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又有情況了。

劉尹波頭天中午得到消息,下午有事沒顧上多想,當天晚上回過神來,一夜沒有睡好覺,也沒拿定主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新的情況,便趕回團里做動作,但還是遲了一步。

劉尹波現在在師里幫助工作,師副政委岳江南在266團二營蹲點半個月,對劉尹波印象很好,認為該同志老成持重,獨立思考能力較強,基層帶兵有一套,所以師里在文化中學組織政工幹部集訓隊,就點名要他去當了教員。

初步得到的信息是,自從幾年前發生南方邊境領土之爭發生后,曾經一度平靜,但近幾年又風波重起,磨磨蹭蹭的總有一些局部戰鬥。為了鍛煉部隊作戰能力,這次軍里從各部隊抽調部分基層幹部,臨時組建軍官戰地見習團,每師編成一個隊,率師直偵察連。88師抽調人員為為二隊,隊長是師偵察科科長路金昆。分配到266團的指標是三個人,名額按級別規定,一名營級幹部、兩名連級幹部。

對於這項行動,劉尹波起先覺得只是象徵性的活動,參加不參加意思都不大。再者,岳江南點名讓他到師里政工幹部集訓隊當教員,他還參加了岳江南主持的《基層思想政治工作三百問》一書的撰稿,並成為主筆,可以看出鄭主任對他是相當看好的,這時候提出來去邊境,岳副政委會怎麼想?這個口不大好開。所以這天晚上他就沒有採取行動。

但是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時候,他發現他消息閉塞了,兼任集訓隊班主任的幹部科長鄭少秋在集訓隊透露,岳副政委已經被宣布為戰地軍官見習團的政委,凌晨三點就帶著路金昆驅車趕往軍部受領任務去了。如此說來,《基層思想政治工作三百問》就要往後放一放了。劉尹波一聽這個情況,當時就急了,趕緊要求鄭科長把他的名報上,鄭科長說,「你的實力在266團,不在師機關,報名也得回到團里報。」

劉尹波說,「那我趕緊回團里。」

鄭少秋嘿嘿一笑說,「現在才想到報名啊,恐怕是馬後炮了,」——這話就有點譏諷的味道了。

劉尹波現在已經顧不上揣摩鄭少秋的話了,他的當務之急是要回到團里趕快把名報上。從軍司令部副參謀長出任戰地軍官見習團團長、岳江南出任政委並且半夜三更到軍部受領任務上看,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要的都是緊急的。

劉尹波向鄭少秋請了假,找老鄉從警衛連借了一輛摩托車,早飯也沒顧上吃,臉也洗得馬虎,嘴角上還掛著一塊牙膏斑,便心急火燎地往北兵營疾馳而去。

他首先要找的是辛副團長。

可是為時已晚,辛中嶧告訴他,營級幹部的指標基本上定下來了,給了岑立昊,岑立昊昨天夜裡分別找到了所有的團常委,其態度之明朗,決心之大,令團首長非常感動。

在辛中嶧辦公室門外的梧桐樹下,劉尹波木然地站了十多分鐘,他想他是太不敏感了,又比岑立昊慢了一步。

劉尹波懷著一腔不可言狀的心情離開團部,沒想到在路過衛生隊門口,他遇到了岑立昊,他一見岑立昊就來氣,這麼大的事,這小子連個招呼都不打,實在不地道,又在搶風頭呢!他實在不想在那個時候帶著那樣的情緒見岑立昊,但是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岑立昊滿面春風,得意地向他打招呼:「老劉,怎麼樣,任務請下來了沒有?」

劉尹波強打精神,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笑說,「還是你岑立昊厲害,人在北兵營,放眼全世界,窗戶台曬屁股,又露大臉了啊。」

岑立昊說,「看你這一肚子牢騷,想必沒戲了。」

劉尹波說,「把我跟你這個魔鬼綁在一起,還能有我的戲嗎?什麼事你不爭先啊?」

岑立昊說,「這也不是我跟你爭的事啊,咱倆怎麼較上勁了?」

劉尹波說,「他們的怎麼就要分個什麼營級幹部連級幹部呢?如果是分軍事和政工,咱倆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岑立昊說,「就是扯淡,應該按系統分,其實我真的希望咱倆一起去。不過,還有餘地。我問你,你真想去還是假想去?」

劉尹波說:「廢話!」

岑立昊說,「那好,我幫你出個主意。你聽不聽?」

劉尹波狐疑地看著岑立昊,「你能幫我出好主意?」

岑立昊說,「我為什麼就不能幫你出好主意?你又不是我的敵人。我告訴你,分到咱們團里的三個名額,營級指標你沒戲,鐵板釘釘是我了,但我聽說連級幹部還沒有明確人選。」

劉尹波瞪大了眼睛,「你是說,讓我降職?」

岑立昊說,「什麼降職?你還沒搞清楚吧,這次去,全是在一線部隊代職,營級幹部都是高職低配,下到戰鬥連隊當連長指導員。當然了,營級幹部級別不變。」

劉尹波愣了半晌,說,「可……我要是爭取那個連級幹部指標,到前面再高職低配,那就該當排長了,這個主意也虧得你才能想得出來。」

岑立昊說,「嗨,那我就沒辦法了。你這個人啊,就這點不好,患得患失,太計較了。」

劉尹波說,「屁話,你不計較讓你去當排長你干不幹?」

岑立昊說,「我給你透底,團里上午就要開常委會定這件事情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岑立昊說得有點著急,的確是設身處地地為劉尹波著想,但劉尹波還是躑躅不前,說:「問題是……團里……」

岑立昊說:「看來你要求上前線確實是虛晃一槍。你說這有什麼猶豫的呢?其實這個主意不是我給你出的,是辛副團長給你出的。昨夜我去找他,他就料定你也會找。只要你找,他就會為你想辦法。」

劉尹波狐疑地看了看岑立昊,岑立昊一臉嚴肅,不像是作弄他。劉尹波又問了一句:「那我剛才見到他的時候,他為什麼不……不點撥一下?」

岑立昊說:「他幹嗎要明著點撥你?打仗這玩意兒,見仁見智,有人真心想去,有人虛情假意。誰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劉尹波說:「你發誓你沒騙我?」

岑立昊大吼:「無冤無仇,我吃多了撐的要來騙你啊?信不信由你,我還有我的正經事呢。」

劉尹波這才下了決心,向岑立昊揮了揮手,說了聲:「好,你等著。」說完,抱起雙拳,返身向團部方向跑了回去。

果然,當劉尹波第二次找到辛中嶧的時候,辛中嶧爽快地答應了,他估計利用岳江南看重劉尹波的關係,同時更利用岳江南的戰地軍官見習團政委的特殊身份,把劉尹波補進了戰地軍官見習團是有可能的。

當天下午辛中嶧給劉尹波回話說,「算了,岳副政委說了,柳三變啊,且填詞去!」

劉尹波怔了怔問,「什麼意思啊?」

辛中嶧笑笑說,「開始我也沒弄明白,後來請教了鄭少秋科長才知道,岳副政委要你集中精力,編寫《基層思想政治工作三百問》。你就算了吧。」

劉尹波最終沒能參加軍官見習團,對此他後悔不迭。到前線去,對於一名軍官來說,是多麼重要啊,一個年輕有為前程看好的軍官,再加上兩次實戰經歷,檔案里會增加許多含金量。這些含量不一定全能派上用場,多數時間它們都在沉默。但只要組織上想用你,就會啟封它們,讓他們出現在各級幹部部門的辦公桌上,出現在研究幹部的常委會上,還有比這分量更重的砝碼嗎?可是,他還是差了一步……

第二次參戰回來,岑立昊被提拔為團參謀長,二人的職務從此距離拉得更大了。這是后話。

戰地軍官見習團到達邊境后,被分到勐勒山下一支臨時組建的防衛部隊,並沒有像當初傳說的那樣是下連代職,而是成立了一個協調組,作為勐勒山方向的一個派出機構,除了指揮本身帶來的師直偵察連,還協同指揮友軍參戰鍛煉部隊的三個連。

協調組設在勐勒山下金東鄉政府所在的集鎮上。

所謂的集鎮,其實不過是個大一點的寨子,除了鄉政府的木板樓,只有一個郵政所,還有一家小型百貨商店,一個信用社,一個糧管所,一個衛生院,還有一所小學。當地因為緊挨邊境線,加上偏僻,地形環境和道路狀況都十分惡劣,所以居民極少,整個集鎮各民族加在一起也就二三百人的樣子。

車子依次停在一個小學的操場上,協調組的幹部們這才從各輛卡車的駕駛樓里鑽出來,有師偵察科路金昆科長,266團作訓股長岑立昊,師作訓科參謀馬復江,267團政治處副連職幹事姜梓森,265團司令部副連職參謀彭督等以下十二人,另外還有幾個搞保障的戰士,其中有266團著名老兵范辰光。

對於岑立昊來說,這次行動搞得好就意味著積累資本,而對范辰光來說,就是痛苦了。在266團當了兩年半代理新聞幹事,范辰光既沒有找到當官的感覺,又把當兵的感覺弄丟了。他這種身份在這個奇特的協調組裡顯得不尷不尬,地位和作用也很難把握,於是就鬧出很多彆扭出來。快十年兵的老同志了,還被參謀幹事們吆喝來吆喝去。尤其是馬復江,也就是偵察科的一個營級參謀,可他硬是把他那個師機關看得像省衙門,大得不得了,他居然口口聲聲地喊他「小范」,讓小范搬這搬那,讓小范跑前跑后,他媽的還真的把范某人當個新兵使喚了。

自然,范辰光不會輕易聽從他們的指揮,尤其是不能在岑立昊的面前掉價,他得挺著,但這樣一來,大家就覺得這個兵很棘手,關係很快就搞僵了。

到達邊境的第一天晚上,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范辰光就同馬復江鬥爭了一場。

晚上,路科長把協調組和偵察連的幹部召集在一起聽地方幹部介紹敵情,金東鄉的苗鄉長聲情並茂,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一個中心意思就是敵情很嚴重,他們的地方武裝工作很英勇。馬復江聽了不到十分鐘就跟岑立昊咬耳朵,說,「這小子在謊報軍情,邀功討賞呢。」

岑立昊說,「不可全信,不可全不信。」

馬復江說,「聽他這麼一說,我都後悔了,這叫打什麼仗啊,簡直是貓逮老鼠玩遊戲呢。沒勁!」

岑立昊說,「那你想幹什麼?打遼瀋戰役?有個仗給你打就算不錯了,這裡地形確實複雜,還不能掉以輕心。」

馬復江嘆道,「真他媽墮落,現在還來搞游擊戰!」

馬復江是這次行動的積極主戰派,只要有戰果,回去就有可能把作訓科長的位置弄到手。

苗鄉長最後說,「請各位首長務必注意安全,對方無孔不入,抓人破襲的事情經常發生。你們還沒到,剛才對方都廣播了,說是金東地區來了多少多少人,都是軍官。」

聽完情況,路科長的臉陰沉了許久,才環顧眾人苦苦一笑說:「真是山雨未來風滿樓啊,看來你我這些人已經上了人家的黑名單咯。此來恐怕是凶多吉少呢。」

然後做出幾項決定,將偵察連的一個排撒出去,呈防禦狀態安營紮寨,夜間潛伏巡邏一應事務均周密安排。

偵察連先期到達的設營人員給協調組號的房子是鄉政府的一幢空閑很久的木板樓,房間極大,有將近五十平方。幾個負責警衛的戰士和兩個電台兵理所當然地先進去把屋子打掃乾淨,然後自覺地打開自己的行李,分別守在門後窗前。

范辰光是第六個進去的,背著手四處巡視一番,然後吆喝一個戰士將自己的鋪蓋搬過來,當仁不讓地佔據了中心土牆下的一個位置。

馬復江分管內情,上樓后看了看范辰光攤開的行李,皺了皺眉頭,不認識似的看著范辰光說:「這樣不行,位置要統一分配。小范你往邊上靠一靠,這個位置給路科長,他有風濕病。」

范辰光眨了眨眼,臉色倏然一紅,憤然摟起自己的鋪蓋,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張床上。

馬復江說:「這樣恐怕還不行,岑股長是協調組的參謀長,他跟路科長挨近一點,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姜幹事這塊。」

范辰光的臉色更紅了,只好又彎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裡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

正在這時候岑立昊一步一踱地走上樓來,范辰光的那個「操」字雖然吐得節奏極塊,但是卻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岑立昊的耳朵里。范辰光緊張了一下,擔心岑立昊要問他罵誰,奇怪的是岑立昊並沒有問,只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馬復江,然後若無其事地問馬復江:「老馬,你把我安排在哪裡?」

馬復江就給岑立昊指了位置。

岑立昊說,「老范是老兵了,還負責新聞報道,讓他靠窗戶近一點。」

馬復江陰陽怪氣地笑笑說,「小范是筆杆子,戰術動作不行,靠窗戶住不合適,萬一有特工偷襲,他不是要吃虧嗎?」

范辰光心想,姓馬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想當年老子玩擒拿格鬥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裡呢,知道266團四大金剛誰是老大嗎?但是他沒把話說出口,因為靠窗戶確實不是個理想的位置。

范辰光僵硬地朝岑立昊笑了一下說,「謝謝岑股長,我就住在這兒吧。」

岑立昊說,「也好,反正都是一個房子。」

吃罷晚飯,故事就發生了。先是路科長帶著參謀幹事們到各個哨位檢查防務,回來之後召集協調組全體官兵開會,進行分工。路科長對范辰光說,「范辰光你是個耍筆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們一樣擔負協調組的警衛工作。但是咱們協調組裡的政工幹部只有姜幹事一個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寫寫,還有收收發發的具體工作,文書這個角色恐怕還要你來擔當。」

范辰光看了一眼路科長,沒有吭氣。

馬復江接著說,「晚上我們幹部下連查崗,協調組裡的安全你們幾個戰士要多留神。小范你是老兵了,還要給這幾個戰士當好班長,公差勤務方面你要多操一點心。」

范辰光對這樣的分工顯然不滿意,腆著肚皮想了一會兒,轉過臉去問道:「姜幹事,你認為這樣合適嗎?」

姜梓森聽說過266團四大金剛的故事,那年跟岑立昊一起,范辰光去看望岑立昊的時候還有過一面之交,知道這個范辰光是個很有特點的人物,從本意講他很想幫范辰光一把,但因為是從團里來的,在協調組裡一般不說話,再說,范辰光口口聲聲說他是師長派來的,口氣很大,他也反感,所以他對范辰光的求援裝聾作啞,只是說,「老范,我們都要服從統一分配。」

畢竟是一個團來的,而且還有同窗之誼,還有四大金剛的說法,岑立昊也覺得不能把范辰光混同於一般的戰士。岑立昊問道,「馬參謀,關於范辰光同志的工作,政治部門或者哪位首長有沒有明確的指示?」

馬復江說,「小范說他是師長直接派來的,可我們誰也沒有聽說。」馬復江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微笑,那笑容里分明流露著陰險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災樂禍。

馬復江的表情把范辰光激怒了。

范辰光先是冷笑一聲,然後才仰起腦袋望著頭頂上的木板,擲地有聲地說:「師長親自跟我交待的,我是來寫新聞報道的,在這裡代理新聞幹事,享受副連級待遇。我的職責是向師長負責。公差勤務不是我分內的事,文書的工作也不是我分內的事,我干不幹全要看我的新聞工作允許不允許。誰要是把我當一個戰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眾官兵鬧不清這位仁兄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脾氣和口氣,想必是有些背景的。岑立昊暗暗叫苦,「老范啊老范,你這不是成心找彆扭嗎?」

路金昆起先還有些發怔,怔了一會兒,一拍桌子吼了起來:「這是什麼話?誰說你是代理新聞幹事啦?師首長只跟我說過,給你們增加一個兵,是寫報道的,當文書用。志願兵怎麼啦?志願兵也是兵,我們有那麼多的志願兵,看看他們是怎麼表現的?哪個不是全副武裝摸爬滾打的。再說了,你就算是新聞幹事又怎麼啦?在這個方向,所有的人都歸我統一指揮,你要是不樂意,現在就給我捲起鋪蓋——滾蛋!」

范辰光並沒有被路科長的氣勢洶洶所嚇倒,反而脖頸子一擰說:「我主動要求參戰,是鍾師長親自批准的,你沒有權力叫我滾蛋。」

路金昆把一張瘦臉氣得煞白,冷冷一笑說:「我沒有權力叫你滾蛋嗎?你他媽的給我聽清楚,你要是真的來參戰,你就老老實實地服從我的命令聽我的指揮,要是給我調皮搗蛋自找彆扭,我敢斃了你你信不信?」

協調組的幹部中,除了路科長、岑立昊和馬復江,多數是第一次到前線來。范辰光也是第一次,實事求是地說,他是有些緊張,他緊張的不僅是敵情,還有他的尷尬地位,這地位搞得不好會給他帶來災難。

到達邊境的第一夜,半夜過去了,還有許多人在翻身,路金昆看了看錶,已是凌晨一點多。他把岑立昊和馬復江捅了起來。

進入戰區的第一個夜晚,潛伏哨的警惕性自然極高,所有的槍膛都是滿的,一觸即發。協調組的三名核心人物不敢走遠,便躲在鄉政府辦公樓的過道里吸煙。

路金昆說:「岑股長你說,師長怎麼把這麼一個騷包抽給咱們了,仗還沒打,他倒先給老子窩了一肚子晦氣。這小子張口師長閉口師長的,你說他會不會直接向師長打咱們的小報告?」

岑立昊心裡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路金昆如此疑鬼疑神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但要是細想起來,這疑惑又似乎有點道理,不然他就不是路科長了,偵察科長嘛,搞情報的。

岑立昊說:「不可能。」

馬復江說:「一般不會,這小子積極要求參戰,還寫了血書,是要藉此機會達到轉乾的目的,他不會把自己搞臭的。」

路金昆狐疑地問:「他既然想提干,為什麼還鬧彆扭?」

馬復江斷然結論:「因為他害怕。」

岑立昊說,「話還不能這麼說,頭一遭參戰的人,心裡都有點虛,這是事實,但是范辰光這個人軍事素質和思想素質還是比較過硬的,真槍實彈,他還真不怕。」

路金昆說,「你了解他?」

岑立昊笑笑說,「太了解了,想當年266團有個四大金剛,不瞞二位,本人也是金剛之一,而范老兄在四大金剛中排名第一。」

馬復江說,「我操,看不出來。」

路金昆沉吟了一會兒說,「什麼金剛?我看關鍵時候不行。」

岑立昊說,「現在他也是個老兵了,鍛煉少了,身體也胖了,戰術技術動作肯定是不行了,不能把他當個兵用。」

路金昆說,「這小子太虛了,討嫌。」

馬復江說,「他口口聲聲享受副連級待遇,就是怕把他弄到一線去。」

路金昆猛吸一口煙,嘿嘿地笑出了聲:「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讓他享受副連級待遇,讓他帶領一個班出境滲透偵察。他以為是副連級幹部就不打仗啦?在前線,副連長跟尖兵是同一個詞兒。」

岑立昊愣了一下,當即提出不同意見:「路科長,這樣恐怕不合適,他不是偵察兵出身……」

路金昆擺了擺手說:「岑股長你放心,我自然不會拿我的部隊開玩笑的,不過我得首先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看看。連一個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還能指揮打仗嗎?」

岑立昊本來還想爭辯,轉念一想,他和范辰光是一個團來的,而且還有個四大金剛的名分,說多了,就有搞小團體的嫌疑了,所以就沒有再爭下去。

天氣很好,一看就是行軍作戰的好天氣。

當然也是足球賽的好天氣。碰巧82年世界盃足球賽英格蘭和烏拉圭隊的決賽就在這個上午舉行開幕式。小分隊的球迷們從收音機里得知,大洋彼岸那所圍坐了成千上萬的綠茵上空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於是乎,心情就燦爛了。

當太陽從東邊的山坳里躍起之後,飄蕩在山腰的氤氳立即被繽紛的彩色浸透了。山根處的芭蕉樹從夜色里脫穎而出,肥嫩的葉子上滾動著透明的露珠,像是顆粒相串的微型太陽,在撲朔迷離的霞暈中閃爍著落地無聲。

協調組進入戰區之後的第一次適應性演練開始了。

吃早飯的時候,路金昆就幹部分工同岑立昊和馬復江以及偵察連和配屬的三個連隊幹部通氣。路金昆說:「岑股長你學過炮兵參謀業務,我們這個方向的炮兵協調我看就是你負責了。」

岑立昊說:「沒問題。」

出發之前,路金昆宣布,由岑立昊帶領偵察連二排的兩個班前往月亮塘地區開設觀察所,攜帶四部電台,兩部同前出分隊保持聯繫,兩部直通友軍炮兵營,協調指揮炮火支援。范辰光隨岑股長行動。

為了檢驗見習軍官的實戰能力,這次演練行動的真實意圖除了路金昆和岑立昊和馬復江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范辰光當然更是不明就裡,一看部隊集合起來,又聽說是前出偵察,讓他跟著岑立昊行動,立馬就急眼了,漲紅了臉嚷嚷:「我又不是偵察兵,讓我到前面去幹什麼?不是折騰我嗎?岑股長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路金昆陰沉著臉,還沒等岑立昊發話,便毫不客氣地訓斥范辰光說:「放肆!能跟領導這麼說話嗎?你不是偵察兵不錯,步兵總當過吧?你不是說過你三大技術在266團都是都是一流的嗎?岑股長也沒有當過偵察兵,他不也照樣去嗎?你不到前面去怎麼掌握第一手材料,怎麼寫報道呢?你既然參加了這支隊伍,就得服從命令聽指揮。這是命令,懂嗎?」

范辰光傻乎乎地看著路金昆,滿腔怨恨卻又不敢發作,只好向岑立昊再次求援:「岑股長你看我這一身橫肉,上了戰場人家還當我是師長旅長呢,一旦有了情況,你們撩起長腿就撤個球了,我這百十公斤可怎麼辦啦?」

岑立昊說:「這樣吧,你跟著我,只要我活著,就保證你的安全。」

站在一旁的馬復江聲音很沖地問:「范辰光你在扯什麼淡?你到底還是不是吃軍糧的?」

范辰光橫了馬復江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擺著是整我的,我不去。」

馬復江笑了,皮笑肉不笑:「你不去那你到哪裡去?沒看見部隊都撒出去了嗎?只留了一個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來了,這個班就得到七號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場惡戰。岑股長是去開設觀察所,他的那個方向相對敵情少些,讓你跟著去,其實是為你著想。你去不去?」

岑立昊沒有想到范辰光會是這樣的表現,他昨天還認為范辰光關鍵時刻不會拉稀,今天范辰光就以實際行動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什麼四大金剛?簡直給266團丟臉。岑立昊走到范辰光的身邊,一掌拍在范辰光的肩膀上,並暗示性地捏了一下說,「老范,跟我走!」

那一捏,就把范辰光捏矮下去兩厘米,當年在劉尹波婚宴上范辰光對岑立昊的鬥爭,幾年後在這微妙的一捏中,輸贏又有了新的詮釋。

范辰光緊緊地盯著岑立昊眼睛,又想了想,終於下了決心,很悲壯地一拍胸膛說:「那好,岑股長你是我的直接領導,我聽你的。不過有一點我得說明,我姓范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發生什麼意外,有些人恐怕回去不好交代。」

路金昆和馬復江相視一笑,笑得岑立昊很不舒服。岑立昊說:「老范,別再多說了,在這裡聽我的。」

然後交待一個叫萬至於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買的進口大功率收音機,率先出發了。收音機是準備聽球賽的。

范辰光這才停止磨蹭,視死如歸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點多鐘,岑立昊的人馬到達了指定的位置。

這是境內的一個高地,協調組根據海拔高度將其命名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沒有的,只有一條盤山小道在密林里盤旋,且極為陡峭。

范辰光確實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啊!這是鬧著玩的嗎?老路老范岑立昊他們敢玩這套活路,因為他們是軍官啊,我能跟他們比嗎?我范辰光是個兵啊,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撫恤金連買條毛驢都不夠,值得嗎?如果為了轉個球幹部要以老命作為代價,那可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當然,也有慷慨的時候。有時候氣不過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們當官的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們憑什麼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氣揚的?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雞巴倒。士可殺不可辱,生當作人傑,死了算個球。狗急跳牆,人急鑽地,真的逼到眼前,我范辰光也是一條血性漢子,那時候豎起五尺堂堂之軀,也能在槍林彈雨里殺開一條血路……

真累啊。誰也說不清自己一輩子究竟走過了多少路。可是范辰光絕不會忘記這一段路,難走不說,還很險峻,頂多尺把寬的路面,還曲里拐彎,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塊石頭,那就……天啦,千萬別回頭,那雲海下面是什麼呢?是天堂還是地獄?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他范辰光現在都不想去,堅持吧,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堅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間為止。

有一陣子,范辰光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著走。可是不行,他想岑立昊這回逮住機會了,就是要狠狠地出他的洋相,你不是不服嗎?怎麼樣,是騾子是馬這回見分曉了吧?

不,絕不能倒下,就是不服,永遠不服,生命不息,堅絕不服。

他知道岑立昊看不起自己,而且是一種深層次地看不起,不管他用磚頭把腦門拍得怎樣驚心動魄,不管他把新聞報道寫得怎樣花團錦簇,岑立昊就是看不起他,壓根兒就沒把四大金剛當成回事。自從那年在劉尹波家裡撕破了臉皮之後,他就決定從此也看不起岑立昊。對於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曠世奇才,他也照樣看不起。

然而這次到邊境來,又是狹路相逢,岑立昊反而成了他的保護傘,真是窩囊透頂,可是窩囊也得忍著,岑立昊這把保護傘還確實能遮點蔭涼。當然,更可惡的還是路金昆和馬復江。憑什麼捉弄老子?不就因為我是個志願兵嗎?老子要是軍長的兒子你們還敢不敢對老子這樣?

前面又傳來驚驚乍乍地叫聲,是那個姓萬的戰士在喊,「岑股長,有戲。」

岑立昊的聲音傳了過來:「是誰在控制球?」

小萬說:「現在是蘇金格曼帶球衝過中場,好……越過斑馬隊二號防位,穩球,傳給四號隊員馬爾科代,好……馬爾科代內線迂迴,傳球……沒有傳,馬爾科代虛晃一槍,戰術偷襲成功,現在馬爾科代勇往直前勢不可當……哇,馬爾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馬爾科代飛起一腳……哇……」

士兵小萬的聲音陡然而止。

岑立昊和眾戰士亂成一團……只聽見一個粗壯的像是老兵的聲音大吼:「什麼情況,狗日的快說。」

接著又傳來了一個似哭非哭的聲音:「我操,他娘的真——臭,球……沒進,飛到場外去了。」

噓——球迷們滿懷的熱望被劈頭澆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氣門心的輪胎,哧哧地往外漏氣。

范辰光有些幸災樂禍的愉快,心想你們樂也好惱也好,燕雀焉知鴻鵠之志。誰笑到最後才是最好看的笑。

自從上次傾巢而動到前沿造了一場聲勢之後,協調組就再也沒有組織大規模的行動。針對這一帶山高林密路徑險惡的特點,上級交給協調組的任務是:堅守不出,盡量避免正面接觸,鉗制對方者坪兵力,形成長久對峙,保障東線主要方向的行動。

路金昆接到這個命令,鬆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樣下去如何是好?長久對峙,恐怕就到驢年馬月了,戰績何來?回去怎麼交待?這十多名軍官和一個偵察連從中原到前線,實際上就是本部的代表隊。鍾師長三天兩頭一個電話詢問戰果,他可不是讓你來對峙的,可是戰果始終是零,師長倒是沒有說什麼,一直安慰大家不要著急,要沉住氣。可是能不著急嗎?本集團軍軍直和其他師也都派了見習軍官和偵察分隊,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很活躍,今天捕俘,明天破襲,後天拔點,雖然說大的名堂沒有,但是積小勝為大勝,已經相當可喜了。不比也是個比啊,88師鑼鼓喧天地把他們送到前線來,屁也沒放幾個,就兩手空空地夾著尾巴回去了,那算什麼玩意兒?人家割草還能捎帶打一個兔子呢。

路金昆便跟岑立昊和馬復江商議,要想辦法弄點戰果。

馬復江說,「是啊,不遠千里地跑過來,原想搞他個動靜,哪知道是這麼個鬼地方,不說連個起碼的性生活都保障不了,還不讓出擊。人都快憋得發霉了,真他媽彆扭!」

路金昆說,「別發牢騷了,現在連隊牢騷也很大,我們當幹部的,還是要有耐心。」

馬復江說:「科長你要是真想干一傢伙,其實就簡單了。前指命令我們對峙,我們當然不能主動去惹是生非。但是我們可以挑逗對方先下手,讓他們先把對峙的格局打破。6號騎線點上的老麻不是兩面討好嗎,那好,咱們把者岩那條路掐死,將老麻一家控制住不讓他越境,再請邊防連出面搜幾次山,把聲勢造大一點。我敢斷定,不出一個禮拜,他就要來窺探虛實。那時候就好辦了……」

路金昆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問岑立昊:「你說這一招行嗎?」

岑立昊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看行。」

路金昆說:「那就先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老馬你儘快拿個方案,老岑你負責摸摸人員情況,選出一支精悍的突擊隊。第一仗一定要保證絕對萬無一失。還有,準備工作要絕對保密。除了咱們三個人,誰也不能嗅到風聲。」

岑立昊和馬復江說:「那是當然的。」

半個月後的一天上午,協調組的駐地沒有任何異常情況。協調組裡路科長和馬參謀等人幾天前就分別帶領分隊到前面守點去了,金東基地只有岑立昊和姜梓森帶著兩個排和勤雜分隊留守。兵們仍然一如既往,該學習的學習,該訓練的訓練。

吃過午飯,岑立昊跟路科長通了一個電話,然後對姜梓森說:「路科長說今天的情況有點不對勁,者坪方向有一個排左右的兵力沿六號地線鑽進了月亮灣,去向不明,要我們注意控制人員,車輛要做好準備。但是現在還不能把情況擴大範圍,你我心中有數就行了。老薑你到下面看看,組織二排檢查裝備,然後睡個午覺。我在這裡跟路科長保持聯繫。」

姜梓森說聲行,便披掛整齊下樓去了。

這時候范辰光還坐在鄉政府門前的長條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即使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中午,范辰光也沒有脫掉嶄新的幹部服,並且緊緊扣著風紀扣,保持了嚴整的軍容風紀。

他喜歡穿帶有四個兜的軍服,為了這下面的兩個大兜,他足足奮鬥了五六年。雖然他還是個志願兵,但是從服裝上已經沒有人把他看成是一個兵了,他和矮小的路科長站在一起出現在陌生人的面前,一般的人都認為他比路科長的官大。

鄉政府的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池,上面架著一根粗大的毛竹,長長地通向後山的一條溪流,下面又安了一截小竹竿,並且有開關設置。平時鄉政府的幹部和街上為數不多的公職人員們便在這個水池下面洗衣服洗菜。這些職員們的家大都不在本地,而是從幾十裡外的縣城或州城來的,而且以年輕的女性居多。當地有個政策,凡是剛出校門參加工作的,一律先分配在邊境沿線的小集鎮鍛煉,三年之後方可考慮內調,這也算是支邊的一項措施。

協調組除了擁有一支實力雄厚的球迷隊伍,當然也不乏其他方面的業餘愛好者。有精力過剩者精確地統計,小集鎮上吃公家飯的姑娘共有九個,一般說來都有幾分姿色,尤以供銷社的宋曉玫為最。

現在,宋曉玫就在鄉政府木板樓下面洗衣服。

是盛夏的天氣了,一輪南方的太陽懸在頂上,熱辣辣地燙。不遠處的搓衣聲時輕時重地傳過來,攪得范辰光的心裡有些亂亂的。起先還能保持氣節,盡量不往那邊看,可是眼睛卻不怎麼聽指揮,沒來由地總想轉過去多瞅幾眼。那個姑娘的確很好看,雖然算不上國色天香,但是那張圓圓的蘋果臉委實鮮嫩艷麗,在此時此地,沒有更多的可供比較的對象,就更顯得出類拔萃。

宋曉玫是個中等身段兒,平時不愛說話,一雙黑亮機警的眸子總像是在嫵媚地笑著。因了她,兵們到供銷社去的次數就偏多,她的營業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兵們只是喜歡多看他幾眼,最多也就是找個借口搭上腔多說幾句話兒。她對兵們也很友好,話不多但是笑容生動,還很客氣,常常是在兵們有一搭無一搭瞎侃神聊的時候,笑容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親切。兵們離開她的門面,她還會柔柔地說上一句:歡迎再來啊。

范辰光自然不像那些猴頭猴腦的兵娃子,他是一個二十六歲的老兵了,不至於輕率地做出輕浮的舉動。一個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要有很明確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分閑心費那麼多口舌有什麼用呢?無效勞動嘛。再說,老是跑到供銷社去,也就是為了打一個精神牙祭,那麼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著你,你好意思一個銅板不花?白白地讓人家瞧不起,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氣。所以他很少光顧宋曉玫的門市部。

但是今天有點反常。

有一陣子范辰光故意不往近處看,而將目光投向遠處。遠處是勐勒山,正是蔥蘢季節,坡上槿花正紅,大片大片地燃燒著。還有一簇簇黃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閃動著,渲染出蓬勃的生機。一條白色的山澗溪流從兩座山嶺之間漫出,像是某位巨人揮動巨椽書寫的狂草,洒脫遒勁,逶迤沒入叢林之中。沿著最後的筆鋒往下尋覓,便看見了一座水池和水池邊洗衣的女孩,這就是這個中午美麗的勐勒山展示的主題了。

隔著三十多米遠,范辰光近距離地看見了宋曉玫放大了的美麗。宋曉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淺綠底綴碎星短袖襯衣,配著乳白色西褲,褲腿高高地挽著,長而白皙的胳膊和雙腿都在水裡動作。在此時的范辰光的眼裡,今天的宋曉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著某種民間藝術,一招一式都像舞蹈般的富有韻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變換似悅耳的旋律。這山這水和這山水之間的人兒渾然天成地營構了一幀讓人心動的景緻。

范辰光就這麼怔怔地看著,漸漸地進入了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後來他看見宋曉玫站了起來,彎腰端起了紅色的塑料盆,再然後就步履輕盈地向他這個方向走來。她要從他的身後穿過去,將衣服晾在鄉政府門前的鐵絲上。

范辰光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想趕緊把臉埋在書里,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宋曉玫的目光已經觸到他的慌亂的眼神。她沒有窺見他內心的慌亂,仍然像是以往那樣,像是對所有的兵那樣,遇上了就送過來一個柔柔的笑靨。

「你好,范記者。」她說。

「啊……你好。」他慌亂地向她點了點頭,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見他的大臉盤子紅透了。他在幾秒鐘後為他的這個該死的哈腰動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宋曉玫仍然沒有看出范辰光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像一支清晨的蝴蝶,微笑著從他的身後翩然飄過,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鐵絲。

啊鐵絲啊鐵絲,此時的范辰光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鐵絲。

這個中午,范辰光的靈魂深處發生了重大的動蕩。他想他必須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須實現自己的理想,他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一名軍官。他清楚地聽見了宋曉玫稱呼他為范記者。「范記者」?啊,是的,他是范記者。

原先,他向這裡的老百姓介紹自己是協調組的新聞幹事,這裡的姑娘們都知道他是給報紙寫文章的,也都曾對他表現了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確在一個巧妙的機會裡拿出了幾張有他名字的報紙,讓當地的幹部群眾狠狠地驚嘆了一番。

「范幹事」這個稱呼給他帶來了暫時的愉快,滿足了短暫的虛榮,可是他也為這個稱呼含羞忍辱,那個該詛咒的馬復江就曾經在一個人多的場合明知故問:「范幹事?誰是范幹事?啊,你們說的是老范啊,啊,哈哈,老范你行啊,昨晚還是個兵,今天早晨就當幹部啦?恭喜恭喜啊。」

那當口他把馬復江在心裡槍斃過一千次。後來他跟岑立昊說了,說自己對外稱幹事,是為了方便工作。馬復江他憑什麼這樣跟我過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後放他的冷槍?

岑立昊聽了之後笑笑,沒有馬上發表意見。待范辰光又發了一陣牢騷,才慢騰騰地說:「老范我教你一個辦法,你以後也別再讓人家喊你范幹事了,幹事算什麼官啊,幹事幹事,就是幹事情的嘛。你放著現成的頭銜不用,叫幹事幹什麼?降低身份嘛。以後你就對別人說你是記者,這也是事實。記者有大有小,有專職的也有名譽的,還有特邀的。你不是軍區報紙的特邀通訊員嗎?換個說法就是特邀記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記者得了。」

范辰光茅塞頓開,那一天足足有兩個小時對岑立昊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以後范辰光就對外自稱是范記者了,是協調組的隨軍記者。

現在,范辰光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記者,是解放軍里的一名有文化的軍官。他就是要讓宋曉玫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對他刮目相看。僅僅為了得到宋曉玫們的尊敬或者愛慕,他也有理由為此奮鬥而不屈不撓。

是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了范辰光的美妙的設計。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孫幾乎是蹦下樓的,向下面的守備排飛身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姜幹事和二排長。

不到十分鐘,一個排的兵力便齊裝滿員地集合起來,而此刻岑立昊頭戴鋼盔,手拎一支衝鋒槍,早就臉色鐵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邊了。

路、岑、馬三人精心醞釀的「遭遇戰」於是日中午十三時拉開帷幕。此次戰鬥被命名為「8·16遭遇戰」。

「8·16遭遇戰」之後,就像吹來了一陣神奇的風,一直備受冷落飽嘗屈辱的范辰光終於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個濕漉漉的清晨,幹部們照例分頭帶著各個分隊爬山,強化體力。根據路科長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離縣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戰醫院看望傷員和病號,所以早操就沒有出門。

洗漱完畢,范辰光笑容可掬地湊了上來,遞給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瀏覽一遍,是范辰光寫的報道,共有三篇。一篇名為《密林奇兵,中原良將——記路金昆和他率領的協調組》,還有一篇題目是《疑是神兵從天落——8·16遭遇擒敵始末》,寫的是某部副連長王樹才指揮本連二排與敵遭遇,靈活果斷地處置情況,化險為夷,將遭遇戰打成漂亮的伏擊戰。最後一篇的標題是《神機妙算的當代諸葛亮,文武雙全的優秀指揮員》。

看稿子的時候,岑立昊起先還順手改了幾個錯別字,可是看著看著臉就拉長了——最後這篇報道是寫他的。文中生動地記敘了在8·16遭遇戰中,他是怎樣審時度勢,準確地把握了戰場態勢,及時地率領分隊趕到增援之敵必經的黃蒈路口,在強敵逼近的緊急時刻,巧妙穿插,既呼應配合了遭遇戰的分隊,又擴大了戰果。

看完幾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語。

范辰光一直是興緻勃勃的、熱烈地觀察岑立昊的反應,等到岑立昊臉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臉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來了,岑立昊不高興,而且是真的不高興。

范辰光的確是逮住了一個好線索。看看這幾路人馬,行動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準確,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戰場和阻增戰場接應戰場渾然一體,就連邊防連的小炮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心有靈犀地投入了戰鬥。這樣精彩的遭遇戰,不僅近幾年絕無僅有,就是通覽我軍全部戰例,恐怕為數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文章不能這麼做。

且不說這幾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將這三篇報道綜合起來看,就很有可能發現一個秘密,可能就要對8·16遭遇戰的性質產生懷疑。遭遇戰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讓人懷疑,完整得讓人心裡犯嘀咕:三令五申叫你們對峙,誰讓你們「遭遇」的?前指對88師協調組指揮8·16遭遇戰始終低調,聽說有首長發話,指責這支部隊好大喜功,在不讓出擊的情況下頂風密謀出戰,所以一直壓著沒有評功評獎,路金昆心裡正憋著火呢。現在一報道出去,等於自己承認就是好大喜功了,就是密謀,那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岑立昊用手指撣了撣稿子,問范辰光,「這幾篇稿子路科長看了嗎?」

范辰光得意地說:「看了,路科長說,很好。如果你認為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請你簽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縣城郵局去發。」

岑立昊狐疑地問:「路科長真的認為很好?」

范辰光的大臉盤子倏然紅了起來,語氣很重地說:「路科長回來了,你可以自己問嘛。難道稿子有什麼問題嗎?」

岑立昊說:「老范,稿子寫得不錯,我尤其要感謝你對本人的抬舉,可是,我不能簽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剛剛挨了一針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著岑立昊:「你這是什麼意思?」

岑立昊說:「沒有別的意思,我說不能發,就肯定有不能發的道理。但是我現在不能跟你講這個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會兒,突然一聲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還想壓制我。」

岑立昊笑笑說:「你怎麼說都行,反正這個字我是不會簽的,路科長認為很好,你乾脆請他簽不就得了?」

吃早飯的時候,岑立昊就範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談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為路科長一定會無條件地贊同他的意見,豈料路金昆埋頭想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其實我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有報道出去,家裡的首長才能知道咱們在幹什麼,我們寫了那麼多彙報材料,恐怕還抵不上報紙上一則消息。我看就讓他發吧。」

這回輪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長這是怎麼回事啊?急於表功已經到了不顧影響的地步了。本來還想據理力爭,見旁邊的馬復江向他作了個意味深長的怪笑,便把話又咽了下去。最後怏怏地說:「要發也行,把寫我的那篇撤下來。」

路科長停住筷子,銳利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說:「這又何必呢?岑股長,我們都是有素質的人,你難道還認為我路某是為了沽名釣譽個人出風頭嗎?我跟你說,不是。這不是個人的問題。我們的作為關係到整個協調組的威望。范辰光做人做得不怎麼樣,我們都是知道的,但是他還是有長處的。這幾篇稿子我都很認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寫個人的,是寫協調組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這些人可不能意氣用事。」

岑立昊無話可說了,再說多了,倒真像他壓制范辰光似的。

上午,一輪熱烘烘的太陽從東邊的山脊上躍起。

兩輛大屁股越野吉普車停在了鄉政府的門口。范辰光穿著洗熨一新的幹部服,懷著勝利的喜悅,意滿志得地走下樓,大聲問:「哪輛車子是送我到縣城發稿子的?」

司機都說不知道。一個稍老一點的司機說:「你范記者要下山啊,那還了得?你願意坐哪輛車就坐哪輛車。」

范辰光很有風度地笑笑說:「那我就坐你的車吧。」說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

司機俏皮地說「:范記者親臨本車,不勝榮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長安全。」

沒想到屁股還沒坐熱,便看見馬復江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兵。馬復江走到車前,詫異地看著范辰光,笑了笑說:「范辰光啊,這個位置是你坐的嗎?這個車是我調給岑股長慰問傷員用的。」

然後收斂笑容,臉色一板說:「你到後面去。」

老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幾個月的相處,范辰光掌握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不跟馬復江找彆扭。這個人是個大炮,加上是師機關的,常常居高臨下地給人難堪。

范辰光沒有遲疑,當即把自己從車裡拖了出來,想了想,又屁兒顛顛地跑到後面一輛車子里,沒想到還沒有坐穩當,又聽見馬復江一聲斷喝:「范辰光你往哪裡坐?下來。我讓你坐到後面去,是讓你爬廂板,沒讓你去帶車。」

范辰光心裡恨恨地罵了一聲,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輛車子上。

這時候岑立昊下來了,後面也跟著幾個兵。

岑立昊跟馬復江打了個招呼,見范辰光坐在廂板里,便說:「老范你坐在後面幹什麼?你比我噸位大佔地方,還是坐在前面合適。」

范辰光朝馬復江瞟了一眼,心裡一虛,趕緊回答,「不不不,我坐這裡挺好,你那是首長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開了一個玩笑說:「那我就只好給首長當警衛,在前面帶路了。」

車子還沒有開出集鎮,又見到路邊花花綠綠的一片,原來是供銷社的宋曉玫要回城,幾個姐妹起鬨,擁在路邊幫她攔軍車。

岑立昊讓車子停下來,招呼宋曉玫說:「小宋,中午的伙食誰安排?」

宋曉玫赧顏一笑說:「我請你們吃米線嘛。」

岑立昊鑽出車子說:「那好,一言為定了。你到前面來。」

宋曉玫連忙擺手,「那怎麼行嘛,你是當官的,坐在後面不相宜。」

岑立昊說:「有什麼不相宜?解放軍讓座讓了幾十年,遇上這麼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讓啦?不像話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們這一車子人都漂亮了。」

說著,一趔身子,不由分說地把宋曉玫擠到了前面。

中午的飯自然不會讓宋曉玫安排。路過縣城,岑立昊讓司機先把宋曉玫送回家,又順便將范辰光卸在郵局門口,就在附近的市場里買了一些慰問品,然後徑奔設置在新界的野戰醫院。

回金東鄉駐地的時候,還是原車人馬。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天色忽然陰沉下來,起先只落了點零星小雨,後來逐漸升級,有了昏天黑地的氣勢,視野里頓時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現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變得泥濘不堪,坑坑窪窪都蓄上了水,比來的時候更難走了。

岑立昊仍舊坐在後面,和范辰光共同把著大屁股車廂的後門口,兩眼卻緊緊地盯著前方的路面,不斷地提醒司機注意。

怕出問題,問題偏就發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車上了一道陡坡,坡勢剛剛平坦下來,又連著旋轉了幾個彎子。岑立昊隱隱約約聽見哪裡有瓮聲瓮氣的轟鳴,剛要提醒,已經來不及了,只見一團龐然大物從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閃出,借著慣性呼嘯而下,迎面撲來,一聲不好還沒有出口,兩車相撞已在剎那。好在司機反應靈敏,急打方向,避開勢不可當的大卡車,再手腳並動,將車剎死在路邊。

然而險情還沒有完全排除。就在眾人驚魂甫定之際,司機又失聲叫了起來——啊,車子……車子……哆哆嗦嗦再也說不出話了。

岑立昊身體紋絲不動,只是將腦袋略微前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天啦,車子正停在懸崖的邊上,而且右前輪已有一半懸空了。

車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識到了新的危險,全都瞠目結舌,范辰光拉開架勢就想開門跳車。倒是搭車的宋曉玫死到臨頭還渾然無覺,身在一群陽剛的男人群中,天塌下來自有個頭高的頂著,漂亮的臉上仍舊飄揚著平靜的矜持。

岑立昊鎮靜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許亂動,誰敢跳車我斃了他。」

范辰光這才戰戰兢兢地縮回了已經伸出去的手。

形勢已是千鈞一髮的危急。岑立昊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大家聽著,車子前輪懸空了。不能跳,後面的人一跳,車子失重,就有墜下去的危險。大家聽我指揮。」

然後就開始實施指揮——「小宋你先聽著,動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來,摸到把手,對,輕輕地向下擰,對,再慢一點,向外推,好,開了。身體不要動,兩條腿輕輕地往外挪,挪出車門,挨著地。」

宋曉玫似乎在這個時候才看出嚴峻的危險,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沒有太多的恐懼,淚水卻迅速盈滿了眼眶,帶著哭腔說:「岑股長,你……你說過不許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驚動了車子,……你們可怎麼……」

岑立昊壓抑住暴怒,喝道:「別說話,聽我的。腳挨地了嗎?好,摸摸身邊,有沒有被掛著的地方,好,上體向外移動,腳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腳上,腦袋鑽出去,身體離開座位。好,你出去了,往邊上走兩步。」

將宋曉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別人更清楚,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車輪懸空一半,車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憑藉一點點著地的優勢維持著眼前欲墜未墜的態勢。如果此時稍微有一點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輛汽車路過,引起路面顫動,也就極有可能摧毀這種脆弱的僵持,那麼,後果便是車毀人亡。

岑立昊將目光集中起來,逼視著范辰光說:「老范,咱倆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動,你一動,這一車人全都報廢了。你看著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後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閉著的,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見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為了他這個不易察覺的動作,岑立昊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好樣的,老范。」

然後恢復常態,指揮司機離開了駕駛座。

現在,最危險的人已經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減輕了,情況似乎好了一些。車子里只剩下後車廂的五個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個採買的給養員,還有兩個戰士。如果組織得好,動作配合得默契,這幾個人都有可能脫險。

但是岑立昊仍然不讓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車廂里坐在最前的戰士轉移,進一步減輕前面的重量,這個戰士躡手躡腳地挪到了後面,靈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後是給養員,再然後是姓黃的戰士。至此,岑立昊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終於輪到范辰光了,為了減輕范辰光的心理壓力,岑立昊還咬牙切齒地說了個俏皮話,說:「老范,咱們四大金剛一個也不能少啊。你得悠著點,可不能一條腿下一條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這條小命就被你開了玩笑。」

范辰光在關鍵的時候起了關鍵的作用,面部肌肉雖然生硬,但還是把話說出來了,說:「岑立昊你夠種,我又不是他媽的階級敵人,我一定輕輕地下。」

在兵們的接應下,范辰光終於艱難而順利地離開了車廂。

岑立昊在心裡叫了一聲好,二話不說,一撩長腿,身輕如燕,底下的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已經落在地面,又開始指手畫腳了。他讓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繩索,皮帶,挎包帶,衝鋒槍帶,菜簍上的繩子,統統系在一起,拴在車屁股後面的掛鉤上,另外一端系在對面的樹上。又著兩名戰士分別到兩邊把住路口,遇車就攔,暫時不準車輛通行,攔著人了就請來幫忙。

一個小時后,攔住了四輛車子,並且聚集了二十多個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幾乎葬身深淵的大屁股吉普車終於又吼叫著回到了人間。

再往回走,司機心有餘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個人替換。岑立昊說::「看來生薑的確是老的辣,老范你怎麼樣?」

范辰光連忙搖頭晃腦:「不行不行,讓我來大家恐怕也不答應。」

岑立昊說:「那我就親自下手了。不過得把話說清楚,我的駕駛技術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獄可都是由我說了算啊。」

一向不怎麼愛說話的宋曉玫此時卻態度明朗,說:「岑股長,你就開吧,你就是往地獄走,我們也跟你一道去。」

大雨在勐勒山地區下了七天,接著就是持續的陰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難得見到像樣的太陽。老天爺像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會兒雲開霧散,亮出一晴朗的藍色,一會兒又是霧氣濃重氤氳飄繞。空氣潮濕,夜晚鑽進被窩,也是潮嘰嘰粘乎乎的。兵們多是北方人,很不習慣,病號漸漸地多了起來。

范辰光在這段日子裡卻顯得十分活躍。

先是新聞報道出了成績,一個月前他將三篇稿子複寫了四十多份,就像當年「培養」一樣,鋪天蓋地地撒了出去,幾乎覆蓋了全國主要的城市,雖然沒有如數見報,但是當地的省報和軍區小報還是上了兩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內容是寫路科長的,標題改了,內容也刪了不少,但是主要的過程說清楚了。

路金昆比較滿意,協調組裡其他幹部也對范辰光刮目相看,戰士們原先在喊范記者的時候還多少帶有一星半點戲謔的味道,現在則不然,現在再喊他范記者的時候就覺得他還真的像個記者。

路金昆對岑立昊和馬復江說,「看人吶,還真是不可貌相,什麼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也都有自己的短處,關鍵就要看當領導怎麼使用怎麼引導了。引導得不好,這個人就是稀泥一灘,引導得好,這個人可能要發揮大作用。」

岑立昊和馬復江都沒有表示異議。

這時候形勢起了變化,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緊張了,房子也多了,協調組就分開來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馬復江都是單獨住一間,范辰光也享受了這個待遇。因為大家都在樓上,樓下住著一個班,安全倒也不是個問題。

岑立昊對范辰光的態度也好了起來,而且不是做戲。那次山道遇險,范辰光在要命的關頭居然沒有不顧一切地跳下來,從而使岑立昊有機會實施指揮,全車人得以化險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動。

范辰光也很清楚自己在協調組裡的地位起了微妙的變化,他把這種變化看成是鬥爭取得了初步的勝利。當然這個勝利與他的計劃還差很遠。

一個月前的山道脫險在范辰光的心裡留下了難以言表的痕迹。當險情最初出現的時候,那一剎那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幾乎眩暈過去,渾身的肌肉和神經都麻木得不聽指揮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車去奪路而逃,可是他連跳下去的勇氣和力量都沒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聲不許亂動,他才清醒一點,意識到同樣處在生死邊緣的並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幾個戰士,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還有一個自命不凡的岑立昊,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了一些,也憑空覺得安全了一些。

岑立昊後來對他說的那些話他聽見了,又像是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岑立昊的話去做了,這也是出於一種本能。如果你自己無法解救你的命運,那就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好了。儘管他在心裡曾經不止一次地罵過岑立昊不是個好東西,而在生死攸關之際,他卻寧願把自己交給岑立昊而不是交給自己。

後來他果然沒有死掉,全車的人都沒有死掉。回來的時候岑立昊穩穩地開著車,車子里沒有人說話,但是他知道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慶幸都在祈禱都在感激都在敬佩。那當口宋曉玫就坐在岑立昊的旁邊,范辰光注意到了她不時扭過頭去看岑立昊,他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雙漂亮的眼睛里蘊含著是怎樣的色彩。他清晰地聽見在岑立昊坐上駕駛座的時候這個小妞發出的那一聲讚歎「到底還是當官的啊!這句話說得那樣輕柔,那樣深情,可它卻像一把鋒利的鋼刀,在范辰光的心裡劃出了刻骨銘心的疼痛。這句話連同路金昆的那句「志願兵也是個兵」一起,深深地並將長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處。他痛苦地想,在那樣的時候,能夠那樣做的為什麼偏偏不是他而是岑立昊?他為什麼就不能像岑立昊那樣鎮定自如挺身而出呢?他甚至想,這也許是蒼天故意安排的一個有驚無險的故事,是故意給岑立昊製造的一個絕好的表演機會。他想如果再有這樣的機會,他……可是他馬上就懷疑起來了,如果真的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就能夠成為岑立昊了嗎?

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勢,也就能夠充分地運用自己的強項。有些人天生的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亂世英雄,有些人天生的是另外一種英雄。他范辰光在那樣的場合是軟了一點,而在另外的領域裡則又可以大顯英雄本色。

他是一個記者啊。儘管眼前還是一個業餘的。

現在,范辰光差不多已經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記者了。他的新聞視野涉獵的範圍已經不限於協調組的這點事迹了。他已經到前指去了幾趟,同宣傳處的筆杆子們接上了頭。整個戰區的戰況他比老路老岑老范要清楚得多,連前指的首長都同他合了影,戰地軍官見習團的鄭少秋政委還送了他一支鋼筆以示嘉勉。一個月來,他夜以繼日地又寫了二十多篇報道,由於路金昆的重視,他可以任意抽調各個連隊的文書來幫他抄寫複寫,他拉出架勢要大幹一場了,他要在這個屬於他的領域裡打一個漂亮的戰役。

對峙的日子平庸而且漫長。

不讓前出,路金昆便讓各連組織一些野外生存訓練。

這天姜梓森等人都跟隨連隊訓練去了,馬復江便拖上了岑立昊帶上微聲槍到後山打獵。打了一個晌午,只打到幾隻斑鳩,而且四隻有三隻是馬復江打的。馬復江數落岑立昊的槍法臭,岑立昊說,「那沒有辦法,你跟我比打炮試試。人都有強項弱項嘛。」

兩個人猴著腰,沿後山鬼鬼祟祟地搜索了一陣,終於又發現了一隻很漂亮的大鳥,就落在岑立昊前方二十米處,馬復江在一邊輕輕地喊,說:「再臭的槍法這個目標也不該放過,這回打不中,你就沒有資格前出了。」岑立昊瞄了一陣子,見那隻鳥毫無警覺,再加上漂亮得可愛,終於沒有開槍。

馬復江說,「啊,看不出來啊,你老弟一向以鐵血軍人面貌出現,原來卻是菩薩心腸。」

岑立昊說,「我懷疑那是只孔雀。孔雀是不能打的,保護動物。」

馬復江收起槍,笑笑說,「那就算了吧,我們都當一回保護生態平衡的好人。」

回去的路上,正走著,馬復江突然停住了腳步,示意岑立昊不要亂動,然後探出腦袋向林子里聆聽,聽了一陣,一招手,帶著岑立昊貓起腰桿向前運動。後來岑立昊就看見了,在林子深處的平壩上,站著一個人,高大魁梧,一隻手卡腰,另一隻手在胸前比劃。再舉起望遠鏡細看,就看出眉目來了,原來是范辰光。兩個人屏聲斂氣,一陣慷慨激昂的話語便斷斷續續傳了過來——同志們,什麼是正確的人生觀……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我軍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朱二湖同志在訓練中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們就是要大力提倡奉獻精神,我們當兵是盡義務來的,不是……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

岑立昊稀里糊塗地問,「這小子神神道道的,他在幹什麼?」

馬復江詭秘一笑說:「連這個都不知道?虧你跟他還是一個團的。我告訴你,這小子在練習當指導員呢。」

岑立昊恍然大悟,也笑了,說:「這個老范,盡出洋相。」

馬復江一本正經地說:「哎,你可別這麼說,沒準不久的將來,這小子就是個指導員,你可別小看了他。咱們嚇唬他一下怎麼樣。你把手槍掏出來放兩槍,我來咋呼有情況,看看這小子是個什麼表現。」

岑立昊說,「別了,他也不容易,別把他嚇出毛病了。」

馬復江說,「槍聲一響,這小子跑都跑不動,他腿不打軟你扇我耳光子。」

岑立昊說,「咱們走吧,別讓他看見我們,大家都不好意思。」

後來的事實表明,范辰光練習演講還當真是有備無患。

進入冬天,師里來了幾封信,一封是慰問信,無非是辛苦光榮鞭策鼓勵之類。另一封是以師政治部的名義給協調組的。根據上面的精神,要在前面提幾個戰士起來,保留一批戰鬥骨幹。方案由協調組臨時支部拿,要多聽聽一線幹部的意見。把工作盡量作得科學一點,合理一點。

這段時間,范辰光的新聞報道工作突飛猛進,本部沒什麼好寫的了,其他部隊的也寫,而且收穫頗豐,以至於前指一位政工首長親自給岳江南打電話,表揚范辰光。

現在,范辰光已不是剛到協調組時候的范辰光了,在協調組裡的地位明顯提高。在團結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觀,不僅不像過去那樣老是強調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主動站崗,主動幫幹部們做一些勤務,有一次甚至還幫馬復江和岑立昊的臟衣服洗了。

春節過後,戰地軍官見習團給了協調組一個出擊的機會。儘管要求的規模很小,將要達到的目的不大,但在和平風聲已經很緊的情況下,好歹還能出擊一次,當然是來之不易的。

這次任務是破襲對方的1056高地哨所。作戰代號是N-078行動。

作戰會議結束之後,路金昆單獨找范辰光談了一次,說:「小范啊,這段時間你確實進步不小,報道成績很大。這次出去,估計是我們協調組最後一次行動了。從任務上看,不是大行動,基本上是象徵性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參加,這對你有好處。」

路金昆沒有說這是戰地軍官見習團岳江南政委的意思。

范辰光立即來了個立正,把上體挺得筆直,莊嚴地說:「科長,我堅決服從命令。」

路科長又說:「當然,怎麼個參加法,這裡面有個講究。突擊隊的人員要求精幹,你不合適。我帶二連搞通道保障,實施抵近指揮。岑股長還是開設炮兵觀察所,馬復江的基本指揮所在1082高地,你今晚考慮一下,看看去哪個方向合適,明天可以在會上請戰。」

這一夜,范辰光的腦細胞就異常活躍起來了。他明白路科長的意思,戰爭快要結束了,這次協調組的行動說到底不過是一次向戰區告別的儀式。按通常規律,作為一號首長的路科長應該在基本指揮所,而應該由作戰參謀到實戰場地指揮,但路科長堅持前出,這裡面是有學問的。突擊隊肯定是不會讓他參加的,岑立昊的炮兵觀察所分隊他去了確實施展不開。那麼,就只有兩個方向供他選擇了,一個是馬復江的基本指揮所,一個是路金昆的前進指揮所。范辰光揣摩路科長的意思,是想讓他隨前進指揮所行動。

范辰光反覆比較了一下,在心裡運算了一道算術題,這次如果到前進指揮所,遇上戰鬥情況,就會湧現出一批英雄模範,就有可能加分,但是有危險。如果去基本指揮所,危險性小一點,但是立功的機會也少一些,有可能把一個戰鬥骨幹的名分白白丟掉,不僅不能加分,還有可能讓路金昆再次小看自己。

這一晚上,范辰光的腦細胞異常活躍,一會兒是基本指揮所佔了上風,也就是安全佔了上風,一會兒是前進指揮所佔了上風,也就是立功佔了上風。就這麼翻來倒去,折騰得腦袋都大了。一會兒他的心裡喊,如果不能高尚,那就卑鄙吧!一會兒另一個范辰光又在心裡喊,如果不想卑鄙,那就高尚吧!

天快亮的時候,范辰光自己對自己發了一通火——媽那個蛋,有什麼好想的,難怪老路老岑老馬他們看不起,就你瞻前顧後患得患失。都是吃糧扛槍的,站起來倒下去胯襠下面都是一根槍,誰也不比誰多長兩個物件。你們不怕?我范辰光更不怕,你們死球了是個營級團級幹部,范辰光死球了才是個兵。范辰光祖祖輩輩都是拉板車的,老子死球了這個世界上無非就是少了一個板車夫。范辰光怕什麼?范辰光不僅要到前面去,還要參加突擊隊。真打起來了,姓范的也是泰山頂上一青松,范辰光就是犧牲了,子彈也肯定是從前胸鑽進去了,你們能不能做得到還不一定——他最終決定,去前進指揮所。

天快亮的時候,范辰光終於睡著了,嘴角嚴肅地抿著,睡得十分莊重。冥冥中他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他看見了一片碧綠的山巒,藍藍的天上開放著一輪純潔的太陽,遠處秀麗的山峰籠罩在柔軟如絲的陽光里,一簇一簇地跳躍著不知名的花叢。天上雲捲雲舒,南方的布谷鳥在歡快地鳴唱。一個名叫范辰光的軍官(而且是高級軍官)挺著高大巍峨的身軀,手舉望遠鏡立在山頂,眺望視野里的山川、森林、河流……雨後的氤氳從山根下面緩緩升起,山坡上滾動著雨珠的綠叢濺射出巨大的虹環,籠罩著他高大魁梧的身軀。他的身邊依次站著路金昆、岑立昊、辛中嶧、劉尹波、馬參謀……還有那個山花一樣鮮艷的女孩,她是誰呢?那件淺綠底綴碎星短袖襯衣在春風中輕飄曼舞,那亮晶晶水靈靈的眸子在深情地注視著他。哦,那不正是宋曉玫么?他向她笑了笑,回首向岑立昊下達了第一道命令:炮火準備!岑立昊立正回答:是!他又向路金昆下達第二道命令:前進指揮所展開作業!路金昆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馬復江下達了第三道命令:突擊隊投入戰鬥!馬復江立正回答:是!他覺得意猶未盡,背起手挺起胸膛,又威嚴地訓了姓馬的一句:要是臨陣脫逃,我斃了你!馬復江再次立正回答:是!……大地在瞬間沸騰了,白雲翻卷,火光交織,整個戰場在他的意志的驅使下震顫不已。突然一發炮彈在前方落下,他大吼一聲,縱身撲向那件淺綠底綴碎星短袖襯衣,美麗的姑娘從血泊中冉冉升起,捧起了他沾著血跡的臉龐……

范辰光從幸福中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出現在窗口。

按照作戰計劃,岑立昊帶領一支小分隊提前三天進入1027高地,開設炮兵觀察所,協調友軍一個炮兵營的行動。第三天清晨,電台里傳來了路科長發來的信號,岑立昊指示報務員回答,觀察所已經開設就緒。

戰爭的氛圍迅速在山頭上瀰漫開來。

透過四十倍大倍率望遠鏡,岑立昊的視野里最初出現的是一片蒼茫的白雲,白雲的下面是濃郁的叢林,而在叢林的某個地方,正掩蔽著同樣荷槍實彈的軍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關懷的對象,正是有了他們的存在,才有了他岑立昊的存在,正是有了他們的智慧,才有了他岑立昊的謀略,正是有了他們的進攻和抵抗,才有了他岑立昊覆蓋或摧毀的衝動。

激情在一瞬間涌了過來,並且迅速地膨脹了他的思維。

在另外一個方向上,范辰光也在亢奮地激動著。

此時的范辰光委實渴望一場激烈的戰鬥,委實希望有個機會證實一下自己,他甚至後悔,當初當他慷慨激昂向路科長、岑立昊和馬復江提出要參加突擊隊的時候,遭到一致否決。可是為什麼就不堅持一下呢?如果堅持了,那他就是直接的戰鬥者了,他會挺一柄衝鋒槍打他個大義懍然迴腸盪氣。要知道,他曾經是四大金剛啊,現在雖然動作差了點,基本功還是有的。

戰鬥終於打響了。炮火準備之後,前出分隊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了1056高地,幾乎沒有遇到大規模的抵抗,該高地就輕鬆易主。打援時,岑立昊根據前出分隊提供的坐標,修正表尺方向,指揮配屬炮兵一個連對包抄之敵實施攔阻射擊,並向友軍炮群通報諸元,請求延伸強大火力至者坪、高馬據點,進行有力威懾,從而減輕前出分隊正面壓力。馬復江則按第二套方案率一個連並邊防連一個排由月亮灣方向進入869高地接應。

一切都結束了,協調組精心準備了一個多星期的行動,實施過程只用了四十多分鐘。沒有出現生死搏鬥的場面,也沒有范辰光預想的那種大悲大壯大驚大險經歷。當各路人馬紛紛報告安全撤出戰鬥之後,范辰光突然產生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就這麼就結束了?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干啊!

在戰鬥發起的最初階段,對方的炮火出現了,他甚至作好了準備,緊緊跟隨路金昆,假如有一發炮彈在前方出現,他會毫不猶豫地撲向路金昆,保護一號指揮員的安全。他甚至一直在冥冥中渴望會出現一顆炮彈,那他就將義無反顧地撲上去,他要讓這個地方所有的看不起他的人都睜大眼珠子看看,我老范不是稀泥,不是,絕對不是,我跟你們一樣高大,甚至比你們所有的人都更夠種。可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沒有出現那顆盼望中的炮彈,他最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

回撤的時候,路金昆和配屬的連隊幹部談笑風生。路金昆說:「好啊,雖然不是個大的行動,可總算是個遠距離出擊了,這是我們偵察兵乾的活。」

偵察連連長說:「首長指揮有方,組織得簡直是滴水不漏。」

路金昆很得意,走起路來也是腳下生風,愉快地說:「那當然了,過去老讓我們小打小鬧,把我們憋了這麼長時間,我們是一年磨一劍,當然是快刀斬亂麻了。」

路金昆這回可算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下他已經顧不上范辰光了,他被自己指揮藝術的傑作激動了,深深地沉浸在勝利之後的巨大快感當中。

就在這時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先是一個兵腿賤,正走之間,飛起一腳將路上的一個空罐頭盒踢出幾米開外,接著,路金昆便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卧倒!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一個龐然大物便從天而降,泰山壓頂般地砸在他身上,他毫無反抗地便被死死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直到十幾秒鐘過去之後,路金昆才清醒過來,疑疑惑惑地扭了一下身體,抬起頭來,看見偵察連連長和戰士們都在傻傻地看著他。兵們這回倒是沒有嬉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觀賞著眼前這奇怪的一幕。路金昆翻過身來,掀掉背上的龐然大物,這才看清楚,原來是范辰光。范辰光也正坐在地上,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路金昆一蹶子蹦了起來,兩隻手一左一右拍打著屁股,惱火而又無奈地說:「小范你是怎麼搞的嘛?神經兮兮的,出這個洋相。」

范辰光哭喪著臉,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可憐兮兮地說:「科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剛才確實……確實聽見了……」

路金昆哭笑不得,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個人啦,你是太緊張了。」

范辰光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紅臉盤子變得發白,委屈地說:「科長,我不是太緊張了,我確實是……我真的聽見了……炮聲。我可以對天發誓。」

路金昆說,「好了好了,這也不是個什麼大事,你也不用委屈了。」然後又訓斥那個踢了罐頭盒的兵:「好好走你的路,亂踢什麼踢?真是得意忘形!」

自從N-078行動之後,見習部隊就再也沒有出擊了,邊境一步步出現了和平氣象。

這兩個月,部隊的主要任務是進行作風紀律整頓和評功評獎。

議到戰士立功的時候,路金昆說,「這一年來,小范進步很大,上次行動,表現也不錯。我看可以報個三等功。」

馬復江看了一眼,慢騰騰地說話了,說:「要我說,范辰光同志這一年來進步的確不小,一是在通訊報道工作方面做出了成績,二是參戰積極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這個同志在做人方面成熟了。講起來是應該側重於戰鬥骨幹,但在我們指揮組,范辰光也是一個戰鬥骨幹。我提議給范辰光報二等功。也是路科長的那句話,批不批是前指的事,我們可以報。」

岑立昊對馬復江的態度深感意外,奇怪地看了看馬復江,馬復江卻一臉平靜,意味深長地朝岑立昊笑笑。

岑立昊說,「同意給范辰光報二等功。」

不久就有命令下來,協調組順利地完成了邊境作戰任務,按預訂計劃歸建。與這個命令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任職命令,協調組偵察連和配屬的三個連隊從戰士中直接提拔了六名幹部,協調組報道員范辰光被任命為正連職幹部。因為幹部們的職務晉陞要等到歸建以後由原部隊調整,所以路金昆和馬復江、岑立昊等人暫時還是原職不動。

宣布命令的時候,范辰光和新提拔的幾個骨幹也參加了,他把自己站得筆直,大肚皮儘管挺著,但盡量做到小腹微收,一連莊嚴地聆聽著戰地軍官見習團政委岳江南宣布:任命266團政治處志願兵范辰光為該團四十一連政治指導員……

那一瞬間,范辰光覺得一股熱血從他的腳底升起,劇烈地衝撞著他的骨骼,衝撞著他的細胞,衝撞著他的心臟,他感到他的身體正在發生著奇異的變化,身高頓時增加了兩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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