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在東

霓虹在東

如果沒有了雙眼,是不是就不用流淚?

是不是沒有了時間,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霓虹在東

牡丹樵

一世一輪迴。

七世之前,她是英台,我是山伯。

草橋亭上,我們撮土為香,結了金蘭,自此成了紅羅書院里,三載同窗形影不離的「好兄弟」。曾以為,那三年會變成永遠,誰承想轉眼即天涯,樓台之會竟成了最後的訣別。

從相愛到別離,只隔了一場雨的距離。

樓台,朔風,驟雨,我們是一對執手難分的斷腸人。

英台雙眼紅腫如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璣,一顆顆跌落在我的手背,比雨急,比風冷,比悲傷更傷,比心疼,更疼。英台問我:「如果沒有了雙眼,是不是就不用流淚?是不是沒有了時間,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我拉過英台的手放在心口,對她說:「如果失去雙眼能和你在一起,我願意立刻做這樣的交換,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要承受天塌地陷的災禍,我也願意在無涯的時間盡頭去領受。」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這是我們最後的約定。

原以為有了這樣的約定,再世為人,我們還會是一對相親相愛的璧人,卻不料,迎娶英台不成的馬家,請來了種蠱的神棍,在我們墳前設壇,用七道符種下一個解不開的咒。

一符一世,七世輪迴,我們即使相認也不能相親,除非找到破蠱除咒的法門,否則,七世之後,化為灰煙,我們將永不能超生重見。

那咒叫霓虹之咒。

世人都以為化蝶之後,我與英台終於在一起了,卻不知道,噩夢才剛剛開始。

1

風停雨霽,霓虹當空,我與英台化蛹成蝶,破墓而出,越過芸芸眾生,向天邊翩翩飛舞。我以為,終於可以與英台在一起了,我們再也不用分開了。卻不知一切只是泡影,半個時辰之後,災厄就降臨了。

忽然之間,霓虹消隱,大風又起,冥冥之中有聲音傳入耳中:「霓虹在東,莫之敢指……」驀然回首,只見一道硃砂符正風逐身後,緊逼而來,英台與我,身不由己地被逼到王水河上的草橋亭里。

這首《霓虹》之詩,在紅羅書院里,我與英台都曾誦讀過,但到了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用硃砂寫在黃表紙上時,這詩竟是最可怕的詛咒。

無路可逃,我被釘死在草橋亭里的一根廊柱上,我的魂魄也隨即附在上面,而英台斷翅折足后,跌落亭下的河邊,成了一個洗衣娘木杵之下的冤魂。

我們的第一世,竟比最短命的蝴蝶還短,就這樣草草的結束了。

當日晚間,那洗衣娘產下一個女嬰,我知道那女嬰就是英台的轉世,可她,已經沒有了記憶。

因為出生在芳草連天,落英繽紛的三月,那女嬰後來便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草英。不過我卻以為,那名字的真實含義是,她是草橋亭上與我結了金蘭的英台。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沒有人能逃得過,即使記憶空白,即使渾然不覺,也會帶著前世的印跡,身不由己地去奔赴宿命的約定。

這第二世,我只能以草橋亭上一根廊柱的沉默與無奈,傷心地等待著英台的相認。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時光荏冉,草英一天天長大,十六年後,她終於要出嫁了。我在草橋亭上,迎來了草英乘坐的大紅花轎。

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眼看見她了,自此之後,天人永隔,我們再也沒有了相認的機會,我唯有在心裡暗暗地祈禱,希望英台能一生幸福。

就在花轎剛剛走到橋頭時,東方天邊突然出現了一道霓虹,隨轎的新郞看見了,興奮地告訴轎里的草英:「快看啊,霓虹。」草英打開轎簾,跟新郞一起指著霓虹說道:「好美啊!」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陡然間平地起了一陣旋風,轎夫腳下一滑,花轎就翻滾到了橋下,草英跌出轎外,她的頭正好磕在橋下的一塊巨石上,當時就斷了氣。

英台的靈魂擺脫了草英的軀體的束縛,那一刻,她終於認出了變成了一根廊柱的我,但前世的記憶才剛剛浮現,她的魂魄就被那一塊要了草英性命的巨石給攝住了,動彈不得,宿命之手再一次將我們分隔。從此以後,我與英台雖然朝夕相見,卻咫尺天涯,既不能相認,也無法相親。就這樣,在那句「霓虹在東,莫之敢指」的詛咒里,一根橋上的廊柱與一塊橋下的頑石,把無盡的歲月演繹成了最絕望的木石之盟。

一百年過去了,風蝕蟲蛀,我早已經成了一根悲傷的朽木,而英台的臉上也布滿了青苔,如果再落一場雨,再刮一陣風,也許我就會倒下,就會去到那塊橋下的石頭邊上,那樣,我和英台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但是我等來的卻是一道閃電。

那是一個晴天的午後,一道閃電毫無預兆地劃過蒼穹,以無比凌厲的姿勢準確地擊中了草橋亭,在我燃燒著倒塌的瞬間,我清楚地看見,閃電的光尾還將附著英台魂魄的那塊巨石擊打得四分五裂。

閃電過後,緊接著就是一聲霹靂,傾盆大雨如注而下,將我身上的火焰澆滅,河水也隨之暴漲,將我送到了英台的身邊。終於,等待了漫長的一百年,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2

風停雨住,一童一扇,翩然而來,看他的冠巾,我知他是個秀才。

秀才要過河去往對岸山上的紅羅書院,可是渡河的橋已經坍塌,他急得在岸邊直跺腳,卻沒有辦法。我與英台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他發現的。

其實,在秀才的眼裡,他只是發現了一方天然的硯台,和一碇絕佳的墨碳。

那硯台就是被閃電擊碎的巨石中的一塊,那裡面附著的是英台的魂靈,而那支墨碳即是被閃電炙烤過的草橋亭上的廊柱的柱芯,是我再世的化身。

第二日,秀才從另一處的橋上過了河,來到了紅羅書院。天賜的硯台與墨碳被他視為至寶,珍而重之地擺在了他的書案上。

不是不記得的,曾經挑燈夜讀的旖旎,還有抵足而眠的忐忑,如今物換星移,全都化作了秀才筆下的一首詩,一闋詞。秀才不知道墨香里透著的憂傷緣何而來,我卻在墨與硯相互消磨的疼痛里,終於洞悉了那詛咒里的秘密,原來,一世又一世的輪迴,就是要我們在相互的折磨損耗中,把當年的經歷重走一遍。

先是草橋亭上的相識,現在是紅羅書院里的同窗相守,也許墨禿硯穿的下一世,就是我與英台在萬松山上十八里相送的難捨難分?

但是我忘記了,還有一棵樹,還有一口井。

那樹是一棵銀杏樹,是我與英台親手種下的。記得英台當年說過,銀杏葉像心的樣子,滿樹的葉子片片相連,就是心心相印的寫照。我於是點點頭,隨口吟道:「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還有那口井,每日黃昏,我都會與英台結伴去井台上汲水,我搖著轆轤,她牽著井繩,三年有一千多個日子,我與英台就汲過一千多次的井水。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英台是女兒身,所以當她打趣說「水中照見影成雙,一男一女笑盈盈」時,我還笑她發花痴——我真是粗心,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竟看不穿那蓄了滿眼的深情。

直到第四世我做了那棵銀杏樹的枝幹,英台做了那年年來又復去的葉子,我才在一次又一次的枝與葉的離別里明白,當年我忽視了的是怎樣的深情與無奈;直到第五世我做了汲水的轆轤,英台做了汲水的井繩時,我才在那無盡的糾纏的傷痕里重溫了英台當年的隱忍與心痛。

第六世,我們的魂魄才終於回到當年執手難分的萬松山上。

這一次英台終於又換得人形,她做了萬松山上一個種茶的女子,而我則成了日日被沸水煎熬著的一把烹茶的紫砂泥壺。我不明白為什麼只有她可以做人,我卻世世只能無語相望。然而只要我還能看見她,記住她,便也無怨。

我無怨無悔地在種茶女子的身旁煎熬著歲月,她卻從沒有留意於我,她心裡念的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但光陰如梭,從青絲到白髮,九九八十一載過去了,她卻從沒有將嫁衣穿上身,直到歸西的那天,我從她的手中跌落在地,碎成一地的無奈與悲傷的時候,她才明白,這一生她守著的,守著她的,只有一把灰敗的泥壺。

第七世,我與英台又回到了重修過的樓台,這一次她做了那樓台金頂上新鑄的金鈴,我則是那鈴中的鐺。風過處,人人都說那鈴聲清脆悅耳,卻不知在叮叮鐺鐺的內里,藏著的只有單調的擊打的痛。樓台之會,是我與英台最後的相見,關於那三年的記憶,這裡是個句點,英台與我都知道,到那鐺碎鈴破的時候,就該是最終的結束了,只是這一次,我們都猜不出那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的磨折與傷心。

3

度日如年一百秋,冬去春來入了夏。

是個百年一遇的大旱之夏,枯了草木,龜裂了大地,樓台成了求雨的祭台,冥冥之中,我們知道,終於到了大限來臨的時日。

祭師擺開儀仗,念念有詞,請得諸神相助,於一碗聖水中窺到了玄機。他召告眾人,有大詛咒藏在金頂之上的鈴鐺內,鈴鐺不除,將大旱不止。

於是從金頂之上摘下鈴鐺,置於熔爐,祭師請起七味真火,要將鈴鐺熔掉。但真金不怕火煉,烈焰熊熊也只是改變了鈴鐺的形,卻消不了跡,七個時辰之後,祭師取出豢養多年的蠱蟲螮蝀,用螮蝀的血淬鍊之後,將熔后的金錠打造成一對金戒指,並找來一對童男玉女,給他們分別戴上,然後命其牽手跪於樓台之上向上天祈雨。

七日之後,晴空正午的東方天空,突然濃雲四合,遮天蔽日,大雨眼看就要來了,祭師率眾人立刻跪倒一地。那一對童男玉女因數日水米未進,卻在這時昏厥過去。

大雨一連下了七天七夜,才在一聲震天動地的霹靂中嘎然而止。雨過雲開,麗日當頭時,那對童男玉女才清醒過來,他們睜眼看到的第一個景象就是東方天邊雌雄雙懸著的一虹一霓。

那女孩牽了男孩的手,指向天邊:「你看,好美啊!」

只這一指,突然一道紅光自他們的指間逸出,直向那霓虹處飛掠而雲,糾纏了我與英台七生七世的詛咒就這樣被破除了。

我與英台所有的記憶都在這一刻被點燃了,那女孩終於從身邊男孩的眼裡,看到了當年的山伯,讀懂了我等待了七世的深情,而我也從她的眼裡辨認出了英台當年的模樣,我們相擁而泣,不過這一次,從我們的眼裡流出的是幸福。

直到很久之後,我們才終於省悟,原來我們一直搞錯了一個問題,我們只知道「霓虹在東,莫之敢指」的意思是說,如果天空的東方出現霓虹,千萬不要用手去指它,否則,災厄就會降臨,但我們卻不知道這句話的後面還藏著另一個秘密,那就是,如果是戴著相親相愛的戒指的人,用手去指,那麼災厄就會變成幸福。

囚困了我們七世輪迴的詛咒,原來它的法門就藏在一對小小的戒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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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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