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共剪西窗燭
無論有怎樣的出身,怎樣的境遇,有哪個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時,共剪西窗燭。
可也僅僅是奢望罷了。
楔子
吟晴推開窗子,外頭正落著雨,夜風卷著寒氣灌進來,斜倚在榻上做刺繡的弄雪不由埋怨一句,你看你,看那勞神子的書都看痴了,大半夜的倒去開窗,當心涼透了。
吟晴望著窗外,也不回答,倒似是真有些痴了,幽幽念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弄雪怔住片刻,嗤了一聲,道,紅姨讓你讀些書哄別人去,你可倒把自己給哄住了。
吟晴眼中的哀傷一閃而過,回頭笑著罵道,你這利嘴的丫頭,人家讓你綉鴛鴦,你怎麼不綉只鸚鵡送過去?好像就你沒長凡心似的。
昏黃燭火中,弄雪忍不住也望一眼窗外那空山夜雨的難遇之景。此時雖是下雨,星月卻清晰。雨聲簌簌中,只見一道燦燦銀河懸在半空。
無論有怎樣的出身,怎樣的境遇,有哪個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時,共剪西窗燭。
可也僅僅是奢望罷了。
一.{錢塘}
八月金秋,秋高氣爽。此時已是入夜,小鎮上一片靜寂,一輪明月高高懸於群山中間,銀輝滿地。
錢悅客棧的燙金招牌旁懸著兩盞大燈籠,離老遠也看得到。
蕭鳳南獨自坐在堂上喝酒,對月吟風,自斟自酌,自己也覺得愜意。
小二在一旁侯著,本來早已到了打烊的時辰,可是總沒有人跟銀子過不去。這位客官打賞豐厚,多服侍些也是應該的。
此時前堂忽然傳來女子的聲音,柔聲軟語,卻有種說不清的冷意在那聲音里。「我要住店,天字一號房。」
掌柜搖搖頭,道,「姑娘,現在正值錢塘觀潮的奇景,別說是天字型大小房,小店連普通房間都一間不剩了。」
女子輕嘆一聲,只得坐到桌前,說,「來壺酒,再要一尾清蒸鱸魚,一盅肉沫豆腐,一碟炒松子。」
點的這幾道菜竟跟蕭鳳南桌上的一模一樣。他忍不住抬頭望過去,只見那女子一襲青衣,乍一看只覺面容姣好,細看之下,卻又發覺她眉間似是有種清冷靈秀之氣,似有如玉光澤緩緩流轉。
蕭鳳南是京城出名的少年才俊,出身名門,風流倜儻,再美的女子也見過。可是如今,一時竟移不開目光。深夜偶遇獨身的美貌女子,也算一場好時好景的艷遇,蕭鳳南此時飲了酒,素來就放蕩不羈,此時便笑著朝她走去,道,「姑娘是來看海潮的么?天字一號房景色絕佳,可惜已被鄙人訂下了。若是不嫌棄,倒不妨到我那留宿一晚。」
此時深夜,蕭鳳南一襲白色錦衣,美目金冠,一幅偏偏濁世佳公子的模樣。那女子雖不算國色天香,卻也自有一番韻味在裡面。夥計們不由促狹一笑,也覺此二人不要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才好。
女子想了想,道,「那就勞煩公子了。」
蕭鳳南心中也不由有些自得。因為素來就沒有女人能拒絕他的邀請。
進了房間,女子解下披風,露出一身素淡的衣裙,鬢有些斜了,幾縷青絲垂在臉頰。蕭鳳南忍不住伸出手,想為她把碎發拂到耳後去。她卻像只防備的兔子,後退一步,輕巧而迅速地避過了。蕭鳳南的手停在半空,不由有些訕訕的。
「我住長凳就可以了,多謝公子的美意。」她抬起頭,不卑不吭地說,神色有些戒備。
蕭鳳南不由索然,心想你肯跟我回房間,含意就再明顯不過了,如今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可他也一向不喜歡勉強,倒頭便睡下了。
午夜風涼,空氣里忽然傳來一陣輕薄涼意,以及窸窸窣窣悄然開門的聲音。
蕭鳳南朦朧之間睜開眼,只見女子推門進來,一襲素淡青衣,肩膀上罩著銀色月光,身上夾帶著野花與夜露的清香,腳步輕盈,頭上的環佩發出輕巧的叮鈴聲。
傳說巫山神女夢中會襄王,眼前所見的她,是不是只是春夢一場?蕭鳳南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腕。
女子本沒有發覺他醒了,驚訝之下已經被他一把攬在懷裡。蕭鳳南低頭深嗅一下女子發間的香氣,只覺那纖細腰身不盈一握,不由抱得她更緊。
女子也不掙扎,只是滿目哀傷地回過頭來,白皙的臉頰上,竟是滿目淚水。蕭鳳南正欲吻向她的唇,卻只見銀白月光下,她清秀的臉上掛著數到淚痕,烏黑的眸子幽幽地看著他,似是含著無法言說的哀怨。
四目相對,蕭鳳南的心忽然重重一震。那是不同於慾望的一種衝動,像是憐惜,又像歉疚,憑空就心生一種保護她的慾望。
女子趁機輕輕掙開他的手。蕭鳳南不由有些窘,正色坐起身,說,「方才冒犯姑娘……對不住了。」一邊隨手遞過一方隨身的錦帕。
世家公子,最講究細節,那錦帕四周密密匝匝地鑲著金線,上頭綉著鳳凰于飛圖樣,角落裡題著潦草飄逸的一個「蕭」字。
女子接過來,輕輕按了按眼角,說,「我並不是因為公子而落淚。只是午夜錢塘,潮水依舊,忽然覺得物是人非,思念一個故人罷了。」
「他……不在了么?」蕭鳳南心頭微微有些酸,只覺能讓個這樣的女子如此挂念,能讓這清秀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上露出如此哀傷的神色,即使是死了,也不枉此生了吧。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緩緩伏到榻上,動作輕盈地靠到蕭鳳南懷裡。嬌小的身軀微微有些涼,他伸手回抱住她,只覺這種惹人憐惜的軟玉溫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一時只想這麼抱著她,彷彿捧著突如其來的至寶。
二.{綉娘}
京城的春天總是喧囂。
紅香坊依舊歌舞昇平,暗地裡卻涌著一抹陰霾。鴇母紅姨忙不迭地招呼著各種各樣前來尋歡作樂的男子,一回頭,只見幾個侍衛模樣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紅姨面上一僵,一邊將他們引致內堂,臉色卻越來越白。
「你該知道是誰派我來的。」領頭的把一塊令牌扣在桌上,正色坐在桌前,道,「緋玉珊瑚到底哪去了?」
紅姨強自鎮定,說,「丞相的東西老婦不敢私吞,紅香坊藏寶之地一向隱秘,想必是自己人做的,還望官爺寬容,多給些時間調查,過些時日定會完璧歸趙。」
那人冷哼一聲,道,「可見丟寶物的不只我們一家,現在該怎麼辦,可不是你能做主的了。」說著手一揮,幾把刀立時架在紅姨脖子上。
紅姨面色煞白,饒是見慣大場面的,一時竟想不出對策來。眼看就要被人押走,屏風后的珠簾卻被一雙秀手掠起,一個嬌柔中略顯清冷的女聲響起,道,「官爺且慢。外頭人多眼雜的,若是讓人把曹丞相的大名和這煙花地連在一起,恐怕可不好。」
珠簾發出窸窣的聲響,女子一襲青衣,眉目清秀,一雙明眸里似有如玉光澤。
那侍衛剛要開口,卻又被她柔聲打斷,「達官貴人們將連城財寶藏於這紅香坊,為的就是不讓人知道。據我所知,那緋玉珊瑚可是南海進獻給皇上的貢品,被丞相私留下來,寄存在這紅香坊……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紅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躲到女子身後,驚魂未定地叫了一聲,「吟晴……」
京城裡的達官貴人,不少都將家裡見不得光的寶物寄存在紅香坊,這樣不僅掩人耳目,而且一旦被抄家,存在這兒的東西也夠他們的子孫吃一輩子的。紅香坊每日人來人往,偏偏卻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樁生意經營了也有數十年,信譽一向不錯。
可是最近,卻接連發生幾樁寶物被竊事件。曹丞相也不知是從哪裡得到的風聲,第二天就派人來查貨,紅姨一籌莫展,隱約覺得有人在暗地裡謀划著什麼,卻又毫無頭緒。她老了,也不再是當年叱詫風雲的媚紅香。
女子容顏再美,又敵得過幾個十年?縱使當年傾國傾城,也終有一天會老去,到時便一文不值。這一點,吟晴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只做綉娘,為她人做嫁衣裳,縴手不惹紅塵。
「如今,就算一把火燒了這紅香坊也於事無補。還請官爺通融幾天,三日之後,吟晴定會給丞相一個交待。」說著,她從袖口裡抽出一方錦帕,上頭綉著鳳凰于飛圖樣,落款寫著一個
「蕭」字。吟晴淺笑,道,「就當賣個人情給我。」
領頭的侍衛認得這是曹府未來姑爺蕭鳳南的貼身之物,他花名在外,也不知與這女子是什麼關係。曹丞相只得一個女兒,日後當家的也必是蕭鳳南。想到這裡,他朝弄雪拱拱手便帶人走了。
屋子裡一下寬敞下來。只有紅燭燃燒發出嘶嘶的聲音。
紅姨剛要說話,卻被吟晴用手勢阻止。揚聲笑道,「梁上君子蕭鳳南,今晚可不打算下來了么?」
片刻之後,只見兩個人影翻然躍下。蕭鳳南一襲玄色錦衣,笑道,「吟晴姑娘,別來無恙。從前總用冰雪聰明來形容女子,如今才知,配得上此詞的,非你莫屬。」
他與同僚沈鵬藏在樑上,連那群相府侍衛都未發覺,竟卻瞞不過她的眼睛。
吟晴淺笑,托起頸上的寶石項墜,說,「若不是它光滑如鏡,小女也是看不到公子您的。」
蕭鳳南看著她巧笑嫣然的樣子,沒有再說話。
忽然想起以前不知道從哪個女伴那聽來的一句話——
一見鍾情,再見相思,三見銷魂。
錢塘別後,她此時正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方知相思是何滋味。
三.{俠盜}
其實錢塘一別之後,蕭鳳南也並非無時無刻都在想她。只是偶爾總容易會被觸動,一方錦帕,一陣馨香,他總是會念及她。
還記得與她重逢之前的晌午。
京城裡陽光充沛,大地上彷彿都籠著一層熱氣。蕭鳳南斜斜靠著門口坐著,本欲從懷裡掏文書出來,無意就扯出一方錦帕,神色不由一怔。
捕頭沈鵬看見了,不由打趣道,蕭大公子處處留情,這帕子上又沾了哪家姑娘的香氣,讓你神魂顛倒似的?當心曹丞相的千金知道了可不饒你!
眾人都知蕭鳳南出身名門。父親遠在西北,是赫赫有名的撫遠大將軍,母親更是出身高貴,乃是太上皇的長公主,也就是現皇帝的親姑姑。可他卻放著錦繡前程不要,偏偏喜歡到六扇門當個小小的捕快。
蕭鳳南握著帕子,不由想起那個夜晚,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錢塘,有個女子曾經帶著野花和夜露的芬芳踏月而來,恍惚都是夢境。
那個夜晚什麼都未曾發生。他抱著她入眠,卻是睡得最香甜的一個夜晚。清晨醒來,屋裡已經沒來她的蹤影,只有一方絳紫帕子端端正正鋪在桌上,在四合如意紋圖樣的背後,綉了幾行娟秀的字——
「感君一顧,青線留名。」
綉字所用的是青色的線,似是臨時從她青衣上撕下來的。角落裡有她的名字,龍飛鳳舞的兩個字,吟晴。
蕭鳳南一向風流倜儻,他不是會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茶飯不思的男子。吟晴,吟晴……只是每一次輕念她的名字,都還覺得唇齒留香。或許只是因為她特別吧,沒得到的總是好的。蕭鳳南自嘲地笑笑,回手又把那帕子塞回懷裡。
「今兒晚上,跟我去趟紅香坊吧,你最適合不過了。」捕頭沈鵬一邊翻著卷宗,一邊對蕭鳳南說,神色里多了一絲凝重。
蕭鳳南一怔。他雖風流慣了,可是自打從錢塘回來,他與曹府千金曹吟月的親事也傳遍了整個京城,他從此便不再流連風雪場。也算是給足了曹家面子。
「那裡的老鴇媚紅香過去可是個人物,手下的女子也個個才色殊絕,你就不想去看看么?」見他沉吟不語,沈鵬笑道。
蕭鳳南只是搖頭。從錢塘回來以後,對那綺紅疊翠卻是真的沒了興緻。
「這宗案子,可是跟曹府有幾分關係。你若不願插手,我也不逼你。」沈鵬忽然正色起來,意味深長的說。
蕭鳳南於是便來了。也親耳證實了此事的確與曹府有關。可是他真正在乎的,卻是與吟晴的重逢。可是如今眼前這個老成持重的女子,與當日踏月而來的夜露菊香,則又是兩樣了。
紅香坊內堂,吟晴請他二人坐下,從紅姨妝台里拿出一片花箋,上頭寫著——
「香坊寶物,數不勝數,借之一二,以慰勞苦。」
蕭鳳南苦笑,道,「看這押韻的短詩,就知是誰寫的了。」
京城裡有名的俠盜烏君嘯,每次登門之前必寄花箋,看似風雅實則挑釁,確實惱人。
沈鵬一笑,目光往下,果見落款寫著一個「君」字。
吟晴輕嘆,道,「這人有俠盜之名,自是瞧不起這煙花之地。……況且賣笑著實低賤,也怪不得人家看低了我們。」
這話說的通透又心酸,月光淺淺輝映在她清秀的臉上。蕭鳳南和沈鵬也不禁默然。
吟晴望向沈鵬,又望向蕭鳳南,說,「我知二位是六扇門的捕快。如今只求二位能幫紅香坊找到烏君嘯,討回緋玉珊瑚和諸多寶物,就算是拿錢財來換,我們也甘願了。」
整整三日,蕭鳳南與沈鵬不眠不休,一直在查探俠盜烏君嘯的下落。說不清此番賣力,究竟是為了職責,還是為了那個月下哀傷的女子。可是烏君嘯行蹤詭秘,至今仍然毫無頭緒。反倒讓他們偶然查出,原來那將緋玉珊瑚寄存在紅香坊的人不是曹丞相本人,而是丞相夫人徐氏,也就是蕭鳳南的未婚妻曹吟月的生母。
聽聞這徐氏原是曹丞相的二房小妾,後來正室病逝,才做了正,掌攬曹家大權。如今她將寶物私下藏起,說不定是背著曹丞相的。蕭鳳南只覺頭疼,曹家如此見不得光的事,日後做了親家,煩惱怕是會更多。
轉眼三日之期已到。蕭鳳南懷著歉疚去見吟晴。
她看他一眼,只是一眼,便已明白他此番前來並無收穫。笑著招呼他坐下,一句話也不提烏君嘯的事。倒一杯上好的女兒紅,道,「錢塘偶遇,原未想過有一日能重逢。你我也算有緣吧。」
見她如此,蕭鳳南心中更是歉疚,伸手去接她的杯,無意間碰觸那雙白皙柔荑,心中不由一盪。
吟晴不落痕迹地抽回雙手,飲一口酒,道,「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紅姨明日會派紅香坊最美的琴伎去取悅丞相。可是弄雪……」吟晴自顧自搖頭,說,「我斷不會讓她受苦。」
蕭鳳南忍不住伸手將她抱在懷裡,剛要說什麼,卻被她用唇封住。
綿長柔軟的一個吻,蕭鳳南驚訝之下,只見吟晴閉上眼睛的樣子,纖長睫毛翩躚似蝶。
吟晴輕輕脫開他的懷抱,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
四.{琴伎}
這日丞相府賓客盈門,是曹丞相寶貝女兒曹吟月的生辰。
京城的達官貴人都來逢迎,紅香坊的老闆媚紅香更是奉上最出色的琴伎——吟晴。女人如寶,一個才藝雙全的琴伎價值堪比黃金。如此厚禮,外人自是不明其中糾結。
蕭鳳南坐在賓客中間,沉吟不語,眼看她捧著琵琶,一襲鑲玉珠花金縷衣,頸上寶石項墜透亮如小鏡,臉上紅妝嬌艷,在堂內通臂巨燭的照耀下更顯妖艷。
歌舞昇平中,她唇紅如花,一笑傾城。琵琶聲中的哀怨,卻讓人斷腸。
曹丞相望著她頸上的寶石項墜,神色竟凝重起來,半晌沉吟不語。
酒過三巡,有輕薄公子上前搭訕,吟晴只是笑,也不躲閃,眼看那人就要掠下她的鏤金披肩,蕭鳳南終於忍無可忍。霍一下站起身來,越過眾人走上前,一把拉起吟晴的手,揚長而去。面上帶著一種凜然,似是終於下定某種決心。
曹吟月本是大家閨秀,此時陡然遇到此等變故,不只是傷心,面上也難以下台,哭著掩面跑進內堂。吟晴在蕭鳳南的牽引下回頭一望,只見曹丞相眼中有疑惑和無奈,而曹吟月的眼裡便只有淚水。
她的唇角微微揚起,在這凄迷夜色中,如暗花妖嬈。
那一夜,蕭鳳南帶她去城外的宅子里,四面環山。他說,吟晴,家裡一定容不得我這樣放肆。可是我為了你,寧願拋棄一切。說到這裡,他忽然孩子似的笑了,道,以後,你可願意跟個小捕快受苦么?
吟晴眼眶一酸,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悲是喜。只見月光下他的眉宇清晰俊朗,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面頰。指尖繚繞著一抹淡淡的甜,侵到蕭鳳南鼻息里,讓他想起錢塘客棧那個女子,踏月而來,身上帶著夜露和野花的清香。
蕭鳳南忍不住輕輕吻上去,從嘴唇慢慢下滑,吻過白皙的頸,喘息著脫去她的金色披肩。卻忽然看見那白皙肩膀上赫然刺著一隻蝴蝶,振翅欲飛,在燭光下栩栩如生。
芙蓉帳緩緩降下,掩住帳子里旖旎的一輪春色。
世人總說神仙眷侶。蕭鳳南始知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空山新雨後,他能牽著她的手漫步在濕潤的樹林里,浸了水的樹葉發出沉悶的聲音,她的笑聲卻爽朗,陣陣似銀鈴。待到入夜,又下起雨來,他在小屋裡抱著她,聽雨聲簌簌,世界如此安逸。
吟晴卻忽然觸動了久遠的回憶。她走到案旁看著燭火,那燭芯該剪了。她怔住片刻,伸手去剪那燈芯,他的大手忽然環上來,下巴枕著她的肩,共剪那紅燭。
她的眼眶忽然酸楚起來,她想起許多許多年以前,曾經有人在空山夜雨時念李商隱的詩句。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可是如今她真的得到了,為何心卻這般難過?
蕭鳳南似是心有靈犀般,輕吻她的發,悠悠說道,「能與你共剪一次西窗燭,也真不枉此生了。」
吟晴忽然落下淚來。
幾日之後,曹丞相派人找到蕭鳳南,面上卻並無他所預期的那種惱怒。曹丞相沉默了很久很久,開口問的,卻是吟晴。
「她肩膀上,可有一隻蝴蝶紋身?」這個在朝廷里叱詫風雲的丞相,如今眼中有濃濃的愧疚。
蕭鳳南一怔,心中一瞬閃過數個念頭,卻還是點了點頭。
曹丞相臉上呈現滄桑的神色,頓了頓,又絮絮問了一些關於吟晴身世的問題。蕭鳳南也曾聽吟晴提過一些過去的事,便一一照實答了。
「吟晴……是我對不住她們母女。」曹丞相嘆道,眼中竟掛了一層霧。然後便在蕭鳳南驚訝的眼神下,道出了一段陳年舊事。
那時他官運還不如現在亨通,在邊疆做了三年文官。邊陲枯寂,總要有人陪伴,在當地結識了一個女子,便是曹吟月的娘。三年之後被調回京城,便將那徐氏納了做妾。他的正妻是大家閨秀,寬容大度亦賢良淑德,處處以和為貴。徐氏雖然為人潑辣,卻也不敢造次。
後來,正室懷了孩子,他自是欣喜,卻忽然奉皇命出使西域,臨時要離開一個月。臨走時候他正讀莊子,便嬉笑著對妻子說,庄生曉夢迷蝴蝶,若是女兒,就在她肩上紋只蝴蝶吧。
其實哪是只因一本莊子。是算命的告訴他,這樣做可助他官運亨通。妻子笑著答應了,說,如今曹家族譜排到『吟』字輩,如果生她那天趕上晴天,我就叫她吟晴吧。
可是未曾想,他卻再也無法得知那日究竟是晴是雨。
當曹丞相從西域回來,徐氏說妻子難產死了,孩子也未能生下來。他便覺得事情蹊蹺,可是當時徐氏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再追究下去也於事無補,於是也只得作罷。
可是那日的吟晴,不但容貌與他妻子如出一轍,頸上戴著這個寶石項墜也分明是當年她的陪嫁之物。
曹丞相長嘆一聲,道,紅香坊是什麼地方,這麼多年真不知她受了多少苦。
蕭鳳南心頭忽然有個模糊的念頭閃過,卻又無從捕捉,最後終究被憐惜掩蓋。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吟晴,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五.{弄雪}
短短一個月,丞相府發生很大的變化。
不但認回了失蹤多年的長女曹吟晴,婚約也跟著改了。因為當初,所有人都只道曹家只有一個女兒,所以訂下婚約時並未說是長女還是幼女。蕭鳳南與吟晴兩情相悅,丞相自是樂意成全。
只是曹吟月不依,甚至以死相逼。她對蕭鳳南用情已深,如今不但失去丈夫,連獨女的至尊地位也失去了,她怎能不恨?
可是吟晴比她高明的多。她在曹丞相面前掩面哭泣,說她想成全妹妹,可是又不能離開蕭鳳南,所以她願意做小。
曹丞相本就覺得虧欠她許多,再加上蕭鳳南執意只要吟晴,自是把臉一拉,說什麼也站在吟晴這邊。轉眼,整個相府都知道大小姐得寵,下人們的臉色也就跟著變了。
漸漸的,徐氏私自在紅香坊藏寶的事情被相爺知道,這對母女更是地位堪虞。
那日,沈鵬喝了許多的酒,他說蕭鳳南你好福氣,能娶到那麼好的一個老婆。說著仰天長笑數聲,道,都說金銀財寶就能換來女子的心。可是有的人的心,就算搭上性命,也是換不來的。
蕭鳳南只是飲盡手中的酒,沒有答話。
其實倘若一切都沒有變故,或許也能有一出完滿的結局。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都讓蕭鳳南疲憊。
紅香坊忽然失火。那夜的大火照亮了京城的半邊天,媚紅香失蹤,不知去向。身為六扇門的捕快,蕭鳳南本該徹夜守在那裡。可是他覺得累了,忽然很想見見吟晴,於是便回到相府。卻遠遠在連廊上看見吟晴身影一閃,走進了曹吟月的房間。
「你奪走了蕭鳳南,奪走父親的寵愛,難道這些還不夠么?」曹吟月冷冷地看著吟晴,目光掠過她手上的短劍,眼底也閃現出一絲驚恐的神色。
「能奪的走,就說明你擁有過。可是有些人,卻連擁有的機會都沒有。」吟晴冷冷笑著,舉著刀一步一步逼近。
曹吟月忽覺渾身酸軟,原是吟晴早在燭火里下了迷藥。她癱倒在地上,說,「你殺了我,父親也不會放過你。」
「呵,怎麼是我殺的呢?相府夜裡被盜,曹家二小姐被賊人滅口,大小姐也身受重傷。你覺著這話會讓你懷疑么?」吟晴嫣然一笑,眼中精光大盛。
蕭鳳南站在窗外,忽然覺得這樣的吟晴好陌生,可這又似乎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眼看吟晴手中的短劍就要刺下去,蕭鳳南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吟晴……」
她望向窗外,目光又一瞬間驚訝,可是手卻沒有停,她手上的刀還是在同一時刻刺穿了曹吟月的心臟。
「你不是該去紅香坊的么?」她白皙的手上濺了血,形成一抹奇異的美感。
「……這麼說,紅香坊失火也跟你有關了?」蕭鳳南痛苦的閉上眼睛。
吟晴沒有回答,只是款款別過身去。
六.{沈鵬}
最後一次找沈鵬喝酒的時候,蕭鳳南喝了許多許多,可是他依舊清醒。他對沈鵬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你好好照顧吟晴。
沈鵬怔了一下,笑著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你胡說什麼呢,你自己的老婆當然是你自己照顧去。
蕭鳳南大笑,又喝了幾口酒,湊到他耳邊說,誰能想到俠盜烏君嘯,就是六扇門的捕快呢?可是你是為了吟晴,我也不想為難你。
沈鵬愣住。
那日是八月金秋,又到了錢塘最美的時候。吟晴為蕭鳳南親手做了一桌飯菜,就彷彿之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他沒有親眼曹吟月的死,而她,也並不對此介懷。
蕭鳳南獃獃地望著那一桌子菜,過了好一會才拿起筷子,夾一口到嘴裡說,「吟晴,能把俠盜烏君嘯和京城公子蕭鳳南一起迷住的女子,是不是很厲害?」
吟晴頓了頓,說,「沒辦法的。想要得到什麼,總要付出些代價。」
蕭鳳南悶頭吃著菜,半晌,抬起頭說,「其實很多時候,放下的越多,擁有的也便越多。她怎麼就看不明白呢?」
他吞咽了太多的菜,仰頸灌下一口酒,苦笑道,「其實看明白了又怎樣呢?許多事看明白了也一樣會去做。吟晴,我知道這酒菜有毒。可是它是你做的,我沒有辦法不吃下去。」
吟晴聞言,瑟瑟抖動著,在一霎那淚如泉湧,哽咽道,「為什麼明知道有毒還要吃下去?……我不值得你這樣為我。」
蕭鳳南捂著胸口,一點一點滑落到地上,有黑血慢慢從嘴角滲出,他依然笑著,說,「我看到了你殺曹吟月。我知道你要滅口,而我,也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我知道那麼多的秘密和罪惡,可是我無法將罪惡的主人繩之於法。我下不了手。」
吟晴看著他,眼眶欲裂。
「沈鵬就是烏君嘯。我也是察覺這件事以後,才去查你。……你放火燒紅香坊,是我救了媚姨,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弄雪,答應我,不要再背負任何仇恨,吟晴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弄雪。他居然叫她弄雪。
她哭著撲到他懷裡,那雙大手卻不能再抱住她。這是十幾年來她哭得最悲慟的一次,吟晴死時,她亦不曾。
尾聲
五年前,弄雪是紅香坊的綉娘。吟晴是最美的琴伎。她與弄雪一起長大,她寧願自己跌入塵土,也不讓弄雪受一點傷害。紅姨從小讓她讀詩,學琴,為的就是她朝買個好價錢,而吟晴選擇這一切的代價,就是讓弄雪只做綉娘。
弄雪總是忘不了,她撫摸著她的額頭說,我們兩個之間有一個能幹乾淨凈的,那也總是好的。
可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子,卻因為無意間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被丞相府的徐氏所殺。那時弄雪年幼,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吟晴死去,留下一個光滑如鏡的寶石項墜。
從此之後,弄雪就是吟晴。因為這世上,早就只剩一個弄雪。
她用吟晴的身份活下去,布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局,只是為了做到吟晴生前沒有做到的事。她沒想過這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就像她沒想過蕭鳳南會對她這樣好。
紅姨將她們養大,所以即使她恨她,也只是放火燒了紅香坊,沒有要她的命。曹吟月奪走了本應該屬於吟晴的一切,所以她該死。她本以為下一個死的人會是徐氏,沒想到,卻是蕭鳳南。
恍惚中,弄雪聽見吟晴在午夜空山裡幽幽念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寂靜深夜,又是誰在她耳邊悠悠地說——
能與你共剪一次西窗燭,也真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