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梁大牙走馬上任,是王蘭田談的話。

在梅嶺游擊支隊駐地的一間草房裡,王蘭田和梁大牙相對而坐。梁大牙恭恭敬敬,神色緊張,不時拿眼偷看王蘭田。

王蘭田說:「梁大牙同志,組織上派你到陳埠縣去,可以說是極大的信任,是把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了。」

梁大牙說:「這我知道,打鬼子我梁大牙不裝孬,你跟楊司令講,你們儘管放心。」

王蘭田說:「這一點我們是放心。但是我們也有不放心的地方。當了大隊長,就要獨當一面了,還不僅是個作戰的問題,腦子裡要多想事。」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這個當然。第一是聽指揮。不過,我也跟王副政委說實話,楊司令和你的指揮我聽,別人的瞎指揮我是不會聽的。」

王蘭田臉色一沉說:「這個思想有問題,我們都要聽黨的指揮,不能說只聽哪幾個人的指揮。」

梁大牙說:「我看出來了,在凹凸山,就楊司令和你是共產黨,也只有你們兩個人是真的信得過我。大戲里有句話,士為知己者死,我梁大牙是講良心的。」

王蘭田說:「你這個思想還是有問題。我們共產黨不搞個人崇拜,不搞感恩戴德。叫你到陳埠縣去,不是當官做老爺,是去抗日。一切行動都要聽組織的。」

梁大牙瞪著眼睛看王蘭田,不吭氣。

王蘭田又說:「當然,黨組織也是由具體的人組成的。人的思想和能力又有許多不同。你現在的任務是學習,要學會辨別,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的。不管是誰,他的話是正確的,就要聽。就是楊庭輝同志和我,只要是瞎指揮,你也可以不聽。」

梁大牙說:「我不相信你們會瞎指揮,你們要是瞎指揮,那別人就更是瞎指揮了。」

王蘭田擺了擺手,說:「好了,不談這個問題了。我來問你,你知道這次到陳埠縣去,你的主要任務是什麼嗎?」

梁大牙不假思索地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抗日嘛!」

「對了。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抗日。但是抗日也有個怎麼抗的問題,要有武裝,要有實力,不能以卵擊石,哦,也就是說,不能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首先是把隊伍壯大了,有了人,有了精良的裝備,才有可能打勝仗。我們的領袖在前幾年就教導我們,要打倒敵人必須準備作持久戰。我們這些當指揮員的,要想當一個明明白白的指揮員,重要的就是要正確領會上級的意圖。譬如說楊司令和我給你下指示,譬如上級下達文件,有時候往往會說很多話,因為那是策略,但我們的意思往往就是一句話,你要學會在很多話里揣摩出最重要的、最本質的思想,這就叫領會意圖。」

梁大牙說:「王副政委的意思我懂了,就是說,你們上級有時候講話要拐彎抹角,我們在下面要把彎彎角角撇開,從那些廢話裡面猜你們的心思。」

王蘭田頓了頓,覺得梁大牙這話好像有問題,但是再一琢磨,又覺得梁大牙的話有點在理。王蘭田最後說:「梁大牙你要記住一條,你要依靠組織,組織是由人組成的,革命是由人進行的。沒有了人,一切都是辦不到的。要學會團結人,掌握人,控制人,使用人。做到這幾條,工作就好開展了。」

梁大牙說:「我記住了。」

在另外一個地方,張普景也在同東方聞音談話。

本來,張普景是不想談這個話的。可是,特委和支隊黨委已經作出決議,張普景又是一個組織觀念很強的人,個人雖然有意見,但也只能保留了,個人服從組織,這個原則他是有的。

那次關於解決梁大牙問題的會議結束之後,張普景第一個摔門而去,後來竇玉泉和江古碑跟到了他的住處,張普景根本就不想理睬他們,連招呼都沒打,陰沉著臉不說話。江古碑臉上訕訕的,想解釋什麼,又解釋不清。倒是竇玉泉豁達大度,說:「老張,你怪了我們是不是?你埋怨我們是對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當時我們之所以同意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張普景沒好氣地說:「什麼叫不得已而為之?見風使舵,喪失原則,你們哪裡還像共產黨員啊?我看你們要是被敵人抓去,當叛徒都是有可能的。」

竇玉泉坦然一笑說:「這只是你的看法,畢竟不是事實。我們應該反省,在對梁大牙的問題上,之所以老楊的提議順利地成了決議,是因為我們本身沒有準備好。第一,在會上提出秘密處決梁大牙,是很不明智的,因為根本沒有可能。梁大牙就算不是個好人,但罪不該殺。既然辦不到,提出來就是空炮,放了空炮就把自己置於被動地位了。第二,在那樣的會議上表決,如果不同意老楊的意見,就要提出自己的意見。老實說,我沒有想好自己的意見,那我只能棄權。就算老江投你一票,也是兩對兩。可是老張你別忘記了,在特委,老楊是書記,在支隊,老楊是司令員兼政委,而政治委員是有最後決定權的啊。第三,部隊和地方基層本來就有傳說,什麼凹凸派江淮派的,如果我和老江站在你這一邊,恰好就是凹凸派和江淮派的對立,這不正好授人以柄嗎?這樣對團結不利。既然大勢所趨,我當然要舉贊成手了,至少也維護了團結。為什麼說要忍辱負重呢?這也是一種策略。」

張普景說:「什麼策略?一味遷就讓步,不堅持原則附和錯誤就是策略?說違心話明哲保身就是策略?你那個策略我看與公而忘私的革命態度是背道而馳的。老竇,我要提醒你一句話,我們不是封建軍閥,不是政客,更不是陰謀家野心家。我們對同志有看法有意見,都應該擺到桌面上來。什麼叫忍辱負重?我聽江古碑同志說,你還勸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看這裡面就有陰謀和野心。同志之間,可以提意見、爭論乃至鬥爭,正確的可以接受,不正確的可以反對。同志之間的矛盾是內部矛盾,為什麼要忍辱?什麼小忍大謀的?東張西望患得患失,這不是正確的態度。」

張普景的一席話說得振振有詞大義凜然,江古碑居然不敢吭氣了,竇玉泉看了看張普景,只是苦笑,並不反駁。心裡卻在想,這個老張啊,這個老張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起來呢?你以為你就是一個徹底的布爾什維克了嗎?可是你卻又是這樣的書生氣。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革命是政治,政治是暴力行動,而書生氣是不能成大事的啊,這個道理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鑒於對江古碑和竇玉泉的失望,張普景也就由不得不對自己上次在會上的表現進行反思,或許是自己當真跟不上形勢了?或許是自己當真不適應凹凸山特殊的鬥爭形式?但是,想來想去,張普景有一點是不會動搖的,那就是對梁大牙的信不過。梁大牙參加八路的過程他是親眼看見的,動機極其不端正。梁大牙參加凹凸山游擊支隊的表現他也是一直觀察的,勇敢是不假,可是在那勇敢裡面,摻雜著大量的個人英雄主義、名利思想和其它非無產階級思想,甚至是個人興趣。這個人沒有明確的革命目標,沒有崇高的信仰,沒有理想。而沒有信仰的勇敢是靠不住的。

東方聞音也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受張普景的談話的。她親眼目睹了關於任命梁大牙決議形成的全部過程。她驚訝於江古碑會提出秘密處決梁大牙的極端的建議,更驚訝於張普景主任會贊成這個建議。儘管到目前為止,對梁大牙其人她還並不了解,只知道他有些魯莽,但是,那個魯莽的漢子不怕死敢打仗她是知道的。她的想法是,這樣的人,就是不予重用,但也不應該處死啊——她還年輕,還不懂得除惡務盡的道理,當然,她也不相信不是同志就是敵人的觀點。

談話的過程中,張普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東方聞音,看得她誠惶誠恐。後來,張普景終於開口說話了,但並沒有如她想象的要教給她一些工作方法和鬥爭經驗,只是說了一些讓東方聞音頗感費解也頗感不安的話。

最後,張普景說:「東方同志,你將要到一個十分艱苦和危險的地方工作了,組織上希望你保持高度警惕,牢牢地控制住陳埠縣的局面。如果發現有背叛黨的利益的行為,只要證據確鑿,你可以代表組織隨時臨機處置,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如果說這番話讓東方聞音驚詫的話,接下來的情景就更讓她驚恐了——她的頂頭上司、她一向認為是布爾什維克正宗典範的張主任張普景竟然亮出了一把小巧的七音左輪手槍,同這把手槍一起交給她的,還有一句語重心長的叮嚀:「組織上是信任你的。」

東方聞音的心頓時一顫。

第六章

斜河街是個不大的小鎮子,坐落在洛安州西南一百二十里的一片丘陵地里,本鎮居民不過三五千,從事的行業卻是五花八門。山裡木材多毛竹多,篾匠木匠漆匠就多。瓷器、藥材、桐油、茶葉和桑蠶是當地商業的主要內容,另有蓮子、菱角、煙花等,屬於小本經營。因其地理位置的便利,一條沛河緊傍小鎮,貫串東西十幾個鎮埠,東北有直達洛安州的通衢官道,西北接近劉漢英的地盤舒霍埠,南邊又同楊庭輝的根據地相連,是三方民間經貿的一個小小樞紐,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自然少不了。鎮子不大,但五臟俱全,茶樓酒肆自不消說,藥鋪診所隨處可見,店鋪攤販遍布街頭巷尾。算卦的、看相的、耍猴的、說媒的、唱大戲的、賣狗皮膏藥的……在這些雜七雜八口謀生的行當里,還有一道別緻的風景,那就是妓女業。

歷史上,斜河街的淫業就十分有名,不過那都是一些暗娼土窯子,不成規模也不上檯面。但是自從日本人打進來了,凹凸山兩邊住了若干軍漢,這裡倒因禍得福,在轉手倒騰煙酒糖茶桐油絲綢的同時,還暗暗地有了軍火生意,黑市場里可以買到漢陽造和手榴彈。當然,最發達的還要數消費面積最大的淫業,一年下來,青樓妓館如雨後春筍蓬勃興旺,而且產品已不再是當地的土娼,南京和廬州等地的煙花姑娘,因不堪忍受鬼子尤其是二鬼子事情辦完了不給錢的凌辱,流落此地重操舊業的大有人在,比起當地土人土肉的半老破鞋,這些城裡的婊子琴棋書畫多數能操個一知半解,小曲兒也唱得有滋有味,如此就給斜河街帶來了新的繁榮。漢奸姚葫蘆的人馬趨之若鶩是不用說了,劉漢英的隊伍里也時常有人偷偷摸摸來此尋求一夜風流。

這天黃昏之後,斜河街最負盛名的逍遙樓住進了六個彪形大漢,看來頭就是做大買賣的,吆五喝六,酒要最好的女兒紅,菜要最好的山珍野味,姑娘要最年輕的美人。然後是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正起勁間,門樓子一陣喧嚷,小夥計又領來十幾個客商,客商們進門后熟門熟路的要姑娘,你要小翠玉,他要小飛燕,還有百靈鳥山裡紅,沒想到這幾個一流的小美人這會兒都名花有主,紛紛坐在先來的那幾條漢子的懷裡。

後到的這一撥子人是姚葫蘆的「特勤隊」,個個雙槍手,身懷絕技,百步穿楊。每次跟著皇軍進山有了功勞,姚葫蘆就放他們的假,發給大洋若干,至於到哪裡當一回神仙,姚葫蘆就不管了。這支隊伍領頭的就是姚葫蘆的表侄秦一飛。

秦一飛一看美人易主,不禁勃然大怒。主事的老鴇還在一邊奴顏媚骨地賠不是,忙不迭地說馬上換人馬上換人,這邊秦一飛的大巴掌就呼呼生風地扇了下來,直扇得老鴇眼冒金星,站立不穩只好蹲在地上。秦一飛打完了老鴇,見那幾條正在喝酒的漢子無動於衷,仍然死皮賴臉地把美人們抱在懷裡,更是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喝酒的漢子其中之一淡淡一笑說:「我們是做買賣的——不是做買賣的,誰到這裡來啊?」

「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

那漢子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知道啊,逍遙樓嘛。」

秦一飛說:「知趣你們趕緊滾蛋,要是不知趣,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那漢子還是一副不驚不乍的模樣,說:「你這人說話好沒道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玩你的,咱們玩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你沒道理攆我們滾蛋。」

秦一飛唰地一下拉開衣襟,把腰裡斜插著的兩把盒子炮亮了出來:「看明白了,這就是道理!」

那幾個喝酒的漢子頓時傻眼了,臉色白了一陣,就由那個領頭的出面點頭哈腰:「啊,有眼不識泰山,各位長官,莫非是劉漢英劉長官的弟兄?那在下就失禮了。」

秦一飛一拍雙槍說:「什麼他媽的劉漢英劉長官,看清楚了,老子是姚司令的隊伍。」

這一下,就把那幾條漢子鎮住了,戰戰兢兢地商量一陣,領頭的便說:「不知不為過,老總擔待一點,這……這幾個姑娘,還是老總您……消受吧。老話說煙酒不分家,這……這女人嘛……也不分家。」

秦一飛仍然余怒未消,說:「沒那麼便宜,說,是誰讓你們到這裡來採花的?太歲頭上動土是不是?」

領頭的漢子說:「我們也是……就是挑個瓜,也揀鮮的嫩的挑啊,老總您說是不是?這樣吧,老總們辛苦了,我們呢,做個小本生意,有幾個錢,見面就是朋友,老總您儘管玩,今晚的開銷算在我們的頭上。我們呢,也別滾蛋了,姑娘還是老總們先挑,挑剩下的我們幾個要。不管咋說,逍遙樓的姑娘再次也次不到哪裡去。我們出門在外,好歹也算是在逍遙樓里過了夜。老總您說這樣行么?」

那漢子憨直誠懇,低三下四,話又說得在情在理,秦一飛的臉色才緩過來。當然,秦一飛還有另外的算盤——這幾個人是做買賣的,怎麼說黃的白的也有幾個。今晚的開銷算個鳥,順手牽羊敲這幾個驢販子一杠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秦一飛畢竟是從江湖上闖出來的,又多了個心眼:這幾個人來路不明,何以如此慷慨解囊?

秦一飛把衣襟重新合攏,換了一副面孔說:「如此說來還差不多。我看諸位是識時務的人。不過,你我素昧平生,讓你們破費也不合適。」

那邊領頭的漢子說:「老總這就見外了。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們做買賣的,長年在老總您的地面上跑,遇事不遇事都是心驚肉跳的。今天能交上老總這樣的朋友,乃三生有幸啊。老總就別客氣了。擺席吧。」

這樣一說,秦一飛就動心了。再說,大家都是嫖客,志同道合,這幾個人不像劉漢英的人,更顯然不是八路。交朋友純屬客套,有便宜可占倒是實實在在的,何樂不為?

秦一飛說:「既然兄弟有這樣的情誼,那——弟兄我也就不客氣了。弟兄們,入席!」

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嫌少,話說投機萬句不多。同樣的美酒美食美人兒,同樣的快活同樣的樂子,兩席併入一席,杯觥交錯,你來我往,直鬧騰得昏天黑地。

半夜時分,兩撥都是東倒西歪人仰馬翻,尚且有點餘勇的,念念不忘銷魂,掙扎著擁著美人上樓賣力去了。完全成了稀泥的,也由逍遙樓的小夥計架住開個房鋪安歇了。

月黑風高之夜,逍遙樓里卻傳出了動靜。動靜不大,時間不長,六條漢子肩扛背馱,吱呀一聲開了逍遙樓的後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沒了蹤影。

翌日早起,逍遙樓里亂作一團,一幫子相幫、做手、娘姨照例上班,卻不見了老鴇的去向,尋到樓上,呀呀呀就是一陣魂飛天外的慘叫——老鴇人倒是還在,卻被捆綁了手腳,一隻臭襪子堵住了嘴巴。幾個房鋪血流成河,十幾個男人身首異處,美人們都以老鴇為楷模,扯掉嘴裡的襪子也說不出話來,還有兩個連眼睛也不會動彈了,暈過去了——昨夜那場驚駭,沒被嚇死就算命大。

活著的人再定睛四下張望,門樓上還有一張血淋淋的布告,上面歪歪扭扭地赫然大書——「這就是漢奸的下場」,落款是——「八路軍陳埠縣大隊長梁大牙」。

這就是梁大牙上任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的第一個傑作。在逍遙樓里同秦一飛對答如流的正是梁大牙本人,那張張牙舞爪鬼畫符一般難認的布告是梁大牙、朱一刀、曲歪嘴等人湊起來並由陶三河執筆的傑作,「梁大牙」三個字則是梁大牙自己塗上去的,這三個字他會寫。

第六章

梁大牙近段時間得意極了。上次逍遙樓牛刀小試,大大地風光了一把,還發了一筆洋財,不僅殺掉了漢奸姚葫蘆的一批鐵杆心腹,更重要的是還繳獲了二十四把二十響德國造亮藍面兒駁殼槍,並自籌軍餉若干。梁大牙也因此一舉聲名大振。

所謂的陳埠縣,並沒有縣城,只有一個百戶人家的小集鎮。中心特委要擴大根據地,就以原來的三個縣為基礎,把方圓幾百里的地盤都划進來,分成七個小縣,每個小縣又分成若干個小區。此時,凹凸山南以原游擊支隊為基幹力量,成立了凹凸山軍分區,即江淮軍區一分區,仍由楊庭輝擔任司令員兼政委。

當初來陳埠縣的時候,梁大牙根據楊庭輝的指示,把自己的中隊分成幾個工作隊派了下去,同各區的抗日政權結合起來,迅速組建了區中隊,又從每個區抽調兩個班,加上原李文彬的青年抗戰先鋒隊,縣大隊還組建了三個基幹中隊。地面雖然不大,但是拉開的架勢卻不小。

有了隊伍,梁大牙的底氣就足了,摳破腦門子要弄點戰績出來,諸如逍遙樓之類的行動時不時要比劃一下,摸日本人的據點摸得有聲有色,經常帶人化裝成各種角色,進城鋤奸,殺人之後還不遮掩,如此這般都是逍遙樓的模式,一律大模大樣地留下大名——八路軍陳埠縣大隊長梁大牙。

一時間,凹凸山半壁河山被他折騰得雲蒸霧罩,陳埠縣境內境外二十多個據點的鬼子漢

奸一起驚呼:「了不得,梁大牙有一個萬人坑。」賭錢賭急眼了就對天發誓:「哪個狗日的要是賴賬,讓他晚上出門撞上樑大牙。」

現在,梁大牙有了自己的東洋馬,那是前不久偷襲馬淀據點繳獲的。一共七匹,李文彬想要一匹,梁大牙堅決不給。梁大牙說你搞的是地下工作,騎上這樣的馬就暴露了,而他自己卻選了一匹滾瓜溜圓的棗紅色戰馬,只用了一天工夫就馴服了。

騎在馬背上,在陳埠縣的官道碎石路面上縱情馳騁,嗒嗒嗒一路上火星子亂迸,再揮舞一柄東洋戰刀,那種感覺真是愜意極了。大隊長當到這步田地,梁大牙才暗自慶幸,這個八路他是千真萬確當對了。在陳埠縣這一方土地上,他差不多是一手遮天。雖然縣大隊還有一個縣委書記兼縣大隊政委李文彬,但梁大牙根本看不起李文彬。梁大牙當著李文彬的面就說過:「從老根據地出來的,那都是戰將,像模像樣的全都在正面戰場上派上了大用場。不遠千里弄到咱凹凸山來搞游擊,那都是主力部隊用剩下的下腳料。」

李文彬當時氣得臉色發綠,可是懼著梁大牙蠻橫,沒個說理的地方,只好忍氣吞聲。

有一回,縣委和縣大隊的主要負責人一起到六區檢查武委會工作,要經過日軍的一個據點附近,大家自然十分警惕,大路不走走小路,小心翼翼地鑽樹林走草窩,一點動靜也不敢弄出來。

李文彬雖然參加革命較早,但是實戰經驗十分貧乏,搞地方建設風風火火,但搞武裝鬥爭就很吃力了,從敵人的槍口下面走,膽氣自然不足,加上眼睛不好使,直到已經繞開敵人據點很長一段路了,李文彬仍然縮頭縮腦,那樣子讓梁大牙竊笑不止,便存下心來要出出他的洋相。李文彬正在提心弔膽地走著,梁大牙突然抽出駁殼槍,朝天上噹噹當放了三槍,並且高喊一聲:「有情況!」

其他的人尚且能夠保持鎮靜,紛紛擎槍在手,四處觀察敵情,惟有李文彬手忙腳亂,一頭扎進草棵里,屁股高高在上,雙手護著腦袋,狼狽不堪。

同行的人紛紛掩面哂笑,李文彬的威信頓時一落千丈。

還有一次,梁大牙帶領一中隊到王樓庄去炸汽車,李文彬為了挽回面子,要在戰鬥中表現一下,也跟了去。夜裡在王樓庄宿營,日軍一個中隊和二鬼子一個大隊摸了上來,梁大牙一聲招呼,一中隊神不知鬼不覺就溜之乎也。李文彬因為住在一個鹽商家裡,頭天晚上得了幾本好書,上半夜看得入迷思接千古,下半夜墜入夢海神遊八荒,鬼子打進庄了,他還在呼呼大睡,差點兒被「皇協軍」抓了去。

此時梁大牙帶著隊伍已經跳出了包圍圈,都快回到根據地了,一清點人數,發現少了個李文彬,只好又把隊伍帶回王樓庄,混戰一場,傷亡四五個人才把李文彬搶回來。

部隊撤回陳埠鎮后,梁大牙鐵青著臉對李文彬說:「不是看在共產黨的面子上,老子根本就不會去救你。你自己睜開你那四隻眼睛好好看一看,傷亡的這幾個同志,哪一個都比你會打仗。你他娘的往後給我老實點,少給老子耽誤事。」

李文彬一狀告到凹凸山分區和特委,聲稱自己差一點被俘,完全是因為梁大牙排斥他的領導,擅自指揮行動,對地方黨政領導的安危全不放在心上。這一狀雖然使梁大牙受到了張普景聲色俱厲的批評,但他此後對李文彬的態度卻更惡劣了,並且向幾個中隊長揚言:「什麼雞巴縣委書記縣長的,沒有老子的縣大隊,他連太陽都不敢見。往後他要是再敢到縣大隊里來指手劃腳,你們就把他給我捆了。」

李文彬明白梁大牙不能容納自己,遂向上面打了個請調報告,並在報告里義憤填膺地說:「凹凸山的革命方式不正常,陳埠縣落到梁大牙的手裡,弄得簡直就像個白區。我堅決不能再同這樣的人一起工作了。」

後來楊庭輝來主持開了個會,說明不同意李文彬調走,陳埠縣的地方工作局面是他開創的,還是應該由他領導。楊庭輝代表分區和特委,把梁大牙和李文彬分別批評和表揚了一下,又重新進行了分工,以後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李文彬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地方政權上,兼職政委徹底地徒有虛名,凡是梁大牙的部隊活動的地方,李文彬盡量不去自找尷尬。

當然,李文彬也不會白白受辱。

第六章

在陳埠縣的縣大隊里,除了梁大牙帶過來的基幹中隊和后組建的一個中隊,還有一個中隊是由李文彬當年領導的青年抗戰先鋒隊組織起來的,應該說是李文彬家底部隊,但由於李文彬不善於軍事指揮——主要是不善於打仗,致使這個中隊大權旁落,指揮權過去是在崔賀

喜的手裡,自從梁大牙來了之後,又派了個曲歪嘴來當中隊長。後來李文彬也意識到了槍杆子的重要性,竇玉泉就曾經跟他說過,什麼是組織?誰是組織?凹凸山的情況表明,誰有武裝,誰就是組織——這番話的正確性,對於李文彬來說,現在是越來越刻骨銘心地認識到了。

問題是,李文彬現在再回過頭去抓槍杆子,顯然已經力不從心了,但是,他要在槍杆子里滲透進他的力量,這一點他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縣大隊里,有十四個黨員,九個是經李文彬的手發展的,其中有三個人現在擔任中隊副隊長,另六個人是小隊長。李文彬想,你梁大牙不讓我插手你的狗屁「軍務」,但是你不能不讓我插手黨務。李文彬以縣委書記和縣大隊政委的名義,經常秘密地找那些黨員、主要是他發展的那些黨員談心了解情況,要求他們跟黨走,注意大隊內部的動向,凡是有違背黨的政策的現象,就要向黨報告。

不久,就有一個副中隊長悄悄地向李文彬報告,說他聽說了,上次梁大牙他們到斜河街,

雖然殺了幾個漢奸,但是也逛了窯子。

李文彬很興奮,到分區辦事,跟張普景反映了,張普景也很有興趣,問他:「你們說梁大牙嫖婊子,抓住證據了沒有?」

李文彬說:「還要什麼證據?他們在逍遙樓里呆了半夜,就是證據。」

張普景立刻就不痛快了,說:「老李,話不能這樣說。呆了半夜就嫖啦?他就是呆了八夜,沒有證據,你就不能給他下結論。梁大牙說他沒有嫖,他是設計制敵。做工作,還是要深入。跟他一起去的還有幾個人,為什麼不找個突破口深挖進去呢?沒有證據就沒有說服力啊。」

李文彬說:「你有什麼根據他就沒有嫖?他那樣的人,有那樣的條件,他會那麼乾淨?你打死我我也不信他會坐懷不亂,他要是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就應該請他當政委了。」

張普景對李文彬說:「是啊,你既然敢肯定他嫖了,就應該能挖出證據。老李你要注意鬥爭策略,要抓梁大牙的問題並不難,關鍵是證據。有了證據,鬥爭才是有力的。否則,老楊他們不會買賬的。」

這一次告狀沒有效果,李文彬就吸取了教訓,張普景這個人死腦筋,什麼事都講究個證據。但是李文彬也明白,真正開展鬥爭,也只有張普景能夠跟他一樣堅持原則,竇玉泉是靠不住的,張普景就曾經說過,說老竇這個人自從來到凹凸山之後,是越來越注意韜光養晦了,恐怕老楊也給他擺了場煮酒論英雄。江古碑也是靠不住的,這個人激情有餘而勇氣不足。如此,跟梁大牙鬥爭,就只能靠張普景和他李文彬自己了。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一個副中隊長向李文彬報告,說發現了梁大牙幾個嚴重的問題,一是搞山頭,在隊伍里搞江湖拜把子,跟幾個中隊長和小隊長「桃園五結義」。二是搞封建迷信,打仗擇日子,但凡稍微大一點的行動,就要選什麼黃道吉日,而且鬼鬼祟祟地燒香拜神。

李文彬這次沒有輕舉妄動,審時度勢,李文彬覺得這些問題雖然也是問題,但是有楊庭輝和王蘭田包庇,僅靠這點雞零狗碎的事情是扳不倒梁大牙的。他交代這位副中隊長不要聲張,繼續觀察,收集和掌握更多的證據和證人,並注意發現更為嚴重的問題。

第六章

梁大牙的把柄終於被李文彬抓住了。

是在一個晚霞飛渡的傍晚,幾匹快馬衝出陳埠鎮,向東北方向疾馳而去。這一彪人馬是梁大牙和他的幾個中隊長朱一刀、曲歪嘴和陶三河等人。梁大牙跟宋上大和東方聞音打招呼是去看地形,但他們此行的真實目的,則是趕回藍橋埠去給梁大牙的干爺朱惲軒祝壽。

六十大壽,在藍橋埠是一個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別人未必能記住這個日子,但梁大牙不會忘記。過去,在藍橋埠的時候,每逢老人家生日,都要擺幾桌酒席。朱惲軒在藍橋埠雖然是首富,但並不仗勢欺人,人緣很好,尤其是對他梁大牙恩重如山,梁大牙沒齒不忘。梁大牙前幾天才聽三中隊的一個鄉親說起藍橋埠這段時間的情況,原來當初日軍佔領藍橋埠的時候,並沒有趕盡殺絕,幾天之後,日軍宣揚大東亞共榮圈,引誘跑反的老百姓又紛紛回了家園,朱二爺還健在,在鄉親們的懇求下,接受了日軍的漢奸政權委任的維持會會長一職,還在費煞苦心地支撐著藍橋埠鄉親的日子。

一百二十多里的路程,快馬加鞭,耀武揚威,兩個多時辰就趕到了。

這是一次十分冒險的行動,這一百二十多里,要穿過兩道日軍的封鎖線,藍橋埠也被日軍修了一個碉堡,駐紮了日軍一個班和偽軍的一個小隊,而梁大牙一行總共只有五個人和長短十桿槍。但是梁大牙不在乎,深更半夜趕到,將馬匹藏在鎮南頭爛眼圈龔二的牛棚里,幾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鎮里,敲響了朱二爺家的大門。

小夥計開了門,梁大牙等人大大咧咧地往裡進,一邊走一邊問:「怎麼,二爺壽辰,也不掛個燈籠?這麼早就歇了。」

小夥計認識梁大牙,倒也不驚訝,跟在後面說:「二爺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讓聲張。」

「哦,」梁大牙大手一揮說:「有什麼好怕的,去找陳管家把燈籠掛上,就說我說的。」

說話間,已上了堂屋的台階。

朱二爺得到信,也從床上爬起來,一看見梁大牙等人,駭得魂飛天外,磕磕巴巴地說:「大牙,你怎麼回來了?咱這裡的日軍和『皇協軍』侯隊長都知道你當八路去了,要是讓他們撞見,你就沒命了。」

梁大牙驚異地問:「二爺你不知道么?我現在是八路軍陳埠縣的大隊長了,管了好幾百人馬,這裡的幾個小鬼子二鬼子,毫毛都不敢動我一根。」

朱惲軒驚魂未定,說:「你既然當了八路,還回來做啥?莫非聽說你二爺當了鬼子的維持會長,要來索二爺這條老命么?」

梁大牙說:「二爺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回來給你老人家祝壽的。今日是你老人家過生的大喜日子,你老人家先就座,大牙這就給你老磕頭。」

說完,不容分說,便把朱惲軒摁在堂屋上方正中的太師椅上,撲通一聲跪下去,納頭便拜。旁邊的朱一刀、曲歪嘴、陶三河等人見狀,待梁大牙磕完頭,也咕咕咚咚地跪下去,七上八下地磕了起來。

朱惲軒坐不是,站也不是,連連說:「折煞老朽了,折煞老朽了。都快起來,這是怎麼說的?兵荒馬亂的,還祝什麼壽?我是死多活少的人了,還勞你們牽挂,擔著風險大老遠地跑回來給我祝壽,老朽受之有愧擔待不起啊。」

說話間,朱家老少十幾口人都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家原先都是一家人,很是熱絡,親親熱熱地圍成一團,有叫大牙的,有叫大牙兄弟的,也有叫大牙叔的。

朱二爺擦擦老眼,對幾個女眷說:「還愣著幹啥,趕緊燒鍋,讓大牙他們吃了飯,趕緊趕路,不然明日撞上日軍,就走不脫了。」

梁大牙說:「不妨事。現今的鬼子二鬼子,誰不知道我梁大牙?諒他們不敢虎口拔牙。」想了想又問道:「二爺你在鬼子手下,他們敢屈了你嗎?」

一句話觸到朱惲軒的傷心處,不禁又是老淚縱橫,說:「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大牙你當你二爺願意干這個漢奸差事嗎?二爺是迫不得已啊。不出這個頭吧,鬼子見人就打,見房就燒,鄉親們沒人管。干吧,鬼子二鬼子見天要錢要糧,還要大姑娘。你二爺豁出這張老臉在他們面前求爺爺告奶奶,交辦的事儘力去辦,好歹保住了鄉親們的平安。可是這邊弄平了,那邊國軍,還有八路,又不依,也是要錢要糧。不給吧,就說要以漢奸罪論處。二爺這個維持會長不好維持啊。孩子啊,這次回來你還見著二爺了,下趟回來,恐怕只能給二爺上墳了。」說著,好不傷心,老淚又潸然而下。

梁大牙見朱二爺泣不成聲,心裡很凄涼,陡生一股血氣,對朱惲軒的孫子朱斯棲說:「三弟,找個人,去把藍橋埠二鬼子管事的給我叫來。」

朱惲軒一聽這話嚇壞了,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八路的大隊長,藍橋埠的鬼子二鬼子都曉得,專門交代,你要是回來,立刻稟報。那是要你腦殼的啊。」

梁大牙不屑地撇撇嘴,說:「他們敢要我的腦殼?聽見梁大牙這個名字他們就不敢出門尿尿。二爺你放心,梁大牙不是以往的梁大牙了。三弟你儘管派人去叫,我交代他幾句。還有,這裡的國軍八路是誰管事?能找到的都找來,你告訴他們,就說八路軍陳埠縣縣大隊長梁大牙回來了,要見見他們,單獨來見,我保證他們平安無事。誰敢推託,我今夜找上門去。」

朱一刀等人也跟著說:「就是,二爺你老不用怕,有大牙哥和我們呢?我們今天給他們交代清楚了,也省得你老人家往後受他們的窩囊氣。」

朱二爺還是哆哆嗦嗦地搖頭,說:「大牙,你要真是為你二爺好,你就饒了我吧。你今天把他們叫來,明天你走了,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弄得不好,鄉親們都要跟著我受牽連。」

朱家其他人也跟著求情,話說得懇切,梁大牙這才作罷,讓朱一刀獻上他帶來的壽禮——二百塊大洋,說:「二爺,我們八路軍的官都是清官,不像鬼子也不像漢奸搜刮民脂民膏。這幾個錢,是我的一點小心意,請二爺笑納。」

朱惲軒慌不迭地說:「大牙,你這是做什麼,你們在外面吃苦受累的,掙了幾個錢,留著自己花吧。二爺也用不著,有了錢沒處藏,鬼子漢奸國軍八路誰要都得給。」

梁大牙哈哈大笑,說:「二爺你放心。來呀,陶中隊長,你給二爺留個字據,我說你寫——藍橋埠朱二爺是八路軍陳埠縣大隊長梁大牙的干爺。無論是漢奸鬼子國軍八路,見了朱二爺,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誰敢怠慢,他日倘若遇上我梁大牙,定叫他不得好死。此布。八路軍陳埠縣大隊長梁大牙。」

紙和筆雖然找來了,陶三河卻犯起了躊躇。在幾個中隊長當中,他喝的墨水算多的,但是要想把梁大牙的「布告」寫明白,他還是力不從心。最後,還是朱斯棲自告奮勇,字斟句酌,才把梁大隊長的意思寫明白了,又給朱二爺念了一遍。

朱二爺說:「這字據在國軍和八路那裡或許管用,在鬼子和漢奸那裡卻千萬不敢拿出來。」

梁大牙說:「在誰那裡都管用。你老人家不妨試試,再有為難處,把這個條子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誰敢不給我面子,我就要他的命根子。」

這天半夜,酒足飯飽,梁大牙交代了注意事項,讓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悄悄地回了一趟家,他自己則掖好雙槍,讓朱斯棲派人把他的老相好蔡秋香給叫了過來。

第六章

梁大牙擅自帶領朱一刀等人乘夜黑馳騁百里,給漢奸維持會長朱惲軒拜壽的消息,在梁大牙出發的當天夜裡就被李文彬獲悉,並以雞毛信的方式十萬火急地報告了分區和特委。

楊庭輝接到報告后,雷霆震怒,因當時正在準備護送一批新四軍幹部過江,要向國民黨的部隊借路,楊庭輝同劉漢英約好了會晤,時間不便改動,便委託王蘭田到陳埠縣查處。

王蘭田是第二天下午趕到陳埠縣的,這時候梁大牙等人已經安全返回,正在呼呼大睡。

王蘭田派人把梁大牙叫了起來,先是不溫不火地問了一些情況,梁大牙老老實實地坦白了。但有些事梁大牙還是打了埋伏,譬如給朱惲軒送去二百塊大洋和留下「布告」的事情,還有他臨走前把蔡秋香叫到朱惲軒家裡見了一面等等,隻字不提。只是說,朱惲軒是他的恩人,古人都曉得,「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咱八路軍的大隊長就更不能忘恩負義了。老人家現在雖然當了維持會長,那是迫不得已。老人家六十大壽,在藍橋埠是一件大事,他這個做晚輩的去給他祝壽,天經地義。他們什麼也沒做,就是磕了幾個響頭,吃了一頓飯,然後就回來了。

王蘭田還是沒有發火,又分別找了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大家交代的內容同梁大牙交代的口徑一致,沒有出現破綻。

二百塊大洋的事情是李文彬揭發的。

雖然梁大牙不許李文彬插手縣大隊的「軍務」,但是李文彬在縣大隊里安的有秘密內線,梁大牙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中。上次偷襲馬淀據點時繳獲了一批財物,參謀長馬西平一一登記造冊,有的送到分區,留下部分補充縣大隊的給養。幾天前,梁大牙找到馬西平,強行索取了二百大洋,說是去買通國民黨駐紮在黃崗的一個營長,從他那裡換取一批彈藥。但是李文彬算了一筆賬,梁大牙讓朱一刀弄回來的這批彈藥不是買的,其實也是繳獲的。那麼,這二百塊大洋無疑被梁大牙挪作他用了。這件事情不是小事,革命的目的就是消滅私有制,消滅剝削。而梁大牙作為陳埠縣的縣大隊長,竟然私自動用戰士們流血犧牲換來的戰利品,李文彬當然不能置若罔聞。

李文彬找到馬西平,軟硬兼施,讓他把那二百塊大洋被梁大牙挪用的經過寫了一份材料,一一核實,並且按了手印。但這份原始的材料李文彬沒有交給王蘭田,而是自己保存起來了——他對王蘭田同樣是不信任的。李文彬提供給王蘭田的,只是馬西平這個活人。馬西平是個對組織忠貞不貳的人,在王蘭田的面前當然要講實話,而且把各次繳獲的戰利品和處理的賬目也捧到了王蘭田的面前。

等確鑿證據在手,王蘭田就再次把梁大牙單獨叫了過去,說:「梁大牙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誤嗎?」

梁大牙現在已經知道了,當初在他來陳埠縣就任縣大隊長的時候,分區和特委內部鬥爭很激烈,楊司令和王副政委都是幫他說話的,所以梁大牙對王蘭田相當感恩,否則,楊庭輝也不會派王蘭田來拾掇他了。梁大牙說:「也沒有犯什麼大不了的錯誤。我到藍橋埠去,同宋隊副和馬師爺都交代過,要他們帶好部隊……」

王蘭田一聲斷喝:「什麼宋隊副馬師爺的!我們八路軍都是同志,就是稱呼職務,也應該稱呼宋副大隊長、馬參謀長。你把八路軍當什麼了,當成綠林好漢了是不是?」

梁大牙唯唯諾諾說:「這個……這個,說溜了,我可以改。」

王蘭田說:「你這次到藍橋埠去,犯了五個錯誤。一是無組織無紀律,擅自帶領武裝人員深入敵占區,說輕點是拿同志們的、當然也包括你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說重點是給敵人捕捉抗日武裝人員可乘之機。二是給一個漢奸維持會長拜壽,還磕頭,搞封建的一套,影響極壞,說輕點是個人感情取代原則,說重點有帶槍通敵的嫌疑。三是擅自動用戰利品,說輕點是自私自利,說重點就是喝兵血貪污抗戰財產。四是不計後果,留下一個狗屁『布告』,要挾當地國共兩方抗日人員,脅迫他們對漢奸維持會長點頭哈腰,說輕點是無知炫耀,說重點就

是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團結。五是私自同無業寡婦蔡秋香幽會,說輕點是流氓習氣死灰復燃,說重點是破壞八路軍的聲譽。有這五條,你這個大隊長還能當下去嗎?」

梁大牙驚呆了,別的不說,關於二百塊大洋的問題,關於「布告」的問題,關於水蛇腰的問題,都是他反反覆復向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叮囑過的,「誰說出去我早晚讓人打黑槍把他拾掇了」,這樣惡狠狠的話他都說了。再說,就算不跟他們叮囑,這幾個人都是他信得過的,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他們心裡也自然有數,斷不至於輕易地出賣他。那麼,王副政委是從哪裡搞來的這些情報呢?

梁大牙不禁一陣心虛,怔怔地看著王蘭田,半天不吭氣。

王蘭田說:「梁大牙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做事做得隱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凹凸山分區,只要你做了,我們就能掌握。」

梁大牙想了半天,恍惚明白了,肯定是藍橋埠當地的抗日政權乾的,他們前腳走——也許他們還沒有離開藍橋埠,藍橋埠的地下組織就派人到凹凸山分區和特委報告了。什麼事情,跟李文彬搞個障眼法有可能,但是,面對一個漫天撒網的組織,他的所有的把戲都只能是小把戲。當然,這其中也有李文彬搗的鬼,這狗日的也在暗中監視老子呢——有些賬,梁大牙還是要算到李文彬的頭上。

如此一想,梁大牙就來氣了,說:「王副政委,我錯了。不過,我看你就按輕一點的說吧,不管怎麼說,我也沒有破壞抗日。」

王蘭田說:「你給我聽著。一是認真寫一份檢查,老老實實地坦白問題。二是準備接受組織處理。」

梁大牙盯著王蘭田,脖頸子一梗,說:「組織處理咱不怕,大不了還是撤職。這個雞巴大隊長也實在沒啥滋味,幹啥雞巴事都有人監視,花幾個大洋也盤問來盤問去的。王副政委我問你,我梁大牙打了那麼多鬼子,未嘗抵不上這幾塊大洋?就算咱錯了,口頭認了還不行?要寫什麼卵子檢查!我斗大的字認不得兩筐,你讓我怎麼寫?有那工夫我還不如去拔據點呢。」

王蘭田十分惱火,說:「撤不撤你的職,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你不要想那麼多,大隊長當一天,你就要當好一天。至於檢查,不會寫不要緊,叫東方同志幫你,你口述,她記錄。」

梁大牙的眼睛骨碌了兩圈,不吭氣了。

回到分區,王蘭田把情況跟楊庭輝通了氣,楊庭輝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問王蘭田:「你說這件事情怎麼處理?」

王蘭田說:「我看,給個嚴重警告比較合適。」

楊庭輝說:「光警告一下恐怕太輕了。如此膽大妄為,殺頭都夠了。我看還是撤了吧。」

王蘭田笑笑說:「是啊,要殺頭,早就該殺了。既然沒殺,就是因為有用。我們當初派他去陳埠縣的時候,對他要犯錯誤也不是沒有思想準備,現在看起來,還要算好的,至少比我們預料的要好。」

楊庭輝說:「可是,這個狗日的實在是太過分了,給部隊造成的影響很壞,不撤不足以正軍紀。我現在倒是真有點擔心他有朝一日拖槍反目。這個人,匪氣太重了。」

王蘭田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能用,就不能疑。對梁大牙要特殊處理。我看,這個人主流是好的,還是要發揮他的長處,對他進行慢慢調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嘛。」

楊庭輝嘆了一口氣,說:「實在是下不了決心啊,對這個人,要罰就必須是重罰。」

王蘭田說:「你把他撤了,還不如殺了,不殺他他就有可能肇事。殺了吧,又可惜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倘若把梁大牙收拾了,對於鞏固軍心不利。再說,梁大牙的問題,怎麼說也不是敵我矛盾。我不主張重罰。那場爭論剛剛結束,我們死保梁大牙來當這個大隊長,不到半年又撤了,朝令夕改,也恰好授人以柄,反而證明在梁大牙的問題上我們錯了。」

楊庭輝說:「是啊,是有這個問題。」

王蘭田說:「我的意見是,用就用到底,犯了錯誤,批評從嚴,處理從寬。」

楊庭輝又想了想才說:「看來,也只能這樣了,明天派人把他叫來,我們再集體找他談一次,捋捋他的尾巴。這筆賬給他記著,職務暫時不撤,宣布給他嚴重警告處分。」

王蘭田說:「我同意。」

楊庭輝又說:「你掌握的那幾條,只限於你我知道,如果讓有些同志知道了,恐怕又要揪住不放,就不要擴散了。」

王蘭田說:「那是自然。既然要用,就要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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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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