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從元旦之後,88師便好戲連台。一是科技練兵成果彙報得到了認可,軍區有擬派一個以專家為主體的工作組到88師來,進一步研討高技術條件下陸軍地面分隊遂行多種任務的戰法;二是由姜梓森主持的戰時政治工作研究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幹部科長黃阿平撰寫的《高技術非對稱局部戰爭人才新概念》一文在總政《思想政治工作動態》雜誌上發表后,引起總政一位首長的重視,在總政機關的一次會議上推薦了這篇文章,號召機關的同志加強對基層人才的發掘。栗奇河發起革新的重裝備隱身偽裝材料纖維材料,已被裝備研究機構列為重點項目。三是隨著老司令員退休,以率先發起研究世界新軍事革命著稱的軍區副司令員萬建敏接任司令員,從而引起了從上至下的一系列人事變動。

88師老師長、集團軍軍長鍾盛英在春節前一個月升任軍區司令部參謀長,而對岑立昊有知遇之恩的另一位首長,集團軍副軍長章思博升任軍長,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劉松林升任軍區後勤部政委,88師原政委鄭少秋住校回來,工作兩個月後,即到集團軍政治部,暫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主任一職虛位以待,顯然非鄭少秋莫屬。

春節的幾天假剛剛結束,鍾盛英便打來電話,說他搬家前要到88師走一趟。

鍾盛英在電話里對岑立昊說:「你們那個007號文件我也學習了,堅決擁護。我調到軍區工作,也是新官上任,家還在平原。這次到88師,雖然跟司令員和政委報告了,但司令員和政委也沒有賦予我特別的任務,多少還有點個人行為,所以你們不用太當回事。」

岑立昊心裡咯噔了一下,覺得首長開宗明義地談到接待問題,讓人有點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師黨委的七號文件里,在職老首長回老部隊,專門有規定。我們不會違背這個規定。」

鍾盛英說:「那就好。但有一件事情你要幫我辦好,那就是看看老同志。」

岑立昊說:「春節前每家我都跑到了,把路都摸熟了。首長來了之後,陪同工作、司機和嚮導的職責,我一個人就全解決了。」

鍾盛英說:「我不要你陪。我還想藉此機會聽聽其他同志的反映呢,你整天跟著我,是不是要封鎖我啊?讓誰陪同,我臨時指定。」

岑立昊說:「那好,那樣首長就會聽到很多對我的表揚,這比我自我標榜效果要好。」

鍾盛英在電話里開心地大笑:「這小子,底氣很足啊。」

其他的接待工作都好辦,因為有副師長路金昆和副政委劉尹波專門負責做這項工作,岑立昊本身就不很精通此道,索性不問。但有一件事情辛中嶧提醒岑立昊不能不管,那就是曾經被他下令拔除的266團在西郊機場豎立的那些標牌。

岑立昊起先還不以為然,辛中嶧再三說明,這才意識到,麻煩了。當初,在下令拆除那些牌子的一瞬間,看見杜朝本那副欲言又期期艾艾的模樣,他也曾有過猶豫,但那猶豫稍縱即逝。對於鍾軍長,他自信比范辰光之流要了解得多。當然鍾軍長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慾,特別是年過半百,就尤其看重威望。他當年親自確定並為之得意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自己否定可以,談笑之間就煙消雲散了,但你要否定他,就有可能損害他的自尊心。在小事上否定上級,任何時候都是下級應該迴避的大忌,投鼠忌器,這個道理他岑立昊不能說不懂。但是,他也有他的自尊,他既然已經給杜朝本下了命令,就不可能收回,更何況收回的理由僅僅是為了取悅於鍾軍長。他本來是輕視杜朝本和范辰光的,而一旦因為顧忌鍾軍長的好惡而將自己的命令變成口頭遊戲,杜朝本和范辰光也就有理由輕視他,授人以柄的同時也就會受制於人,那他還怎麼帶兵呢?

岑立昊對辛中嶧說:「鍾參謀長說他此行屬於個人行為,盡量不讓他到北兵營去。如果要去,就把他耗在265團和偵察營,讓他看栗奇河的聲納情報採集系統,這是新玩意兒,估計他有興趣。」

辛中嶧說:「這是下策。他既然回88師,不可能不到266團,那個破機場是他費了口舌向彰原市要來的城市攻防戰鬥訓練基地,他很得意這一塊,也不可能不看。」

岑立昊說:「那就沒辦法了,他要是當真計較,我就老老實實讓他罵算了。」

辛中嶧試探著說:「他是陞官之後第一次回88師,最好不讓他不高興。是不是可以這樣,還讓范辰光想辦法,這傢伙做表面文章還是有招數的。」

岑立昊斷然否決:「不妥,我不能朝令夕改。再說,那些牌子我早就下令拆了,鋼筋木板恐怕都搞營建了。」

辛中嶧想了想,說:「鍾這位首長你恐怕也了解,自尊心很強,很要面子,還尤其看重老部隊的榮譽。現在,有的部隊修個大門都要考慮考慮,原來的大門是誰定的,要翻修,也得徵得老首長的意見,要是連說都不說就改了,沒準會弄得不愉快。何況,266團的標牌是鍾參謀長讚賞的,為此他還很得意,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它拔了。你拔的是標牌嗎?那是首長的臉面啊。」

岑立昊心裡雖然也為之所動,也有顧慮,但嘴上絕不鬆口:「即便錯了,也將錯就錯了。我不可能讓人再把牌子安上來。我們不能這樣患得患失的。再說,我們也不要低估首長的覺悟和姿態。」

辛中嶧知道岑立昊的拗脾氣,想了想說:「那這樣吧,鍾參謀長在88師這幾天,師部活動由你陪同,到團里去我來陪同。」

岑立昊明白,辛中嶧這是想讓他迴避,萬一老人家發火了,辛中嶧就充當出氣筒。辛中嶧自恃是個老同志,鍾盛英也不至於太給他下不來。但辛中嶧的善意安排岑立昊不能接受。好漢做事好漢當,事情是他做的,他不能讓辛中嶧代他受過。岑立昊說:「這事不討論了,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到時候跟著感覺走。」

陪同鍾盛英到88師的來是集團軍岳江南政委和88師前任師長、現集團軍副軍長郭擷天和集團軍政治部副主任、代理主任鄭少秋。

這一行人是從軍部駐地平原過來的,兩輛越野車,於上午九點到達88師師部。岑立昊、劉尹波等人在師部小招待所門口迎接。下車后,岑立昊上前去給鍾盛英敬禮,鍾盛英拉著岑立昊的手,眼睛卻看著眾人,說:「啊,快一年不見了,你們看看,這個同志是不是又長個頭了?」

大家都有點發懵,岑立昊說:「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再長個頭就是奇迹了。」

鍾盛英說:「我跟你說,我們88師的水養人,看看,你岑立昊在總部工作了幾年,大機關把人都壓矮了三厘米,回到88師,頭髮短了,個頭長了。」

岳江南說:「個頭長沒長待考,至少是腰板直了。」

旁邊的劉尹波說:「首長真是會鼓勵人啊,就這幾句話,讓我們心裡好熱。」

鍾盛英說:「你劉尹波現在也是油光水滑的,說明我老人家不是妄言。」

禮節完畢,一行人魚貫進入招待所的小會議室,落座后,鍾盛英說:「你岑立昊有辦法啊,我在北京學習,老是聽到岳政委表揚你們。岳政委是一個很少表揚人的人,這說明你們工作很到位的啊。」

岑立昊說:「我現在有點緊張。首長在88師呆上三天,還能有這樣的評價,那才是真到位了。」

岳江南說:「我看你不用緊張。這大半年我到你們師部只來過一次,但你這裡的情況我是了如指掌,感覺上你們是能夠經得起檢驗的。」

鍾盛英說:「其實好壞你都不用緊張,我老漢這次不是來檢查工作的,就是來探親的嘛。」

劉尹波說:「那我們就更緊張了,檢查工作我們還可以弄點虛頭,老首長來探親,那是什麼家醜都瞞不住的。」

鍾盛英嘴裡說,「你小子還是那麼賊精。」環顧四周,突然發現了重大問題,瞪起眼珠子問:「哎,老辛呢?怎麼沒見老辛啊?」

劉尹波說:「在洗劍,他說他在那裡等首長。」

鍾盛英收斂了笑容,略嫌不快:「這個老辛,天寒地凍的,我到洗劍幹什麼?他是不是故意躲著我啊?」

岑立昊說:「辛副師長正在導演一台精彩的節目,要向首長獻禮呢。」

鍾盛英仍然不高興,說:「告訴老辛,我不去洗劍。他要見我,馬上回來,中午老哥們喝杯酒。」

劉尹波說:「洗劍首長您不能不去,我們……」

鍾盛英說:「就是去,也得老辛先回來,我這第一頓飯,沒有老辛在場,我吃不香。」

劉尹波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鍾盛英又說:「別打電話了,派我的車去把他緝拿歸案。這個老辛,不夠朋友唻。」

岑立昊說:「我替辛副師長申冤,他聽說首長回來,提前在您要下榻的房間住了一晚上。」

鍾盛英不解地問:「幹什麼?」

岑立昊說:「試室溫,聽聲音,怕凍著您,怕吵著您。」

鍾盛英半天沒吭氣,過了好一陣子才拍拍腦袋說:「啊,這個老辛,心細啊。我們也是老了,他是真把我當老同志對待了。」

鍾盛英在師部要把辛中嶧「緝拿歸案」的時候,辛中嶧正在洗劍山下指揮一干人馬緊張地忙碌。

高科技訓練基地里,十幾台計算機熒屏閃爍,一套現代戰爭指揮系統的測試已進入最後的階段,屆時,鍾盛英將在這裡足不出戶,也能充分領略到一場現代陸軍地面作戰的恢弘場面。這是由偵察科長栗奇河、作訓科長聞登發和自動化站副站長姜曉彤等人設計開發出來的軟體,作戰對象鎖定的是某島國先進的陸軍進攻部隊。以師教導隊為主體的「模擬營」和以偵察營為主體的特別支隊則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分別準備表演搶佔灘頭陣地和大縱深野外生存以及突襲敵指揮樞紐的項目。

辛中嶧正在逐一檢查各項準備工作,作訓科李參謀報告,軍區鍾盛英參謀長已到師部,已把車子放過來接人,請辛副師長速回。

緊接著又接到劉尹波的電話,告訴他說:「鍾參謀長想念你啊,火急火燎的要見你,趕緊回來吧。」

辛中嶧笑笑說:「不至於吧,他要是火急火燎地想念我,還不早就把我調去跟他一起工作了?」

劉尹波說:「那是你們之間的事,反正現在你不在家,他很不高興,空氣有點不熱烈。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你一在場,氣氛立即就要升溫。」

辛中嶧說:「你們抬舉我了,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啊。」話雖這麼說,但還是趕緊叫來韓宇戈,商量交代一番,坐上自己的車子,向彰原市疾馳而去。既然鍾盛英如此看重自己,他也得做出姿態,當真在這裡等那邊放車子過來接,讓首長久等,那就不合適了。

辛中嶧趕回師部,才十點半左右,鍾盛英果然十分高興,說:「這個老辛,我回88師來,滿以為你要出城舉行歡迎儀式,哪裡想到來了不給面見。」

辛中嶧禮畢,說:「我們有分工,我在洗劍當導演,給首長準備節目呢。」

鍾盛英說:「我沒計劃去洗劍啊,你們又要強加於我?」

辛中嶧說:「哪裡敢?不過,首長來了,我們總得準備幾個彙報項目吧。」

鍾盛英說:「想必是有撒手鐧了。」

突然警覺起來了:「你們不會設什麼埋伏,找我要錢吧?」

辛中嶧說:「目前還沒想到這一步呢。首長呢這樣一說,反倒提醒了我們。」

鍾盛英說:「老辛你這傢伙,還會反咬一口。我可告訴你們,我剛到軍區,兩眼一抹黑,可不敢擅用職權。88師這個方向,我多來兩趟可以,額外的錢一分沒有。我可是個六親不認的人。你們呢,也別想沾我的光。」

辛中嶧說:「您說這話就帶有私心。您這話說一遍,二級部的部長同志們就要琢磨一遍。您筆下的那些錢,給誰都是花,給88師都是用在刀刃上,何樂而不為呢?」

鍾盛英說:「話不能這麼說,我得避嫌。再說,也得看值得不值得。當然,你真有好東西,我也可以考慮投資。上次你們搞RE-JJ模擬系統軟體,我和岳政委給了你們二百萬,你們那個什麼BBBB……B什麼魔方?」

岑立昊趕緊說:「BIC魔方,是數字化終端設備,可以在不用衛星的情況下,搞區域載波對接。」

鍾盛英說:「啊,好東西,可你幹嗎取這麼個名字,拐彎抹角的。」

岑立昊說:「這是朱定山教授老早就確定的課題,我們只好尊重。」

鍾盛英說:「啊,那是應該的。這東西怎麼樣啊?能不能拿出來看看啊?我們看看也是不白看,看高興了,還真的能搞點錢過來。」

岑立昊說:「革命尚未成功,我們正在努力,首長再給點時間,這台好戲您遲早會看到的。」

「哦。」鍾盛英頗有力度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說:「要抓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因為陪著首長,岑立昊和鄭少秋一直沒有撈到機會單獨說話,直到開飯前,在院子里散步,兩個人才走到一起。

鄭少秋說:「岑師長,聽出來了沒有?鍾參謀長想看看咱們的撒手鐧,是有深刻含義的。我聽說他想在88師開個現場會。」

岑立昊一愣:「不會吧,我已經向他彙報過了,現在時機不成熟。」

鄭少秋說:「對於一個剛剛到軍區當參謀長的首長來說,他的老部隊在這個時候拿出撒手鐧,就是最好的時機。」

岑立昊說:「RE-JJ模擬指揮訓練剛剛起步,還在摸索之中,沒有多少經驗可以介紹,而且團長團參謀長這兩級都還沒有完全過關,演示起來洋相百出。BIC魔方還是個夾生飯,現在就拿出來開現場會,豈不是揠苗助長?那會誤事的。」

鄭少秋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並不是所有的現場會都是成熟的,關鍵看你要什麼了。」

岑立昊說:「鄭主任,你這話我不是很明白啊。」

鄭少秋含蓄一笑,說:「那你慢慢琢磨吧。不過,我會幫你的,咱倆也是幾個月的搭檔嘛。」

晚飯後,岑立昊陪鍾盛英在彰河邊散步。

因為沒下雪,寒冷就尤其刺骨。一抹夕陽血紅的餘暉從洗劍方向斜著鋪排過來,在城市一隅濺起冬日的蒼涼。遠處,是綿延的山脈和城市之間的一片遼闊的曠野,落了葉子的楊樹像是細長的手指伸張著,在蕭瑟的風中點綴著似煙似霧的暮靄。

鍾盛英在左前,岑立昊在右後。

鍾盛英望著遠處,問:「這座橋你走過幾趟?」

岑立昊老老實實地回答:「首長,恐怕很難統計。」

鍾盛英說:「是啊,是難統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兩個人是前後腳離開88師的,我離開88師的時候,已經在彰原市生活了將近三十年。」

岑立昊說:「慚愧,我從到彰原市到第一次離開,只有十三年。首長說88師的水養人,我喝的不夠多,所以才回來接著喝。」

鍾盛英說:「官當大了好不好?好。但官當大了,人也老了。我剛剛當兵的時候,接兵的幹部告訴我是某某軍區,我還以為就是某某大城市呢。結果是到彰原市來,就這也算很好了,感覺也是大城市。」

岑立昊笑道,「我當初也以為是到大城市。」

鍾盛英說,「那時候哪裡想到能當將軍啊,十七八歲,剛剛從飢餓線上活過來,餓怕了,就是想出來混碗飽飯吃。可是這個兵一當,就當出味道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滿打滿算,都快四十年過去了,我這個四川的山裡娃子,就成了一個滿腦子槍炮的將軍,除了帶兵,別的什麼也不會幹了。」

岑立昊說:「我在一本書里看見過這樣一句話,沒有任何一匹馬是為戰爭準備的,但是一旦把它們用於戰爭,優秀的戰馬就應運而生了。」

鍾盛英說:「這話有道理。一個人一輩子能做什麼事,應該有個定數。你總得找到合適你自己做的事,你才有可能做出名堂來。」

岑立昊說:「我的看法是,一個人做事有三種境界,第一層次是滿足生理需要,活著就是目的;第二層次是滿足精神需要,要幹事業,要體現價值;第三層次是藝術境界,事業和慾望統一為一體,沒有功利,就是自我實現。」

鍾盛英說:「你這第三境界恐怕也是你的最高境界,但是我不太欣賞你這個最高境界,這樣容易走極端。我看一些藝術家就是這樣,搞到最後瘋瘋癲癲的,有些人還老自殺。我們是什麼人?投身於軍事,即投身於政治,必須有軍事藝術,也應該有政治藝術,但不能瘋。」

岑立昊說:「當然,我們的社會角色決定了我們的社會責任感,不可能是完全的自我實現。但是,如果能把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業同我們的慾望或者興趣有機地結合起來,人的主觀能動性就能得到最大的發揮。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應該著力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說到這裡,岑立昊停了一下,不經意地觀察鍾盛英的反應。

鍾盛英停下步子,看了岑立昊一眼,又轉過頭去看河面。此時,夕陽將落未落,已有四分之一融進了遠處依稀可見的山坳。正值隆冬季節,彰河水位下降,河面冰水交匯,映照著晚霞,流金溢彩。

鍾盛英看了一會兒,再移動步子,緩緩往前走。

「立昊啊,你來88師這大半年,總體反映是好的,可以用大刀闊斧摧枯拉朽來形容,這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但是,我也得提醒你,但凡想成大事,也得有張有弛。你的弦似乎綳得過緊,把幹部們逼得太狠。要注意,不能給人留下單純軍事觀點的印象。不客氣地說,已經有這方面的反映了。」

岑立昊說:「我是想讓大家都成為內行。」

鍾盛英說,「那也不能放鬆思想教育,不能用專業教育取代思想教育,尤其不能搞得雞飛狗跳。」

岑立昊說,「許多科學家並不需要你天天給他講道理,有些人很少受到思想教育,但這並不妨礙他為科學事業奮鬥並為之獻身。」

鍾盛英說:「這就是你的誤區。那些終生矢志不渝為科學獻身的人大約就是你說的進入第三境界的人吧?第一,他們有他們的信仰,科學就是他們的宗教,也是他們的政治理念。第二,他們畢竟是精英,是人類精華塔尖上的那一點金子,你不能要求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精英。第三,我們這支軍隊是一支特殊的軍隊,必須首先在思想上保持高度的集中統一,永遠都首先要解決一個為誰扛槍的問題,然後才是解決扛什麼槍、怎麼扛的問題。」

岑立昊說:「首長高屋建瓴,道理我是懂的,但也還有矛盾,就是部隊的專業訓練和其他工作比例失調。有時候,真正用於訓練和戰爭準備的時間和精力,微乎其微。」

鍾盛英說:「現在正在搞訓練改革嘛。體制問題,時間問題,結構問題,裝備問題,方法問題,還有內容、對象等等,都是需要在實踐中摸索的。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岑立昊說:「首長,我們摸索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喊了十幾年了,到今天,無論是觀念還是結構,無論是方法還是裝備,同發達國家相比,較之十幾年前,差距不僅沒有拉小,反而越拉越大。我們在進步,別人也在進步,我們是齊步走,別人是跑步走。我們的步子太慢了。」

鍾盛英說:「我看你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欲速則不達,這都是說要一步步地來。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叫積重難返,羅馬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

岑立昊心裡一動。他記得剛來88師的時候,辛中嶧和劉尹波也說過類似的話,他當時理直氣壯地予以駁斥——但羅馬是可以在一夜之間被摧毀的——自然,他不能用這種話來應對鍾盛英。在有些觀念問題上,他面對的絕不僅是某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

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彰原市的室外溫度已經降低到零下16度,彰河河面上結起了厚厚的冰層。散了一會步,鍾盛英來了情緒,童心大發,說,「小岑,跟我下來,到河裡走走。」

岑立昊說,「首長,還是在岸上吧,不知道哪裡有薄弱環節。」

鍾盛英說,「臘七臘八,凍死老鴨。我小的時候,門口的河塘,冰沒這麼厚都敢下,還跳,還專門找那有裂縫的冒水線的跳。小時候可真好啊,敢在冰上放炮仗。」

說著,當真調整步子,往河沿走去。

岑立昊趕緊跟上去說,「首長小心,邊上有冰有雪,別踏空了。」

鍾盛英回過投來,看了岑立昊一眼,哈哈大笑說,「怎麼,你也變得縮手縮腳了?」

岑立昊說,「首長的安全嘛,哪能掉以輕心。」

鍾盛英說,「哦,是了,想想看吧,要是你自己,一點顧慮沒有。有我在,那就顧慮重重,哪怕明明知道那冰比鐵厚,哪怕知道它能過坦克,還是要防個萬一。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了防止這個萬一,就丟了一萬。」

岑立昊說,「是這樣。」

鍾盛英說,「那邊是博物館吧?我過去和老伴談對象的時候還轉過那後面的小樹林子,嘿嘿,一晃四十年過去了。走,看看去!」

岑立昊說,「要到對面去,我們還是從橋上繞吧。」

鍾盛英舉目四下看看,說,「那也繞得太遠了,太陽都快落了。走,踏冰過去,我就不信,官當大了,就嬌氣啦?」

岑立昊見老人家情緒很好,不敢掃興,便幾步跨到前面說,「首長既然走捷徑,還是我來帶路。」

一邊說,一邊跳下河面,在冰上跺了幾腳,把手伸給了鍾盛英。

鍾盛英下到河面上,在冰面上試著滑了兩步,高興得像個孩子,說,「哈哈,老夫且發少年狂,回到昔日溜冰場。」

從冰面走過,很快就到了對岸,岑立昊說,「首長,上去吧,天快黑了,我也想看看首長當年浪漫的小樹林呢。」

鍾盛英意猶未盡,說,「啊好好,我們上去。」

一邊上一邊說,「還是老了,動作不那麼利索了。有句話怎麼說?樹老皮多,人老愁多。懷舊就是愁啊。老了。」

岑立昊說,「首長的位置和年齡,正是最佳時期,哪裡談上老啊?」

鍾盛英說,「官越當越想當大,可是官當大了,人也老了,氣魄也小了。真有些不甘心啊!無可奈何花落去,怎麼辦?那就明智一點,放手讓你們這些年輕人干。」

岑立昊說,「年輕人也有老的時候,我也四十多歲了。」

鍾盛英說,「是啊,往往就是這樣,熬到軍長司令的位置上,正想大幹一場,可是年齡也進入倒計時了,很快又要退休了。那時候別說能力了,情緒都沒了,那就只好晃悠了。要想避免老而無力,抱殘守缺的遺憾,那就應該再加快年輕的步伐。」

岑立昊心裡很熱乎,覺得鍾盛英真不愧是一個有胸懷有眼光的首長。在這樣的首長手下,就像在厚冰上走路,無所顧忌。岑立昊說,「首長高屋建瓴,現在年輕化程度已經很高了。」

兩個人邊說邊走,到了博物館後面,果然看見一片樹林,蒼松翠柏雪壓枝頭,在黃昏的落日下面,餘暉穿隙而過,幽深靜謐。此情此景,不禁讓讓岑立昊有些傷感。鍾參謀長自然不會知道,這裡不僅是他和老伴當年浪漫的地方,也是岑立昊當年更浪漫的地方。這裡曾經是他和蘇寧波的愛情聖地,是在精神世界里誕生過岑蘇的延安。小樹林的背後,就是當年那片荒涼的土崗子,那時候幾乎無人問津,現在也被開發出來了,東南蓋上了博物館,跟當年馬師傅的紅星熟食店一牆之隔,離彰河橋頭不遠;西南蓋了一座賓館,還當真跟桃花源沾了點邊,叫桃花島賓館。

岑立昊跟在鍾盛英的後面,在那片林子里慢吞吞地轉了幾圈,聽鍾盛英指指點點地回憶當年的趣事軼聞,數落著彰原市規劃的欠缺,直到太陽完全落下,方才離開。

回師部的路上,鍾盛英問:「關於在88師召開科技練兵現場會,你們有些什麼考慮?」

岑立昊說:「88師的科技練兵雖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近期就召開現場會,我覺得時機還不是很成熟。」

鍾盛英站住了,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岑立昊:「你是說,你們不準備爭取這個任務?」

岑立昊說:「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覺得……」岑立昊小心翼翼地觀察鍾盛英的臉色,字斟句酌。

鍾盛英不高興了,說:「你岑立昊是個爽快人,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的了?有話直說。」

岑立昊說:「那我就敞開心扉向首長彙報了。我認為,開現場會無非兩個目的,一是檢驗,二是看。檢驗是檢驗戰鬥力是否真正得到提高,看就是看熱鬧。在我的印象中,現場會可以說是年年開,年年都在總結,年年的總結都在信誓旦旦地說戰鬥力又提高了多少多少,按照這種提高速度和計算方法,我們現在就可以宣稱是世界頭號軍事強國了,可事實上並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還是落後,很多東西還在摸索和論證之中,即便有點進步也是微不足道的,並沒有多少先進的經驗可以介紹或者可供別人借鑒。所以,我對開現場會持消極態度。」

鍾盛英面無表情地問:「你想好了嗎?」

岑立昊說:「這是我個人的觀點,還沒有在常委會上提出來。」

鍾盛英說:「那麼,我是支持你呢還是反對你呢?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

這一夜岑立昊沒有睡好。

關於科技練兵現場會的問題,最初是老師長郭擷天副軍長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提出來過,那時候郭擷天已經得到準確消息,鍾盛英要出任軍區參謀長,在88師開一個直接同現代戰爭準備接軌的現場會,無疑是給老軍長的一份厚禮。

郭擷天胸有成竹,儘管他對岑立昊大刀闊斧的工作作風有點不自在,但是,對於岑立昊的「主官工程」、「軍官崗位末位淘汰制」所取得的推動效果以及「模擬營」和「特別支隊」的建設思路,的確是他在師長任上望塵莫及的,這些項目在全軍開展科技練兵勢頭正旺之時、鍾盛英到軍區上任之初展示出來,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然而岑立昊對此不以為然。

岑立昊的指導思想是把基礎夯實,官兵分訓要取得切實效果,人機結合要能經得起實戰檢驗,幾項立足現有裝備的訓練改革仍需論證,另外,栗奇河和黃阿平等人組織的人才綜合素質的量化分析還僅僅只開了個頭,戰鬥力結構的最佳搭配方案也只是拿出了個雛形。在岑立昊看來,88師的科技練兵進展比起本軍區其他部隊是先行了一步,但真正按照實戰要求,仍然是捉襟見肘的。

從去年八一建軍節開始,岑立昊就要求政治部對外宣傳工作進入靜默狀態,高科技訓練中心的各項帶有研究性質的訓練進入封閉狀態,不搞短期行為,不搞一次性宣傳。他甚至讓宣傳科把報道組解散了,人員分配到洗劍山下的高科技訓練中心,幫助出謀劃策。這些舉措的確讓郭擷天等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大道理上又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只能在心裡嘀咕幾聲「標新立異嘩眾取寵」、「別出心裁欲擒故縱」之類。

宣傳可以靜默,在這個問題上岑立昊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但是,現場會開不開,問題就沒那麼簡單了。鍾盛英不是郭擷天,不是隨便能說服的。儘管在岑立昊心目中,鍾盛英是一個務實和開明的首長,但是,誠如鄭少秋分析得那樣,一般說來,一個領導升遷到新的崗位,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迅速打開局面,而此時如果88師能夠搞一場聲勢浩大的科技練兵現場會,無疑是對鍾參謀長最好的火力支援,其中的利害關係岑立昊不是不明白。

如果按照郭擷天的想法和鍾盛英的願望,即便RE-JJ模擬指揮平台和BIC魔方研究項目不拿出來,開一個常規意義的科技練兵現場會,拿出幾個精彩的項目,總結出一份漂漂亮亮的經驗材料,營造一片紅紅火火的氣氛,並不是一件難事,88師在這方面人才濟濟。這樣,鍾盛英高興,希望鍾盛英高興的人也高興,皆大歡喜,對他岑立昊也是一件好事,可以看成是他開創局面的政績。但是,岑立昊又算了一筆賬,他推動的深層次的科技練兵僅僅是個開始,看起來成果累累,但實際上還都是半生不熟地掛在枝頭上,中看不中吃。現在就開現場會,就勢必要對剛剛起步的各項訓練改革和課題研究進行揠苗助長似的催生,有些好的苗頭就有可能中途夭折。如果說讓各級領導皆大歡喜的話,對他岑立昊可以加一百分,而對提高戰鬥力的長遠規劃加的是負一百分,如果不開現場會,領導們對他會有點看法,但也不會對他的品質和情感產生懷疑,至多減他十分,而可以保全提高部隊戰鬥力的長遠規劃不受干擾,一加一減,部隊可以賺九十分。

可是,這些話怎麼才能跟鍾參謀長說得通呢?首長有首長的想法,那不僅是站在一個人的立場,也不僅是一支部隊的角度,在全軍開展科技練兵的大氛圍里,以88師的現場會為龍頭,再狠狠地往前拉一把,也是有戰略意義的。即便這其中穿插一點個人情感因素,也是無可厚非的。這個現場會不在你這裡開,也會在別的部隊開,反正是要開。

在這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想起了范江河。

那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儘管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他的憂患意識,他的緊迫感,都是那樣現實。他似乎又聽到了范江河那略帶嘶啞的聲音在耳畔迴響:「不行,這樣下去不行……戰士們流血犧牲,評功評獎是應該的,但是我們應該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多出一點戰爭智慧,少出一點烈士。誇大對手,誇大戰果是一種腐蝕劑,這樣弄虛作假粉飾戰績,無疑給部隊埋下禍根,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這個禍根就一天天長大……要實事求是……」

岑立昊最終決定,還是要向首長坦陳肺腑之言,不幹那種急功近利的事情。

第二天又是個晴天,早晨陽光燦爛。

岑立昊趕到招待所的時候,首長們已經在院子里散步了。

在早餐桌上,岑立昊注意觀察鍾盛英的表情,發現鍾盛英沒有表情,津津有味地享用88師17號文件規定的早餐標準,老農一般熱氣騰騰地喝稀飯,只是偶爾同大家談論些飲食方面的見解,說:「你看,你們吃紅薯吃得很香,我就不愛吃這東西。為什麼,小時候吃得太多了,在家裡吃,上中學還挑著擔子帶到學校,一個月交幾角錢,請伙房的大師傅放在飯鍋里蒸熟了吃,飯是它,菜也是它,今天是它,明天還是它。吃傷了。就這還算好的,有些同學連紅薯也吃不飽,搭配著吃糠皮。你說這日子還叫日子嗎?」

岑立昊說:「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鍾盛英說:「是啊,也不能再復返了。」

劉尹波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首長那時候吃的苦,實際上是一種檢驗,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鍾盛英笑道:「劉尹波你個龜兒子,這個馬屁拍得還有點文化呢。不過,也不能忘本,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岑立昊一怔,覺得這話像是在影射他,因為他曾經在公開場合說過,要學會忘記和拋棄。「我們為什麼落後,就是因為死抱著我們的文明古國的招牌不放,造紙、火藥,指南針,印刷術,發明得比別人的早,還以為人家永遠發明不了。結果是,人家把什麼都用到我們前面去了。你現在要想用好紙,不是靠進口,就是學人家的技術。光強調老祖宗的輝煌沒用,那是阿Q,關鍵要看我們還能不能保持輝煌。一說文化,我們最有文化,動不動就是這個學說那個學說,說來說去,把正經事都耽擱了。所以,要學會拋棄,管他什麼學說,先進的就學來用。」

這些話是他剛回88師不久之後就說出來的,當時曾引發了劉尹波和他的激烈爭論,劉尹波說他是數典忘祖,是否定一切,他當時不屑跟劉尹波爭論。但現在聽鍾盛英的話,好像有點批判他的意思。

早餐完畢,鍾盛英在郭擷天和劉尹波的陪同下,前往干休所看望老幹部,岑立昊則留在師部向岳江南彙報情況。

岳江南說:「岑師長,我感覺你好像對開現場會熱情不高,有什麼想法嗎?」

岑立昊雖然經常跟岳江南通電話,也知道岳江南同鍾盛英在一起搭班子配合得還算默契,但是他不知道岳江南對開現場會的真實態度,也拿不準昨天同鍾盛英在彰河邊談話的內容岳政委是否掌握,所以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岳江南看出了岑立昊躊躇,微微一笑說:「沒有人向我談起這個問題,我完全是憑感覺的。因為,你在向我彙報任何工作的時候,都是成竹在胸信心十足,惟有在談到現場會的時候含糊其辭,態度很不明朗,似有難言之隱。不瞞你說,我這個集團軍政委,對你的思想動態還是很有把握的唻。」

岑立昊說:「政委,我很矛盾。一方面,88師的科技練兵是有些成績,不謙虛地說,把硬體擺出來,在全軍陸軍部隊里都不落後,按照通常的思路,可以亮亮寶了。但我覺得暫時還是不張揚的好。就那麼幾招,張揚出去了,外界知道了,敵人也知道了。這又不是搞戰略威懾,而是實實在在的經驗交流,虛張聲勢沒什麼好處。再說,現場會一開,層層宣傳,層層總結,層層加碼,不是經驗也總結成經驗了,不是事迹也宣傳成事迹了。這就像蒸大米飯,剛剛上氣,為了展示大米是優質的,揭開鍋蓋向人炫耀,結果不是生米做成熟飯,恰好是快熟的飯又成了夾生。」

岳江南微笑著注視岑立昊,說:「這個比方形象。你這個同志,想得實在。我所掌握的情況是,哪一支部隊都希望在自己的部隊開現場會,求之不得啊,哪怕他沒什麼好看的,但只要開了現場會,就等於上面認可了,就有了名氣,就有了感情投資。這其實是很不負責任的。」

岑立昊怔怔地看著岳江南,說:「政委,那您的意思是……」

岳江南說:「我用一句話表明我的態度,練為戰,不為看。」

岑立昊說:「謝謝政委,不過……」

岳江南擺擺手說:「不要說了,領導層有不同看法,很正常。鍾參謀長是你的老首長,也是我的老搭檔,別看他現在官大一級,我的態度他還是重視的。當然了,你放心,不會有什麼負面影響的。老首長了,只要他把眼皮一抬,遠見就出來了。這個工作你就交給我吧。」

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給岳江南敬了個禮:「政委,有你這個態度,我就在師常委會上提出來,現場會的任務我們88師就拱手相讓了。」

岳江南欠欠屁股,往前伸了伸腦袋,右手拍球似的懸空拍了幾下,說:「坐下坐下,你激動什麼?我們的談話還沒有正式開始呢。你給我用最簡捷的話說一下,你認為部隊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岑立昊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個字,虛。」

岳江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麼,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呢?」

岑立昊回答:「還是一個字,實。解決所有的痼疾,只要抓住這一個字就行了。結合實戰需要,把戰鬥力結構改革落到實處,把聯合指揮訓練的協調工作落到實處,把思想政治工作落到實處,把高素質人才培養和軍官高技術訓練科目落到實處,把改善裝備和立足現有裝備實行人裝最佳結合的訓練落到實處,88師的戰鬥力增長幅度不是個加減的問題,那就是乘十乘百的關係。但是,政委,我斗膽說一句,從現狀看,我們有很多地方沒有落到實處。從觀念到方法,從標準到手段,乃至於結構、經費、技術,都沒有落到實處。其實,我們用不著玩什麼新花樣,就一條,把軍委和總部要求我們做的,一點一滴,一寸一尺地做好,勵精圖治,夯實基礎,那就是積小勝為大勝,我們88師就是陸軍最強的地面部隊。」

岳江南往筆記本上記了幾筆,然後抬起頭來,看了看岑立昊,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沉思了一會兒說:「兵法上說,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拆開來看,只有靜如處子,才能動如脫兔。不浮不躁,不溫不火,甘於寂寞,步步夯實,后發制人。我想,這可能就是你的指導思想。」

岑立昊說:「首長這是高度地概括了,從理性的角度講,我是追求這種境界的。」

岳江南說:「立昊同志,你的思路是對的。你會得到最有力的支持。」

按照預定計劃,鍾盛英等人在88師的三天,第一天看望老幹部,第二天走訪彰原市黨政領導,第三天上午在師部接見各團主官。師里在「兵家食府」擺了兩桌,為88師老師長、22集團軍老軍長送行。

宴會開始之前,鄭少秋把岑立昊和辛中嶧拉到一邊商量,說:「老師長今天就算是來告辭的,我們為老首長送行,就不要上『軍燒一號』了吧?」

岑立昊說:「那是自然,彰原市慰問的酒,我讓管理科留了兩件五糧液,就是為今天準備的。」

鄭少秋笑了,說:「你這傢伙,也不是聖人嘛。」

岑立昊說:「那當然,我要是聖人,也就成了廢人。」

辛中嶧說:「一定要把氣氛造出來,時間長一點。」

岑立昊愣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來——辛中嶧的意思是在酒桌上把鍾盛英拖住,讓他臨行前沒有時間再到266團去——岑立昊差點兒叫了起來:「哎呀我的老首長,你可真是機關算盡啊。」

辛中嶧捅了捅岑立昊:「當心,別讓他察覺,偷雞不著蝕把米。」

鄭少秋不解地問:「你們搞什麼鬼?」

辛中嶧說:「老政委,這個問題對你也暫時保密。不過,還得請你幫忙,讓首長盡興。」

鄭少秋說:「那是自然,我在88師坐的板凳還是熱的呢,當然是你們的同盟。」

十一點四十分,酒席擺好之後,岑立昊和辛中嶧又親自安排好座次,這才到房間請鍾盛英和岳江南等首長。鍾盛英在范辰光和其他幾名熟悉的團里主官的簇擁下,一路談笑風生地走進餐廳,環顧四周,掃描了桌面,興緻勃勃地說:「啊,他媽的,看來還是我老鐘面子大啊。我在北京都聽說了,你們揚言司令員政委來了都喝『軍燒一號』,這次給我擺上五糧液了,啊,這是提高了規格還是降低了標準啊?」

辛中嶧說:「首長你這次是來探親的,情況不一樣。您下次再來試試,看我們敢不敢給你喝『軍燒一號』?」

劉尹波說,「都信息時代了,還給首長喝『軍燒一號』,也顯得太跟不上時代了。」

鍾盛英臉一沉說:「你們的七號文件我是學習過的,我支持,就不能帶頭破壞。我建議你們還是上『軍燒一號』,儘管那東西很難喝,但那是我們農場自己造出來的啊。現在做廣告不都興搞什麼誰誰誰指定產品嗎?以後,凡是比我官小的人來了,你們就可以在餐廳貼上『軍區參謀長鍾盛英將軍指定酒水』。把五糧液換下去,上『軍燒一號』。」

岑立昊一看這陣勢,老人家不像是挖苦人,正在猶豫,老搭檔鄭少秋和了一把稀泥,說:「既然首長發話,那就上『軍燒一號』,那還當真是88師的水釀的。」

然後就上了「軍燒一號」。岑立昊同辛中嶧推讓了一番,然後端了滿滿一杯酒,熱烈致詞:「老師長老軍長回老部隊,堅持老作風發揚老傳統。我代表88師現任領導向首長們表個態,一定要把這支老部隊帶出新水平。來,我們一起敬首長。」

鍾盛英樂呵呵地說:「岑師長啊,你說了半天,就這后一句話我愛聽,前面一大串都是老,哎呀,嚇人,就像你越是禿子,他越說你沒毛,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把老部隊帶出新水平,你們也只有這個選擇。來,我們88師的新老首長共同干!」

說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其他首長也都紛紛起立舉杯,頓時形成觥籌交錯之勢。然後是辛中嶧和劉尹波分別向鍾盛英、岳江南和郭擷天以及鄭少秋敬酒,桌面上一片熱烈景象。

辛中嶧向岑立昊遞了個眼色,岑立昊會意,心中竊喜:鍾盛英是乘三點半的火車從彰原市直接到軍區,看眼下這個場面,主賓桌怎麼也得鬧騰個把小時,然後是部門首長,各團主官,敬酒回敬,幾個回合下來,怎麼也耗到兩點多了,稍事休息,就要登車了,中間沒有一點縫隙,也就用不著擔心鍾參謀長臨走還要拐到266團去看一眼。從現在的速度上看,鬧騰還沒有正式開始,岑立昊甚至擔心時間不夠用,他差點沒暗示大家,有心意趕快表達,抓緊時間。

豈料這裡岑立昊剛剛放下心來,那裡鍾盛英開始發言了。

鍾盛英端起酒杯說:「大家也都別光給我們敬酒,你們這種輪番轟炸我老人家受不了,岳政委也受不了。我也不一一給你們敬酒了,我喝一杯你們喝一杯,我喝三杯你們喝三杯,心意都在這裡了。」

辛中嶧趕緊站起來,說:「不妥吧首長,這又不是體力活,可以大家平攤,我們表達我們的敬意是真誠的。這樣,我們每人在您面前喝三杯,你們幾位首長象徵性地,隨意,下慢點,我們邊喝酒邊跟您套近乎。以後我們到軍區,到首長家裡賴酒喝。」

岑立昊明白辛中嶧的良苦用心,無非還是怕機動時間剩多了節外生枝。他情不自禁地向辛中嶧投去感激的一瞥。每當上下關係出現緊張局面,哪怕是一點點微妙的不諧,辛副師長總是挺身而出,能打掩護的打掩護,掩護不過去的就擔過去,憑藉他的老面子替岑立昊分憂。而且恰到好處,分寸把握得極好。

但鍾盛英不買辛中嶧的帳,說:「咱們也別老在這裡喝酒了。酒這東西,沒有不行,多了也不行,少喝幾杯助個興,多喝幾杯就亂性。我這麼大個官兒,可不想跟你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地亂拍胸脯。來,同志們,舉杯,共同喝三個,結束。」

辛中嶧急了,說:「時間還早啊,從這裡到火車站不過是十幾分鐘的路。再說,我們有人在火車站盯著,您不到,火車它也不敢開啊。」

鍾盛英說:「老辛你想讓我挨罵啊,為我一個人,火車晚點,那譜就擺大了了。來,干三個,幹完了我還想繞到北兵營去看看部隊呢。我老人家回88師,你們總不能不讓我跟部隊見個面吧?況且,你們的七號文件規定的午餐時間不得超過一點半,現在也只剩下四十幾分鐘了。我到你們的西郊機場繞一圈,正好到點。」

「到西郊機場?」

岑立昊的心呼啦一下又提到了嗓門口。

越是怕有事偏偏事就來。他似乎已經看見了,鍾盛英將會在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標牌的遺址前是怎樣的怒不可遏,也許不會暴跳如雷,甚至也可能會壓制著不表現出來,但是,他的內心是雷霆震怒的,不是可能,而是絕對。他甚至意識到,這一個中午,鍾盛英談笑風生也罷,慷慨舉杯也罷,實際上都是穩兵之計,這老人家把什麼都準備好了,就是要打你一個出其不意。

由於鍾盛英態度堅決,也由於岑立昊的不知所措,局面出現了短暫的冷寂。還是辛中嶧最早反應過來,舉起杯子說:「首長,看部隊也不一定到北兵營啊,到火車站,路過防化營,首長進去歇歇腳,也就行了。」

鍾盛英停住酒杯說:「啊,怎麼啦?我要去看看部隊都不行啊?我到88師三天,三次提出到北兵營,你們推三阻四,不是這個理由就是那個理由,你們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想封鎖我嗎?」說著來了氣,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擲:「這個北兵營我是去定了,酒也不喝了。」

一語既出,滿屋噤聲,大家面面相覷。一股涼氣頓時鑽進了岑立昊的後背。

找茬,借題發揮!這就是岑立昊最初的反應。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他對召開現場會表示遲疑引發的,鍾參謀長這是處心積慮地要收拾他了。一股強烈的抵觸情緒油然而生。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岳江南出來收拾局面了。岳江南端了一杯酒,推推眼鏡,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同志們啦,這就叫用力過猛,適得其反。你們想讓首長多喝點酒,心是好的,也得有個度啊。首長提出要看部隊,那是天經地義的。不過呢,你鍾參謀長沒離開88師,我還喊你一聲老鍾。老鍾啊,這是你上任前在本集團軍轄區內喝的最後一頓酒,也是我們的餞行酒,你不盡興,我這個政委也沒面子。難道是咱倆配合得不好,今天故意掃我一次面子?」

鍾盛英愣住了:「老岳,你這是哪跟哪啊?我們兩個在任上是有名的黃金搭檔。你這不是將我的軍嘛?」

岳江南依舊端著杯子,依舊微笑,依舊不卑不亢,說:「老鍾,既然是黃金搭檔,你就得聽我的,酒還是要喝的。你這麼氣呼呼地,讓88師的同志們還真誤會我們兩個人有什麼齟齬呢。你屁股拍拍走了,他們還不議論我啊?」

鍾盛英無奈地苦笑,端起酒杯說:「老岳啊,我算服了你,你可真會指鹿為馬,我臨走想發個小脾氣都被你鎮壓了。好了好了,我喝三杯,以示清白。」

說完,當真拿過酒瓶,咕咕咚咚倒了三杯,兌在茶杯里,往岳江南的杯子上清脆地碰了一響,仰起腦袋喝乾了。

岳江南也不示弱,照此辦理,也喝乾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尷尬局面由於有了岳江南插手,又突如其去了。但是,酒桌上的危機是平息了,另一場潛在的危機卻更加迫近了——鍾盛英堅持要去北兵營看部隊。

五輛三菱越野車輕捷地駛出88師師部大門,過彰原橋,向北兵營方向游龍一般駛去。車窗外,是隆冬北方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和呼嘯的寒風。車窗內,是各種錯綜複雜的心態。

岑立昊陪同鍾盛英坐在第三輛車上。鍾盛英似乎並沒有為酒桌上的不協調掃興,仍然神采奕奕,指點著窗外的景色,感嘆著時光的流逝和彰原市城郊的變化。

岑立昊已經無法說清此刻是一副什麼心情了,是擔心?是顧慮?抑或是攤牌之前的悲壯?抑或兼而有之。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鍾盛英看到了那些標牌被拔掉,大動肝火是極有可能的,這還不僅是標牌的問題,標牌可能只是個導火索,是借題發揮的最好理由。最讓鍾盛英耿耿於懷的,可能還是他對在88師召開現場會不以為然,這是很傷鍾盛英面子的事情,甚至讓他傷心和失望。那麼,如果鍾參謀長真的當眾發難,他的最佳態度是麻木不仁,死豬不怕開水燙,聽他罵就是了。次佳態度是解釋他不知道這些標牌的來歷,出於保密考慮,輕率地下令,既然是首長讓安的,迅速恢復就是。第三種態度就是要抗爭了,他要把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帶兵理念和盤托出,不管鍾參謀長能不能接受,他都將一吐為快。

車子剛駛出師部的時候,岑立昊還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希望鍾盛英突然改變主意不去北兵營了,或者只去265團267團而不去機場了。隨著北兵營的逐漸逼近,這種僥倖心理逐漸消失,而第三種態度卻越來越堅定,越來越成為第一種態度。他甚至希望,鍾盛英就是沖著88師QW-709訓練基地——西郊機場遺址去的,並且就是沖著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標牌去的。罵吧,您是前輩,您是首長,您罵我聽著。可是您畢竟是將軍,這支部隊健康成長,也是您所希望的。

車隊快到北兵營的時候,按事先安排,徑直往馬路終端的265團駛去,並且前面兩輛已經駛過去了,但是坐在後排的鐘盛英卻突然傾過身體,拍拍司機的肩膀說:「小夥子,前面向左拐,直接去西郊機場,我要去看看你們的QW-709訓練基地。」

岑立昊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但他還是說了一句:「首長,今天基地上沒有部隊。」

鍾盛英說:「沒關係,我就是看看那地方。岑師長你知不知道,我當兵就在這裡接受新兵訓練,都四十年了,這個破飛機場其實才是我的第二故鄉呢。」

岑立昊心不在焉地回答:「首長也是性情中人,重感情啊。」心裡卻在想,用不了五分鐘,在老人家的第二故鄉,有人要罵人,有人要挨罵。事已至此,別無良策,聽天由命吧。

小型車隊鑽進一片營區,在海軍滑翔學校和266團營房南院牆之間拐了個彎,再也不可逆轉地向機場遺址駛去。岑立昊的心情在這一瞬間平靜下來了,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甚至在心裡背誦起高爾基的《海燕之歌》——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現在,他似乎看見了那塊他一直捉摸不透的冰塊了,它無色無味無形,但它又無處不在,它以水的形式,不,更多的時候它們以更加模糊的氣體的形式出現,它就縈繞在你的身邊,附著在你的心靈的上空,它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溫度,然後它會凝結成為晶瑩的、美麗的透明體,橫在你的面前,成為你前進途中的一道溝壑,它在陽光下面會反射出斑斕的光芒,讓你頭昏目眩,讓你亂了方寸,讓你不在乎它蔑視它,然後,你就一步一步地走向它,被它引誘著牽引著大踏步地往前走走,直到咔嚓一聲,你墜入冰冷刺骨的黑洞。你陷落的地方會被人們圍上籬笆,標註此地乃某某傻瓜落水之處,前轍不可復蹈,於是更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而你只能永遠承受這寒冷的侵蝕……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倏然,岑立昊的目光被灼痛了。

車子繼續向前行駛,視野里出現了一片奇異的景象——在遠方,在凜冽的冬日的藍天下,像紅色的城堞,像大海里的風帆,像迎風招展的旗幟,聳立著一排紅色的標牌。岑立昊疑惑自己看錯了,是心力交瘁之後出現的幻覺,是由願望派生出來的夢境。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再看——沒錯,遠處堅定不移地豎立著那些曾經讓他發怒、讓他為難、讓他擔憂、讓他激動並且讓他做好承受鍾參謀長痛斥的紅色的標牌。走近了,紅底上的金色大字清晰入目:

金剛部隊,百戰百勝!

八個大字閃閃發光。

就連被連根拔出的周邊的小牌子也重新站立,還是「首戰有我,有我必勝!」、「隨時準備領命出征!」、「以劣勝優打贏高技術戰爭!」、「娘子關英雄連」、「趙老莊猛虎連」……

啊,這些在寒風中頑強佇立的板塊,這些曾經讓岑立昊怒不可遏的標牌,此刻,卻像266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灼烤著他,也溫暖著他……岑立昊明白了,這一定是在辛中嶧的授意下、由范辰光親自操辦的傑作。

岑立昊的眼睛濕潤了。

范辰光啊范辰光,這個現場會的專家啊,這個弄虛作假的大師啊,這個久經考驗的四大金剛……之首啊!此時,岑立昊竟然對這個過去一直輕視的傢伙產生了巨大的好感,甚至有了幾分諒解,范辰光此時要是在他面前,他甚至會向他致敬。弄虛作假固然可惡,然而,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製造一點善意的謊言也是必要的。像這樣把善意的謊言製造得如此有備無患如此快速到位如此天衣無縫,更是難能可貴。這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啊!他能想象得出,那些標牌並沒有按照他的命令被拆散,而且在近兩天重新刷了漆,隨時準備著。此刻,至少有三百名官兵在凜冽干硬的寒風中用自己的肩膀和雙手支撐著它們,溫暖著老首長的心,也從而使一場狂風暴雨同他們——同在場的所有的人擦肩而過。他有什麼理由不感激他們呢?

汽車逶迤駛上跑道。岑立昊說:「首長,今天是零下16度,外面太冷,就不下車了吧?」

鍾盛英「唔」了一聲,說:「那好,就是故地走一遭。人一老就懷舊。好了,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吧。」

岑立昊有些意外,也頓時感到輕鬆,還有點遺憾。他在心裡做好的挨罵的準備,醞釀的那些肺腑之言,培養的抗爭激情,全都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車隊緩緩走過跑道之後,下了返城的道路。

岑立昊掏出手機,給范辰光發了個信息:「車隊離開即撤,讓部隊原地跑兩圈。他是怕把部隊凍壞了。」

車子駛出機場后,鍾盛英一直一言不發,微閉雙目養神。快到彰原橋的時候,岑立昊的手機響了,是守候在車站的管理科長打來的:「T16次火車晚點兩個半小時。」

岑立昊收線后小心翼翼地請示道:「首長,最新報告,火車晚點兩個半小時。回師部還可以小睡一會兒。」

鍾盛英振作起來了,兩眼炯炯放光,說:「你認為我還有可能睡覺嗎?」然後又拍司機的肩膀:「小夥子,掉頭,我再回西郊機場看一圈。」

岑立昊大驚失色:「首長,您……您這是……」,他在心裡把管理科長罵個狗血噴頭——這個狗日的,為什麼這時候報告這麼個信息?簡直是天災人禍。

這真是人倒霉了喝涼水都硌牙。

鍾盛英說:「客走主人安,我不回你的招待所,免得你們又手忙腳亂的。我就在外面晃悠。我在我的第二故鄉多轉兩趟也算不上什麼腐敗吧?」

如果說第一次到機場來,岑立昊的心情是擔心和悲壯並存的話,那麼,現在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他的心情:絕望。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他們剛剛撤離機場之後,那些扛著標牌的官兵怎樣雀躍歡呼,那些標牌此刻正前仰後合地倒在地上,而266團的官兵們按照他的指令,正在跑道上熱氣騰騰地做著熱身運動。鍾參謀長看到這一幕,該作何感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這一次,弄虛作假的是他,不是他也是他,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然而,再次讓岑立昊驚心動魄的事情又發生了。

當車隊返回機場之後,他所擔心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外面的風仍然在呼嘯,而藍天還是那麼平靜,機場跑道上闃無人跡,那些火一樣燃燒的紅色標牌啊——此時,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他們巍峨如山,高聳似碑,迎風佇立,紋絲不動。

轉眼之間,恍若隔世。岑立昊的心底發出了一聲巨大的感嘆:老范老范,老謀深算!這時候岑立昊突然想,老范也是老同志了,如果集團軍再讓師里拿意見推薦副政委人選,乾脆把老范推薦上去算了,難得啊,難能可貴啊!善解人意啊!不容易啊!

汽車開上跑道之後,鍾盛英兩眼專註地凝視窗外,無限深情。車子從第一塊標牌前走過,鍾盛英竟然情不自禁地舉起右臂,向那些無聲的標牌敬了個禮。

這個禮敬得岑立昊心驚肉跳。

再往前走,鍾盛英依然無語凝望,神情莊嚴,像是在檢閱一支部隊。岑立昊從後視鏡里看見,有兩行淚花從鍾參謀長的眼角湧出,令他大惑不解。他知道鍾參謀長戀舊情重,也知道鍾參謀長很看重這支老部隊歷史的輝煌和現實的榮譽,但是,面對那些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標牌,老首長也用不著如此動情啊?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車隊徐徐前行,鍾盛英一直在凝望。直到跑道終端,鍾盛英說:「岑師長,下車吧。」

岑立昊說:「首長,外面太冷……」

鍾盛英揮手打斷了岑立昊的話頭:「有人比我們更冷。下車,我有話要說。」

說話間,車子已平穩地停了下來。鍾盛英沒等岑立昊開門,便鑽出車外。後面的車子也自動停了下來。

鍾盛英下車后長長地出了口氣,對岑立昊說:「岑師長,請你下命令,部隊解散,原地跑步。」

岑立昊瞠目結舌:「首長,這……您……」

鍾盛英說:「你我都是指揮員,對於角度都不會太遲鈍。立昊,你來看看,這些標牌讓老百姓從正面看,都是垂直的。可是,你看不出區別嗎?它們之間有夾角。第一次來的時候,剛上跑道我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你的兵骨頭再硬,他也不是鋼筋水泥。」

岑立昊頓時無語——他,還有辛中嶧、劉尹波、范辰光,他們所有的伎倆其實早已經被鍾參謀長識破了。

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岑立昊給范辰光打了個電話,讓他解散部隊。不一會兒,就看見標牌橫七豎八地倒下了。

兵們開始跑步,最初是緩慢的、艱難的、動作凌亂的,然後自動成列成行,整齊劃一。

岳江南和辛中嶧等人也跟上來了。辛中嶧滿臉尷尬地說:「首長,這齣戲是我導演的,要罵您就罵我吧。岑師長跟您一樣蒙在鼓裡。」

鍾盛英說:「我罵什麼?我這次來88師,有人想讓我高興,有人不想讓我不高興,沒有一個人對我不夠朋友,我罵誰?」又對岑立昊說:「部隊跑兩圈,我們就在這裡看,跑熱乎了,集合起來,聽我說話。」

岑立昊求援地看了看岳江南,岳江南回報了一個親切地微笑。

部隊果然跑了兩圈,跑得熱氣騰騰,集合在跑道終端。除了幾個軍首長,岑立昊和辛中嶧等人也站在隊伍里。

鍾盛英整了整軍容,接受了范辰光的報告,然後開始訓話——

「同志們,看清這張臉。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個人當過你們的團長、師長、集團軍長,現在是軍區司令部的參謀長。我這次回到88師,很不高興。為什麼?你們88師的科技練兵在全軍都是前列,我很希望能把你們的經驗介紹出去,開個現場會,可是你們的師長岑立昊同志不給面子,表態曖昧,不想開這個現場會。同志們,266團是有傳統的,88師也是有傳統的,開現場會是個好事啊,名氣大,還可以得到經費,別人求之不得,你們師長拒之門外,我當然不高興了。」

隊列里有輕微的騷動。

岑立昊滿臉悲壯,一動不動。

鍾盛英說:「但是,這個不高興是小小的不高興,很快就有更讓我不高興的事,那就是你們——也包括你們師里和團里的首長今天的所作所為。過去這裡有很多標牌,那上面的話氣壯山河,那是按照我的指示做的,但就在前不久,那些標牌被你們師長下命令拔掉了,但他又怕我不高興,今天弄虛作假來蒙蔽我。豈止讓我不高興,簡直讓我傷心。同志們,你們知道我現在最想說什麼嗎?」

辛中嶧一步跨出隊列,昂首挺胸,大喊:「首長,今天所作所為全是辛中嶧一手策劃,與岑師長無關。辛中嶧接受任何批評和處分。」

鍾盛英厲聲喝道:「辛中嶧同志入列!」

辛中嶧佇立不動,還想說什麼,但在鍾盛英的逼視下,最終退回隊列。

鍾盛英接著說道:「我跟你們說我現在最想說什麼吧?謝謝同志們,謝謝我的老部隊,也謝謝岑立昊同志。昨天夜裡,我和岳江南政委幾乎暢談一夜,談的都是你們的師黨委和師長現在的治軍帶兵之道,88師不圖虛名,不搞短期行為,不搞形象工程,重視基礎工程,堅持實事求是,堅持厚積薄發,堅持一步一個腳印地提高戰鬥力,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呢?在這個問題上,除了有個別領導——具體地說就是我鍾盛英有可能感到不捧場以外,你們的師首長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我刁難也好,挖苦也好,高壓也好,他態度很好,就是不妥協。這是什麼作風?這就是88師的作風,這就是紮實提高戰鬥力的希望所在。我再說一遍,88師就是88師,88師的水養人,把88師交給岑立昊同志和現在的領導班子,我們放心。至於那些標牌,不過是表面的東西,我是曾經把它看成是光榮傳統的象徵,甚至認為它可以營造一種氛圍,激勵大家。但是,部隊的現實讓我們看見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迫切的問題要解決。我贊成岑立昊同志的觀點,收起那些花拳袖腿的把式,扎紮實實研究問題,解決問題,走精兵之路!」

岑立昊這才反應過來,部隊也反應過來了,沒有人下命令,不知道誰帶了個頭,掌聲響起來了,迅速就成為一片掌聲的海洋。

鍾盛英說:「關於今天的事情,不作追究。即便是弄虛作假,也不是你們的責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不是我鍾盛英太看重表面文章了?恐怕也不全是。投其所好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可能還是一個文化的問題,根子到底在哪裡,很難說清楚。但是,既然強調實,就必然要克服虛。我對你們的支持從這些標牌身上開始,把它們統統收回去,用在正經的地方。再也不許保留了。」

岑立昊跨出隊列,敬禮,大聲說:「請首長放心,我們收起這些標牌,把它們安裝在官兵的心坎里。我們將用行動來證實我們是什麼樣的部隊。」

鍾盛英熱淚盈眶,走過來握住岑立昊的手:「謝謝,謝謝,岑師長,立昊同志,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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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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