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燈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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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09)

我總是夢見趕火車,但是每次我都沒有趕上,然後我又夢見自己去趕汽車,我還是沒有趕上。

醒來的時候我就懷疑夢是不是要告訴我一些什麼,是不是我要失去我的什麼珍貴東西了,工作,人民幣,愛情,還是其它的一些什麼,總之每一次我都沒有趕上。

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早了四個鐘頭去趕火車,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大街上會召開糖煙酒招待會,我大概換了四輛面的,穿越了無數大街小巷,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人會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都聚集在了一起,他們紅光滿面。

我提著行李箱,看著火車離我遠去,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你多大了?那你懂什麼?你跟幾個男人睡過。」桉葉在電話里說。

我鄂然。然後我優雅地笑了笑,把嘴靠近話筒,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你是一個呆B。」

我放下電話,轉身,看見父親正大吃一驚的模樣,母親站在廚房的門口,面容憂傷。

「你怎麼這樣說話了?」父親嚴厲的目光盯著我看:「你以為你還是在學校里念書嗎?」我唯唯諾諾地從他的面前退出去了,我換鞋,穿大衣,然後去看某一個人,或者什麼人也不看,就在大街上逛逛,今天我不用趕火車。

我的女友小魚正在她昏暗的房間里描一幅繁花似錦的油畫,在那幅畫里,水仙花康乃馨和黃麥穗胡亂地插在了一起,小魚往她的天花板翻白眼,我想她的畫就是這樣翻出來的,人家買回去掛在客廳比較華貴一點。「我畫行畫。」小魚說:「我要賺錢。」

小魚當然和我同年,我們並不想和年齡太大的或者年齡太小的女人交流思想感情。三四十歲的徐娘們通常就是穿紅掛綠,撲著粉白的厚粉,塗著濃重的紅脂胭,她們穿著踏腳褲或者魚尾裙,臉上永遠掛著與年紀不合適的嫵媚的笑,她們總是想著能再討回來一些什麼,她們總是想走在潮流的前面,但是時間又怎麼能討要得回來呢?現在她們象老氣橫秋的母鴨那樣對我們指手劃腳,把已經下墜了的胸拚命地往上挺。年紀太小的已經不得了了,我多少次看見她們站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交談下流話,而且她們一定很兇悍,她們大概還是在學校里讀書吧,發育卻是很好的,身材豐腴,走起路來臀部妖嬈地晃來晃去。

小魚的手本來是可以和我的手一樣白晰細柔的,但她卻去釘畫布。她的指甲正在發炎,指甲後面的嫩肉顏色粉紅。小魚今年的造型已經往張愛玲靠攏了,她以為我看不出來,她塗了灰黑色的唇彩,用了寶藍色的眼影粉,修了細長的眉毛,穿著中式的盤鈕滾邊棉襖,她可以去唱徐小鳳的《忘不了》。

據說張愛玲和蘇青很流行。但是我們都已經有些聰明了,一同推出的席娟和于晴就已經不比我們讀書時候出現的三毛席慕容那樣迎合大眾大獲成功了,雖然她們也是流行中的。我們已經識破了出版商們的花招,於是我們說,張愛玲畢竟是太老了,在流行復古中她被翻了出來,明天要是流行其它的一些什麼了呢?書店老闆們一定是黯然傷神。

小魚拿她的創作給我看,我想盡量地迎合她,雖然我沒有什麼情緒,她在一幅工筆的中央,應該是很精確的中央,用鋒利的刀劃了三刀,然後又用麻繩把畫面縫合起來,我問:「你想說什麼?」

已經是一九九七年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年代,會有大事情發生,但是對於我私人來說,只是我的年紀又長進了一歲了。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我真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我對鏡梳妝,看自己的面孔,看得出神入化。

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總是要告訴我們他們過得是多樣閑適的生活,他們或者懷舊(老派男人?)或者象一群潮流中的混混一樣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他們以為自己還是青少年呢?真好笑。他們絕對誤導了老一代,前輩們真的以為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胡亂過日子的:缺錢花、和街上碰到的任何陌生男女談戀愛、剃平頭、作風問題,諸如此類。

時間是會走路的,七六年以後出生的我們已經懂一些事情了,不同的是,他們大概沒有學到什麼吧?雖然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卻是晚生代。我們卻享受到了許多美妙東西,有很多東西,比如滑板,手提電話,麥當勞,電腦上網,等等,我猜想八0后的一代們一定會嘲笑我今天說這些話,我會坦然地接受。

我們脾氣溫和,沒有什麼主見,我們是獨生子女,我們健康地生活著,至少我們很正常。二十二歲的我留著長直發,轉身靈巧,舉止文雅。我上班,從來不遲到早退,每個月八號用金穗卡取工資,雙休日休息,深居簡出,而且我代表了大部分良家少女的日常生活。

小魚還在翻白眼,我出去了。

桉葉的生意卻是越做越大了,我在街口看見了他的桑塔納車,我曾經對他說,你如果實在要買車的話應該是買吉普的,況且吉普總是在降價,我並不是因為看了某一部京城的蹩腳言情劇才對吉普有了朝思暮想,儘管外面傳說那部連續劇很火。他卻還是買了桑塔納,我猜測他大概是為了最後沒有退路了去開出租吧。他畢竟還是和我有著很深的代溝,他們比較喜歡實用,他的身旁一定坐了美麗的小女子。我以為他是要欠債逃到外面去的,他卻越來越精神了。真讓沮喪。還是六十年代的天下,他們還沒有要老去的意思,我們倒顯得稚氣十足。

我買了一張正版光碟,封面很精緻,寫著美麗的字樣「咬文嚼字老鼠學漢語」,我真以為是學漢語呢,卻是十二隻豬貓狗牛向我頻頻拋媚眼。軟體專賣店裡的男孩子玩光碟遊戲卻是很老練,好象電腦是他的情人似的,粘在身子上不願下來,他們頭腦凌亂目光獃滯,情緒惡劣,他們總是有地方吃飯,所以不要做正經事情,我們這一代里總是有一些敗類,他們總是給我們丟臉。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我現在深信不疑一個人如果要倒霉的話一定是倒霉到底的。

我先是在一家店裡喜歡上了一件銀灰色的緊身衣,我買下了它,然後在第二家店發現了一模一樣的貸色只賣一半價錢,如果不去那第二家店就好了,現在我已經對我的新衣服有了心理障礙,情緒很低落。然後我招了一輛的士,我坐了上去,我完全能在二十分鐘內新華書店下班以前趕到那兒,我手裡有一張新華書店的價值一百元的購書券,今天已經是期限的最後一天了,我想趕緊把它用掉,最好是買唱片或者明信卡,書店裡總是有那種東西,只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把音像和書的帳目都放在一起做。

司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子,車開了一百米,他停了下來,很巴結地把頭伸出車窗去,臉上掛著受寵若驚的歡喜。他碰到了一個熟人,是一位老得牙齒都發灰的濃妝小姐,染著紅色的頭髮,還是老式的妝,褐色眼影,唇線輪廓明顯,兩頰掃了一團紅色,穿著流行並且出自地攤的便宜時裝。小姐騎著金鳥助力車,給我們污染嚴重的城市又多添了一份貢獻。儘管車已經停了下來,小姐還是沒有打算理睬他的意思,只是象徵性地拿美艷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他便得寸進尺了。

「現在在哪裡跳早舞啊?傳呼換了呀,多少號碼啊?」

車子裡面的我只看見小姐頻頻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但我們的司機緊追不捨。

「我趕時間。」我說,斜靠在後座上,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掃那位小姐,小姐看見了車子裡面的我明眸皓齒,大概是覺著壓力了,臉色也有些灰暗。

「你快點去做生意。」小姐說。

「馬上馬上。」他轉回頭討好地對我笑,又帶著討好的笑把小姐目送開去了。

「你不要走市中心那條路。」我說:「那裡很容易堵車。」

「現在是下班時間總歸要堵的,哪裡都一樣。」他很有經驗的樣子,我猜測他一定是對我有意見,攪了他的好事,又對他指手劃腳,讓他不要走那條路,他便偏要走。行了一百米,塞車了。

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下來,我招了第二輛的士,從外環路繞過去。我想是因為我光顧著招車了,上了車我才發現那是一部奧迪。當然首先我是要去看他的計價器的,我看見上面閃著十八元的字樣。「您沒有搞錯吧?」我客氣地問,司機是一個腸肥腦滿的中年男人,這樣說他一點也不過分。「是這個價位。」他也很客氣地回答:「總是有人以為我宰客,其實定的就是這個價格。」他如果這樣溫文爾雅地解釋完了應該是很好的,我也會愉快地付了車錢,愉快地下車去,但是接下來他又說:「我們是外事旅遊的車,一般是不游車河的,我們都是停在大酒店的門口,一般都是送外賓去機場,當然小費也是很可觀的……全市只有二十輛我們這樣的車,小姐我看見你站在路口招手,當然就停了下來……」他絮絮叨叨,而且象一個老太婆那樣把話顛來倒去反反覆復地說。

「那麼我的運氣很好嘛。」我微笑,耐心地應付他。

「全市就只有這幾輛車,而且我們是不游車河的,我們一般都是載外賓……」他繼續說,傲慢地挺直著腰身,形態矜持。

最後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還好,書店還亮著燈。我下車,

如數付給零錢,並且客氣地說:「對不起,沒有小費。」

推開門,裡面的小姐尖叫:「下班了。」我手足無措,臉上立即堆滿了討好:「不要很長時間的,隨便挑什麼書好了。」「我們下班了,明朝早點來。」小姐堅持,又轉過身子去沖著裡面喊:「阿明啊,今朝死脫了呀,不曉得拿捲簾門拉下來,快點快點……。」

我自然是很惱火的,重重地關門,準備招第三輛車回家去。那輛計程車興高采烈地發現了我,衝出去十米遠,停了下來。

我首先是聞到了一種腐爛的味道。當然我並不想就這個問題發問車子的主人讓他難堪,我也不會坐在計程車裏手忙腳亂地查看座位、座位上的靠墊、下面的地板,我只是很寧靜地坐著,眼神緩緩地把這車子的全部掃視一遍,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種什麼味道。

他放進了一盒磁帶,他一定是以為年輕的小姐都喜歡聽流行歌曲。

「我今天真是倒霉,我發現一個人要是倒霉就會一整天都倒霉,倒霉到底。」司機主動說話。

「今天你是我的第一筆生意。」司機又主動說話。

「我今天一早就有生意做,就掉了頭駛過去,我明明查看了周圍,沒有發現警察,但是那個巡警就象是從地底里冒出來一樣出現了,如果光是停車倒也好了,只要罰三十塊錢,但又是違章掉頭,一共罰了六十塊錢。」他還是主動說話。

「然後我的車子剛開出去五十米,一個老頭子忽然豎在了我的車子前面,我當然是沒有撞到他,但是他很拚命地敲我的汽車玻璃,拖住我要我送他去醫院,我當然是據理力爭,於是兩個人都被帶到警察面前說說清爽,你看,剛剛才說清楚了出來,又給了那個老頭子一百塊錢。我好不容易才拉到你這個生意。」他已經不是自言自語了,他是在和我說話。

我當然也有同感,我便說:「我今天也倒霉,居然都壞在你們計程車司機手上了,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成。」

「我們這行里總是會有敗類的,他們總是給我們丟臉,我就不會的,我從來就是有零找零、無零讓利,掙那個錢幹嘛?」他有點正直激昂的神氣,雖然這一天他大概真的一分錢都沒有賺到。從他的側面看,他真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只是,他的車子里有一種腐爛了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許是上一個乘客半年前留在他車子里的水果?或者鮮花?怎麼他聞不到嗎?

我拿二十元給他找,他找不出,但他要證實他說過的話。「你等一會兒,我去小店裡換了零錢來找給你。」他開了門走了出去,我坐在車子里,車子里亮著燈,我開始上上下下地找,查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我找遍了整個車廂,什麼也沒有找到,那種味道還是很濃烈。不管怎樣我都要下車了,不必理會這事情了。我推開車門站在車子的外面,看見他換了零錢,走近來了。「現在的店不買他的東西就不給換零錢,我只得買了包煙。」他說。

「謝謝。」我竟說了這兩個字,我一般都是不太願意理會這些開出租的司機的。

我希望我的父親和母親忘記了我說過的那句關於呆B的話,我仍然想他們認為我是一個聽話的女兒。

我泡茶,坐下來,查看筆記本,發現今天沒有會議召開,看報紙,今天的日報說高速公路上又發生了車禍,是一輛紅色的夏利計程車,司機很年輕,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竟自己撞到了公路旁的電話柱子上了,采寫報道的記者希望年輕的司機朋友們注意不要疲勞駕車。

小報道,沒有附加照片。我開始有一點害怕。

我想我還是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了,那大概是死的氣味,我竟接近死的氣味那麼近了,我竟沒有因為心情惡劣而招一部的士上高速公路兜兜風去,我回到家裡,洗澡,心情舒暢,然後睡著了。一念之間。

總之我不必相信世界上有那麼巧合的事情,我只是昨天乘了一輛有難聞味道的計程車,同時昨天的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輛車禍,就這樣。

看完了報紙我開始抄寫一份關於加強宗教管理破除封建迷信活動的材料。這時候有兩個下面列印室的小姑娘來串門,看見我在寫材料,很詭秘的樣子。

「你還不知道那件事情吧?」她們說。

整個機關只有我是與她們一樣大年紀的,她們一定暗地裡對我不滿,她們會想為什麼她倒去了黨委口,而我們卻在列印室里體力勞動。我現在發現其他副科級以上的徐娘都不屑於理睬她們,而我第一天上班就想著能上上下下搞好關係,我微笑著去結識她們,還佯裝親和地拿起她們隨處放的一本某明星親筆簽名著作做了一番讚揚,那本書大概是很被她們看重的,也許她們費了很多時間等候在書店門前擠得花容失色才簽到了名。我想我錯了。

她們先是象沒有見到過大世面的虎那樣對驢探頭探腦,最後她們還是撲上來了。我還以為她們接納了我,其實她們從來就是排斥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無法溝通。現在她們居然能理直氣壯地拖欠我送下去列印的緊急材料,而且死皮賴臉地訴說她們是多麼繁忙。我脾氣很好,我耐心地在樓面上跑來跑去,看領導的臉色,用溫存的語氣請求是不是能夠快一點點。

平日里她們也很寂寞、也很憂愁,雖然這種憂愁與我的憂愁是不一樣的,但她們還是願意與我聊點什麼,時裝、新品種的小零食、便宜面巾紙、化妝水、衛生紙,諸如此類。她們通常就是要搞一些新意思出來引人注意,其實小道消息在她們看來也事關重大,她們大概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我繼續抄材料。

「地道口你總認識的吧。」

我下班要路過她們所說的那個地道口,我想也許那兒出了車禍,也許有什麼工程施工要繞道走。我停下筆,問:「出了什麼事?」

「有鬼。」她們說。

「你們不能在市委宣傳部的辦公室里說這種話,我們正在加強宗教管理、破除封建迷信活動。」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這話,我清晰地聽到組織部長的皮鞋聲音從走廊那頭走近來了。

她們嘶嘶地笑,象一群年輕的母鴨子。「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她是那家廠的出納,火起的那天晚上,她衝進去搶了一些帳簿出來,然後她打了火警電話,然後她已經跑到地道口了,但她又想起來了還有一些人正在車間里打撲克,她馬上又跑回廠里,她把那伙打得出神入化都不知道著火的人都叫了出來,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來樓上還有一些重大的東西要拿,便上樓去,結果,燒死了。」

「完了?」我說。

「完了。」她們回答。

「沒有什麼了?」我說。

「還有什麼呢?」她們疑惑:「只是,他們都不承認是她救了他們。他們都說,我們是自己知道著火了跑出來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她還在廠子里。女孩子死後,每天晚上他們路過地道口的時候就感受到她的鬼魂,她象風一樣追逐著路過的人,向他們訴說自己的後悔,她的嘆氣象風那樣一直追逐到出了地道口才消失。他們都嚇死了,不敢再從地道口走,每天都繞著走。」

「她一定是後悔的,如果她一直跑到地道口也沒有想起來有什麼東西沒搶出來,她繼續跑,直到跑回家,定下神來喝一杯水,她一定沒事。但她活了二十年,從來也沒有碰上過這種大事情,她想都沒有想到過會有著火這種事,她居然鎮靜地想為自己的廠搶一些什麼出來。她的屍體抬出來的時候已經燒成黑焦焦的一小段,她的媽媽哭得眼淚都沒有了,只有她一個獨女,剛剛學校畢業,全靠她了。」我們沉默,想像那個女孩子的模樣,然後她們下樓去了。我們都是懦弱的女人,雖然我們分歧很大,但我們都是女人。

下班,我收拾東西,把自行車推出來,我仍然路過地道口,我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我的心裏面沒有什麼心事,我不認識她,我沒有鬼存在的想法。只是那些大人們為什麼不承認這個小女孩做的一切呢?我只覺得風吹起來很冰涼,好象是說話的聲音,所以他們就認為是那個女孩的聲音了,還是他們心裏面有鬼所以鬼就真實地存在了呢。

我能夠做什麼呢,我想我同情她吧。我應該在這個季度的十佳好事上把她評上去,報紙上也會有大報道出來,但是季評十佳和見義勇為是辦公室里另一個幹事的事情,我不打算自己找點事情出來做。我想應該很快把這個鬼忘記掉,很多人都希望把這件事永遠地掩蓋掉,我又與她素不相識。

我仍然在每一個夢中跑步,但是從來我都沒有跑贏過,我疲憊、沮喪、心力憔悴,我什麼都沒有趕上。醒過來我就想這是為什麼,我有良好的面孔和身材,單身,家境富足,父母恩愛,我在機關單位上班,而且順利地通過了公務員過渡考試。總之,我沒有壓力,一點都沒有,我從來都是幸運的,做很多夢大概是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了。

(此段已改入兒童文學《跑》)

小魚說她病了,但是我看見她胖了,氣色也很好。

她仍然聚精會神地描一盤水果,玻璃器皿,華貴、色澤美白,裡面盛著四時鮮果,我猜想如果她沒有享用過這些東西,那麼她一定會把它畫出來,

「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睡著過了。」她說。

「你戀愛了?」我說。

「我有過談戀愛談得一個星期都不要睡覺嗎?」她反問,神情嚴謹。

「你有心事?」我說。

「我所有的心事就是他們不出我的畫樣,但是我已經解決掉了,我把給他們的畫都拿回來了。」

我想像不出小魚為什麼會睡不著覺,我無法想像,如果是我,壓力只會讓我更加甜蜜地睡去,然後醒過來用更充分的精神去應付它們,我會解釋、挽救,我就象一隻綠色的蟲子那樣勤奮和軟弱,我不願意相信事實。

「怎麼開始的?」我只能說點實在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只是要趕那幅畫,你看見過的,有很多花的那幅。我只想著只要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能在今天趕出來,我一直畫到四點鐘,然後我去睡覺,但是我發現我睡不著。」

「你興奮?」我說。

「不,不我一點兒也不興奮,我只覺得空蕩蕩。我還以為是一般情況,我們以前都有過的,是吧。但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你失眠了?你顛倒過來了?白天睡覺晚上睡不著?」

「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說我白天睡不著,晚上我也睡不著。」

「那不是很好嗎?」我笑:「你精力充沛,頭腦清醒,你可以利用一切時間了,白天畫行畫賺錢,晚上可以創作。你的時間會很富裕,而且你不覺得累。」

「是,我是不累,但我怕,這樣的情況已經一個星期了,而且要是一直持續下去呢,我想我會受不了的。」

「去醫院好吧,配點葯吃,你可以用我的病歷卡。」

「他們只會對我說原因是身子和腦子太疲勞了,不要多想事情,要多找點營養吃,而且要多休息,他們只會這麼說。」小魚馬上反對:「其實我想什麼呢?我要想什麼呢,我什麼也不想,我只是一門心思地畫,你知道的。」

「當然,當然我很了解。」我頻頻點頭:「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小魚我知道你不想瞞我,但你的確是有什麼事,你自己還意識不到。」我想開導她,雖然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是小魚唯一的朋友。

「每個人都苦惱,當然我也苦惱。」小魚說:「你知道嗎?你不知道的,你在機關你不明白這些事的。」

「我們同年,而且我們很要好,你要承受的我都要承受或者已經承受過了。」我想努力往小魚靠攏。

「是,我們倆個都在一天天地長大,以前我們不需要顧慮這些東西,但是現在我們二十多歲了,我們算是成年了吧,你明白嗎你不明白的。

他們可以說我的功底太差,素描底子沒有打好,可是我的作品已經擺出去了,有眼睛的也都看到了,他們又能找出一些什麼出來呢?除了我是一個女人我有什麼呢?」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誰?」我問。

小魚苦笑:「我也不知道。」

「你是在為想象中的對方煩惱,你都不知道他們是誰?」

「這只是一種感覺,感覺而已,但是他們存在。」

沉默。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我從來就沒有鄙視過小魚的畫,我們是朋友。我們寂寞,寂寞苦不堪言,除了我和小魚,我相信整個城市裡我們都找不到可以與他談真情實感的人。我相信我們都是流行中的小女人,我們聰明、美麗,但首先我們自己會否認那是感情,我們自取其辱。

「她們成立了女畫家沙龍。」小魚說。

原因就是這個了。我放鬆心情嘆了口氣,說:「沙龍?已經過時了幾個世紀了。」我笑:「小魚你在乎嗎?她們不把你當一回事?」

「我在乎。」小魚說。

「你比我都要知道她們都是些什麼人,她們沉浸到柴米油鹽中去了,她們前店后廠,感覺良好,她們有縱橫交錯的一切,你沒有,除了年輕你什麼都沒有,但是你比她們年輕整整一代。她們大概沒有你勤奮,而且她們總是會說我們畫不出作品就是因為我們有家庭孩子,家務事妨礙了創作,而你沒有負擔,所以不需要認可你的勤奮,這是應該的,她們都是你的老師。」

「她們有生活,而我沒有。」小魚說。

「你想找幾個男人睡?」我說。我發現我失敗了,她好象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各種各樣不計其數,我沒有辦法,小魚帶著我繞圈子,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也有問題,我在開導別人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問題。

所有的問題就在於我們很在乎,第一,我們認為自己是女人,第二,我們認為了自己是名人。

小魚哭了。

「我天真到以為這些都是小事情而已,直到我去看那個畫展,我遇到了我一直愛慕的畫家,但他總是迴避我,怕和我站得很近,怕與我說話,一直到後來我才看出來,他是怕我粘上他呢。可是,我只有二十二歲,我怎麼會那樣做呢,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呢。我以為我會悄無聲息地畫,我一直以為我畫是我私人的事情,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交談,竊竊私語,而我天真得一無所知。我稱呼每一個人老師,我討好他們,聽他們說話,記住他們的教導,我心裡想老師都是希望年輕的學生能出成績的。」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對小魚說話,我只能說:「起初你是一幢房子,但它只是一幢房子,房子裡面沒有什麼,它是暗的,但是現在它有了光,它是一幢有了燈光的房子,有亮光的房子自然是會有人來注意到的,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便從地上拿起石頭來砸你的門、玻璃,你坐在房子里不安心,你把耳朵貼緊在門上很仔細地聽,你聽到了風聲雨聲石子聲,但是他們只是拿石子砸你的門而已。你馬上就開門,把你門前的那堆垃圾統統搬回家去,你坐在垃圾中間,清點裡面有些什麼,你想從垃圾中找出點寶來,雖然這些垃圾影響了你,讓你睡不著。」

「我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失眠,失眠只是那個偶然事情的發生,我說過了,我只是為了要趕那幅畫。」小魚堅持:「我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他們輕輕地敲門,關懷你,與你談心,教會你一點東西……」

「小魚,如果他們踢開門闖進來了,你也有應付的方子嗎。」

「我沒有。」小魚黯然,眼淚僵持在美麗的眼眶裡:「你知道的,這是我的全部,我有多珍惜這種感情,所有的一切,我不想失去這個圈子,你知道我看重這些。」

「小魚現在你的臉上都是鍋灰,你洗了一遍又一遍,你把整個臉都用清水洗得發白了,你大喊大叫,我臉上沒有灰,我很乾凈。你喊了一遍又一遍,接下來你會繼續喊,你們看我只是個女孩子啊,你們看不出女人和女孩子的區別嗎?小魚你錯了,你想改變已經敗壞掉的風氣嗎?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心裡發酸,我相信我比她還要難過,小魚在我面前裝出堅強,其實我們都一樣懦弱。小魚是我唯一的朋友,就象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一樣,我們相依為命。

「晚上你留下來好嗎,你看我真的睡不著。」小魚說。

我看座鐘,已經很晚了,我知道回去就要被盤問一番,做詳盡的解釋,不管怎樣,我都得走了。

「小魚你知道的,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住在外面過,當然小魚你也一樣,我還得回家去。」

我掃視滿屋子小魚的畫,打算幫她拿到桉葉的畫廊里去賣,不知道桉葉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喝茶,看報紙,發現了有關桉葉的報道,副刊頭條,標題大氣到托起明天的輝煌之類,說的是桉葉的創業史,我沒有想到桉葉也會俗套到請人為他作傳宣揚一些什麼。短短的一年間,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頻頻出入各種慈善捐獻會,他收購某規模龐大的物資公司,開新聞發布會,我終究是不明白男人做一樁事的確切想法,何況他又是上一輩的人物。

他是不是已經認可了他自己的地位,他以為自己就是滲入到高層去了吧,這是他一直夢想的,他實現了?我有隱隱約約的擔心,我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就象是造一幢樓房,我看見桉葉飛快地建起一幢十五層高的美麗大廈來,風平浪靜。

儘管我們年輕,我們容易接受新事物,但我們還是認為建造樓房應該是一年建一層,桉葉他們也許會嘲笑我們手工作坊,我們應該滿懷激情地去闖蕩嗎?和他一樣?雖然我們年輕,也許我們目光短淺,我們還是想穩穩地走路。我們抓住了一匹馬,我們小心翼翼地抓緊了韁繩,我們不想有一天那馬象炸狂了一樣狂奔開去,我們騎在上面阻止不了又下不來。

凌晨五點了,我打電話給小魚,我希望她是睡著了,我想如果電話響了三聲我就馬上掛掉然後愉快地睡去。但電話響了一聲她就來接聽了。

「小魚你睡著了嗎?」

「沒有。我吃了安眠藥,可是我的精神還很好。」

夜深人靜的時候了,小魚的聲音聽來很清晰:「你看,還是這樣,我仍然睡不著。我一直在想,過了兩點我沒有睡著我就要死了,過了兩點了,我沒有死,我就想,過了三點我再睡不著我就死了,可是過了三點我還沒有死,一直到五點了,我每時每刻都在死,但我還沒有死,現在我一直在想,還是睡不著的話,我真的就要死了。我陷進無邊無際的恐懼中去了,我閉上眼睛,我就看見我在跑。」

「你趕火車嗎?」我說:「和我一樣。」

「不,我不是要趕車,我只是不斷地看見有人要殺我,一路追殺,所以我跑,我累了,但我不敢休息,我一路跑,為了逃命而拚命地跑。」

小魚說:「我不想跑了,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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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干點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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