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剛下過幾場大雨,黑龍江漲水了。江面顯得很寬闊。江水滔滔地流淌著。從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階的最底一層,遙望著對面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這座從前「蘇聯」的遠東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對我來說如同一部禁書。我對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個「問題少年」對一部誨淫誨盜的禁書一般強烈。

當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階的最底層久佇不去地遙望過它,那是在冬季的一個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在我視線所能及的範圍內,沒有輪印也沒有足跡。一行都沒有。寒風凜冽,從江面上一陣陣掃蕩過去。嘯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揚起團團雪齏,看去一會兒似一條軀形約綽的龐大龍蛇,一會兒似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或從江這岸躥往江那岸,或從江那岸撲向江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貼著冰封的江面馳奔而去。我穿著棉大衣,棉「烏拉」,圍著圍巾,戴著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氣息吁濕。裡面溫外面卻被凍得硬梆梆的,如同戴著鋁片面具一樣。氣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兩邊帽耳上的絨毛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從霜形成的窄細的瞭望口望向對面——在正對著我的一幢大樓的樓角兩端,可以隱隱望見兩個頭像——列寧和斯大林的頭像。兩個頭像之間是俄文的立體字母組合的一條紅色標語——當年人家告訴我它是——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

當年我們這邊也動輒高唱《國際歌》。也似乎堅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可是我們和他們勢不兩立。各自沿江陳兵布陣,不但彼此虎視眈眈而且兵戈相見……

當年我想——布拉戈維申斯克,總有一天我要去到你這座異國城市裡,走在你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尋常日子裡是怎麼生活的。大多數人臉上呈現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還是憂鬱愁苦的陰雲……

當年我能望見它的一條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許是一條可與哈爾濱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紀念碑連接處的情形。只不過他們那邊沒有一座紀念塔碑。但顯然也是環境如公園的地方。也是人們在假日里經常喜歡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見幾株樹,樹冠罩著雪,像珊瑚樹一樣。能望見車輛在那街口一閃而過。能望見一些小小的人影從街口出現迎著我的目光走來,又背向我的目光轉身兒去消失在那街口裡……

當年對於二十幾歲的我來說,這世界上最能引發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幾乎在一切國內畫刊封面上和插頁中都可以見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靚女或性感女郎。當年我也根本沒見過一冊那樣的畫刊。不,不是她們,不是那些美國的、法國的、義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亞的少女或姑娘們的玉照。而是某一個「蘇聯」的少女。不知為什麼,當年我雖已二十幾歲了卻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異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個所謂「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大概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兩個探險家》。那是一部情感倫理片。兩個探險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個在北極探險中不幸遇難。是弟的那一個僥倖活了下來並且載譽而歸。後來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情人。從各方面都很需要。結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懷抱。這在她來說是最願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為在許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張開的懷抱最類乎她丈夫的懷抱。她在他的懷抱里彷彿能重溫她丈夫往昔與她的恩愛和對她的撫慰。她有一個女兒。一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女兒。她金色的頭髮像我們中國的少女一樣紮成兩隻短辮兒。她總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兩腿被白色的長襪繃緊地裹束著。又俊秀又挺拔。她還總愛戴一頂紅色的毛線織的貝雷帽。那是她的母親給她織的……

小學六年級的我看過那部影片之後就早戀上了她。那一種早戀並未給我帶來過什麼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著的一顆橄欖話梅。當年我可能也是極願早戀上一個同班的女生或鄰家的少女的。但貧窮的童年生活總是毫不留情地撓破我少年的夢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會神地看過一部顯然是為大人們拍的倫理情感片,並且在頭腦中始終保存下了對它的一絲不亂的記憶。

《兩個探險家》中的蘇聯少女叫娜嘉。她的一個崇拜探險家的男同學意外地發現了一些線索。那些線索證明,僥倖活下來並且載譽而歸的探險家弟弟,其實是在只要伸出一隻援手就可以將哥哥救起的情況之下狠著心腸掉頭而去的,聽著哥哥絕望地呼喚他的名字沒回過頭也沒停過腳步。那一種親情的淪喪和人性與人道的淪喪起源於他內心裡對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探險業績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電影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娜嘉去上學,但她不走院門,而是從後院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柵」的隙間企圖擠出身去。她的男同學正在那兒等待她。於是那一個少年羅密歐與少女朱麗葉,一個的頭在「板柵」的外邊,一個的頭在「板柵」的裡邊,目光彼此凝視著,嘴唇猶猶豫豫的,互相吸引並試探地親吻在了一起……

從少年到青年到三十歲以後,我總在想象我的初戀就應該是那樣開始的。當然也應該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寧靜而肅穆……

在這種想象中許多個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我的初戀也不是那樣開始的。它短暫、秘密而又憂傷。直至我結婚的前幾天才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是什麼少年已經三十二歲了。我在比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的同齡人們已開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卻仍沉湎在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在冬季里淺淺一吻的似乎永恆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風吸足了江水的濕氣吹撫著我的臉。浪涌拍打著江堤台階最底一層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在江對面的暮靄中十分寂靜。彷彿也在回憶往事沉思著什麼。它在回憶著哪個年代的哪些歲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為什麼而沉思呢?它在緬懷著一段什麼情結呢?是憂鬱的還是歡樂的呢?

江水拍打著台階,水花一次又一次濺濕我的鞋。並且濺濕了我的褲角。我不得不轉身踏上高几級的台階……

一條貨輪正從江那邊駛來。已駛過了江心。駛得吃力又緩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載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線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線也幾乎與江水平行了。據說那第二道吃水線是只有某些前蘇貨輪才漆上的標記。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們,水面一旦沒過它,貨輪則時刻面臨沉沒的危險。為了與中國交換什麼短缺、急需或有高額利潤的東西,船上的俄國人已是在冒險了。為什麼要裝得那麼多那麼重呢?是鋼材?化肥?還是汽車?他們又希望從江這邊換回去些什麼呢?中國的假冒偽劣產品,從全國各地通過各種途徑,源源不斷地彙集此地,從食品到服裝,等待著時機混在優良產品中一併運過江去。俄國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當。但卻沒有停止與中國交換。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被騙后變得精明了。他們彷彿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東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簡直便宜得不得了——銀狐皮筒、大衣、照相機、望遠鏡——尤其照相機和望遠鏡,看上去外觀未免粗糙,但裝配的都是上好的鏡片。他們不習慣用假東西騙人。不管他們的國家怎麼樣了,他們的人民仍甚稱我們這個地球上比較誠實的人民。

在我背後,黑河市燈光閃爍,仍很熱鬧。雖然天已經快黑了。二十餘年前它不過是一個僅兩萬多人口的小鎮。而現在白天夜裡幾乎滿大街都是人。中國的「官商」和俄國的「官商」,中國的「倒爺」和俄國的「倒爺」,中國的明娼暗妓和俄國的明娼暗妓,混跡在一撥又一撥什麼什麼公司的名副其實的或徒有虛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經理和推銷員、採購員、公關小姐們之間,使我很難判斷哪些人是到這個地方來為「公家」或「集體」進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純粹是為自己來進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賴一下的「正經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設了圈套準備坑人詐人的騙子甚至犯罪團伙,也較難判斷哪些女子是公關小姐或公關「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婦或壞男人們的情婦……

空氣里到處瀰漫著慾望,強烈的慾望。夢想發大財的慾望和夢想做成大宗無本生意的慾望。和男人企圖對女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圖對男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的流溢著性成份的慾望。彷彿你在街上站一會兒,種種慾望的粉塵便會積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過一張名片你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慾望的微粒都會像細菌一樣傳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據說已經有幾百家公司掛出了招牌,據說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申請註冊。並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願註冊卻在「經」著「商」的公司……

二十餘年前的舊街已不復存在。蓋起了不少或可勉強可謂「大廈」的樓房。這兒那兒,繼續在大興土木。像每一處新熱起來的邊貿城鎮一樣,差不多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而且還在一撥接一撥地趕來。來考察「搞活」實況,來學習「搞活」經驗,來設立辦事機構,來旅遊到「前蘇」去。好像這個二十餘年前全國默默無聞的邊睡小鎮,忽然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國家,同時被發現富得遍地金銀珠寶,於是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忙不迭的前來設立大使館領事館似的。彷彿來遲一步就沒塊立足之地可佔領,也就沾不上一個最富的小國什麼光了似的。

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很快就熱起來了的地方,註定很快就會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對的只不過是布拉戈維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廂情願地「開放」再一廂情願地吸引注意力,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能做到僅對布拉戈維申斯克「開放」,只不過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前蘇」都沒資格代表了。世界的腳卻只有經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這個地方。而它也在「開放」,也在力圖「搞活」,它比這個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腳一旦能在它那兒站穩,又何必邁向比它小得多的這個中國的地方?世界的腳邁向中國,經由這裡又豈非多此一舉?對於布拉戈維申斯克,它確實是太小了。它分明並不太適合它的胃口。它對這個地方的「熱」的反應,大概也如同餓極了咀嚼塊糖充饑吧?……

我這麼想,便又聯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辭而別,到這裡來之前也沒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這會兒她是根本想不到我會在哪兒的。她往我住的賓館給我打過電話嗎?知道我已離開哈爾濱究竟會作何想法呢?這幾天她也像我一樣,時時聯想到我嗎?抑或也像我一樣,希望躲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冷靜下來,把自己好好兒想個明白,把對方——也就是我好好兒想個明白,把我們之間太快地就發生了的事前前後後想個明白?

我的逃避行徑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呢?

我總在內心裡替自己辯解,認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為火車票提前一天訂到了。

我又總在內心裡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為訂到了的火車票可以退掉。再訂不難。起碼我可以在動身前給她打個電話,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里也有電話。我記得她告訴過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臨睡前都要聽完電話里的留言……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和自己發生過肉體關係的女人?

她不是一個娼妓。

而我不是一個嫖客。

而我的行徑又多麼像一個嫖客!

而這一種行徑,實際上已經將她等同於一個娼妓了。

而這一種行徑,使我覺得自己實際上是連一個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間,一旦動了真情,事後也是要由他對她說幾句「後會有期,多多珍重」之類的話吧?

我不曾懷疑我對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懷疑她對我同樣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這一點,倘若哪一天我們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對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絕不否認的。肯定也是她絕不否認的……

我確信我和她都絕不會否認這一點。

再說由誰來主持一個對我和她進行審判的所謂「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嗎?

他配嗎?

他又豈配!

對我,他也許不無理由。對她,他是連一條理由都沒有的。

何況,她不是已經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是達成了默契的嗎?

他對他獵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麼道德可言呢?

難道他的錢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標準嗎?

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太可恥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個東西。

雖然已來到了這個沒誰會注意我沒誰會認識我的地方,兩天中我卻一直在審訊自己拷問自己,結果是我對自己輕蔑到了厭惡到了從沒有過的地步。

不是因為別的,恰恰乃是因為我的逃避行徑。還因為我對她的種種分析,種種困惑,種種猜疑,種種主觀臆斷和胡思亂想……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對自己迷戀上的女人這樣!

儘管迷戀和愛似乎是有區別的——不,沒有區別。區別何在?迷戀不就是愛到至極的程度嗎?儘管許許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愛著並且似乎是在愛著,但又究竟能有幾個是可謂迷戀對方的?一個男人一生不曾迷戀過一個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這種迷戀被從最令他滿足的形式上圓了,還有什麼別的幸運比這一種幸運更是最大的幸運?

她圓了我對她的迷戀。

儘管似乎我也圓了她的某種想象,某種渴望。但我確信,我認為,更應該整個心靈都充滿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實,她真摯,她坦白,她坦蕩,她用情調兌了愛,也用欲調兌了愛,調兌后她與我共飲共醉,她徹底的要,也徹底的給……

我細細品享了,我徹底大醉了一次,我徹底滿足了一次,我明明還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徹底大醉一次再徹底滿足一次……

可是我卻像個賊似的逃匿了,像個害怕被追贓的人。就因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列印的詩集。就因為「她自己的家」里懸挂著一個工藝相框。就因為還有我沒見過的一種掛歷。而掛歷上也不過就是一裸身披鎧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媽的這個混蛋!

我的那名當前台經理的學生,並沒能像他在信中保證的那樣對我履行他的諾言。據他說,在他寫給我的那封信發出的第二天,他就被總經理「炒魷魚」了。在我當年下鄉過的地區,在這個從前的邊睡小鎮,從我當年曾教過的一個正宗北大荒人後代的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炒魷魚」三個字,使我研究地望著他竟詫異了許久。儘管此前從南方到北方,我已經很是聽慣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說「炒魷魚」三個字。就好像從小就聽慣了中國人說「X你媽」或「他媽的」一樣。然而一個港台的流行詞,先是在南方大陸中國人主流語彙中的彷彿最具現代感的新詞被說道,後來傳播到北方,後來通用於全國,以至於在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也被學舌起來,還是令我感到了時髦的高速度。

到處人滿為患。最後我的學生將我安頓在一家私營旅館。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渾身的「外交」解數。調動了他在當地的一切社會關係。於是我表示對他的安頓很滿意。事實上我也的確很滿意。雖是一家私營旅館,條件簡陋,但一切方面還算乾淨衛生。服務也格外熱情周到。而且地處市郊。開了窗可望見遠山,望見不遠的農田。這恐怕是最安靜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單獨一個房間……

我的學生抱歉地說了些「請老師多多包涵」的話,以及今後我再「光臨」,他將會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證,就於當天下午過到黑龍江那邊兒「跑單幫」去了……

兩天來我一個字也沒寫,我總處于思索狀態。漸漸的我似乎有點兒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這個地方,不是站在黑龍江邊上,我可能回憶不起《兩個探險家》這部前蘇電影。那麼我也就不見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電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誰呢?娜嘉自然像她電影里的母親,四十四歲的我,雖然早已不再主觀臆想自己是一個少年,雖然早已不再做什麼少年,對少女的迷戀之夢,但少年時期的迷戀偶像,仍如同一張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記憶中。我讀大學時,曾在上海五角場買過一種「簡易顯像紙」。是兩張附著了什麼化學粉劑的淡藍色的紙。很便宜,才一元錢。可剪成八張四寸照片那麼大的紙片兒。將紙和底片都浸濕了,將底片的正面兒貼在紙上,用兩小塊兒玻璃夾住,在強日光下曬二十分鐘后,紙片兒上就會出現影像。雖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將模糊認為是一種朦朧,一種特殊沖洗效果。當年完全是圖便宜才買的,買了卻一直沒有實驗過,也沒捨得扔。每每整理舊物時,每每猶豫一陣,又塞入信封里保留著了。如今家裡已經有了照相機。留影或沖洗放大,已不是個問題,但不知究竟為什麼,還捨不得扔,還珍惜地保留著……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買來的那種「簡易顯像紙」——而她恰如一張底片,一張很珍貴的底片,我們都在某種記憶的清水裡浸濕了,我們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手對貼在一起了,又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夾在了兩塊生活的玻璃之間——一塊意味著我的生活,一塊意味著「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又將我們置在情慾的強光之下經過曝晒,於是她的影像出現在我這張「簡易顯像紙」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親,說到底又彷彿是娜嘉。在現實的生動熾烈的情天慾海之中,她是一個我初識又似曾相識的女人。正如她也覺得我似曾相識一樣。在我的記憶里,在我被壓抑了二十餘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彷彿古老了的「少年紀」的意識里,她又如我當年不被人知的暗戀的異性偶像……

於是我「少年紀」的古老情慾,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漿奔突的衝撞,猛烈地噴發而出,與一個成年男子的現實情慾(它始終在期待著意外的強烈衝擊和囂盪,彷彿已期待了一萬年了)聚匯成了具有無比焚化性的岩漿流……

突然一隻手拍在我肩上。

我嚇了一大跳,猝地回過頭,見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這位先生,借個火兒。」

我對人稱我「先生」很不以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樂意,總覺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戲或電影電視劇……

我不大高興地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您吸嗎?」

他很客氣很斯文地問。

我說我不吸,我說謝謝。

還我打火機時,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於禮貌而反問:「您指什麼?」

「邊貿,改革,開放……」

他說完,深吸一大口煙,緩緩吐出一條煙蛇。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您是從北京來的吧?」

「您怎麼知道?」

「我有這方面的特異功能。」

他詭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特異功能大師?」

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以為自己又有緣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動接近我,打算相機對我進行超渡。

這個時代啊,怪誕玄妙之事層出不窮,各路氣功大師和特異功能大師紛紛出山,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廣收弟子門徒,後來者居上,形成了一股比一股龐大的派系。使人常想,如果真在中國實行民主選舉,什麼國家主席,什麼總理副總理,什麼政治局委員,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大概都會被大師們聯合起來一攬子承包了吧?就虔誠而言,就信仰而言,在中國也許非氣功或特異功能所形成的影響之大莫屬了。一次我在某部隊禮堂有幸參加了一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台上分插著肅穆的國旗和軍旗,正中是巨形「八一」五角星。而氣功大師在台上用「天語」調遣「天風」和「天香」,當時令我浮想聯翩,心不專一,哪裡還能受功呢!……

「您抬舉了,我倒不是什麼特異功能大師。不過,我有一種直覺,彷彿咱們之間不無緣分。」

他這麼說,我倒愈加認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無疑了。

我懇切地說:「大師,您要真想渡我,您就直言。我這人欠少靈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頓悟的。倘若您把我點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對氣功、特異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輪迴、投胎轉世、因果報應、劫劫往複等等之說,近年來,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沒有什麼繁衍於政治的信仰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個沒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沒有信仰我總感到缺少人活著挺主要的什麼,活的不大對勁兒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麼樣,乾脆便將金錢索性當作信仰。我絲毫也不懷疑金錢的魔力。甚至並不恥於公開承認,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偉大的魔力。但作為信仰,總覺得未免太使人辛勞了。還不如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齋念佛來的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測的口吻說:「你若認為我打算渡你嘛,我也並不否認這一點。我是打算渡你。而且我也能渡你。一個機會就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是否通天,是否情願了。」

他不再對我「您您」相稱,而改口稱「你」了,使我覺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要求我從心理上低階位交談。

我說:「還請多多指教,我洗耳恭聽。」

「真心實意?」

「真心實意。」

「那麼,你認識北京的一些高級官員不?」

「認識嘛,倒是認識幾位的。不過,我乃一介書生,與他們都沒什麼親密關係……」

「你能不能幫著動員國家,買那邊點兒東西?」

我開始聽出他這個人有點兒來路不正了。

「哪邊啊?」

我不動聲色,明知故問。

「江那邊嘛!」

「什麼東西?」

「米格。」

「米格?米格是什麼?」

「戰鬥機嘛!米格39。前蘇的軍事航空實力,那至今也是舉世公認的!……」

「39?不可能吧?29吧?……」

「這你知道的情況就太落後於時代了!米格29那是哪個年代的水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家已經發展到39啦!……」

「還有什麼?」

「導彈。」

「導……彈?……」

我的嘴不由得張大了,並且一時竟合不攏。

「還有吶!……」

「還……還……」

「還有核潛艇。」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開什麼玩笑?看……」

他從西服內衣兜取出了一個大信封,從信封里抽出了一頁紙,展開給我看……

「俄羅斯一位海軍副總司令親筆簽名的准賣許可證!看這大公章!我能搞到手,你也就應該相信我不是個等閑之輩了。這幾樣東西,只能倒給國家是不是?所以也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啊!」

他一邊說,一邊十分寶貴地將那「批件」放進信封,揣入西服內兜。彷彿怕我搶他的。其實我只掃了一眼,並未看出那上邊的簽名和公章。何況是俄文,我再怎麼看,也還是看不懂,辨不出個真偽的。

一個「倒」字,暴露出了他用裝模作樣的斯文和正人君子相一直夾緊著的大尾巴。「倒」批文的事,我是早就聽說過的。但親身面對一種小品般的事實,卻還是頭一回。而且是他媽的軍火!

我暗想——你小子說的一點兒不錯,是只能倒給國家。是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不是代表國家的人,誰要得起呀。就算是僥倖碰上了個有收藏軍火的愛好的億萬富翁,買下了又往哪兒放呢?

「北京有個牟老闆牟其中,聽說過沒有?」

我說不但聽說過,還認識,對我還挺好,還挺熟。

「他不就是由於從江那邊倒過來兩架J86才發的嗎?他那不過是民航機。咱手裡控制著的玩藝可就更值錢了!倒成一樣,那就是幾億元的一樁大買賣!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剛想說「人家牟其中是個神通廣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幾。」——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了。

他也夠神通廣大的啊!

「怎麼樣?願意合作不?願意的話,我出活動經費,你回北京活動活動?操作成功了,分你幾成!」

他還「操作」起來了!

我搖頭。

我說我沒那麼大本領。

「事在人為嘛!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怎麼樣?」

我說:「不吃,也不再談。」

他一怔。

我又說:「你就不怕我舉報你?」

他嘿嘿笑出了聲。

他說:「我早摸清你的底細了,你是北京來的作家對不?」

「你怎麼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倆住一地兒,我查了你的登記。」

他直言不諱。又說:「不犯法,我為什麼要怕你舉報呢?除了聯合國,沒人干涉這種買賣。你要有舉報到聯合國去的本領,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動的能力。」

我說:「你就這麼渡我?」

他說:「這麼渡你,你還不該感激我啊!我是把一個可能成為百萬富翁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給予了你老兄啊!」

我瞪了他片刻,衝口而出一句話是:「滾你媽的!」

我轉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記。登記冊上填寫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團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論,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丁丁」之類,很容易使人往國家最高級「公僕」們的子女身上去猜測。看來,把普遍中國人之心理摸透了,並善於利用這種心理的,未見得是中國目前的政治家,社會學家,而往往可能是他們……

下午我終於感到孤獨的寂寞了,就逛到市裡去排遣無聊。

在一家較高檔的餐廳嚼著冷飲,聽著音樂的時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著他,她衣著很高雅,化妝也適度。髮式簡約浪漫。姿色可人。看來翟子卿他在獵獲她們的時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標準方面委屈自己,胡亂將就的。她瞧著我盈盈地笑。我覺得她十分的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她……

「不認識我啦?你這人真沒情義!忘了那天我華哥宴請大家,我替你喝了那麼多酒!」

經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誰。

她並不將手從子卿臂彎處抽出。表情怡然,分明的,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彷彿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還是一位與丈夫形影不離的妻子似的。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的也不覺得被一個不是妻子的女郎親親昵昵地挽偎著,恰恰又被我碰見了,就有什麼尷尬的。其實內心裡一時尷尬之極的反而是我。沒見到他時,在我意識里,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時期休戚與共的異姓兄弟,而被我推遠到了僅僅是一個叫「華哥」的「大款」的情感邊緣,一見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識里歸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個叫「華哥」的「大款」而是當年手足相胝的異姓兄弟了。這使我的尷尬我的內疚我的罪過感混雜一起,全都一古腦兒壓迫在心頭。我已經「侵略」了他的妻子,哪裡還有資格用評議的眼光看待他和別一個女人的關係!

我掩飾地回答她的話:「你髮型變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沒能馬上認出你來。」

她不無得意地側臉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說:「還不是我華哥有審美力,替我搗飾的自我形象。要我光憑自己那點兒感覺,哪兒能把自己搗飾成這麼高雅的樣啊!」

子卿皺了皺眉,批評道:「以後你再也不許用『搗飾』這個詞。這個詞是大雜院里通用的詞,是衚衕里通用的詞。是沒受過起碼文明熏陶的底層老百姓常掛在嘴邊上的恃言。在這種場合,談到這一點,你要學會用文明人的詞。比如『設計』這個詞就很貼切。『調整』別人也能理解。起碼也得說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裝』、『整合』這類新詞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份。記住,今後要從頭腦里根本忘了『搗飾』這個詞!」

子卿的樣子相當嚴肅。

「瞧你嘛哥,又當著別人的面訓我!……」

她扭動了一下身子,呀起了猩紅的小嘴兒,作起撒嬌狀來。

子卿掏出錢夾,信手拈出幾張百元大鈔,哄小孩兒似的往她手裡一塞,輕輕朝旁推開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兒。讓我們單獨談一會兒,啊?」

她不走。

她繼續扭動著身子,嗲聲兒嗲氣兒地說:「不嘛,我就不一個人去逛嘛!一個人去逛好孤單噢……」

最後一句話,學出了十足的港味兒。

「聽話,要不我可生氣了!」

子卿又皺起了眉頭。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唄……」

她嘴上這麼說,可仍不走。而向子卿側揚起臉……

子卿說:「你這像什麼樣子,這兒人多眼雜的!」

她佯裝出任性的樣子說:「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於是子卿似乎面對一個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來的嬌生慣養的女兒,無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貼了貼臉……

她終於如願以償地笑了,將一隻手舉至當胸,手心向外,手背貼著胸口,對我和子卿晃了幾晃……

「拜拜!……」

「別往遠處逛,一會兒到這兒來找我們!……」

子卿沖她背影叮囑著。然而她彷彿沒聽見,一陣風兒似的飄旋出去了……

我默觀著他們之間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從中體驗到什麼愉悅?而那個我應該稱「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會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作出這一套,都等於實際上是在褻玩一個女人的年齡本身所必定意味著的自然的尊嚴。難道子卿竟會格外喜歡一個年輕女子對他表演這一套矯揉造作的小節目?而這好像也並不太符合子卿對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的令我困惑不解。記得半個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她時,她還不是這樣的啊!她表現的還挺莊重的啊!起碼不像我現在親眼目睹的這麼撒嬌作嗲啊!從最底的層次講,難道一個姑娘極欲討一位「大款」歡心,除了這些男人們司空見慣的幼稚拙劣的招數,再就沒什麼別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嗎?子卿子卿,怎麼好端端一個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後,則就變成了這樣的呢?你能從服裝、髮式、化妝方面按照你的意願把她「設計」或曰「包裝」或曰「整合」得脫了些俗氣,怎麼在心性、情態、舉止方面,又把她變得令人心亂眼煩了呢?在這一種截然對立的彷彿是男人對女人的惠眷般的優待般的關係之中,你最能體驗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錢的魔力和權威吧?

「她姓什麼來著?」

當子卿在我對面坐下,我低聲問。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嗎?」

我恍惚記得她並不姓雷似的。

「一個女字旁加一個累字,不是雷電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誤解了。

「可百家姓里並沒這麼個姓吧?」

「我也沒說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這麼個名吧?」

「她是不叫這麼個名,因為我不喜歡她原先的,被許多人都叫來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後,別人也必定會隨我喜歡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說得十分自信,是一種矜持中有幾分主宰意味兒的口吻。

我問那姑娘姓什麼,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彷彿她原本是沒有姓的,我問得多此一舉似的。他告訴我他將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彷彿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麼了。彷彿她以前的,許許多多的人都叫過的名字,已經由他宣布永遠地作廢了,禁用了。好比法醫宣布一個人死了一樣具有權威性似的。

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憐憫起她來。儘管她看去那麼的快活。那麼的春風自得。我想,我若將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對她的憐憫告訴了她,她一定也會矯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來的吧?

我當然不會那麼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裡呢?……」

子卿正欲吸煙,聽了我的話,沒立刻按著打火機,持著打火機的手舉在眼前不動,以一種近乎傲慢的目光瞧著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覺中撒點兒鹽。

我說:「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話,是不是也高興忘掉她以前叫什麼名,而按照你喜歡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綳著臉說:「第一,她沒有什麼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媽媽都不過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虧損單位的工人。都只能開百分之五十的工資。兩個人合起來每月還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國家給他們每月補足了另一半工資。如果國家對他們這樣做了,而只不過要求他們的女兒改改名字,改成國家認為更好的名字,他們也一定會為了表示對國家的感激,自覺自愿地忘掉他們女兒原先的名字的……」

他將「普通工人」四個字說出了很強調的意味兒。說完這番話,他才叼上煙。

他吞吐了一口煙后,又說:「就像他們的女兒一生下來,他們就為她起名叫小嫘那樣。」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著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碼是那個名字被他改為什麼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對每個月只能開百分之五十工資的普通工人們充滿了極大的同情。那一種同情那一時刻瀰漫在我整個心間。他們知道,抑或並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髮式,改了心性情態,改了行為舉止,整個兒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設計」、重新「包裝」、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間我彷彿聽到從極遙遠處傳來隱約的悠悠的敲擊聲……

那是我小時候聽慣了的趕泔水車的人敲擊的木梆聲……

也是子卿他聽慣了的……

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境是連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與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還算勉強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時覺得,人生的境遇,有時真好像一副陰鬱的壁毯,上面綉著混沌一片意義不明的圖案。而你無論以怎樣的目光去看,其象徵都會接近你的任何一種自以為是……

我覺得,子卿他對女人的愛,彷彿是沒有靈魂的愛。那沒法兒說不是一種愛。彷彿也不可以被說成僅只是肉慾的。那是別一種我不太容易理解的愛。只不過彷彿沒有靈魂而已。也許有點兒像瞎子愛大自然。像聾子愛音樂。他彷彿在情感方面早已經失明了,在靈魂方面已經聾了似的……

於是我望著他,竟也有幾分替他感到悲哀起來,竟也有幾分對他同情和憐憫起來……

「怎麼,你認為,她叫小嫘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還是容易被人們理解為姓。一理解為姓,就會誤以為是雷電的雷……」

「別人聽了怎樣我才不管,我喜歡我這麼叫她心裡就快樂。聽別人叫她小嫘我心裡也快樂。」

「寫出來尤其……女字旁加一個勞累的累字,而且是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起的名,別人會怎麼以為這個男人呢?別人會不會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當多的,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一個和累字連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圖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上撒把鹽的意識,並不因內心裡似乎也對他產生了幾分同情和憐憫而徹底消失……

「沒文化的人才會那麼以為,查查字典你就會知道,從遠古到如今,只有黃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動,浮現一絲輕蔑的嘲笑。

我知道黃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還是養蠶的首創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黃帝那麼叫。除了黃帝,從遠古到如今,一切男女們肯定是沒那麼叫過的吧?

我佯裝出謙虛的樣子,也笑了笑,以一種有點兒慚愧的口吻說:「你已經使我增長了一條知識,我還查字典幹嗎呀?」

其實在我的口吻中,也不無嘲笑的意味兒。我自己都聽出來了,想必他也是能聽出來的。

他眯起眼睛注視了我片刻,忽然伸長手臂,隔著圓桌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隨後將煙盒推向我。

「你這傢伙,怎麼像打定了主意,一見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過他的煙盒,彈出了一支煙……

他將打火機按著,注視著我,緩緩伸向我。卻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間,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彷彿他對別人的主動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樣一種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並沒將自己的頭俯向他去湊火。我也注視著他,緩緩伸出只手,從他手中掠取過了打火機。

我深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抬杠』這個詞,也屬於生活在大雜院或衚衕里的人們的主流語彙之一……」

「別跟我鬥氣玩兒了!」

「『鬥氣』這個詞還屬於那些人們的主流語彙之一。巴爾扎克說過,一位真正的貴族,至少需要三代的傳統教養……」

「你沒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風。現在告訴我,你到這地方幹什麼來了?」

他掐滅手中的煙蒂,接著吸了一支煙,並作手勢招來侍者,要了兩杯扎啤。

我飲了一口酒,一陣冰涼沁入胃腸,頓時傳遍全身,覺得胸中的一切積鬱,包括一股無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陣冰涼撲滅了。連同對子卿的態度,也隨之由曖昧變得親和了似的。

我說:「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曾是黑河地區的知青啊!這兒離連隊不過一百多里……」

「想回當年的老連隊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懷舊?」

「懷舊……你不懷舊?……」

「不。」

「一點兒都不?」

「一點兒都不,我贊同這樣的口號——朝前看。我們將些什麼遺留給過去了?反正我自己偶爾回顧,只覺得自己從人生的路上走來,背後只不過遺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遺留,而是扔棄……」

他眯起眼睛吸煙,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搖搖頭,接著說:「也不是扔棄,扔棄是一個帶有主動性的詞,認為……認為是顛掉也許更準確些……好比一個被一連串的厄運窮追不捨的乞丐。慌不擇路地踉踉蹌蹌地逃竄,沿途顛掉著東西,顧不得停一步撿起來,根本顧不得撿。哪怕在當年對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東西……哪怕在今天看來也是極好的東西。逃竄到後來,終於有了個機會氣喘吁吁地站定一會兒,渾身上下一看,卻發現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了,什麼都沒有了,都顛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熱汗在淌著。由於一次次厄運造成的驚悸和緊張而產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於希望造成的高燒而產生的熱汗。連自尊心和羞恥感都顛掉了。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還談得上什麼自尊心和羞恥感?……所以我不回顧。也不懷舊。我不喜歡從過去撿回點兒被時代的風塵弄得髒兮兮的什麼情感或情結的碎片,像喜歡收藏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的所謂收藏家一樣標號收藏,像老人手裡轉動的健身球一樣把玩兒不休。健身球還有益於神經和血管的微循環,有益於健康。可懷舊不過是一種毛病,是大人們表現出的一種矯情。不僅無益於身心兩方面的健康,而且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疾病。是身心兩方面的疾病。我覺得自己身心兩方面都漸漸健康起來了還沒幾年,我才不願傳染上懷舊的疾病呢!……」

他說時,他那雙不經意地瞥哪個姑娘或哪個女人一下,就會使她們的心房裡騷動一陣的情慾的眼睛,始終微微眯著。投注出極端自信而又思想極端偏激者那種堅定不移的目光……

其實我並不打算回到老連隊去看看。

我雖然天生成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懷舊情結卻早已鬆散,早已淡薄。我不過那麼說說而已。沒想到竟引發了他的一大番話。我感到他時時有一種強烈的述說甚至是評說的慾望。他又時時在竭力壓制自己這一種強烈的慾望。表面看來,他給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語,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語的。但這分明是種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許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內心裡那種述說和評說的強烈慾望,才得以從壓制狀態下被自我解放出來,如脫韁之馬,如決堤之水,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侃侃不休,呈現著近乎亢奮的衝動……

他覺得這個時代已膚淺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進行對話了嗎?

或者反過來講,他覺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這個膚淺的時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無法理解他了嗎?

他當我是一個最典型的最樂於傾聽的人嗎?像某些對氣功深信不疑的人最樂於傾聽某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一樣?

不論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還是前兩次和他在一起,事實上我也總是處在傾聽的被動的地位,也總是在竭力壓制下自己想要述說亦或評說什麼的衝動,半是自覺半是違心地扮演好一個耐心可嘉的傾聽者的角色。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面對著他的時候,我總要盡量調整自己的情緒,半是自覺半是主動地去迎合他的情緒?為什麼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他媽的會變得現在這樣?變得現在這樣不自然?小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並非如此!小時候我滔滔不絕喋喋不休侃侃而談的時候並不少!搶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譏諷他甚至以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教訓他的時候更不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當年的他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他的我?當年的我又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我的他?是誰的手將我們之間的關係扭轉魔方似的輕輕扭轉了一下,於是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呢?……

我默默地思想著,我默默地向自己發問,我似乎意識到,我不僅對他有種割不斷的親情,我不僅對他暗懷嫉妒,這一種嫉妒已不僅派生出了暗懷著的憎惡,而且,還派生出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暗懷著的,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於他,巴結於他的卑下念頭……

為什麼?——想像別人那樣,像一切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於他巴結於他的人一樣,最終覬覦的是他這位「大款」的金錢?……

我不會向他借錢的,更不至於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為什麼?

嫉妒派生出憎惡是那麼的合乎邏輯,而憎惡派生出巴結的念頭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嗎?憎惡的心理和巴結的念頭怎麼能在我的潛意識裡同時並存?像一個馬幫客憎惡一個大盜而又同時希望巴結上他似的……

「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竟有那麼多的人患上了懷舊的疾病。並且好像沒藥可治了!還在傳染著更多的人。不過這很好。這倒使我,和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對我自己,對我們這種人的前途無比樂觀。在那麼多的人回顧並且懷舊的時候,我們這種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樣,一躍一丈多地往前奔躥。我們從前面的路途上撿起東西往腹袋裡裝。我們專撿對人最有用的東西。是男的專撿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是女的專撿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對於我們認為沒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屑一顧。哪怕那東西硌了我們的蹄爪,我們也只不過將它踢到一邊去。或者雙蹄並用,將它用力蹬到我們的後邊去。讓那些一味兒總在回顧總在懷舊的人們,彎腰低頭如獲至寶地去撿被我們蹬到我們後邊去的東西吧!讓他們去收藏讓他們去保留讓他們去珍惜去把玩兒吧!我們卻要不停地向前躥、躥,不停地撿、撿。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中的女人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還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性別,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無前地躥躍。更必要的時候,我們互相爭奪也不在乎。在爭奪中彼此負傷習以為常。21世紀註定了將是隸屬於我們這類人的!不是都承認在文明和物質兩方面,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至少相差半個世紀嗎?那麼在我們和普遍的中國人之間,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方面,不久也將至少拉開半個世紀的間距!等到那些患了懷舊疾病的人猛省過來,他們已經根本無法追趕上我們了。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個方面,他們將只能對我們望洋興嘆隔岸觀景了。那時他們才會覺得,他們走回頭路頻頻撿起的,儘是些零星破碎的東西,或者乾脆說儘是些破爛兒。其中最好的,也不過可能是些在陽光下閃耀異彩,被誤當成珠寶撿起來的彩色碎玻璃罷了,而他們猛省過來也晚了。看向國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終生操勞忙碌的平民和窮光蛋,幾十年前的他們自己,或上個世紀里的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肯定正是因為按照不同的方向躥躍或走去,肯定正是因為各自撿起的東西價值懸殊太大,才導致今天的他們,以及將來的他們的後代,在現實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的不平等。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難再變為平等。有句話說得極對——所謂人生,在緊要處只不過幾步。誰說的?艾青?……」

我答:「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孫犁吧?……」

他說:「算了,千萬別往文學方面扯,我對那方面的話題最反感。不管誰說的,還是本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只要你說的對,我們就照你的辦』……」

在他說時,我將杯中酒隔會兒一口隔會兒一口飲光了。被他凝視著,像小學生一樣傾聽著,我覺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識到沒有,他的一番番長篇大論,對我也彷彿具有侵略性和蹂躪性。但我卻始終默默地顯出極有耐心又獲益匪淺的樣子傾聽著。唯一的小動作,也就是隔會兒飲一口啤酒而已。我舉杯無聲地緩飲時,他則不說下去。目光從我臉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兒。我咽喉一動,他才確信我飲到口中的酒是咽下去了,才又開始接著說……

我招來侍者,為我們兩人各要了一份兒冰淇淋。

耳邊的輕音樂不知何時不響了。環視四周,一對對情侶皆將座位移在一起,互相依偎著上身,懶洋洋地享受著下午三點多鐘最和煦的陽光。陽光透過尺幅巨大的琺琅玻璃照入進來,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連性質也改變了似的。彷彿被改變為一片片透明的,膠狀的,又能懸凝在空中的什麼東西。它投射在一對對情侶們身上,他們耳鬢廝磨地,心曠神怡地,半睜眼半閉眼地享受著它。彷彿這一種享受,也是花了大價錢的。屬於他們在這裡所消費的酒類、飲料類、果點和菜肴的一部分似的。彷彿還因為各自能花得起大價錢心安理得而又榮耀非常似的。幾位侍者小姐翔立各處,目光從這一對情侶身上默默掃視向那一對情侶身上。一對對他們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掃視之下,探入在對方的裙下,內衣里,互相撫摩著。好像他們半睜眼半閉眼,就是完全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享受著這樣的室內陽光並獲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昵的特權似的,侍者小姐們也彷彿早已司空見慣了,那會兒一片安靜,陽光溫愛,氛圍也溫愛。使我覺得不太像是吃飯的地方,像是專門提供給男女們作愛前進行預備階段的片刻遊藝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塊草坪,是為了脫得只剩下泳裝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動開筋骨一樣

那些非情侶而又同桌的男女,卻仍在唧唧咕咕,但聲音都很低。因為他們是分散的,而且大抵都躲在沒有陽光照曬的角落,所以放眼望去,都不太引人注意。他們的唧唧咕咕竊竊私議,也就並不對情侶們構成什麼干擾。更沒有破壞安靜。他們有人在用計算機詭詭秘秘地計算著。或喜形於色,神采飛揚,或面布陰雲,鬱鬱寡歡的。偶爾,這一隅那一隅,響起幾聲BP機或手提話機的忙音……

對金錢流通的操作和對異性肌膚的溫愛,那一時刻水乳交融,氳氤成一片綿綿脈脈的景象。我此前還真沒想到過,對金錢流通的操作,也有如此體現情調的一方面……

侍者小姐將冰淇淋輕悄悄地擺在我和子卿面前後,手背掩口打了一個無聲的哈欠,我抬頭瞧了她一眼,見她那雙眼睛也半睜半閉的,彷彿在竭力剋制著倦怠,否則就要身不由己地傾倒在哪一個男人懷裡酣然睡去似的……

我向子卿請示:「能允許我也說幾句什麼話嗎?」

他正在攪動冰淇淋,聽了我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道:「你說你說!一見了你,我就總有說不完的。對別人,沒這麼多可說的。你小子怎麼竟會使我這樣啊?……」

倒好像他的滔滔不絕,完全是由於受了我的心理暗示或傾聽願望的誘惑似的……

我也笑了笑。

我說:「子卿,你能告訴我,對於一個男人,比如你自己吧,最需要的是些什麼呢?……」

「一切漂亮的東西!」

他不加思考,開口就答。

「一切?……」

「當然,不過漂亮的東西也有主次之分……」

「那你就告訴我主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一座漂亮的花園別墅。一輛漂亮的高級轎車,一些可以被稱得上是漂亮的女人……」

「一些?一些又是多少?」

「因人而異,我想我對她們的需要是多多益善。我想,即使我活到七十多歲的時候,我相信我是能活那種年紀的,我也還是會格外需要她們。漂亮的女人,她們是些很特殊很特別的東西。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呢?打個比方吧,比如這個,這個小東西,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啊!……」

他用亮晶晶的小勺,剜起了乳白色的冰淇淋上面的那一顆櫻桃。冰淇淋上面只有一顆櫻桃。我那份兒和他那份兒一樣,也只有一顆。它非常新鮮,非常飽滿。非常紅艷,紅得像血。像一顆上等的紅寶石。三分之一淹沒在冰淇淋溶化的乳白色的稠漿中……

「一個成功的男人應該擁有的東西,就好比這一份兒冰淇淋。上好的冰淇淋,是由奶、蛋、蜂蜜調成的。但是倘若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並沒有這樣的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草莓,或一瓣桔子,一片兒橄欖什麼的加以點綴,那冰淇淋本身又有什麼可誘人的呢?解渴它莫如涼開水。充饑它莫如一塊糕點,一個麵包,甚至一個饅頭一個窩頭。就外觀而言,冰淇淋是很尋常的。它太難以固定成某種有趣兒的形狀,是不?它也太難以染成鮮艷的色彩,是不?而點綴了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一顆水靈靈的草莓,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在國外,還要插一支鮮花呢!比如一朵玫瑰或一朵鬱金香什麼的。難道冰淇淋是應該佐著鮮花吃的嗎?當然不是的。難道少了一顆櫻桃或一顆草莓,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的成份和口感就真的有損了嗎?當然也不是的。一朵鮮花也罷,一顆櫻桃一顆草莓一片兒橄欖什麼的也罷,只不過使吃份兒冰淇淋這件較普通的事,變得接近一種較高級的受用了。你不信,你再要一份兒,端到外面去,賞給一個討飯的,或一個正在賣苦力的人,他們才不在乎有沒有一朵鮮花有沒有一顆櫻桃有沒有一顆草莓吶,他們三口兩口就會吃得精光。有一朵鮮花並不就對他們多有了一種意義。還莫如多一勺冰淇淋。有一顆櫻桃有一顆草莓,可能會被他們囫圇地就吞下去了,也可能會被他立刻吐出來,以為是什麼會噎住他的東西。本來是較高級的受用,也就不過變成了極尋常的一次饑渴的補充而已。但是在這裡,如果用一架攝影機挨著桌子拍攝下來,你將不難發現,這裡的人們,尤其男人們,受用冰淇淋的情形是那麼的有意味兒。他們中有的人,往往用小勺子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在冰淇淋中擺弄過來擺弄過去的。往往還用冰淇淋將它埋住,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冰淇淋,這可愛的小東西就漸漸地又顯露出來了。他就再用冰淇淋將它埋住。直至將冰淇淋吃光了,這可愛的小東西仍在盤子里。那時他才用牙籤插起它,往往還會轉動著牙籤,欣賞它一會兒。這可愛的小東西裹了一層乳白色的,或奶黃色的,或咖啡色的冰淇淋的甜絲絲的漿,透著幾分它本身的紅艷,難道不是怪值得欣賞的嗎?直至他將它送入自己口中,輕輕一咬,舌尖上的每一個敏感的小肉刺兒,都咂覺到了它的汁水的酸甜,才等於受用一份兒冰淇淋的全過程,完整地結束了。而另外某些男人,卻可能一開始,第一勺就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剜起。他們像我一樣,或者我像他們一樣。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妙處,或者用如今的公文語言說,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佳『環節』,然後通盤從從容容地解決……」

他張開他的嘴,將小勺伸入到口中,慢慢合攏,上下嘴唇抿住,再將小勺緩緩抽出,並豎舉著讓我看……

我第一次發現了他那張詹姆斯·史都華式的英俊面孔的缺點。他的嘴張開時竟能張得那麼大!以至於當那亮晶晶的鋼精小勺送入他嘴裡,使人感到它顯得未免大小巧了。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咽門,也就是俗話所說人的小舌頭。那尖尖的軟軟的小東西,受到他口腔肌肉的拉扯,向後緊貼在他咽喉的上方。而小勺上那顆小小的櫻桃,既沒有擋住它使我看不見,更沒有擋住他的咽喉。與他的食道的咽口而言,那顆小小的櫻桃也是大小了!他彷彿一次可以吞下去幾十顆似的!

那情形使我聯想到了從《動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條頭只有雞蛋那麼大的蛇,如何完整地活吞下一隻肥壯的雞的真實鏡頭……

我覺得那一時刻他變得很醜陋。

「記住,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對你說的每一番話。對別人我不屑於說。對你例外,對你我有義務。也可以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

鋼金勺在他手中一倒——我以為會掉在桌上,然而並沒有。當它倒至像他的一根金屬的假指一樣指向我的程度,他用手指捏住了它的柄端……

我對他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厭惡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然而我虛偽地笑著,竭力地容忍著……

「女人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對金錢具有更深刻的認識。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賺取金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會令自己感動的過程。你扼腕嘆息,或躊躇志滿地想著自己在金錢方面的一次得失,就好比一位詩人在吟誦自己最得意非常的詩句,或因『語不驚人死不休』之難以達到而悲哀。這時,只有女人能分享你的得意。只有女人能安慰你的悲哀。只有女人才能使一個男人賺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的過程。豪華一餐不能這樣。旅遊不能這樣。桑那浴不能這樣。在卡拉OK高歌一曲或宣洩地吼叫一通也不能這樣。而女人能這樣。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是在告訴你——男人是為女人而賺大錢的。恰恰相反,越是一個有本領賺大錢的男人,越不是為了女人。也根本不是為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就中國的消費水準,普遍的妻子和女兒們,其實並不天天督促一個百萬富翁繼續為賺錢而苦心經營。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呢?因為不少男人的潛意識裡都有幻想成為上帝的野心。目前的中國,為他們鋪平了實現這一種原始野心的沙場。男人、金錢、女人,這三者的關係,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男人像鬥牛士,金錢像一頭牛,而女人,是鬥牛士必不可少的斗篷。漂亮的斗篷,使鬥牛的場面顯得歡娛而華麗,血腥刺激而又瀟洒倜儻。鬥牛士的斗篷,也許便是他們的妻子替他們織繡的。但一個和金錢這頭牛鬥來鬥去的男人,無論他曾經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他們需要的女人,卻幾乎都不可能再是他們的妻子。不管他們的妻子曾經是一個多麼令他們滿意的女人。他所需要的實際上是根本不關心他的勝負的女人。他若勝了,她分享他的果實。他若敗下陣來,她無牽無掛地對他說一聲『拜拜』。是的,也許他實際上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樣,他同時也就不必對她有任何牽挂啦?……」

「正是這個意思,一名敗下陣來的鬥牛士,難道還必得對他的斗篷具有什麼責任感嗎?你一定從報上讀到過這樣的事——炒股或炒房地產的男人破產了,一文不名了,於是他自殺。於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彷彿被丈夫坑害了似的,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尤其是丈夫的可悲。死了還好像太對不起誰似的。但那個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僅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還犯得著自殺嗎?自殺者,說到底,不是因他的失敗而死,往往是因為沒法向他的妻子作一個交待而死的。妻子還使他們不能在金錢鬥牛場上置勝負於度外,一往無前。好比一名鬥牛士的妻子坐在看台上,或者儘管沒有坐在看台上,但鬥牛士總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從什麼地方遠遠地望著自己,總感到她的心正為自己祈禱或者正憂怨地詛咒著自己,他能精神抖擻地對付那頭和他一樣一往無前紅了眼睛的公牛嗎?……」

他又吸煙。

我也吸煙。

他看了看手錶。

我也看了看手錶。

他說:「真快,怎麼不知不覺四點多了。」

我說:「是啊,都四點十五了。」

他向餐廳門口望去。

我也向餐廳門口望去。

小嫘還沒回來……

他嘟噥:「這孩子……」

從他的話我聽出,他對小嫘還是很有溫愛之情的。

他瞧著我問:「你下午沒什麼事兒吧?」

我說:「沒什麼事兒。」

他說:「沒事兒你就再陪我等會兒。」

又問:「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點兒什麼嗎?」

我反問:「什麼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關係。」

「你剛才關於鬥牛士、金錢這頭牛、以及鬥牛士的斗篷的話,已經等於向我宣布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幹什麼來了?」

「鬥牛唄。」

「你真的,僅僅是由於懷舊才到這兒來?」

「那你認為我還能由於什麼來?」

「既然你說的是實話,我也要把我來的目的如實告訴你……」

我立刻打斷他的話:「你別告訴我,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他寬厚長者般笑笑,慢條斯理地說:「我想告訴你的時候,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是來接十輛車。從江那邊過來的。原地就可以全部處理掉。保守點兒預算,每輛也能賺兩萬多……」

我問:「你為什麼非要告訴我?」

他說:「這樣公平,這樣我心裡不彆扭。否則,你不知道我究竟來幹什麼,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來幹什麼。在咱倆之間,彼此猜測,閃爍其詞,不好吧?」

我不再說什麼,只不停地吸煙。

「你住哪兒?」

「市郊一家小旅館,個體開的。」

「小旅館?多小?」

「有十來個房間吧?」

「為什麼住那麼個地方?」

「圖清靜,住那兒,我能一人一個房間。」

「別住那兒了,晚上之前搬過來,和我們住一個賓館吧。是這地方最高級的賓館了。」

「不,你得給我這點兒個人自由。」

「別說得那麼令人同情,我住高級的地方,你住小旅館,而且是個體開的,咱倆根本沒碰上,我沒問起,你也沒說起,倒也就罷了,但咱倆碰上了。我問了,你也說了,你還堅持住那兒,讓我心裡怎麼想?除非你故意要使我心裡感到彆扭。」

我笑了笑。

我說:「好吧,我聽你的。」

他說:「光搬過來不行,咱們可有言在先,房費我付。你不能剝奪我為你花點兒錢的愉悅。」

我說:「你付就你付。」

「我保證你也能一人住一個房間。」

「不那麼容易吧?哪哪都住滿了啊!」

「有錢,什麼事兒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個房間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帶小嫘來幹什麼?」

他的話說得極其莊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來,訥訥地說:「是啊是啊,那你怎麼安排我,我就怎麼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滿了手足般的親情。

我說:「子卿,你記不記得,這個月份里,也就是前幾天吧,對你有一個挺重要的日子,你記不記得?」

他想了想,反問:「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記錯了吧?」

我搖頭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沒記過你生日……」

「可我始終記著你的生日。9月22日。記錯了我一頭撞死在這兒!……」

他瞪著我憤慨地說,裝出傷心的怪樣子。

我說:「我雖然不記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來多次詢訪過你的下落,不談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認真。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實在是想不起來……

我說:「前三天,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麼知道?……」

我本想說——「嫂子告訴我的。」——可回答的卻是——「她告訴我的。」

意識不由我左右,它在變成為語言的瞬間過程中急轉了個彎,使我回答之後的表情肯定的有些曖昧。

「誰?……」

「還能誰?……你愛人……」

子卿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研究地凝視我。分明的,「你愛人」這一種我對他的妻子的說法,使他暗覺訝然。

「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怎麼說?……」

「難道,她不應該被你視為嫂子嗎?……」

他的口吻是質問的,帶有譴責的意味兒。

我一時很有些失悔。為什麼要和他談起他母親的生日呢?又為什麼進而要談到那個我應該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覺得我臉上有些發燒。

我掩飾著自己的曖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視著他說:「你為什麼不主動告訴我……」

我本想說——「我已經有嫂子了」——可說出的卻是——「你已經結婚了?……」

「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她給你的印象不好?」

他這樣問,其實是等於暗示我,他確信我們——我和他的「愛人」已經接觸過。

「誰?……」

「幹嗎要明知故問?」

「不,她給我的印象……很好……」

我這樣說,其實是等於承認了,我的確是在明知故問。

「那你又為什麼不把剛才那半句話說完?」

「哪半句話?」

「你又在明知故問。」

他搖了搖頭,顯出不滿的樣子。

我覺得我的臉無疑是更紅了。

我完全可以陪他胡扯些別的。也完全可以什麼都不說,繼續扮演好一個極有耐性的樂於傾聽者的角色,可我卻自己將話題扯到了我最不該和他談,即使他主動談,我也應裝出絲毫不感興趣的女人身上!

我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你本想問我,我為什麼不告訴你,你已經有了嫂子,是不?」

「是……」

「為什麼話說一半兒又改了?」

「那究竟什麼原因,使你不願稱她嫂子?」

「你審問我啊?」

「你認為是審問也不妨,我的妻子,而你似乎不願稱他是嫂子,你叫我心裡怎麼想?翟子卿的妻子不配你稱嫂子嗎?」

「子卿,瞧你說的。你也知道,我沒有過嫂子,就不那麼習慣……」

「我還以為,你企圖通過這一點讓我明白,你內心裡對我是輕蔑的吶!」

「哪裡哪裡,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是嫂子在電話里告訴我,那一天是大娘生日的,希望我去你家和她一塊兒陪大娘過生日……」

「你沒去?」

「我去了。」

當時我的一隻手放在桌上。當時子卿的一隻手,就貼著桌面緩緩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壓住著我的手……

他目光中流露出真真實實的感激。

我說:「大娘那天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去了,能不高興嗎!」

我說:「嫂子那天……也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看,叫嫂子對你並不需要實習,現在我來坦坦白白地回答你問我的話——我不主動告訴你,你已經有嫂子了,那是因為,她像我命中的一道符。我忌諱提到她,想到她。不管對誰都是如此……」

「你覺得……她不好?……」

「不,她沒什麼不好。」

「那你說她是一道符?」

「可她,常使我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人活著,總得有個目的性,對吧?」

「對。」

「我曾經有過種種活著的目的性,一次次的都丟了。不是我情願丟的。是……從我身上顛掉了。我終於是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性。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再也不會撒手了。永遠都不會撒手了。其實,什麼都可以成為人活著的目的性。什麼目的性都是一樣的。一旦成為了目的性,本質上對人就沒有任何區別了。在成為了人活著的目的性這一點上,對人的意義完全是一樣的了。自從我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性,先前曾有過的種種目的性,反而很值得懷疑了。反而慶幸,從我身上顛掉了,未必是什麼人生的遺憾。未必對我不是好事。我不能容忍別人再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誰對我具有這樣的不良影響,誰就不可能再是我的親愛者。誰如果超出了我的容忍程度,我就會憎恨誰。我憎恨一切企圖再一次改變我的人。我早已經是一個被改變多次的人了。我想,一個人的一生,也許最多只能被改變三次。超過了三次,原先那個人其實等於已經消亡了。不存在了。活著的不過是另一個,同姓同名同性別的人而已。好比一塊表或一輛車,被大拆了三次的話,再高級也不高級了。而人是最精密的東西。最精密的東西,尤其經不得改變三次以上。你要記住,今後你不可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不管你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結果對我反正都一樣,差不多等於想謀殺我,一個人尋找到一種活著的目的性並不容易,每一種新的目的性都像一條狗,而你像準備做它主人那傢伙,你首先得試探它,讓它熟悉你的氣味兒,讓它不再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你齜牙咧嘴,讓它接受你對它的馴服。最終讓它成為你的一部分。而你也有一個適應它的過程。你得漸漸培養起對它的信任感。你得克服你對它的種種心理障礙。最終你得使自己確信——你的狗是世界上品種最優良的狗。你還得漸漸培養起對別人的狗的鄙視和輕蔑。視它們為一些混和了低劣血統的雜交狗。一些貌似高貴的吃屎狗。你以為要做到這一點那麼容易嗎?你以為一個人,尤其一個男人,和他活著的目的性溶解為一體,達到一種『合二為一』的程度,是一樁簡單的事嗎?動搖這樣一個人活著的目的性,難道還不等於企圖毀滅他謀殺他嗎?……」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恭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是的。是恭聽,而非僅僅傾聽。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由一個有耐性的傾聽者轉變為一個不無幾分虔誠的恭聽者了。怎麼會那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反正我覺得子卿他當時極具魅力。他一談到金錢,談到女人所呈現出的那種又理性又亢奮的狀態,那種源自內心的熱忱和激情,那種富於想象力和邏輯周嚴的思維,那種自信的程度和對自己的見解得意欣賞的程度,使他那張英俊的臉容光煥發,使他那雙眼睛充滿了睿智,眸子晶亮。是的,這使他當時極具魅力。一個有七分酒量的詩人在醉倒了四分的時候,也就是在半醉未醉比未醉稍微醉過一點兒的時候,開始高聲朗誦他最為得意的某一篇或某幾篇詩章的情形,或者一位詩壇領袖宣讀他的關於詩的將永垂不朽彪炳史冊的光輝導言的情形,大概就像他當時那麼一種樣子。我不知如今他通常是怎樣和別人進行交談的。也根本無法知道別人是否真的喜歡和他交談。是否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令人並不愉快的交談方式。尤其無法知道他是怎樣和女人們進行交談的?和女人們交談些什麼?也談金錢和女人嗎?她們就真的喜歡和他交談嗎?她們就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交談方式嗎?並且竟會感到愉快嗎?而我,是寧願作一個有耐性的傾聽者,甚至寧願作一個不無虔誠的恭聽者,也不願與他交談的……

我的意思是,當他和你進行交談的時候,當他和你一問一答,無論你問他答,還是他問你答的時候,不管你是一個像我一樣和他有特殊親情關係的人,還是一個和他泛泛而交的人,你內心裡可能都不免會對他產生某種反感。你肯定不會喜歡和他交談。當然更不會覺得他有什麼魅力。因為他在問你話時,他總那麼眈眈地凝視著你,他的間話總似乎是在內心裡暗暗排列組合過許多遍,一經出口,往往是使你不禁一怔的句式。太具有試探性。太具有迂迴性。還太具有襲擊性。聽似漫不經心,聽似詼諧調侃的口吻,但往往一下子就把你推到了一種若干脆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其他簡直就等於你太缺少起碼禮貌的地步。即使是你預感到他要問你的話,一經他凝視著你彷彿平平靜靜地問出口,你還是會不禁一怔。暗想他何以要那樣問?一句話本是可以有幾種不同問法的,他究竟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最試探最迂迴而又明明最具有襲擊性的問法?於是你暗暗想好了的回答,不期然地被他問亂了。於是你不免吞吞吐吐,不免張口結舌。於是你一時陷入窘況,顯得不知所措起來……

而那時他臉上又總是會浮現出一絲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彷彿在默默提示你——瞧,我問得夠直率的吧?我一貫如此。希望你也像我一樣直率地回答我。你直率不直率是騙不了我的……

那時連他的直率連他的坦誠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惱火透頂的……

對你問他的話,他又彷彿回答得那麼不假思索,又那麼應對自如和從容不迫。但分明的,他回答你的話,也似乎是在內心裡暗暗排列組合過許多遍的。並且使你覺得,在回答著你的時候,他早已非常之自信地預感到你接下來,不僅僅是接下來的第二句,而是第三句第四句將問什麼,而他的回答早已胸有成竹了……

那時他臉上也會浮現出一絲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彷彿在提示你——瞧,我回答得多坦白。我有資格如此坦白。如今有這種資格又能作到我這麼坦白的男人並不很多……

那時連他的坦白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惱火透頂的……

只有當他說完一大番話又接著說一大番話的時候,他整個人才顯出異特的男人的魅力。無論他娓娓道來亦或滔滔不絕,循循善誘亦或諄諄教導。也無論你是我或不是我,你肯定會壓制下自己想訴說的慾念和衝動,你肯定會自行調整截斷他的話向他插問的意識,你甚至希望你變成啞巴,由他獨自盡說盡說,而你只是默默地傾聽,甘願由傾聽而進入恭聽的佳境。

在我聽來,他一大番又接著一大番說的那些話,雖然不無我不得不暗自贊同的道理,雖然不無從生活中可以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的現實根據,但總體上並非是我的頭腦所能全盤接受的。此前我雖然也聽別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過金錢和女人——這樣的男人們如今正一代一代地多起來——雖然自己也和別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過金錢和女人,但都不如他談得那麼好聽。那麼動聽。又邪性又坦白地好聽而且動聽。所以我不知不覺地就很想聽。很愛聽。聽了覺得茅塞頓開似的新穎。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那樣,我是一個一以貫之地常以一副虛偽的准正人君子面目出現在人前的人。如今你從中國人中,又能挑選出幾個不虛偽的男人呢?我的種種人生經驗和人生體會告訴我,男人而不虛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越來越不可能了。那隻能是某些男人們自己虛妄延伸的光榮與夢想了。大多數男人早已連那種光榮都不覺得光榮連那種夢想都不夢想了。男人天生是虛偽的東西。起碼是比一切女人虛偽得多的東西。男人若不虛偽早已根本無法生存了。男人將越來越靠虛偽一代代活下去。並且越來越習慣於自己的虛偽。男人連從娼妓那兒都能僥倖得到一份兒真情實感的回報。而女人是休想最終不被她最寵愛的男妓所欺騙所算計的。這應該被人類,尤其被男人們自己清醒地認識到是一條法則。太極圖上的那兩條太極魚,不僅意味著正負陰陽,而且當然也意味著真偽之分之合。意味著偽的那一條,也就是意味著男人的那一條。這是毋庸置疑的。

虛偽的男人們,尤其是和我一樣,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虛偽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金錢和女人,大抵是男人們的一些虛偽之至的自言自語。既不好聽,更不動聽。沒有邪性,但也同樣缺少真實。沒有污言穢語,但也沒有激情。遠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們在一起談論時坦白又真實。但他們的坦白與真實又每每是用一層層極猥褻骯髒的語言所「包裝」的……

因而,在我的家裡,我一般是禁止來客談論女人的。在別的地方,當別的男人們談論,我一般是調頭走開的。聽一些虛偽的語言是對時間的最大的浪費。而聽一些污言穢語又不符合我的心理衛生習慣……

真的,我接觸過結識過的男人中,子卿在這一點是與眾不同的。不同不僅僅在於,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賴訴諸污言穢語。尤其在於,他談論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閃開在一旁。彷彿自己置身於世俗之外,儼然一位什麼哲人什麼智者似的專評說別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地娓娓地評說別的男人的時候,那也是為了更坦率地談論他自己,希望別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認識他這一個男人對金錢和女人所持的觀念。起碼是寄那種希望於我。

我覺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經完全徹底地變了,早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後相逢的兩個大學時期的密友,其中一個正處在事業上升的黃金階段,而另一個卻已過早地喪失了人生的衝刺力和奮鬥的心勁,靠著先前曾博取到的一點兒聲名的支離破碎若有若無的「利息」消沉度日——那麼前者必定將本能幫助後者重新認識他自己。

我覺得在我們二十年後又不期然地續上了的關係中,子卿是把他自己不容懷疑地擺在前者的位置上的。是把我不容懷疑地擺在後者的位置上的。

和他在一起,我自己有時也難免意氣消沉地把自己擺在後者的位置上,而暗懷嫉妒地將他擺在自己根本無法與之攀比的前者的位置上……

他又何嘗不是一個大學畢業的男人呢?

只不過我們畢業於不同的大學罷了……

我的大學其實並沒教給我多少在今天這個時代仍被普遍的人們認為是有用的知識,也沒傳授給我什麼可在今天這個時代爭作強者的本領。甚至,連在今天這個時代必須具備的起碼的自我保護的技巧都不曾點悟於我……

而他的大學教給他的,條條款款都是在今天這個時代被普遍的人們奉為至高原則加以嚴格恪守的最有實用價值的知識,傳授給他的招招式式都是可在今天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如龍行空爭作強者的本領。甚至不乏怎樣利用別人的弱點,怎樣突破別人的心理屏障,怎樣心安理得地損人利己的技巧。也許在損人利己之後,不但心安理得,還輕蔑著別人的愚蠢,欣賞著自己的高明吧?……

看來他的大學真是比我的大學厲害得多的大學。是的,我當然不會承認他的大學是比我的大學文明得多知識儲備雄厚得多的大學,但卻不得不承認,不能不承認,的的確確是比我的大學厲害得多的大學。這所大學正在培養一大批又一大批比以往任何時代都厲害得多的中國人……

身為一個男人,我在他面前唯一感到不弱於斯的乃是——幾天前我和他的妻子魚水交歡過一次,而她對我說過憎恨他的話……

但就連這一點,就連在我初步接受了他那套對金錢和女人,尤其是對女人的邏輯之後,並用他那套邏輯解釋我自己的行徑,卻還是找不到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感覺……

但就連這一點,歸根到底也實際上不能構成對他這位「大款」的暗中侵害。

因為他那麼坦率地告訴我——她對於他不過是一道「符」罷了。不過是他這位金錢鬥牛場上的瀟洒鬥牛士的一件披風而已的櫻桃……

按他的比喻,還莫如點綴在一份兒冰淇淋之上的一顆小小的櫻桃……

然而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關於金錢關於女人的話是多麼好聽多麼動聽啊!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

也許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以及許多事情之間的相互關係,表象看似錯綜複雜,其本質都像他所言所比喻的那麼簡單?其本質都是既粗鄙又邪性的?也許正是某些既粗鄙又邪性的東西,才最具有原生態的美感?侃侃地娓娓地道來,才使人感到那麼好聽那麼動聽?也許普遍的人們,尤其是普遍的男人們,潛意識裡都有著趨向於粗鄙和邪性的慾念——像我似的?……

反正,他當時使我感到,他與周圍那些男人們(他們中想必也有不少「大款」式的人物吧?)並不一樣。不錯,他無疑是他們的同類。選擇了賺錢這一種最終的活法。為了賺錢而存在於世。為了佔有、高消費、甚至揮霍金錢而生動異常。他們是用慾望去愛錢。而他卻同時是在用思想去緊緊地擁抱住金錢。連同擁抱住用慾望去愛錢的某些女人們。

思想真是可怕的東西。

思想之於男人真是比詩之於女人尤其可怕的東西。

你用慾望去愛某物你也許還可以同時去愛別的什麼,你也許還可以同時去信仰別的什麼。比如基督徒受色情的煽動去愛一個他不得愛的女人,未必就會影響他同時愛上帝,未必就會導致他對上帝的信仰的動搖……

而當一個人用思想緊緊擁抱某物時,思想則就會成為將他和某物牢牢焊在一起的焊條,使他只能永遠親密無間地面對某物,根本不可能再扭轉過身去了……

一個有思想的所謂「拜金主義」者有時也是會顯示出「拜金」思想的魅力的嗎?

我不知道……

然而我覺得子卿之對於我當時正是那樣……

粗鄙和邪性藉助思想的魅力也會變得多迷人哦!

「說啊!再說啊!……」

我虔誠地慫恿他,我已完全處於一種洗耳恭聽的「低階位」受功態。

我覺得我彷彿被他催眠了……

「再說?再說什麼啊?……」

「再說金錢,再說女人……」

「你呀!你這不可救藥的書獃子!」——他又隔著圓桌伸過手來,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我沒法兒在幾個小時里就使你從我這兒獲得一份合格的畢業證書。別說畢業證書了,連結業證書都不可能。哪兒有那麼輕而易舉的事!不過你記住,你要學會用思想用宗教般的熱忱和虔誠去崇拜金錢,那麼你的『天眼』就開了,你將會真真實實地看到,這世界上一切不幸者的不幸,都是由於缺乏這種崇拜造成的。難道崇拜金錢竟比崇拜別的什麼還虛偽還虛幻還可笑嗎?你也要學會用思想去愛女人。我指的不是什麼『精神戀情』,那才可笑呢!我是告訴你——恰恰當你能用思想去愛女人的時候,你明白你原本就是有至少一百條理由去佔有她們的。你拋棄她們也有同樣多的理由。你可以五體投地,匍匐在金錢面前,但你永遠不要匍匐在任何一個女人面前。不管她多麼可愛,她也不過是你用金錢足以操縱的些個小東西。這樣你才能變你愛她們而為她們供你所愛……」

接著他給我講了他「征服」第一個婚外女性的經過——她是一位當初很「走紅」的歌星。他說那一天他是拎著拷克箱去會她的。在她的房間里,他將一萬元放在她面前。她嘴一撇,不屑一顧。他說他知道,一萬元也不過就等於她兩場演出費。他一句話不說,又將一萬元放在她面前。她掃了一眼,還是不動聲色。他再放在她面前一萬元時,她瞥了他的拷克箱一眼。於是他又取出一萬元。他望著她,每隔一分多鐘取出一萬元。一共開了十二次拷克箱,取出了十二萬元錢。在床頭柜上碼了兩層。他說他當時只帶去了十二萬。他說拷克箱已空了,但他故意使她覺得,內中還可取出十二萬元似的。他說在他取出第十萬元時,她已開始從床頭柜上將錢往皮包里收了。他說后兩萬是他直接投入在她的皮包里的。他說在這之後,她坐到了他腿上,捧著他的臉,開始吻他。他說當他穿好衣服,準備離開時,始終沒說一句話。他強調說他一聲未吭地就達到了目的。倒是她對他說——其實她不是由於錢的誘惑,而是由於他本人的帥勁兒才樂於獻身給他的。他說她當然是在撒謊。他說他很輕蔑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十二萬對我不算什麼。」——他吸著一支煙,也拋給我一支:「當時我擁有的比現在還多四十幾萬。炒股票虧了一次。十二萬當時不過是我半年多的利息。我不過是要為自己求證一次,錢到底有多大魔力……如果你是我,也拎著十二萬,你將會怎樣?……」

我想了想,回答他——也許我會跪在她面前,將拷克箱打開,雙手舉過頭頂,一次性地乞求她收受……

「我覺得你也會那樣子的。」——他笑笑:「那麼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你把她給嚇住了。之後她裝出受侮辱的樣子,將你趕出了房間。過後她其實會很後悔,覺得沖著十二萬還是值得將她自己奉獻給你一次的。於是她恨你方式方法的愚蠢。恨你不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女人在這種時候是需要有一定的時間差的,以使她能自然而然地進入另一角色。她再在某種場合見了你,會將頭一昂,似乎對你不屑一顧,其實內心裡還在後悔那一次機會的喪失。除非她是一位大富婆。另一種可能是,她將你的錢,連同那拷克箱一把拎了過去。接著當你面脫下她的衣服,仰躺在床上,以一種無所謂的目光看著你。或者根本不屑於看你一眼似的,閉著她的眼睛,臉上浮現出淡微的憐憫和鄙夷。彷彿她將她自己奉獻你一次,與十二萬毫無關係。僅僅是由於憐憫而對你的恩賜似的。就像那歌星對我說是由於我帥才甘願為我失貞。這時候女人顯得極為可惜。結果是,你似乎達到了目的,可你在心理上一敗塗地。金錢原本足以幫你將女人逼在尷尬境地,最終使她們連尷尬和羞恥都忘掉了,變成為臣服於你的,你肉體方面和靈魂方面以及精神方面的可愛的俘虜,可你卻主動放棄了這種完全有利於你的強大的優勢,反而使自己處在了乞兒般的地位。於是你每次再見到她時,她都會擺出一副彷彿真的恩賜過你什麼似的面孔。而你彷彿真的接受過她的什麼恩賜似的。於是在你和她之間,一個基本事實就這麼荒唐這麼滑稽可笑地被掩蓋了——那便是金錢起了決定性作用的事實。於是你——一個男人,一個愚蠢透頂的,不會用思想去認識金錢,不會用思想去愛女人的男人,對金錢犯下了一次嚴重的錯誤。對女人也犯下了一次嚴重的錯誤……」

接著,他扳著手指,向我曆數了幾位如今正大紅大紫的女歌星女影視明星們的名字。他以一種絕對權威的口吻,極其肯定地說,她們無一例外地,都是可以用金錢去征服的。而她們最後的歸宿,無論她們自己作怎樣的似乎純情的,意在討好公眾的聲明,無論她們最終嫁給了怎樣的男人,歸根到底,都必然將是按照自估的價碼嫁給了金錢無疑。男人的品貌,男人的才華,男人的聲名,男人的地位,都只不過是她們在斤兩上找平她們自己和金錢的關係的附屬條件罷了。在那麼多那麼多中國人還在為起碼的物質生活水平憂愁的時候,一個只不過在一兩部電影中演了一兩次主要是讓外國人看了開心的被性虐待角色的妞兒,作一次廣告就敢開口索價百萬之巨,在這麼一個時代,在這麼一個連女人對金錢的慾望都開始發瘋開始貪得無厭的時代,你還能用心去把她們當女人愛嗎?……

他這麼質問我。

「所以,我教你要學會用思想去愛她們。」

他又一次這麼教導我。

「你說歷史是什麼?」

我答不上來歷史究竟是什麼。

我像一個智商極底的兒童在一位淵博的智者面前一樣懵里懵懂。我自卑地訕笑著……

我想——他從他那所大學獲得到的,應該是相當於博士甚至博士后的什麼證書吧?如果它也頒發證書的話……

而我從我的大學獲得到的,不過是畢業證書。連學士證書都算不上。因為它後來是被否認的。也就是被叫作「工農兵學員」的那一類……

「歷史的全部內容,無非是男人、女人、權力和金錢。權力對金錢的掠奪和支配性、金錢對權力的賄買和腐蝕性、男人通過權力和金錢使女人成為奴婢和高等寵物,女人通過色相爭取由低等奴婢上升為高等寵物,從宮廷,從國府,到市井,到芸芸眾生,無非這麼幾種力量演繹著歷史。不過獻身科學的男人和女人例外。我對他們永遠保持敬意。除了他們,一切女人,一切男人,無一例外在以上幾種『場』中扮演角色……」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不禁睜大,驚訝於這世界上還有他宣布永遠保持敬意的男人和女人……

「但對於那些今天推出一種所謂『營養液』或什麼保健飲料,明天推出一種所謂『美容面奶』或什麼『豐乳』藥品,大肆作廣告的男女並不例外。他們不是什麼科學工作者。他們和我一樣,本質上是金錢鬥牛場上的鬥牛士。對你們這類人,也就是你們自稱為文化人、藝術界人士的一類男女,尤其不例外。六十五歲以上有些可取的。六十五歲以下的好東西不多。虛偽、文過飾非,假模酸樣,貪財、好色、犬儒者、無氣節可言者居多……」

我諾諾連聲,說是的是的。說我自己正是那樣的,所以我常常很瞧不起自己,也對自己躋身於的所謂「文化藝術界」厭惡透了。

「在香港,你們這種人,從六七十年代起,你們這種人的電話號碼,就是和跑馬廳、賽狗場、酒吧、下三爛娛樂地方的大小老闆們的電話號碼歸在同一欄的。」

他說時,用夾在指間的煙頻頻點著我。

他方才談論女人時,如同美食家談論風味兒小吃。而現在談論到我這種人,則如同專做滿漢全席的高等廚師談論腐乳和醬菜疙瘩什麼的了……

忽然他按滅了煙,伸過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的一隻手……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見到你談了又談究竟為了什麼?」

我懵里懵懂地反問:「為……了什麼?……」

「扔掉你那支筆!它使你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偽,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沒出息,越來越不可救藥了!扔掉它沒什麼可後悔的!別再用你那支筆寫些騙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東西了!跟我聯手!從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個充分信得過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濟的『同志』了!我已為填平我們之間的觀念溝壑費多少口舌了?我最後問你一次,願意做我的『同志』,還是堅決不?……」

他用的手勁兒那麼大,把我的手都摸疼了。

「『同志』?……」

我又訕訕一笑。

「我用的是帶引號的!難道你以為我要找的僅僅是位合夥賺錢的先生嗎?……」

看他那樣子,分明是生起氣來了。

我低聲說:「我知道你用的是帶引號的『同志』……」

我心裡直覺得好笑。不因為別的,僅僅因為「同志」二字。儘管我極反感別人稱我「先生」。

「你覺得好笑嗎?」

「不不,一點兒不……讓我再考慮考慮……」

我強忍住笑,竭力裝得鄭重。

他猛地將我的手一甩,同時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這個混蛋!……」

他真的惱怒了,罵了我一句。

而這時,小嫘回到了我們身旁。

「華哥呀,你瞧這好看嗎?」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著項上一條用五顏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項鏈讓他瞧。

「哪兒買的?」——他站了起來,瞪著她:「地攤上買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認。

「多少錢?」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圖便宜嘛!」

「地攤上買的東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掛?你還好意思讓我看!……」

他抓住項鏈,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喲」一聲,踉蹌地從他身旁跌撞過去,險些撲倒——頸鏈斷了,五顏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滾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頓時盈滿淚水,但是怯怯地,抿著雙唇,不敢有任何抗議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緩緩將臉轉向我,像瞪著她一樣瞪著我,冷冷地問:「你,還轉到我們這邊兒來住嗎?」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於未從我這兒得到令他高興的回答,而遷怒於她。

我說:「咱們不是講好了嗎?我當然要轉過來住啦!」

其實我已很不情願轉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級的賓館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惱火,怕他更加遷怒於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麼委屈,只好說根本是違心的話……

他又緩緩將臉轉向小嫘:「你,陪他去結賬,陪他過咱們這邊兒來……」

說罷,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說:「小嫘,你千萬別介意他,剛才我倆有幾句話談得不太投機,他的火是沖我發的。」

她兩眼噙著淚笑了。

她說:「我哪兒能對我華哥介意呢。他有火發在我身上,比悶在他自己心裡好,他能發在我身上,那證明他不把我當外人啊!……」

她的話說得挺令人感動的。

然而我一點兒也沒受感動。

我完全沒料到她竟會那麼說,她說的顯然是真心話。唯其是真心話,我才一點兒也沒受感動……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誨我的那些關於金錢和女人的話,開始承認——他的話至少在某些時候對於某些女人是正確的。正確得接近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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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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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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