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活常常會發生意想不到的重複,昨天和今天,現實和夢境,有時你會發現峰迴路轉,景色相同。
從優優決定留在愛博醫院,盡心照顧凌信誠的那一天起,有種感覺便似曾相識。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一個晚上,她搬進了公安醫院的一間病房,帶著另外一種不同的心情,開始了對周月的悉心服侍。
儘管心情相異,感覺不同,但對凌信誠的服侍優優也同樣悉心,她每天很早就來到醫院,給信誠帶來可口的早餐。早餐每天都換花樣,豆漿油條、稀飯鹹菜、餛飩包子,還有麵包水果、乳酪和雞蛋,均按信誠前一天晚上的想法,—一採買準備,然後用保溫罐裝好,一直送到床前。雖然信誠是住在愛博醫院豪華講究的貴賓病房,但如果沒有優優,也不可能如此隨心所欲。
中午飯就由醫院的伙房按菜單派送,簡單湊合而已。醫院做的飯菜,原料品種不是不好,只是吃得時間一長,口味難保不膩。晚飯還是由優優親自送來,也是按照凌信誠的胃口,換樣安排。有時是讓保姆在家做好優優去取,有時優優按凌信誠的指點,直接去某家酒樓買了打包。在家做的東西均屬粥面小菜一類的家常便飯,在酒樓打包的則多是魚翅燕窩等等營養精品。凌信誠從小養尊處優,已經離不開那些細食。
因此照顧信誠與照顧周月,每天乾的既相類似,又不相同。如果說優優照顧周月是出於內心的愛慕,那麼她照顧信誠,則多半是為了贖過。
儘管,凌信誠已經原諒,已經不把家門不幸,算在她的頭上。但優優總是本能地認為,這場悲劇的發生,與自己的引狼人室,有著逃脫不掉的干係。
除了贖過,還有感激。優優早就感覺到了凌信誠對自己的特殊情意,以前就有些誠惶誠恐,現在更是受之有愧。凌信誠不善言辭,他傳情達意的方式,常常特別實惠。他聽到優優講過大姐的病狀和桔據,馬上表示他可以出錢,錢不是問題。但優優堅決不要,她甚至想到哪怕自己再去賣身,都不能再欠信誠的人情。她也沒有依大姐所託,為姐夫討份工作。儘管,她知道假如她向信誠開口,辦這種事對已經子承父業成為信誠公司頭號人物的凌信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為這事大姐還和優優吵了幾句,大姐說我的病治不治不要緊的,可你但凡有一點辦法,就應該拉你姐夫一把,你姐夫不是沒有本事,只是沒有機會。就算你是幫你大姐,就算你大姐從小到大,沒白養你,還不行嗎?
優優死不吭氣,她偷偷看看姐夫,姐夫只是低頭抽煙,也不吭氣。前一天姐夫無意中看到優優的錢包里有不少嶄新的票子,就提出向優優借用,但優優不給,姐夫為此已經一天沒理優優。那些錢是凌信誠交給優優給他買飯吃的,當然不能挪作他用。但在姐夫的眼裡,他們這麼缺錢,而優優錢包鼓鼓卻不肯挪出毫釐,實在不近情理。那些大老闆錢多得可以鋪路,從中挪出一百二百,他還會一張一張對著買來的飯菜去數?姐夫說你別那麼一本正經了,打死你我也不信!
優優知道,姐夫這陣有些恨她,恨她太不會利用自己的條件惠及家裡。因為從姐夫和大姐的言談中間不難聽出,他早在猜測優優和那位躺在醫院的富家子弟,有某種曖昧的關係。
優優的苦悶大概只對我一人談過。她說她欠了凌信誠一筆難以還清的債務,她不想繼續加大這筆欠債的數目。可大姐的病又確實需要趕快治療,姐夫工作的事也是她心中的一塊石頭,一想起大姐的焦急和姐夫的沉默,她心裡就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勸優優:你不妨找凌信誠先借一點,只要數額不多,並且以後還他,並不白用,不就行了。而給你姐夫找個力所能及的工作,更是不必顧慮太多。他為信試公司干多少工作,領多少工資,只要不受特殊照顧,談不上誰欠誰的。
可優優還是搖頭說道:還是讓我欠我大姐姐夫的吧,他們是我的親人,日久天長會原諒我的。我現在只想盡最大努力,照顧好信誠,我不願再向他索取什麼。
是的,優優確實在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良心和靈魂得到救贖。她每天早起晚睡,為凌信誠買飯送飯,白天還要去公司照常上班。雖然凌信誠從一開始就表示過她可以不去上班,但優優不願。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優優:凌信誠讓你幫他買飯送飯,你應該清楚他的本意何在。他並非真的缺人跑腿缺人伺候,信誠公司這麼多幹部職工,拍馬屁也還輪不到你來。他也並非要給你將功補過的機會,他原本就沒把父母死難歸罪於你。他是因為喜歡你,因為對你有特殊好感,你明白嗎?是那種特殊的好感。
優優低頭不語。我知道,我話里的意思她全都明白。
但她說:我不想別的,我只想照顧好信誠,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也就行了。
這事優優儘管避而不談,其實周圍早已眾所周知。優優每天去財務部上班,同事們的態度已明顯不同,從財務總監往下,人人對她熱情有加。不光她所在的財務部,連公司的辦公室、銷售部、生產部、質檢部,甚至,連公司的總經理副總經理們,有需要凌信誠點頭認可或簽宇蓋章的事,也都找她幫忙轉達。一時間優優在公司里的地位,變得眾目所矚,非常特殊。
誰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優優心裡能不清楚?
那時我不知道優優內心是怎麼想的,不知道她對凌信誠的那個「好感」是否願意領受。凌信誠托我轉達的意思,我已妥為轉達,雖然未涉求愛二字,但戀愛之意已非常明了,從榮華富貴的世俗角度,優優似無拒絕的理由。我那時估計優優除了背負贖過之心以外,可能還對凌信誠病弱的身體,有所顧忌。凌信誠因為疾病,可能已無法再過兩性生活,無法再生孩子。嫁給這樣的人必須隨時準備守寡和絕後,並且要長期忍受性愛的寂寞。
另外,可能,我分析,優優是否還在想著那個周月?
後來,很久以後,事實證明我雖然沒有完全猜對,但我的猜測也並未全錯。
因為當時我並不知道在優優被公安釋放不久,有一天上午,她在辦公室里接到一個神秘電話,然後就立即請假匆匆走了。據第一個接起這個電話的張會計向同屋的李會計掩耳嘀咕——來電話的是個「聲音好沉」的男人。由於那時優優和信誠的關係已在公司傳開,所以部里對優優的管理變得極為寬鬆,請假不問原由,一律照準不誤。而張會計和李會計之間的小聲嘀咕,以及彼此的會心一笑,也只能以不宜察覺的動作進行。
那確實是個男人的電話,但與張李會計想象的完全不同。電話來自主辦凌家殺人搶劫一案的公安分局,說有點事情還未了結,需要優優過去一趟。
優優就去了,心裡有些發慌,因為那人在電話里嚴肅地囑咐,讓優優出來時不要聲張,最多對單位里的人說有點私事出去一趟,去哪兒則千萬不要明講。
對方的口氣很急,要求優優動作快點。優優請了假匆匆出門,打了一輛計程車急急趕去。信試給她買飯的錢她都記了明細賬目,其中包括一些計程車費。這大概是優優第一次將信誠的錢挪為己用,一時也顧不得內心歉意。她趕到分局找到了給她打電話的那個警察。那個警察是分局的一位刑警隊長,以前一直主審她的案子,時間過去並不太久,她還叫得出他的姓氏。
「吳叔叔,您找我?」
吳隊長年紀已經不小,優優叫他一聲叔叔並不吃虧。她被人領進屋時這位「吳叔叔」正忙著和兩個外單位的警察說話,見優優進來便即時中斷話題。
「啊,丁優,你來啦。」
那兩位和他說話的警察也回過頭來,吳隊長便向他們做了介紹:「她就是丁優。」然後轉臉又對優優說道:「今天找你來,是有點事兒,具體什麼事由這兩位同志跟你說,來,你過來坐吧。」
吳隊長招呼優優過來落座,可優優那一刻就像一根釘子釘在了地上,一動都動不了啦。因為她看到迎面注視著她的不是別人,竟是僅僅能在夢中出現的周月!
這是優優第一次見到身穿警察制服的周月,深藍色的制服把周月的身材塑造得格外挺拔,鑲著銀邊的大蓋帽把他的臉龐對比得更加瘦削,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依然那麼透亮。那雙透亮的眼睛只在優優臉上平平淡淡地停了一瞬,隨即便向一邊漠然移開。
優優的眼淚突然破眶而出,她的呼吸與心跳也隨之急促,既為和周月的意外重逢,又為周月的無動於衷。周月顯然沒有認出優優,公安醫院的那段經歷,顯然並沒在他大腦中留下太多痕迹。
吳隊長以為優優是被這場面和剛才他的什麼話給嚇住了。皺眉問道:「怎麼啦丁優,今天沒有什麼大事,呆會兒談完了就讓你回去,你過來坐吧。」
他再次示意優優坐到桌前,讓她坐在兩位外來警察的對面,然後笑問:「是不是上次在這裡把你關怕了?你放心,今天肯定讓你回家。」
吳隊長一邊說,一邊在優優和那兩位警察中間打橫坐下。談話隨即開始,開場白仍然由他來說。
「丁優,上次你這個案子呢,李文海、王德江我們已經報到檢察院去了,估計檢察院很快就要向法院起訴了。你的事呢,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啊……」
吳隊長開口說話的時候,優優眼睛一直看著周月,弄得周月不免有些奇怪,目光先是躲了兩次,然後也反過來看她。他大概這時才隱隱覺得,這女孩似乎在哪兒見過。
優優被周月用力一看,看得倉促低下頭去。她低了頭的同時卻抬高了聲音,向那位吳隊長表示了自己的抗辯。
「我不是已經沒事了么,我不是早就出去了么……」
「放你出去是因為看你年輕,我們不想影響你以後的前程。我們要處理你一下,哪怕是判你個行政處罰,對你來說總不是個光彩事吧,啊?」
優優仍然用強硬的腔調錶示不服:「人又不是我殺的,為什麼要處理我呢。既然你們已經把我放了,就說明沒有我的責任。」
吳隊長對優優的頂撞顯然感到意外,而且當著兩位兄弟單位的同事,似也關乎面子,於是他也非常不給面子地換用了訓斥的口吻,用更加強硬的聲音壓住優優:「我說人是你殺的嗎?我要說你殺人還能讓你這麼輕輕鬆鬆坐在這裡嗎?我問你,李文海殺人你在不在場?你看見沒看見?嗯!
除了倔犟地沖吳隊長瞪眼,優優一時悶了聲音。似乎連她對面的周月,對他們之間突起的衝突,都有幾分意外。優優甚至看見,連窗外站著聊天的幾個分局民警,聽見吳隊長發火的聲音,也都停下聊天透過窗戶,向屋裡張望了一眼。
吳隊長顯然認為打擊優優氣焰的聲調已見成效,遂把音量逐漸放緩:「你看見他們殺人你向公安機關報告了嗎,啊?你為什麼不報告?」
優優又回了一句:「後來我不是都告訴你們了么,後來我不是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們了么。」
「後來?後來是什麼時候了?你是我們抓住你以後,審你的時候你才說的。從案發到你被抓中間經過了六個多小時,這六個多小時你幹嗎去了?你報案了嗎?我們定你個包庇罪,定你個知情不舉,你覺得委屈嗎?」
優優回答不出了。
吳隊長帶著勝利者的寬容,繼續將語音放緩:「再說,抓你的時候你把我們的民警打傷了你知道不知道?判你個襲警,或者判你個拒捕,行不行?」見優優理屈辭窮地把頭擺向一邊,他又發力乘勝追擊:「我還真看不出來你還學過兩下拳擊呢,你是在哪兒學的拳擊,嗯?」
優優悄悄側目,想看一眼周月的反應,但吳隊長的話音又響了起來,而且他又開始說到了正題。
「今天叫你來,不是要跟你算這些舊賬的。這些賬怎麼算,要不要對你進行處理,甚至處罰,那也要以後再看,看你以後的表現,你知道嗎。」
優優正了臉,目光疑問:表現?
吳隊長當然看得出那目光中流露的不服,但也並不戀戰,佯裝不見地把話題繼續下去:「今天他們二位要找你談件事情,需要你做什麼希望你能配合。配合就是表現,聽見了嗎?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方科長,這位是……哎,他叫什麼來著?」
吳隊長看來對周月不熟,他把探問的目光投向那位姓方的科長,誰也沒料到優優會搶在方科長前面,自然順嘴地把名字道出:「他叫周月。」
連周月在內,三個警察全都愣了。周月很快介面問道:「你是不是公安醫院的護理員啊?我好像見過你,你是不是陪我去過武警的拳擊館?」
優優的眼淚又快出來了,但她堅強地忍回去,她帶著晴朗的笑容回答道:「對呀,是我和洪教練商量的,是拳擊讓你恢復記憶的。」
「拳擊?是嗎?」周月也笑了一下,卻笑得不太自然。
因為這確實不是笑談往事的場合,所以周月的笑容在臉上只逗留了片刻,收束以後他略顯嚴肅:「對,洪教練跟我說過。」
吳隊長見他們原來認識,便用調侃的語氣鬆弛氣氛:「咳,我說她怎麼會打拳呢,是不是看你打過一次拳啊,啊?要不我說丁優就是聰明呢,看了一次就差點把我們小張打成小腸串氣啦,實在厲害!」
沒等周月回答,丁優再次接話:「我從小就看他打拳,我從十四歲開始,就看他打拳。」
優優的語調靜如止水,目光凝固在周月臉上,也不見一絲波瀾,但她的胸口心尖,卻盪過如歌如泣的旋律,將情竇初萌的雨中黃昏,記憶永存的清晨飛瀑,獨自傾訴的燈下之夜,和拳擊館中此起彼伏的擊打與吶喊,以及公安醫院的陽光青草,武警體工隊門前的金輝夕照,似夢似真,一一復現……除了自己寸心可感,還有誰能相信,這並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沒人!
周月的目光同樣平靜,不同的是他的平靜並未潛藏任何激動,以至於在優優眼中,這種平靜不免有些冷酷無情……
他說:「哦,我聽洪教練說過,你也是從仙泉來的……」
那位一直沒有說話的方科長突然不再沉默:「好啊,既然你們是老鄉,那這事你就更應該幫忙。那咱們說正事吧。老吳,我先說說?」
吳隊長點頭示意:「你說。」
王科長於是面向優優,嚴肅地開口,他先問:「你現在在信誠葯業公司的財務部工作,對嗎?」
優優點頭。
王科長突然單刀直入:「信誠葯業公司有一本秘密賬簿,你是不是知道?」
優優怦然心跳,不知何以為答,怔怔地語遲半晌,她才拖拖地緩聲答道:「不知道,我沒有見過。」
「你沒見過,聽說過嗎?」
優優想說沒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口,她只好垂下眼睛,含糊不清地,搖了搖頭。
王科長和周月對視一眼,繼續循循善誘:「據我們了解,信誠公司多年來在藥品經營和銷售的過程當中,向全國各地多家醫療機構、管理機構,大肆行賄,有相當一部分醫院的負責人,甚至是國家工作人員,接受了他們的賄賂。我們根據群眾舉報,受人民檢察院的委託,立案調查,希望你能積極配合。」
優優獃獃地問道:「你們讓我配合什麼?」
王科長說:「受賄人的全部名單,都記錄在一份秘密的小賬薄上,那上面有人名,還有具體的金額。現在,我們希望你能幫我們拿到這本賬簿。」
優優的大腦從未有過這樣的慌亂無措,她最先想到的該是把她帶進信誠公司的那個姜帆,他把優優安插到信誠公司也是為了得到那本賬簿。現在,同樣的任務再次出現,不同的只是換了買主,指使者不再是一個鬼鬼祟祟的陰謀家,而是正大光明的公安局,而且,是她可以為之獻身的周月!
優優哪能想到,周月還能在她的生活中突然出現,而且出現得如此奇異偶然,他竟然主動找上門來當面求助於她,這是她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機會,是求也求不來的快樂。惟一可惜的是,這一天來得太晚。
可惜的是,她已經沒法再干這事。
惋惜的心情讓她不由自主沉默少頃。但她很快就鄭重其事地表明態度,她對警察們說道,當然也是對周月說道:「對不起我做不了這個事情,我只是信誠公司一個普普通通的見習會計,人微言輕,我拿不到你們要的那本秘密賬簿。」
三個警察都直直地看她,誰都聽出這不是畏難而是拒絕。是未經猶豫,毫無餘地的,斷然拒絕。
王科長似乎還想嘗試說服:「丁優,你從小到大,生過病嗎,你上過醫院嗎,你買過葯嗎,你知道你買葯花的錢有多少是……」
但優優打斷了他:「我知道我買葯的錢都被某些人貪了。但我知道了我也拿不到那本賬簿……」
一直旁聽的吳隊長終於被優優不合作的態度再次激怒,他冷冷地插話進來截住優優:「丁優,你今天這個態度,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沒事了,是不是覺得我們拿你沒辦法了,啊?」
優優這回並不示弱,雙手往吳隊長面前一伸,露出了壓抑已久的強悍本色:「那你把我抓起來好了!有本事你今天別讓我回家!」
吳隊長被她猝不及防地這樣一將,一腔義正辭嚴霎時化作滿臉陰騖。王科長和周月也彼此面面相覷,臉上呈現的不知是無奈還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