,系內部人員故意透露。李變節后,凹凸山分區和國民黨軍劉漢英部聯合鋤奸,分區政委張普景要求活捉,弄清李被俘原委,但某某某稟承梁必達的意圖,沒有執行張普景的指示,要求執行者高秋江將李文彬擊斃,造成死無對證的局面。

李文彬在預感死期將至之際,曾試圖致函組織,揭露梁必達的陰謀,就在被殺之前,還誤將一份揭露材料交給了高秋江。但高秋江因欲報私仇同上司劉漢英反目,遭到劉漢英派遣的特工人員追殺,同時,在追殺高秋江的幾路人馬中,也有凹凸山分區派遣的鋤奸人員,分析認為是梁必達殺人滅口之舉……材料最後說,張普景曾寫過《關於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一文,對此有翔實的剖析,可惜「文革」期間張普景受到迫害,文件資料也盡數佚散。

這份匿名材料無疑是一顆定時炸彈。

陳墨涵在獲悉這個情況之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當初他和梁必達在七二八農場「改造」的時候,圍繞一個「我」字展開的那場討論——那簡直就是一段讖語——看來梁必達現在是要「升」了,而且是最後的衝刺,但是,右邊的「那條腿」也果然出現了,出其不意地來了個「掃堂腿」,打了梁必達一個冷不防。

那麼,梁必達的右邊是誰呢?

陳墨涵不是唯心主義者,但他還是注意了一下,這一注意,就又生出許多疑惑。

這件事情顯然不是小事,挑起事端的人可以說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無論是出於對史實的嚴肅性考慮,還是出於對個人名譽的負責態度,這件事情都是非查不可了。一查,就查了個水落石出。

「文革」期間,造反派抄了張普景的家,但資料並沒有毀掉,那篇文章幾經輾轉,現在在軍部保密室收藏。但張普景的文章自陳證據不足,只是懷疑,無法定性,而懷疑的重點並不是梁必達,反而是竇玉泉。雖然那時候中央已經明確規定不再糾纏歷史問題,但這件事還是給竇玉泉競爭司令員一職帶來了很大的陰影,姑且不論張文對他不利,單就匿名信的鋒芒直接沖著梁必達這一點,也似乎有理由懷疑是竇玉泉所為——這麼大的首長了,還用這種雞鳴狗盜的手段對付同志,的確有失君子風度。如此一來,竇玉泉的分數就大大地打了折扣,用旁觀者的話說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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