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從面積並不算大的大屋裡,將那張很大的雙人床弄出去,實在不是一樁容易之事。如今傢具市場幾乎見不著那麼大的雙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產品。兩口子結婚前一塊兒去傢具店買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說這傢伙值得買!大!兒子五六歲以前不必添小床了。她難能可貴地,半句也沒與他爭執就同意了。她當時悄悄地對他說,比一般的雙人床寬二尺,卻只貴上十幾元錢,合適!彷彿買下它就等於佔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說不清當年是怎麼將它弄進屋裡的了,當年有他和她同事中的幾個壯小伙幫忙,沒讓他兩口子靠前。她只記得大床擺好以後,幾個壯小伙都累得東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縝密,怎麼將大床豎起來,再怎麼翻過去,怎麼九十度一轉,再怎麼一豎,一翻,一推,一轉……就進小屋了。但兩個人按照他那縝密的「理論」去「實踐」,結果滿不是那麼回事了。不是在豎的時候「理論」脫離「實踐」,就是在翻轉的時候「實踐」背離了「理論」。妻子表現頗佳,他怎麼指揮,她就怎麼配合,始終一言不發,對他的指揮保持絕對的沉默和絕對的服從。終於,他們是將那大床豎著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間的窄過道里。代價是剮下了一大片牆皮,撞鬆了大屋的門合葉,鏟起了一溜兒的地板革,碎了一隻兩口子都很珍視的花瓶,碰裂了魚缸的一面玻璃,淌了滿地水,還搞斷了電話線,摔啞了電話機……
在過道兒,兩口子隔於床的兩邊。王君生沒法兒挪地方,被床擋在牆角了。妻子既進不了大屋也進不成小屋,被床擋在家門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的,那豎起著的大床,並不能進一步被推入小屋。兩隻床腿卡於門外,不是卡著一點點,而是齊床裙那兒卡住了。即使將四隻床腿統統鋸掉,床也還是沒法兒推入小屋。因為沒法兒像他指揮的那樣,將床在過道里再翻一次,再轉一次。不是力氣問題,而是立體幾何問題。儘管被擋在牆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噥:「只要再翻最後一次,只要再轉最後一次……」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驟指揮錯了。也許指揮步驟並沒錯,錯在最初的理論設想。但總之,明擺著是錯在他一個人身上。妻子是半點兒錯也沒有的,因為她一聲未吭,只服從指揮來著,只來獻力氣來著。
她隔著豎起的大床對他說:「快,給我找創口貼!我手擠破了,進不去屋!」
他只能看見她的頭,她也只能看見他的頭。她緊皺著眉,而他咧著嘴——他一隻腳正被床壓住著。他在往外掙腳,一時掙不出來,他們的頭倒是可以湊近的,但是那樣的兩顆頭顯然都無心往一塊兒湊。
他說:「你先抬一下床,床壓著我的腳呢!你站著怎麼用勁呀,蹲下呀!」
於是她的頭在他眼前縮下去不見了。
他一抽出腳,立刻同時聽到她的叫聲:「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壓住了!快抬床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勁兒,但是他被緊擋在牆角的身子卻難以蹲下去。勉強蹲下去了,又不便於使勁兒。而她的「哎呀」聲一直不絕於耳……
終於,她的手獲救了,兩口子又能看見對方的頭了。
她說:「偏偏破了的手又被壓了一下。」
他說:「那我也沒法兒替你進屋去找來創口貼,我被擋在這牆角了。」
她說:「我提醒你應該再仔細量量門的吧?」
他說:「你並沒像現在這樣提醒,你只不過問我量沒量門,而我預先量過了。」
她說:「那你究竟是怎麼量的?怎麼會現在這麼一個結果?」
他說:「量的是沒錯,肯定實際搬時搬錯了。」
她的頭猛地向他的頭湊近,挑眉瞪著他說:「你意思是,也有我一份兒錯啦?」
「我沒這意思。」
他想偽裝出點悔意,實際上他心裡也確有些許悔意,但那些許悔意並不情願地從他心裡爬到他臉上。他希望它明智又成功地爬到他臉上,所以暗中和它較勁兒。這麼一來,就使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但顯得毫無悔意,看去反而似乎有幾分無賴相。
「你知道我心裡這會兒怎麼想的嗎?」
妻子瞪著他的雙眼眯了起來,表情和語調都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兒,彷彿在說一句台詞。這是中國和外國的電視連續劇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污染現象。它使不是演員的人們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規定情景」下,想象自己只不過是在演戲,並且說出類乎台詞的話語,企圖以此方式擺脫糟糕的局面。這種局面在人們的生活中是越來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員之狀的男人和女人也越來越多。
那時兩口子隔著豎起的大床湊近著的兩顆頭,如一對兒欲斗的鵪鶉。妻子那顆濃髮焗得蓬鬆而曲卷的頭,像一隻雌鵪鶉;而他那顆剛剛理過的頭髮稀少的頭,像一隻脫毛的雄鵪鶉。兩顆頭的態勢一觸即發,似乎立刻會將對方的眼睛啄了出來。
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幾分戲劇意味兒的話逗笑了。他說:「我知道你想和我大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實不會和我吵,因為你怕舌頭上再生出小瘤兒。」
他的表情和語調也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兒,他想逗妻子一笑,企圖減輕眼前糟糕的局面對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壓迫感。
妻子卻沒如他所願地笑。她的頭猛地向後仰去,與他的頭拉開了距離。同時她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支手臂高舉在豎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縮他的頭。遲了。不過妻子的手也並沒扇在他臉上,她扭住了他一隻耳朵,扭得他齜牙咧嘴,歪著臉踮起了腳跟……
她小聲然而威脅他說:「給我聽清楚了!我下班回來以後,要看到這個家又恢復了家的面貌,否則你可別怪我跟你翻臉!」
進入不了大屋也進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絹包紮了受傷的手,撇下家門裡外糟糕的局面,以及被囚隔在牆角的丈夫,勿匆地上班去了。
一個易拉罐兒滾下樓梯的錫鼓般的音晌聲,伴隨著妻子匆匆的腳步聲一直到樓下。
「這是誰呀?熱鬧勁兒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讓別人睡個回籠覺哇?!」
樓下傳上來某男人的譴責。鄰居們關係不惜,那男人的譴責很有分寸。王君生聽出了那男人的惱火,猜他大概非常想罵,又不好意思罵出口。
他像爬牆一樣從牆角爬到大床這邊來了,但爬過來了也還是進不了屋。正一籌莫展之際,樓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後了。
「哎呀,王大哥,你這是……要搬家么?……」
對方比他年輕十二歲,是商業局的一位處長,姓姚,而王君生是商業局下屬醬油廠的一小小分廠的副廠長。按級套的話,勉強算是副科級。他一向覺得對方對他的敬稱中,隱含著幾分輕蔑。他不喜歡對方,正如對方一向假裝和他親近。
他沒好氣地說:「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兒搬?只能在這兒畫生命的句號了!我是想把大床弄進我這小屋去!」
「原來如此。」對方朝樓下一招手,「你們上來!」
於是上來幾名棒小伙兒,印在他們工作服上的字告訴他,他們是搬家公司的。
對方說,「麻煩你們幫他把這大床弄進那小屋,完事兒我送條好煙謝你們!」
於是幾名棒小伙兒擠進他家門,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捲尺量他家小屋門的高度和寬度。
王君生連忙對躊躇滿志的姚處長說:「不必麻煩他們,不必麻煩他們……」
姚處長苦笑道:「別客氣。我買了一套傢具,正巧今天送來。你家堆在樓道的東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傢具能往上搬么?老實說,我已經陪著他們在樓外等半個多小時了。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急,人家上午還有兩處搬送任務吶!」
王君生的臉倏地紅了,一連聲說對不起。
棒小伙兒們中的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對他說:「拿鋸來!」
他一愣:「拿鋸幹什麼?」
「不把四個床腿兒全鋸掉,這床根本弄不進你這小屋去。」
「鋸床腿兒可不行!把床腿兒全鋸掉我妻子回來要生氣的!」
棒小伙兒們中的另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也不必四個床腿兒全鋸掉,我看鋸掉兩個就行了!」
他指的不是前後的兩個床腿兒,而是同一側的兩個床腿兒。王君生不禁地叫了起來:「那……那我這床不就成了滑梯了么?!」
棒小伙兒們看看他們的僱主,一個個都嘟噥——那就沒辦法了,愛莫能助了!
姚處長急了,振振有詞地說:「王大哥,你這麼樣兒就不大好了吧?我雇的人,我勞他們的駕幫你忙,我替你出一條好煙謝他們,你怎麼還難為起他們來了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這叫什麼話?依他們出的主意,我這床還能當床睡么?」
又有一個棒小伙兒說:「其實四條床腿兒都鋸掉也沒什麼不好,如今時興矮床。」
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來要生氣的!我不想惹她生氣!」
棒小伙兒們一時就都沉默了,都將目光望向姚處長。王君生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分明的,他們內心裡是全都將他視為一個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著了。
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並不怕老婆!」兩個棒小伙兒忍俊不禁地側轉身竊笑。
姚處長忙說:「王大哥你別發火兒!千萬別發火兒!咱們再冷靜想想,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嘛!」——他說著掏出煙,一一分給棒小伙兒們,並給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裡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那些棒小伙兒的氣,還有點兒生姚處長的氣——他媽的你怎麼偏偏這時候添亂!由於生氣,本不想接煙,但是一隻手卻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兩口煙,情緒鎮定了些。轉而一想,自己生別人的氣,是多麼的沒有來由。
他歉意地沖姚處長笑了笑。
姚處長也沖他笑了笑,表白地說:「不是我沒耐心,真的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著急……」
姚處長說完看了一眼手錶。
腕上戴著手錶的棒小伙兒們一也都受他的影響,低頭看起手錶來……
王君生終於義無反顧地說:「算了!我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諸位於脆幫我把它歸回大屋去吧!」
姚處長立刻將吸了半截的煙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下達了命令,「抬!」
於是棒小伙兒們都一齊扔掉了煙,齊心協力抬那大床。終於的,眾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將大床弄到了大屋門口。但是那大床也沒法兒歸回到大屋裡了,還是有兩條床腿兒礙事,正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姚處長卻狡猾地對棒小伙兒們說:「諸位,王大哥對這張床挺有感情的,別硬往屋裡弄了,弄掉哪條床腿兒王大哥該心疼了!我看讓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裡移吧。他能移出來,他就一定能移進去。咱們先幫王大哥把樓道的東西統統搬進來!……」
於是棒小伙兒們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轉眼就將堆在樓道和樓梯上的東西全搬進來了。樓道和樓梯上的障礙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裡卻被堆得幾乎沒有立錐之地了。
他們還替他將家門關上了。
聽到家門外沉重的腳步聲,他將家門開了一條縫朝外偷窺,見那些棒小伙兒們抬的是漆光閃耀的紅木傢具。他曾在傢具店見過那樣的一套傢具,標價兩萬多。他家在三層,姚處長家在五層。他家住一套兩居室,姚處長家住兩套兩居室,打通了一堵牆。去年春節他曾到過姚處長家一次。姚處長家裝修得很高檔,如五星級賓館,又具有咖啡廳的情調。那一次去姚處長家他的心理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寬敞而又裝修高檔的住房,擺上一套紅木傢具,主人呆在家裡的心情將會多好哇!這麼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來。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麼樣將那大床從大屋裡弄出來的。弄出來,是一套步驟;弄進去,必是另一套步驟。好比打算盤,加法和減法的口訣是不一樣的,那些棒小伙兒們預先根本不思考步驟,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門外了。要不,搬得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搬不回去呢?唉唉,現在的年輕人啊,無論什麼事情上,對別人是半點兒責任感都沒有了!
最終,他自己也不得不動鋸了。幸虧他學過木工,家裡還保留著一把鋸。鋸掛在陽台上,遭雨淋過,生了很厚的銹,湊合著還能使,往下鋸床腿兒時,他覺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處長說得不錯,他的確對這張大床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沒有這張大床,就沒有兒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這張大床上睡過兩千五六百個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裡了。而且,又推到原來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級台階似的。他坐、躺、站,反覆數次。覺得坐著彆扭,膝蓋必須聳著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兩隻腳伸向前邊去了。躺著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歲的腰板得使把子勁兒了……
剛接上電話線,修好電話機,單位來了一次電話,問他是不是忘了,廠里要由他主持「打假預備會」。他當然忘了。若沒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半個多小時就大功告成的事兒,不成想累了兩個多小時,白累,可他對廠里說沒忘。身為副廠長,不按時上班到廠,還把由自己主持的會給忘了,像話么?他撒謊說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來頭疼得厲害,不能去上班了,請轉告等他到廠開會的同志們,「打假預備會」改天再召開吧……
放下電話,發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媽的,什麼都假,連醬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倖免,要是某一天假貨比真貨還多,那打得過來么?
將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裡,將傢具重新都歸了位,趕緊的接著就拿起掃帚掃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條鋸掉的床腿兒時,碰見姚處長從樓上下來,夾著一條煙。
姚處長笑了,略帶挖苦意味兒地說:「王大哥,咱們樓上樓下住著,又是同一個系統的幹部,你也太跟我客氣點了吧?不就是鋸掉四個床腿嘛!為什麼就偏不讓人家替你鋸,偏自己鋸呢?」
他怔怔地望著姚處長,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姚處長從腋下抽出那條煙給他看,又說:「你看,我這人多實在,說了替你送人家一條煙,就真送。你偏不讓人家幫著鋸掉四條床腿兒,我這條煙不是替你送的有點兒虧么?」
他本想這麼頂一句:「用不著你替我送一條煙!」——可轉而一想,如果這麼說了,就得從自己家獻出條煙。姚處長拿在手裡的是一條「紅塔山」,自己家還沒一整條比「紅塔山」好的煙,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頂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卻又會顯得自己未免大小氣了。
於是話到唇邊強咽回去,改口說:「我算什麼幹部,才管百十來個做醬油的。還不是主管,是個副的!你今後甭用『幹部』這個詞兒抬舉我。」
他話一說完,轉身便進了家門。
只聽姚處長在門外嘟噥:「這話從何說起呢,這話從何說起呢……」
姚處長的尷尬,終於使他心裡的氣消了點兒。
家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由於床矮了牆皮剮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兒鏟起了一溜兒,魚缸漏了,魚全死了,大衣櫃的鏡子裂了……所以區別還是有些的。
妻子和兒子晚上在家門口遇著了,同時進了家門。
妻子小屋大屋來回看了一遍;將挎包在床上一拋,雙手朝腰裡一叉,瞪著他意欲發作。
兒子看看當爸的,看看當媽的,還沒從身上取下書包,就像樂隊指揮似的左右分開兩臂,及時制止道:「同志們同志們,這有什麼可驚有什麼可怕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對家變成了什麼樣子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裡的學習名次!告訴你們,我可臨近考試了!」
他趕緊表態:「兒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樣的。」
於是妻子叉在腰際的雙手垂下了……
吃晚飯時,他搭搭訕訕地對兒子說:「兒子,跟您商量個事兒……」
兒子一口飯合在嘴裡,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歡被拍馬屁的老闆看著一名企圖討好取悅的下屬。
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著他說:「你酸不酸呀?跟兒子說話還您您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趕緊又自嘲地笑著說:「幽默嘛,調解家庭氣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這樣中件事兒——你睡覺太不老實了,有好幾次夜裡差點兒一腳把你媽蹬下床,所以呢,你媽提出……」
妻子在飯桌下狠狠踩他腳,他趕緊糾正目已的話:「不,不是你媽提出,是爸爸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兒子含在嘴裡那口飯,還不往下咽。他看齣兒子臉紅了,同時也看出,兒子不是由於不好意思才臉紅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了,他早就開始覺得,在他們這個三口之家裡,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強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傷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愛護的,是兒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後的意思,最後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別的愛護,傷害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意思。兒子每升高一個學年,他就越發地感到。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在漸漸地發生倒錯似的。他常獨自暗想,到了兒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這位父親在兒子面前最像兒子的時候了!起初他還本能地驚異於這一種倒錯,後來慢慢習慣了。彷彿有一種強大的滲透力,決定著這一種倒錯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現象。他今天竟對兒子稱「您」,實在是由於那一種滲透力在潛意識中作祟。
他簡直近乎小心翼翼地又補充了一句:「行嗎兒子?你同意嗎兒子?」
兒子嘴裡那口飯終於緩緩咽下去了。
兒子喝了一口湯,順了順咽喉,然後眯起眼凝視著他反問:「爸,我在這個家裡是什麼地位?」
他和妻子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妻子的一口飯也頓時噎住。
他不知究竟應該怎麼回答兒子的話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