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干點什麼吧
我心情不錯,因為我的女友梅茜從海口回來了。我驚喜地看著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女人一切安好,表面上看沒有絲毫損壞,於是我就很愉快。
女友梅茜終於回家來了,並且這回她痛下決心是無論如何也不要再出去了。她轉道上海、廣州,買了很多時尚衣裳,但是我仍然覺得她穿得實在是太可笑了,那麼一件翠綠桃紅相夾雜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就象農村上來的一樣,當然如果給我穿,效果會好得多,我只是沒錢罷了,這件衣裳相當於我一個月收入的兩倍?三倍?
她回來的那天我正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雖然我只想睡過去,但是電視台的攝影機一直在我的面前轉來轉去,我猜想我一定很上鏡,並且我的領導和同事都會在今天的晚間新聞里看到我,他們會因為看到了一張熟面孔而激動不己、指指點點,於是我不得不精神抖擻地坐著,我的眼神跟隨著攝影機轉來轉去,目光炯炯。
「我在肯德基等你,來吧。」梅茜是這麼召喚我的。
「難道海口沒有肯德基嗎?」我說:「你回來就為了吃肯德基?」
「沒有,真的沒有。」她說。
那是為什麼,我們的小城市裡還分佈著兩家連鎖店,海口會沒有,那是為什麼。我不知道。
「我都有兩年沒有吃到炸雞翅了!」女友梅茜說:「我想它都想得發瘋了。」
「你想想,你生活在一個陌生地方,你不得不卷著舌頭說普通話,你豎直著耳朵你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天氣悶熱,周圍的男人又黑又瘦,而且你怎麼可以想像,那麼辣那麼嗆的東西居然是綠色的,那是介末,你想想,我每次想出去吃頓好的,我就得吃介末。」
「你不想念我做的菜嗎?」我說,說完了我開始後悔,但是很快地我就為我有了後悔的念頭而害臊,梅茜都已經出去兩年了,兩年裡,她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寫了成堆的信,她在百忙之中唯一惦念的就是我,我為她的歸來麻煩一些,做一次菜又有什麼呢?於是我又說了一遍:「你不想念我做的菜嗎?」
由於必須要開完會,我回家已經很晚了,黃昏的暮色中我看見盛裝的梅茜在我樓下的小區花園中走來走去,就象一朵盛開著的晚香玉,請原諒我用晚香玉這個辭彙,請原諒,好吧好吧,她就象一朵盛開著的夜玫瑰。
很奇怪地,她懷抱著一束怪異的花束,花束的最下端一條紫色的緞帶飄揚著,就象鳳凰的長尾巴。梅茜一看見我就撲上來了,她擁抱著我,差一點就泣不成聲了,我們的周圍暗香浮動。美麗的梅茜和美麗的我,我們擁抱,給我們的小區花園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擁抱過後,那束花轉移到了我的手中,我埋首其中,種類繁多的花朵讓我目眩神迷,這束花中包裹著鬱金香,洋蘭,天堂鳥,昌蘭,勿忘我,紅玫瑰,黃玫瑰,康乃馨,風信子,情人草,馬蹄蓮,拖鞋蘭,雛菊,等等,等等。花粉們沾染在我的頭髮上、臉孔上,衣裳上,但我沒有介意,我說,謝謝,謝謝。實際上這束昂貴的花讓我為難,我暗暗怨恨,為什麼你要送我花呢,為什麼不送些實際點的,比如人民幣?
我的冰箱里只裝著一個星期前我們單位發的十年雞蛋,一箱鹹鴨蛋,兩條冰得硬梆梆的凍鯽魚,我把鯽魚放在微波爐里,等待它在短時間內軟下來,我往電飯鍋里裝了米和很多水,我們的胃都不太好,我們需要清淡,於是我打算熬一碗白粥。我做了醋溜蛋,炒雞蛋,煮雞蛋,鯽魚燉蛋,鹹鴨蛋拼盤,當然喝粥是不用吃湯的,我還是按照程序做了一隻蛋湯。
我們坐在餐桌的前面,梅茜的眼淚很快地就流了下來,她說:「你還記得在電台的那段日子嗎?我們一起值夜班,我們就是拿一隻電飯鍋熬粥吃,我們問下面的導播吳老師借了一袋甜榨菜……那是我這一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當然記得,我怎麼會忘了呢?」我說:「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到對面的小店裡去買了榨菜還她。」
那段日子以後,我們各奔東西,梅茜到一家尋呼台做了部門經理,在人事競爭中被迫辭職,她無處可去,又不與朋友說這些事情,我便一直以為她還在那家呼台,過著很滋潤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來去想想她,事先我並沒有打電話過去,我到了那裡,櫃檯後面只有一個小姐,坐著,沖著每一個人瞪白眼。
「小姐。」我說:「請問梅茜在不在?」
「不在。」她說。
「那麼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我仍然客氣地問。
小姐很仔細地看我:「你是她什麼人?」
我回答說:「我是她朋友。」
「梅茜早就不是這兒的人了。」
「什麼?!」我吃驚,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居然什麼也沒有跟我說。
「她上午不會來,但她中午的時候就會來,中午我們這兒會有一頓免費的午餐,她怎麼能錯過呢?然後她就會消失,不知道上哪兒去逛了。」小姐的臉孔在那一個瞬間變得惡劣和愚蠢,她嘲笑我最要好的女友,就象嘲笑我一樣,如果當時我手裡拿著什麼的話,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掄過去的。但我沒有,我客氣地說,謝謝,非常感謝。然後我迴轉身飛快地走掉,已近中午,我怕我會看見梅茜,她臉色蒼白,頭髮凌亂,她什麼人也不理會,她沒有任何錶情地拿過放在櫃檯上的那盒飯,她坦然地坐到了角落裡,打開盒飯的泡沫蓋,她專心致致地吃飯,其他的一切她都不想顧及。我走著,但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我就那樣帶著縱橫交錯的淚痕穿越過我們城市最繁華的商業街,我流著淚,走著。
現在梅茜從海口回來了,我們焚香沐手,促膝長談。我看著她,說:「你忘掉了嗎,以前的那段日子。」我看著那個女人,那個與我最要好的女人,我說,你忘掉了嗎,以前的那段日子。她沒有說話,我們都是要臉面的女人,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我們彼此心裡什麼都明白了。
「我們干點什麼吧。我們去別人的城市。我現在空閑得很。」她說。
「好。」我說:「但我只有雙休日兩天的休假,我們只能去近些的地方。」
夜深人靜了,我們坐著,冰咖啡被我們的手指捂熱,到後來,我們什麼都說完了,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留人在這裡過夜。」梅茜終於說:「一直是這樣的,是嗎?」
我沒有說話,我的眼睛看著別處,我什麼也沒有說。
「好,沒關係。我們這個星期就去N市。N市好嗎?我走了。」梅茜站起身來。
我送她,但她跟我客氣,她堅持只要我送到樓梯口,並且堅持目送著我回房間,把門關上,鎖好。但我在窗子的後面看著她,我關心她,我想看著她上了的士才放心。但我看見她從後面的車庫裡開出了一輛凌志,她開著車,打了個彎兒,象風一樣消失了。梅茜你真傻,你為什麼不說你是開車來的呢?我又怎麼會看不起你呢?我又怎麼會懷疑你呢?雖然你在短短的兩年中賺到了一輛凌志,你賺到了手機,你賺到了手提電腦,你賺到了那麼多的錢,我仍然相信你,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的錢是乾淨的,那只是因為你努力,而不是別的。
我看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有我的床,我暫時還不想和別人睡覺。當然我怕黑,我寧願開著燈好了,即使是女人也不行,我很怕,我們睡在一個被窩裡,那個女人溫軟的身子,沒有絲毫戒備地放鬆,散發著女人才有的味道,那太可怕了。我非常怕和什麼人肌膚相親,即使是與我最要好的女友。
直到星期六的早晨四點鐘,我彎曲得就象一隻蝦米那樣睡覺,當然每一次我在惡夢中被人追殺我總是邁不開腿。那個想殺我的人總是不讓我看清楚他長得什麼樣,他逼迫我末路狂奔,最後我找到了自己的家,我站在屋頂上往裡面跳,我暫時有了安全感。但是那個想殺我的人也準確地追到了我的房子,他在外面拚命地捶我的玻璃窗口,砰砰砰砰。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聽見廚房間的玻璃窗也在被人往死里打,聲音就象夢中的一模一樣,砰砰砰砰。
我開門,發現是梅茜,她背著旅行袋,穿著牛仔褲,就象要出遠門一樣。我驚愕地看著她。
「你忘了嗎你忘了。」她說,模樣有點認真。
「我沒有。」我爭辯,「只是你太早了。」
在她的一再敦促下,我手忙腳亂地洗臉,整理行李,換衣服,我們都聽到了極清脆的一聲響,很美麗的一個聲音,嘶啦--我知道我最性感的一件軟緞睡衣已經從後面綻開了,那種顏色和樣式是再也買不到了,我心疼不已,但我不便表現出來,我裝著不在乎的樣子把睡衣隨便地扔到了床上。然後我們來到了街上,當然在凌晨的四點鐘你可以看到計程車,但是我們沒有招到,一輛車都沒有出現,我們慢慢地踱著,在有些涼的風中行走,我臉上沒有化妝,這些灰塵和露水會損害我的臉,我心疼不已。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就是每個城市的火車站和汽車站,它們通常集中在一起,燈火輝煌,各種各樣光明磊落的和骯髒的事情都在同時發生。
我們從高速公路上走,我們上了車,坐了下來,一切都很順利。我白著臉,我想化一個妝,但我一直沒有,我懶得再動一下,我想在車上再好好地睡一覺。
這次出來我只帶了一本書,除了這本書我什麼也沒有帶,這是我目前為止買的最貴的一本書,作者大概是朱文,書名大概是叫做《因為孤獨》,請原諒我不能肯定,因為這本書現在在梅茜那裡。我只記得書的價格實在是太貴了,如果我只是叫一回計程車,用了十一塊錢我也覺得那是很應該的,但是如果一本書也賣那麼多實在是太貴了。買它只是因為在我們書籍少得可憐的小城市裡它是唯一的一本,我不知道它怎麼漏網了,居然跑到我們城市來了,我當時就買下了這個孤本,因為我知道我是我們城市裡唯一擁有這本書的人。
我們坐著,我閉著眼睛,車子平穩地行駛著,我差一點又睡過去了,但那個追殺我的男人始終沒有再出現。梅茜聚精會神地塗她的臉,塗了一遍又一遍,同時她告訴我她只用名香這個牌子。快到N市的時候,我睜開了眼睛,我拿出了那本書,告訴梅茜說,這本書的作者大概是在N市,因為書里的簡介說,他從N市的一所大學畢業,說完了我又閉上了眼睛,不管怎麼說我都非常警惕梅茜,她總是會對任何事情都很好奇,我一度想在書的封面上包一張牛皮紙,那樣她就會認為那隻不過是一本教課書罷了,但梅茜對任何書都很感興趣,她把書從我的手袋裡硬扯了出來,塞到了她的旅行袋裡,她告訴我她很空閑,她有很多時間用來看書,當然這本書永遠地與我決別了。
我閉著眼睛,梅茜這時候開始上唇彩,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旁邊一個男人開始抽煙。就象得到響應一樣,車子里的每一個男人都摸出一包煙來開始抽。
這是一輛完全封閉的空調車,你可以想象,在一個完全封閉的房間里,拿有毒害的煙熏你,那是什麼滋味。
「真不要臉。」梅茜說,她的聲音低弱得只有我聽得見,在煙霧繚繞中顯得很不真實。「真沒有教養。」她又說。
我坐著,不說話,等待這些為了過一次癮而不不抽煙的男人們抽過一支后就歇手。我真是把男人們看錯了,他們永遠都是要過癮的,抽過了一支他們還要抽一支,永遠也不會停,我看著他們又點上了第二支。我已經對他們完全失望了,我環顧四周,我發現只有我和梅茜兩個人是女人,當然不會有女人早晨六點就乘頭班沃爾沃去N市,很少,所以我們的出現就顯得很自討沒趣。
我一言不發,我站了起來,走過走道,來到駕駛座的後面,我俯下身子,對司機說,請原諒我拿大家的生命開玩笑,在高速公路上最好是不要與司機講話,講話會讓他分心,但我講了,我說:「師傅,您看看您後面的那些人,他們都在抽煙。」司機是一個大鬍子男人,他轉過臉來看我,這一點讓我很擔心,我不得不為他注視著正前方,他說,他是這麼說的:「不就是抽煙嗎?為什麼不可以?再說,我說他們他們也不會聽啊?我有什麼辦法?!」我灰頭土臉地回來,所有的男人都竊笑,並且似乎是為了報復我,有人往司機的方向扔過去一根煙,煙準確地落到了駕駛座的前方,司機沒有理會,他全神貫注地開會,但我知道他一定也在竊笑。
「怎麼辦呢,我們也開始抽煙吧。」梅茜說。她故意咳嗽,但沒有人理會她。
當然我們沒有,我們的手袋裡不會有香煙,抽香煙的女人只有三種,一種是歡場女子,一種是女強人,一種是女作家,當然我們不屬於那三類人的任何一種,所以我們不抽煙。
從車上下來,我們叫了一部計程車,我們告訴他我們要去N市最著名的電腦一條街,我要為我的印表機買墨盒,由於我超負荷地使用它,它已經不出水了,白紙從後面進去,我聽見噴頭在唰唰作響,但是吐出來的仍然是白紙。
我看見車子往前開著,沒有打彎也沒有繞來繞去,於是我就很安心,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經過一個名字叫做梅花山莊的地方呢?因為它的美麗名字我記住了它,無論如何我們到了,五分鐘后我買到了墨盒,那是多麼昂貴的一種東西啊,誰都不會相信,那麼小小的一個盒子居然要賣200元,而我半個月都可以把它們全部用光。在電腦公司,我們被證實了是被計程車司機戲弄了,他帶著我們繞了整整半個N市。
我們仍然要招的士,但是我現在認為每一個N市司機都很可疑,我們上了車,然後告訴司機說我們要去起步價內最好玩的地方,超過部分我們是不會付的,而且我們要在附近找一家酒店住下來。
真是一樁古怪的事情,大概誰也不會象我們這樣折騰了,我們不熟悉這個城市,但是我們來了,我們被計程車斬了,我們還要對不認識的計程車司機推心置腹地說,我們要找一個地方住。當然身在其中你會覺得一切都做得很好,要到後來,你回來了,回到自己城市來了,你才會覺得,那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啊。
司機很喜歡與乘客說話,當然他的口語讓我們很不明白,所以他的一大半對話其實就只是自言自語了。他告訴我們他可以帶我們到一個高檔酒店,因為他認識有關酒店方面的緣故,他可以為我們要求打折。這一句我和梅茜都聽懂了,我們頻頻點頭。在別人的城市裡我們就象兩條無助的魚一樣,我們希望我們的運氣好,碰上的都是些好心人。他帶領我們來到了一個熱鬧無比的地方,然後又熱心地帶我們找到了一家酒店,他停車,但是有老太太上來趕他,他嘟嘟噥噥,把車開走,又很快地開回來,三番五次,趁老太太不注意的時候他還是把車停下了,跳下來飛也似地逃進那家店去了。我們坐著,手足無措,他怎麼不怕我們會偷了他的東西一走了之呢?即使我們什麼也不拿,但我們還沒有付車錢,我們完全可以趁著這個時間差溜掉,他為什麼不擔心呢?
氣氛有些緊張,我們誰也不說話,拘謹地坐著,身子卻不敢有半分移動座位。為了他的信賴,我們坐著,動也不動。
他回來了,很沮喪的樣子,說:「他們不打折。」
「沒關係。」我們安慰他。
「不然這樣,我們再去另一家。」他提議。
「不了。」梅茜堅決地說:「就到這兒吧。」
「我們先逛逛?」她扭轉頭,看著我。
我們下車,在那個故意做成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走起來,我們大概買了很多東西,很多並不需要的東西,比如一打體恤,兩件睡衣,四雙皮鞋和一把傘的什麼的。我們拎著這些東西在N市的大街上走,就象鼻子貼在商店玻璃櫥窗上面的小孩一樣,我們手裡抱著一隻新娃娃,但我們還要。同時我們不停地吃東西,各式各樣的小吃,但有一點它們完全相同,它們都要放在油里炸,我們吃了無數炸雞腿,炸裡脊肉,炸香腸,最後我認為我的胃已經變形了,我想如果梅茜再讓我吃,即使只是一小杯可樂,我也會斷然拒絕,我說,不。
「再吃一串雞翅膀吧。」梅茜果然說。
「不了。」我說:「我什麼也吃不下。」
她嚴肅地看我:「你要學會享受生活,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麼樣,所以如果今天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你就要痛痛快快地沒有任何顧忌地享受它,也許以後你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可是我再也吃不了,即使它是一種享受我也吃不下。」
「吃吧吃吧。」梅茜鼓動我。我猶豫,然後下定決心:「好吧,就來一個,只要一個。」攤販愉快地扔了一支翅膀進去開始炸,梅茜放心走開去,很快地拐了個彎兒,不見了,我有些著急,我怕我們會在陌生城市失散。生翅膀在油鍋里吱吱作響,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響。「好了嗎好了嗎?」我不停地催促他,往梅茜消失的方向駐足眺望。「怎麼還不好,你要把它炸焦了。」我說。
攤販馬上瞪大了眼睛,就象受到屈辱一樣。「你看你看。」他說,舉起一把鋼叉迅猛地叉向那團翅膀,油花四濺,立刻就有很多血水冒出來,我沒有想到一隻翅膀里會有那麼多的血,我吃驚地看著那隻瘦弱的雞翅膀。攤販嘴裡叼著煙,煙灰飛快地灑向雞翅膀,就象胡椒粉一樣,紛紛揚揚。
在我們頻繁買東西的同時,我算計著與梅茜輪流付帳,那讓我很費腦子。雖然她比我有錢,我仍然相信她的錢來得並不容易,不不,你們一定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始終認為她的錢是再也乾淨不過的了,我只是不想白白地用她的辛苦錢。
我們從一個巷子口出來,來到了一個公共汽車站。
「接下來怎麼辦,我們住哪?」我說。梅茜說:「這樣好吧,我們上公共汽車,我們在車上沿途看去,我們看到的第一個飯店是什麼,我們就住在那兒。」
我們看到的第一個飯店是N市飯店,於是我們飛奔下車,我們穿越過叢叢人群,我們從車廂的中段來到了後段,我踩了一位N市小姐的鞋,她用N市方言罵我,當然我要下車,我來不及顧及其他,直到我下了車,我看見了那張最典型不過的N市女子的臉,那張臉上最生動的嘴仍然在罵罵咧咧,我仰著頭看她,打了個呵欠,等待公共汽車慢慢地啟動。旁邊的梅茜用最純正不過的普通話溫柔地沖她喊了句:「你這個呆B。」
我吃驚地看著梅茜:「你剛才罵她。」
「是嗎,可是她罵你。」梅茜說:「當然我用N市方言回敬她,我的口音有問題?」
我們過馬路,我們來到了N市飯店,我們要了一間上房,可以這麼說嗎?我們要了一間上房。我開始洗澡,我想著下午能睡一覺,但是梅茜坐在另一張床上不停地打電話,我不知道她打了多少時間,我在梅茜發出的嬌柔聲響中睡去,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的房間里多了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
梅茜介紹我們認識,男子是她的要好同學桉,女子是她要好同學的女朋友,名字叫葉,他們是一對。
現在是下午,梅茜要好同學的女朋友葉抱怨說他們還沒有吃中午飯,當然我們也沒有,但是我們不餓,梅茜提議說我們到一個集市上去逛逛,隨便吃點什麼吧。上午我們已經把那個集市的角角落落都逛到了,我想提醒梅茜,但我知道梅茜說這話一定有她的想法,她並不蠢,於是我一言不發。
我們四個,又重新地走在了那條街上,已經有很多見過面的店老闆微笑著和我們打招呼,我們走著,那一對互相偎依著,一路纏綿,起先梅茜還與她的同學桉說話,後來每次梅茜靠近桉要說話的時候,葉就很溫柔地把桉拉了過去,腦袋靠在桉的肩頭上,眼睛動情地注視著桉的胸膛。幾次三番。
梅茜便不再說話,牽著我的手,拖著我飛快穿行。把他們落在後面很長一段了,梅茜突然說:「她這是故意做給我看的。」恨恨的樣子,牙齒咬得格格響。
「當然。」我說:「她是故意做給你看的。」
「你為什麼要遮遮掩掩呢?」我說:「一開始你只是介紹說桉是你的同學,其他的我並不知情,但我現在也看得出來了,你和桉一定是有過什麼往日情。」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梅茜說:「以前的事情提它做什麼呢?」
梅茜回頭張望,葉正拉著桉往一家珠寶行走,訴說著一枚戒指的精緻和美艷,眼睛閃閃發亮。
「你看你看,葉是要桉買鑽石珠寶,她並不愛他。」梅茜說:「我知道這種女人……」梅茜一臉歧視。
我們又站在一家油炸食物攤前,等待他們跟上來,我們看著黑顏色的油,它們受熱,在鍋里翻滾,香油應該是澄清的,黃金的顏色,但整個N市沒有一家的油是清澈的,它們都是一張隔夜面孔。
我們凝視著那對情人互相牽制著緩緩走近。「我要吃炸香腸嘛。」
葉撒嬌,連續不斷甩桉的手。梅茜微笑著抽出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買下了十串炸香腸。葉幽怨地看桉,後者正甜蜜地望著她,葉翅著小手指,吃了一口,又馬上吐出來,說:「不好吃。」
梅茜不動聲色,微笑地看著她,說:「不好吃就換別的吧。」
梅茜扭轉頭,沒有再牽我的手,徑直往前面走去。我擔心,我想我應該趕到她的前面去,為我最要好的女友梅茜擦去隱藏的眼淚。我想對葉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當然我沒有,因為我與葉不熟,我們初次見面,我注重我的形象,我想給任何陌生人留下好印象,而且我非常懼怕葉會因此與梅茜乾脆撕破臉,大吵大鬧。我只是為梅茜的寬容感到震驚,但是我們都要面對事實,事實是我正舉著龐大的十串香腸,我不知所措,然後我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箱,我知道我無能為力,我想我把梅茜的錢扔進了垃圾箱,但我無能為力。
我們來到了一家粥店,梅茜一擲千金,她叫了很多小點心,由於種類過於複雜繁多,請原諒我不能一一複述。葉喝了幾口雞湯,然後告訴我們這家粥店的手藝實在令人吃驚。「真是太糟糕了,沒有一樣是合口的。」葉高挑著眉,神情冷竣。
梅茜微笑,說:「葉你喜歡吃什麼?我們另外再買去。」
葉說:「我什麼都不想吃。」
桉終於有些生氣,桉難過地看著梅茜,很難為情但是無可奈何。梅茜若無其事地咬翡翠湯包,鮮綠色的汁液噴濺出來,就象梅茜的憤怒一樣,充溢了晦澀,憂愁,焦慮。
桉伸出手去,把葉面前的雞翅湯端到自己面前,說:「不吃別浪費了。」
梅茜看著桉。「我結婚了。」她突然說。我吃驚。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梅茜結婚了,但她什麼也沒有跟我說。「我和我先生三個月前就領了證,還沒有辦酒。」梅茜說,很鎮靜。
沉默。沒有人說話,然後桉嘆氣,神色黯淡:「梅茜,你這麼早就嫁人。」
葉的神情略有放鬆,但是很快地,她的眼睛盯牢了我,我不得不整理自己的衣衫,用餐紙抹去口紅,並且對著葉溫和地笑,盡量與她貼近。
梅茜站起來去結帳,桉也站起來,兩個人趕到去推讓,葉警惕地注視著,脖子象蛇一樣不安分地扭動著,我用最和善不過的眼神轉移葉的注意力,我說:「嗨,葉,你多大了葉你是哪裡人葉你還沒有吃飽吧。」
梅茜和桉回到座位上來,大概因為推讓梅茜有點費力氣,她蒼白的臉色染了一絲紅色,不多,但是很瑰麗。葉迅猛地撲進桉的懷裡,就象一開始一樣,他們走到前面去了。
我說:「梅茜你利用剛才的時間與桉說了什麼?」
梅茜說:「我對桉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吃女人剩下的東西了。」
夜半醒來,我聽見他們仍然在交談,好象是生離死別一樣,我翻了個身,我不知道桉是什麼意思,現在一定是深更半夜,但是他們在交談,居然沒有人進來打斷他們,我多麼希望有人來啊,他們破門而入,他們會看見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在房間里,那是一幅美麗的場景。
我聽見另一張床上的葉也翻了個身,發出了故意嬌柔的聲音。她是這麼發聲的,請原諒我模仿得不怎麼到們,那是一聲長音,就象一隻閑適的母牛。「哞棗」間有起伏,餘音裊裊。沒有語言,沒有任何一個代表什麼意思的具體辭彙,但只是這一個字就充滿了無數內容,豐富多彩。桉站起來,很快地移到葉的床頭去了。「怎麼了。」桉俯下身,關切地問。我沒有睜眼睛,但是我看見了梅茜陰沉的臉。
早晨起來,我按照固定的時間起來,房間里空空落落,那種絮絮叨叨的談話聲音沒有了,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一片寂靜。梅茜還睡著,桉與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他們居然沒有把我叫醒,沒有與我打招呼就走了,就象他們的出現一樣。我懷疑我是不是做了一個長夢,夢裡有這麼兩個人,但是事實上他們並不存在。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床上的那個年輕女人。梅茜的臉沒有任何遮蓋地顯露著,我注視著那張臉,我從來沒見過不經過化妝的女人的臉。我大吃一驚,那是一張老人的臉,布滿皺紋和憂愁。一過二十歲,女人的臉就象一塊熟豬皮,油漬斑斑。睡夢中的梅茜眉頭緊鎖,我探出手去,想抹平那溝壑,沒有用,手指劃過的皮肉是松馳的,過後溝壑仍然存在。
桌上有拆開來的紙包,一大堆的干菊花,無數朵小雛花都擁擠在一起,變了形似的,枝瓣枯乾,蒂和瓣都被壓扁,慘白的顏色,沒有一丁點花的樣子。
是梅茜喜歡的東西,一直是這樣,她到哪兒都帶著那個紙包,她一絲不苟地把菊花放到杯子里,衝進煮沸的水,看著那花被燙了一下,跳了起來,終是沒有跳出廣口的杯子,便浮在水的上面了,花瓣仍是僵的,木木地平躺著,沒有絲毫起色地躺著,像死了似的。直到幾分鐘以後,它才舒展開來,沒有人看見它伸展的模樣,我們能看見的就是它重新開放后的樣子,誰也不敢相信,已經盛開過的花還有這第二次的怒放。那麼張揚,那麼豐潤,柔軟的花瓣浸沒在水裡面,輕輕地顫動,色澤金黃,美得讓人眩目。
梅茜說過:「菊花不能多吃,好看是好看,但它是有一點毒的。」
「知道你還吃。」我說。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我注視著梅茜的臉,注視著桌上的干菊花。殘茶已經變得碧綠了,裡面的花還在,都爛掉了,綠得可怕,只是隔了一夜啊。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梅茜和桉怎麼能夠把這種碧綠的液體都灌到嘴裡去,他們不覺得苦嗎?
我出去,在對面的商場買了巧克力,她們給了我一隻藍色的氣球,氣球上印著這種巧克力的名字,就象一朵盛開的花。當梅茜舉著這個氣球經過N市飯店大廳的時候,氣球炸了,聲音很響亮,但是沒有人表示驚奇,我猜測每天都有人去對面的商場買巧克力,接受那隻氣球,然後氣球固定地在大廳里爆炸,人就握著那支五顏六色的杆子發獃,象一尊表情吃驚的雕塑,每天都出現,大家司空見慣。
我們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我忍受著劇烈的腳痛,陪伴著她,梅茜沒有腳的問題,她在N市飛快地行走,我緊緊跟隨在後面,度日如年。
在N市大學的後門口,梅茜堅持要買花,每一種她都買,儘管那些花搭配在一起並不美觀,她自己動手,剪去她認為多餘的葉和莖,把花枝扭成一團,紫色玻璃紙,鮮黃色的裝飾花,淋上水珠。我在旁邊不停地提醒她,玻璃紙紫色,裝飾花怎麼可能是黃色的呢。梅茜不理會,她是很固執的一個女人,最後她把花交到我手裡,說:「你在旁邊看見的,這是我親手扎制的,送給你。」
「為什麼?」我說:「為什麼又要送我花。」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我什麼也沒有。」梅茜說,很有些動情:「我珍視你,所以我送給你花。」我也動情,動情的時候我們都有些傷感,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傷感,充滿了我們的心。
然後梅茜堅持要拍我,我的背景是N市大學後門口的小吃攤,砂鍋和烘餅爐佔據了很大的版面,梅茜堅持要照,她讓我舉著那束花,微笑。我照做了。現在這張相片就貼在我的電腦屏幕的右上角,相片上的我是一個美女,臉陷落在一片紅艷的花叢中,除了一張臉什麼也沒有。
梅茜轉身,發現了一個烤羊肉串的小攤,她有些興奮,什麼也不說就開始掏錢包,我發現梅茜從海口回來以後就有了這個習慣,她喜歡什麼,她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掏錢包。現在梅茜坐在羊肉攤旁邊的條凳上,舉著一大把鋼絲,鋼絲上串插了羊肉片。那是可以入畫的一幅圖案,年輕女子梅茜神情陶醉,臉部略有些變形,撕咬那些半生不熟的肉,賣羊肉串的老太太有些激動,掩飾不住的滿心歡喜,忙不迭地翻弄那些肉串,手指顫抖。
我在旁邊的小報亭買下了這個城市出版的所有刊物,N市日報,N市文化周刊,N市生活周刊N市晚報,N市市場導報,N市服飾導報,N市服務導報,N市婦女,N市青年一代,等等,等等。五米遠的地方,梅茜在吃羊肉串,羊油從她的嘴角不斷地滴下來,淅淅瀝瀝地流淌在她的蜜雪兒襯衫上面。
我走過去,坐在梅茜的旁邊,現在好了,我們面對著大街吃灰,兩個時髦女子,我們的臉越來越黑,誰也不想再動一下。我翻看那些報紙雜誌,梅茜還是在吃,好象要一直這樣吃下去似的。
我們都沒有抬頭,各自專心致致地干各自的事情。零零碎碎地說話。
「梅茜,你的衣裳前襟上粘了油。」
「我知道。」
「很難洗的。」
「我知道。」
「我們回去吧,有什麼意思,這裡我們誰也不認識。」
「我們早就應該回去了,真是無聊透頂了。」
「我們為什麼要來呢,梅茜你來是要做什麼,是要了結你的那段感情嗎?」
「我結婚了。」
「梅茜你怎麼不開你的車呢,我知道你有車。」
「不是我的車,那是我先生的車。」
「先生的車不就是你的車嗎?」
「不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永遠只是他的,我只是問他借,我是在借罷了。」
「你結婚我都不知道,我可以原諒,你怎麼現在還不把你先生帶出來讓我見見呢,我們又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長得不好,我又是要面子的。」
「你都嫁了他了,還嫌他長得好不好什麼呀。」
「……」
「梅茜你現在算是穩定下來了,有家有老公,明兒就會有孩子了,你家先生又是有錢的,經濟上也寬鬆,又不要出去上班,日子真是舒坦得不得了了。」
「其實,現在我什麼也沒有,我仍然象以前一樣兩手空空,我想抓住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有抓住,錢,風光,都象水一樣從我的手裡流出去了,我過著很優雅的生活,但我的骨頭是爛的,爛得一塌糊塗。」
「我們曾經想過要干點什麼的吧。」
「我們是想干點什麼的,但我們什麼也幹不了。我們只是坐在這裡吃羊肉串,一串又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