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夏玫玫現在當真有點「走火入魔」了。從N-017返回軍區大院之後,她向歌舞團領導請了一個月的創作假,然後就把自己關在卧室兼書房裡,閉門不出,朋友不會,應酬不去,電話不接,好像真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

在夏玫玫的情感世界里,有一段奇特的經歷,當然是發生在她和韓陌阡之間的。那時候她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處女,某種意義上,處女的慾望並不以確切的需要來表達,一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往往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麼,但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渴望卻無時無刻不在灼烤著她燃燒著她,她總想抓住什麼、擁抱什麼、吞噬什麼,而離她最近的獵物當然就是韓陌阡。但是,正是由於韓陌阡的嚴於律己,才沒有對彼此構成麻煩。後來,在蕭副司令不容置疑的高壓下,她同軍區司令部康副參謀長的兒子、軍區炮兵政治部保衛處幹事康平經人介紹相識到結婚,打了兩年的持久戰,終於建立了同志式的婚姻關係。他們的戀愛並不熱烈,夏玫玫的態度總是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結婚之後就不一樣了,康平以他的溫文爾雅,加上寬厚的忍讓和細膩的體貼,漸漸地在夏玫玫的心裡佔領了制高點,大踏步跨上了韓陌阡未曾涉獵的那片領域。

結婚半年之後,夏玫玫才恍有所悟,當年她對韓陌阡的那份感情,只是一個少女不成熟的衝動,是經不起時間檢驗的,只有婚姻才是結局。即使是被動的婚姻,也是一種結局。

康平自然是無從得知那段歷史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乎的。他知道這場婚姻對他的家庭和他本人意味著什麼,他的老爹是蕭天英的老部下,去年由某軍的副軍長提拔為軍區的副參謀長,蕭天英還說了話。眼下,司令員重病在身,蕭天英作為常務副司令員,坐上第一把交椅指日可待。本來,他就把這場婚姻看成是政治締緣,他壓根兒就沒指望夏玫玫還是個處女。以他這幾年南征北戰的經歷,他知道某某號大院的處女鳳毛麟角,甚至有全軍覆沒的嫌疑。新婚之夜,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他都不會失態,不會驚慌失措,他甚至做好了為妻子掩飾傷口的技術準備,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用上,倒是妻子的完整令他有些驚慌失措了——作為一個在情場上頗有建樹的高手,康平簡直無法掩飾他的驚喜——他的正宗夫人,這個已經二十四歲的姑娘,竟然是原封不動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她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處女。這就不能不令他在喜出望外之餘,又誠惶誠恐格外謹慎了。

應該說,夏玫玫和康平的婚姻基本上是沒有波瀾的,任何一個房間,都不能缺少必須的傢俱,哪怕那傢俱的款式和質地顏色都不合她的心事,但她必須讓它們擺放在那裡。儘管她不喜歡康平,但她需要一個丈夫。她為什麼會長久地不喜歡她這個百依百順的丈夫呢?她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是韓陌阡在她的腦子裡作怪,韓陌阡說,不自信的人話多,康平偏偏就話多。就是這個話多的男人,使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女。她不否認一個男人所給予女人的快樂,但是,她認為那種快樂是平庸和通俗的,滿足的是一種低級的需求。

新婚過了兩年再叫新婚就不合適了,從感覺上和實質上她都覺得新意是有限的。後來終於就有了一套三居室的營職房。因為沒有孩子,夏玫玫首先提出在住房上也實行軍事化,分為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候補少兒宿舍(夏玫玫一想到她會有孩子就緊張得要命,就拒絕康平的接近,所以那間房子實際上成了會議室),盥洗室叫衛生所,廚房叫炊事班。夏玫玫當仁不讓地佔領其中一間最大的,女生宿舍比男生宿舍足足多出四個平米。大家平時分室而居,偶爾在周末或不是周末(在制定這項制度時,留了可塑性很大的餘地),兩個人兵匯一處,開一次「班務會」。「班務會」從內容到形式,從周期長短到到一次性長短,都是有講究的,那就要看康幹事的表現和夏玫玫的情緒了。

這段時間兩個人的「班務會」有點不太正常,「冷戰」時間超過了有婚以來歷史上最高記錄。康幹事不能忍受的倒不是開不上「班務會」,缺了張屠夫,他不愁沒肉吃。軍區一些剛剛解放出來的老幹部的少爺小姐中流行一句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康平在結婚前,一方面向夏玫玫步步緊逼,另一方面,還捎帶著粘乎幾個業餘配偶。康平對夏玫玫有別的警惕。因為一向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夏玫玫,自從到別茨山N-017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在不經意間就有些變化,嘴巴少了許多怪話,眉宇間則多了一些深沉。有一天康幹事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問題,天哪,這娘們到山裡去了一趟,莫非是弄了個婚外戀回來。留意偵察幾天,好像又不是。這娘們天天都在畫人物素描,各種動態,各種布局,各種造型,畫了又改又塗,畫了一張又一張,幾天功夫就畫掉了幾本稿紙。

說婚外戀自然是不著邊際,從行為上講,她和韓陌阡之間,既然沒有發生過什麼,也就不存在斷裂什麼。但要說是移情別戀(當然是臨時性的,而且與韓陌阡無關),也不算太牽強。夏玫玫現在委實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創作狀態里去了,想象的思維在一個無限遼闊的空間里自由翱翔。是啊,舞蹈藝術說到底是人體藝術,而人體藝術是所有藝術中最能傳情達意的藝術。她曾經是一個舞蹈演員,而且是一個十分勤奮的舞蹈演員,但是年齡一天天地大了(舞蹈藝術對於人的青春是何等苛刻啊),二十六七歲了再跳舞,無疑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所以她只好當了編導,就像多數運動員退役之後當教練是一個道理,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且還多虧了是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才會給這麼一條出路。

對於別茨山之行,她的收穫是意外的。她不敢奢望會在N-017那麼一片山坳里會激發出什麼靈感,舞蹈藝術不比小說藝術,不是說有生活積累有人物形象就可以製作加工的。比起其他的藝術門類,舞蹈更需要想象,也更需要天才。她信奉中國古代美學家之說,詩言志,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就將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分為四個層次——言志、嗟嘆、歌詠、舞蹈,而舞蹈顯然是表達情感的最高手段了。詩詞也好歌賦也罷,都是靠文字語言來傳情達意,而一切文字語言都有其不可擺脫的局限性,只有舞蹈是通過一種特殊的語言,是由藝術最根本的主體——人體,通過抽象的意念和形象的動作,直接向觀眾傳達情緒。

在N-017,她感到她的體內被注射了一種奇異的熱情。她知道,她和所有人關注的東西都不一樣。在那裡,蕭副司令關注的是他的部隊有沒有戰鬥力,那些學員能不能帶兵,能不能作戰。他的藝術是戰爭。韓陌阡關注的是那些人的行為和心理素質,他像看牙口那樣研究那些年輕人,他甚至在窺探他們,他的藝術就是窺探他們的靈魂並且試圖掌握他們。趙湘薌關注的是他們的理想和行為,她總是企圖從生活里看見他們理想的旗幟,通過他們的行為尋找到一種崇高的精神。惟有她夏玫玫把這一切都放在次要的地位,她關注的是更為深刻的東西,透過他們的事迹,透過那些輝煌的壯舉,甚至透過他們所煥發的激情,她看見的是力量——是什麼使他們如此壯烈地燃燒?是藝術。儘管他們自己並不一定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們在操練中所表現的全身心的投入,遊刃有餘的技巧,收縮有致起落酣暢的動作,都充分地表明,他們已經進入到一種藝術的境界。

她懂得她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可以開拓的無限寬闊的疆域,但是她必須尋找到獨屬於她自己的那一方藍天並成為這片藍天的皇后。她必須首先喚醒自己刺痛自己燃燒自己,她才有可能去喚醒、刺痛和燃燒她的臣民。她終於在她認為最沒有可能的地方找到了可能,在她認為最沒有抽象價值的行當里發現了最有價值的形象。那時候她的腦子裡沒有晴空沒有雨雪,沒有衣食住行沒有柴米油鹽,只有一群人,一群男人,一群活生生健壯、豐滿、剛勁、猛烈、無往而不勝的男人,男人們在奔跑、跳躍、托舉、俯衝,那一瞬間,她所感受到的是一股強勁的雄風,撲面而來,濃烈呼嘯,裹挾著青春的燙熱的氣息,令她迷醉也令她震撼,令她熱血奔騰也使她浮想聯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惠特曼再一次從她心靈的一個隱秘的地方出現了,從波譎雲詭的海面上冉冉升起,那雙純凈的睿智藍色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視著她——睜開你的慧眼吧,看看那流暢的律動,看看那洒脫的旋轉,看看那氣貫長虹的托舉,看看那行雲流水一般的默契,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符號、象徵、韻律、節奏、秩序……還有生命,生命原來是這樣燃燒的。這一切都是可供採擷的花卉,只要她有一顆智慧的心和靈巧的手,她就能編織出精美的花籃。

在離開N-017的日子裡,夏玫玫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天她參加操炮的每一個細節,她覺得在那時候,曾經有一個階段,她已經不是再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也不是作為一名旁觀者,而完全是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柔弱的纖細的女人,置身在奔騰的男人的汪洋大海里,被一種不可遏制的深不可測激情衝撞並淹沒。頓悟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就是那個瞬間,她是在一陣玄冥的體驗中被驟然驚醒的,她聽見了一個雄渾的聲音在大喊——開——架!

開……架?

是的。所有的動作都體現了一個精神,開架,開機,開閂,把一個沉睡的物體打開了,把這個物體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活了……最終是開炮——那是爆炸了的男人的生命。

就是在那聲振聾發聵的喊聲中,她發現她猝不及防地也被打開了,智慧大門洞開,靈感長驅直入,思緒滔滔,激情滾滾。炮手們粗獷的身姿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在她心靈深處那片鮮花盛開的地方,撫摸出一陣幸福的疼痛。

打開!打開!打開自己,打開自己的心靈,打開自己的生命,打開自己的情與愛,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袒露展開,讓別茨山的氤氳徐徐進入,讓自己的渴望的激情擁抱那蓬勃燃燒的旗幟般飄揚的青春。

她預感到,一個新的藝術生命就要誕生了。她甚至相信,這生命將是不朽的。她在經過了最初的陣痛之後,決定在古典的基礎上大面積地揉進芭蕾的風格。炮手激情的張揚動作的伸展都是呈放射型的,這是民族的傳統的划圓方式所難以承擔的,儘管這種划圓是優美的——她將在她的作品里貫注一種全新的現代精神。

當然,她不會把那種龍騰虎躍徑直搬到台上,藝術和生活的有機結合將是一個長期的孕育過程,而且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正因為有了這種艱難,所以她必須把自己封閉起來,限定在一個純潔的藝術空間。她甚至因此而多次婉言謝絕了丈夫康平關於過「班務會」的請求。她覺得在這個偉大而莊嚴的創作時刻,進行某些世俗的活動是一件不嚴肅的事情。她的體驗已經夠充分的了,滿滿地充溢著心房。她無須康平協助,他不可能給她提供新鮮的感受,反而有可能用「人間煙火」將她心中的美好熏燎出一些汗臭。對於藝術家(她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了,而且是一個悟性很高很有靈氣的藝術家)來說,不食或適當地少食人間煙火是必要的。

跟夏玫玫比較,趙湘薌的日子就不見波瀾了。用夏玫玫的話說,趙湘薌是硬著頭皮走上文學小道的,是一個把力氣用偏了的誤會。夏玫玫說她可以改行搞新聞,或者寫一點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之類的東西,因為她太拘泥於生活的真實而缺乏對生命本身奧秘的敏感。

趙湘薌當然不能接受這種帶有貶低性質的勸諭,多少年來,她雖然沒有大作品問世,但絕不氣餒,一直咬緊牙關孜孜不倦地勤奮筆耕。

趙湘薌從N-017回來之後,以生活在N-017的女兵們為主要原型,寫了一篇小說,大意是反映在幹部制度改革時期,一群有志的女兵不向命運屈服,自強不息,頑強進取,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各自踏上了自己的道路。她覺得她還是寫女兵生活要得心應手一些。這期間,她同那個叫楚蘭的女兵通過幾封信,楚蘭給她寄來了幾張她在貫山的留影,那是楚蘭在她沒注意的時候搶拍的,神情自然,毫無做作之態。看來楚蘭的攝影技術不錯,用光和角度都恰到好處,瞬間的表情也捕捉得非常藝術。有一張照片是她在炮位上練習瞄準,前腿弓後腿綳,腰裡還束著一根深栗色的皮帶,真有一點巾幗女子的風采。照片的上部是湛藍的天空和一縷潔白的雲彩,她的身旁是充當教練的凌雲河,凌雲河歪著腦袋,嘴巴半張半合,像是在講解什麼,同她的專註相輔相成。身後是譚文韜,雙手托著一枚教練彈,呈欲填未填姿勢。遠景是蕭副司令等人盤踞的觀禮台,鮮紅的領章帽徽點綴在一片綠色之中,構成了一副沙場點兵的自然景觀。

趙湘薌很喜歡這張照片,在照片的背後註明了拍攝時間和攝影者楚蘭的名字,她想如果她能成為一個比較著名的作家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家,這張照片或許會出現在某報紙或者雜誌上。還有一張照片是她和楚蘭的合影,是楚蘭調好諸元之後請夏玫玫按的快門。這是一種既定的姿勢,兩個人都在站著,微笑,是面向鏡頭臨時醞釀的表情。趙湘薌發現照片上的楚蘭比現實中的楚蘭要顯得更加年輕,更像是一個淳樸未開的女學生。此時的軍人標誌是兩片領章一朵帽徽的三點紅,軍裝上衣的確良面料的綠色外罩寬鬆肥大,就像一株碩粗的樹榦,楚蘭的臉蛋便從這樹榦的頂端開放出來,呈現出健康的微紅。

十年之後趙湘薌再瀏覽這些照片,居然感覺到那身簡單的軍裝原來是那樣的合體,儘管款式和質地已經遙遠地落後於日新月異的時尚,但是仍然煥發出歷史的新鮮和朝氣,尤其是穿在女孩子們的身上,並沒有因其簡樸而遮掩了天然麗質,反而襯托出呼之欲出的嬌艷。軍裝也是一種時尚,而且有著與時代同步的永恆魅力。

這些信件和照片對於趙湘薌營造小說的氛圍是有好處的。可是小說寫好之後,趙湘薌又覺得不太滿意,自我感覺有些概念化,人物血肉不是很豐滿,拘泥於事實且不說,感覺還不到位,有點報告文學的味道,不倫不類的。後來想想,還真不如寫成報告文學或者長篇通訊呢,說不定更有讀者,何必硬要往藝術上靠呢?

韓陌阡這段時間在冥冥中有一種預感——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可能會出現一次比較重要的轉折。從N-017回到軍區之後,蕭副司令就教導大隊七中隊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教員問題,再一次跟韓陌阡「探討」過。蕭副司令把這項工作稱之為「樞紐工程」,蕭副司令說,越是一支過硬的隊伍,就越不能放鬆政治思想建設。七中隊最後是個什麼成色,關鍵還是要看政治素質是不是相應地跟上去了,他打算選派一個品德絕對可靠、有深厚的理論功底,而同時又對我軍思想政治長遠建設有深刻認識的人去。

韓陌阡回答說,可以給幹部部打個招呼,請他們考察。

豈料蕭副司令當時就把眼睛一瞪說,請他們考察,我還跟你說幹什麼?這回就讓韓陌阡犯琢磨了,莫不是這老人家在打自己什麼主意?要真是這樣,還真麻煩,他委實不希望這是真的,可越琢磨就越是覺得這可能就是真的。要是老人家確實有這個想法,他縱使有一千條理由,那也是不敢提出一條的。

沒想到又出了個意外,從上面傳出來一個風聲,儘管是風聲,也足以令人震驚的了——教導大隊七中隊的幹部名額有可能被收回。

夏玫玫和趙湘薌就是在這時候——情況仍然十分嚴峻的時候來找他的——她們滿腔熱忱地來打聽,什麼時候還到N-017去。

聽兩位女士道明來意,韓陌阡的臉上愁雲密布,好半天才苦苦一笑,說:「還去什麼去?七中隊的事麻煩了,恐怕要泡湯。」兩位女軍官面面相覷,夏玫玫說:「你不是開玩笑吧?」韓陌阡說:「我又不是搞創作的,想象力沒你們豐富,這個玩笑我想不出來。」

趙湘薌怔怔地看著韓陌阡:「蕭副司令知道這個情況嗎?」

韓陌阡說:「犯傻。他能不知道嗎?老人家嘴角都上火起泡了。這幾天坐卧不安,每天都跟總部通電話。司令員和政委也著急了,聽說軍區在家的常委已經開了會,雖然內部也有爭論,但最後還是統一了思想,又向總部寫了報告。」

夏玫玫和趙湘薌愣了半天才問,「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不算數了?」

韓陌阡回答說:「聽說別的軍區向總部告了狀,說我們落實新的幹部政策不徹底,搞了自留田。我們有個七中隊,在其他軍區的老兵中產生了負面影響。」

夏玫玫似乎還不大相信,疑疑惑惑地看著韓陌阡。趙湘薌嘴裡喃喃地嘀咕,「怎麼會這樣啊怎麼會這樣啊,這不是害人么,這樣出爾反爾地折騰,讓那些老兵怎麼辦啊?」

韓陌阡說:「誰不是這樣想呢?不過也不一定,軍區常委都在向總部反映,這是既成事實了,總部也不會輕易決定的。」

夏玫玫的心裡也是空落落的,就算不說她同那些人的感情,可那台傾注了她心血和才華的舞蹈設計,全是由他們而抽象出來的。她很仗義地罵道:「媽的什麼玩藝兒,他們自己沒心沒肺,不珍惜人才,不知道想辦法留骨幹,還挑別人的事,真差勁兒。」韓陌阡說:「是差勁兒。」然後大家都不吭聲了。

為此鳴不平的還不止這幾個人。在等待消息的日子裡,軍區大院里,凡是跟七中隊有過聯繫的人無不為之著急。最惱火的自然還是蕭副司令。七中隊的建立,雖然是軍區常委定的決心,但動議是他最先提出來的,這群骨幹的成長凝結著他幾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被留下來,曙光就在前頭,天氣又晴轉多雲,老人家的心裡委實熬煎。

半個月之後情況明朗了。總部給了軍區一個明確的答覆,七中隊既然已經組建了,而且是按照院校統一課程施教的,應予承認,可以考慮納入陸軍學校作為一個特別中隊。

消息傳來,軍區炮兵機關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趙湘薌夏玫玫和韓陌阡還不謀而合地聚在一起議論了一番。趙湘薌說:「這下好了,七中隊那些傢伙恐怕還不知道這裡的曲折呢,問題就解決了,真是蒼天有眼。」

夏玫玫說:「什麼蒼天有眼,是老爺子,沒有老爺子,蒼天從來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韓陌阡說:「夏玫玫,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在N-017給我提出的問題了。」

夏玫玫稀里糊塗地問:「什麼問題?」

「向右看齊的問題。」

「天啦……」夏玫玫誇張地叫了一聲,「我早就忘到九霄雲外了,這個泥作的鬼男人還在耿耿於懷。」

「什麼叫耿耿於懷啊?你那個問題提得好,啟動我的腦筋了。軍營文化博大精深,處處留心皆學問。為什麼向右看齊?中國古代《禮記少儀》上記載了這樣一種軍禮——我說的是禮儀,不是狹義的敬禮——乘兵車,出先刃,入后刃,軍尚左,卒尚右。意思是坐在軍車上出門的時候,要把刀槍的鋒刃向前,指向敵方,回來的時候,要把刀槍的鋒刃向後。將帥以左邊為貴,士卒以右邊為貴。為什麼這樣呢?因為左為陽,軍將行伍尊尚左方,表示生而不敗。右為陰,士卒行伍尊尚右方,表示敢死決心。這可能就是向右看齊的最初模式,一代代演變下來,由模式而約定俗成,由約定俗成而習慣,而規範,而條令……你們別瞪著我,我不是瞎說的。古代戰爭列陣布局大多帶有宗教色彩,有的還有巫術思想。我們現在的隊列動作乃至習慣,細究起來,都是有據可循的。包括立正,強調軍人站如松,最初的意思就是為了拔氣,立足大地,拔頂天之氣。」

夏玫玫認真地瞅著韓陌阡,又轉向趙湘薌:「你認為他說得對嗎?這泥作的鬼男人又在故弄玄虛。」

趙湘薌微笑著說:「既然你我找不出充分的理由駁斥他,真的假的也只能聽憑他說了,誰讓咱們不是高參呢?」

趙湘薌認真地看完了楚蘭寄來的第一篇小說習作之後,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看起來溫存靦腆的女孩內心世界的袒露。小說乍一看不見什麼才華,語言極其樸實,樸實到了幾乎像兒童寓言故事。敘述結構清晰,對於人物的性格把握也很到位。讓趙湘薌感到詫異的,是小說里透視出來的一種奇怪的情緒和獨特的感知傾向。

這是一篇描繪戰爭的小說,同趙湘薌以前讀過的所有的戰爭小說都不一樣,這裡面既沒有英雄主義的格調,也沒有愛國主義的激情,整個小說就是一場戰爭的過程,就是一群形態各異的人物,在作者布置的戰爭舞台上充分地表演。小說寫的是沒有時代背景、沒有是非比較甚至沒有國籍國界的一片地域,一支炮兵隊伍在一場鏖戰中被數萬大軍圍困在某座神秘的山上,在團長譚西南和政委魏東北的率領下,在山上築城壘寨,與敵人形成長期對峙,等待援兵。而在等待和對峙的過程中,軍醫主任雪兒和副團長凌光耀相愛,從而愛情這條線貫串了戰爭的全部經過。為了解脫圍困,參謀長常書韌通過對於突圍路線和兵員體力的精密計算,掌握了氣候變化的契機,制定了一項突圍計劃。在突圍中,副團長凌光耀和緊隨他的雪兒帶領一支小區隊殺開一條血路,穿插至敵人的大本營,迷惑敵人視線,最後全部陣亡。譚西南和魏東北則分別帶領主力沿峽穀神秘轉移。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

一切復歸寂靜。半個時辰前還狼奔豕突的林帶中央飄動最後一縷暖暖的硝煙,倒下的身軀和倒下的樹木互相凝視,用無神的眼神詢問各自的歷史和未來。一支古老的兵器插在年輕的自行火炮的嘴裡,兩面顏色和形狀不同的旗幟的同時黯然無色,斜斜地掛在殘缺的樹枝上,像是兩隻喘息的蒼鷹。有一隻松鼠試探著從軀體們的臉上跳來跳去,嗅著新鮮的液體散發的氣味。月亮升起來了,它緩慢地抖動著,將一汪幽藍的光暉無聲地潑撒下來,霎時,便有涼颼颼的夜風從樹林的縫隙里流過,滿地都流淌著這幽藍的波濤……女人站起來了,她去除了身上的襤褸的衣衫,捧起了那副胸前插著利劍的武士的軀體。淡藍色的輕煙隨著她上升的胴體而徐徐移動……然後她和他凌空飛翔,在林子的上空飄來飄去,俯瞰著檢閱著他們的過去。當林子里傳來野獸第一聲咳嗽的時候,她拔出了愛人胸前的劍,用把它輕輕地劃開了自己的胸部,兩顆心於是像兩極磁石一樣粘和在一起,悄然飄落塵埃,在地上濺起兩瓣幽藍的波浪……

作品的名字叫《一地幽藍》。

難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文學的戰爭或者說是戰爭的文學?

大軍區政治部文化部幹事趙湘薌以其所能擁有的文學感覺,居然很難對這篇作品的優劣做出評價。但她又不能不承認,她從這篇被楚蘭謙稱為習作的作品里領略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簡直鬧不清那個極像村姑的別茨山女兵的的小腦瓜子里都裝了些什麼,她以為她對楚蘭已經十分地了解了,可是這篇作品使她幾乎是大吃一驚地發現,她甚至壓根兒就不認識那個女孩。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認,戰爭與愛情這兩大千年不衰的主題,在這篇習作里得到了完美和奇妙的融合。戰爭的雄闊,戰爭中人的壯烈,還有那種地老天荒的愛情,古老而又新鮮的童話般的意境就在那流動著的一地幽藍中冉冉升起了。

軍區文化部辦有一個內部文學刊物,趙湘薌兼任刊物的編輯,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這篇稿子拿出去發表,她確實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小說。後來她決定先讓夏玫玫和韓陌阡過目。

恰好不久夏玫玫就打來了電話。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運作,夏玫玫的大型舞蹈設計終於被通過了,並快速上馬。定於七月二十日綵排。夏玫玫在七月十八日得到準確音訊后,分別給韓陌阡和趙湘薌打電話,邀請觀看二十日的綵排,並信誓旦旦地保證:「要讓你們眼睛為之一亮、視野為之一新,心靈為之一震。這個節目你們要是錯過了,那將是你們的一筆巨大的精神損失。」

趙湘薌說:「當然要去看,我是在部長面前說了好話的,我得證實一下我是不是瞎吹牛了。」

夏玫玫說:「為了慶祝我的初步勝利,我今天可以請你和老韓吃飯,咱們也算是N-017的『四人幫』了,當然了,那一位老先生我們就不請他了。」

趙湘薌笑罵:「奴才大膽!」

當天晚上,所謂的聚餐便在夏玫玫的「女生宿舍」里展開了。這間卧室兼書房布置得雖然簡單卻精緻,陽台上開放著金黃色的葵菊,隨著細微的秋風,不時送過來一陣濃郁的芬芳。貼紙的牆壁上掛著一柄皮鞘戰刀。除了四大柜子版本不同的書籍,還有夏玫玫隨意扔擲的皮鞋睡衣之類,瀰漫著強烈的生活氣息。在這個地方談談關於戰爭和愛情的的話題,也算是恰如其氛。

但韓陌阡的腦海里裝的是另外的東西。一進門他就先觀察康平的反應。當然是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地觀察。沒有人比韓陌阡更清楚夏玫玫婚姻潛在的危機了。

康平在家,而且對韓陌阡的到來表現出貌似真誠的熱情。

「這是一個隱蔽極深的敵人」——從得知蕭副司令決意要把夏玫玫嫁給康平那天起,韓陌阡就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韓陌阡的腦子裡一直有一個疑團,在他和夏玫玫相處的時候,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出格的事情,就算有一點嫌疑,別人也壓根兒不可能知道,蕭副司令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信任,可是,為什麼要大動肝火地把夏玫玫和康平撮合在一起呢?

當初,在考察人選的時候,蕭副司令的夫人就對韓陌阡說過,說康平這個人不怎麼樣,聽說是個花花公子,還不學無術,當個保衛幹事,又有個當副參謀長的爹,狐假虎威地做了不少壞事。但韓陌阡當時因為自身處境尷尬,誤入瓜田李下,沒做虧心事也由不得不心虛,再加上不摸蕭副司令夫人的真實態度,自然不敢隨便攙和。

韓陌阡當時只說了一句話,「傳說只是傳說,好像也沒有什麼事實根據。」——就為了這句話,韓陌阡在心裡無數次罵過自己,是為了洗刷自己而出賣良心,是對夏玫玫的極大不負責,也是對自己人格的又一次降格。都在W軍區炮兵機關工作,康平沾花惹草還在其次,利用工作之便,曾經對一個犯了生活作風方面錯誤的女幹部威逼利誘的卑鄙行徑,韓陌阡是清清楚楚地了解的,然而,在蕭副司令夫人面前,他卻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態,隻字不提。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最不可饒恕的錯誤。

既然已成事實,韓陌阡也只好打落門牙往自己肚子里吞了。他知道,康平最警惕的就是他,他當然要避嫌的,尤其是今天來到夏玫玫的家裡,他必須把大家的關係掌握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尺度上。當然他也有這個本事,在最危險的環境里以自己的機智化險為夷。他故意高聲對夏玫玫說:「我一個大男人家,夾在你們兩個女同志中間,有點醉卧花叢的不自在呢,弄得心猿意馬的。老康也參加嘛,咱們兩個男人也好壯個膽。」

話說得很機智也很得體。夏玫玫曾經表示,她很討厭韓陌阡的這種故作洒脫的姿態。怎麼說也有點此地無銀的感覺。她倒是希望韓陌阡和康平能夠打一架,哪怕毫無道理地打一架——這當然是痴心妄想。

這邊夏玫玫還沒說話,那邊康平就在門口出現了,手裡正抓著一條活魚,一犟一犟地不肯就範。康平說:「你們談你們談,我先搞後勤保障,開飯的時候陪韓高參喝酒。」

康平倒是豁達大度,沒把誰當做特務姦細。夏玫玫不以為然地說:「老韓你假模假式地幹什麼,康平他個半文盲,你跟他談論藝術不是讓他水深火熱嗎?」

韓陌阡淡淡一笑。夏玫玫瞪了韓陌阡一眼,轉向趙湘薌:「你說要請我們看一部作品,趁這會兒還沒喝酒,那就讓我們一睹為快吧。」

趙湘薌說:「不是我寫的。你們還記得N-017的那個楚蘭吧,是她的作品。我先不說出我的看法,還是請你們二位革命前輩鑒定。」

然後就將稿子分成兩份,讓夏玫玫和韓陌阡傳著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場漫長而活躍的討論就在夏玫玫的女生宿舍展開了。

夏玫玫看了小說之後很久沒有表態,她驚異地發現,楚蘭所描述的戰爭境界,居然喚醒了她心中的一片領地,這藍色的戰爭似曾相識,正是她曾經無數次幻想的顏色啊。

夏玫玫怔了許久才說:「不知道是我們落後了還是小姑娘走在了我們的前面。我不敢說這是一篇好小說,但是我至少敢說這不是一篇差小說。這是一篇會引起爭議的作品,也許它的意義就在於會引起爭議。可以說,我是很欣賞這篇作品的,這樣的情節和意境要是搬到舞台上,沒準會引起轟動的。在我們傳統的思維里,戰爭是紅色的,是桔黃色的,是黑色的,而一地幽藍,則是詩意的戰爭。好,我認為好,儘管它還不是很成熟。實話對諸位講,這篇小說對我我修改我的舞蹈設計可能都有啟發……老阡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當然是不會隨便亂摘人家的勝利果實的。趙湘薌你應該把它用在刊物上,就當文學新人的探索之作也行啊。楚蘭正處於考學前的競爭狀態,發表這麼一篇較長的作品,也算是對她的火力支援。」

趙湘薌躊躇了一會兒說:「要是有人批判怎麼辦,那我們不是幫倒忙嗎?」

夏玫玫說:「沒有的事,你那個破雜誌,除了讀者來信,誰去批評啊?真有火眼金睛的,都去關注《人民文學》、《十月》去了。再說,這篇稿子一不反黨,二沒散布消極情調,三沒有黃色思想,有什麼好批的?」趙湘薌轉過腦袋問韓陌阡:「你說呢?」

韓陌阡把稿子看了一遍,又回過頭來劈里啪啦一陣亂翻,兩隻很有內涵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後兩臂一攤,擺出個學者的架式,不慌不忙地說:「要說嘛,這篇小說是有點出奇,這幾年文學界開始折騰什麼現代派,表現什麼意識潛意識,我看這篇小說有這個跡象……當然了,你們二位都是搞形象思維的,我這個文學愛好者說這些有班門弄斧的嫌疑,不過我認為發表是沒有問題的。這篇小說提供了很多新的東西,也可以看作是對傳統軍事文學的一種挑戰。趙湘薌你別怕啊,挑戰不一定是壞事。我要是你們主編,我就同意發表。在文學上,只要內容是健康的,形式上玩點花樣,怎麼說也不是壞事。」

夏玫玫說:「我完全同意韓高參的觀點。」

趙湘薌沉吟片刻,說:「我再想想。」

韓陌阡端起茶杯,夾手裡握住,悠悠地說:「能不能發表,那是你們的事。我今天感到意外的是楚蘭這篇作品里的人物。不知道你們二位注意了沒有,這篇小說你說它是浪漫主義的產物,我看又不盡然,裡面又有明顯的現實感。」

趙湘薌和夏玫玫同時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韓陌阡那副老謀深算的表情。

韓陌阡說:「作品里雖然沒有歷史背景,但是它寫的是一個炮兵團,而且還有政委,這就說明作者還沒有完全擺脫我們軍隊現實結構的框架。從整個戰爭過程中的人物性格發展和行為看,那個團長是誰?我認為是以七中隊的譚文韜為基本模型的。政委是魏文建,副團長是凌雲河,參謀長是常雙群。姑且撇開小說的文學得失不談,裡面的角色分配是很值得琢磨的。這裡面有點預言的味道。」

夏玫玫思忖片刻,恍然地說:「哇,還真是這麼回事。」

趙湘薌問道:「我就是不理解,她怎麼會這樣分工?從我們知道的情況看,那個凌雲河在他們那伙人當中,應該算最出類拔萃的。上次蕭副司令去視察,也是他充當一號角色,儀錶堂堂,姿態端正,再加上業務拔尖,是個理想中的軍官形象。她居然讓她當副團長,曲居譚文韜和魏文建之下。這丫頭沒準是愛上了姓譚的。」

韓陌阡不動聲色地看了趙湘薌一眼,說:「話恐怕不能這麼說。楚蘭之所以這麼寫,可能只是憑藉一種直感,但這直感說不定還真有她的科學性。這就要涉及到對幹部素質的認識了。在本人看來,凌雲河這個人,軍人氣質和能力都無可挑剔,但是他跟譚文韜恐怕還不是一個檔次。」

趙湘薌驚訝地問:「你怎麼會得出這樣的判斷?」

韓陌阡仍然不緊不慢地說,「凌雲河風頭太健,不懂得節制,特別是好為人師,容易樹敵。這個人是幹才。譚文韜藏而不露,城府很深,這是將才。」

夏玫玫說:「你的節制指的是什麼?舉例說明。」

韓陌阡說:「一句話說到底,他——太愛說話了。」

趙湘薌驚訝地說:「僅僅是話多一點,就這麼重要嗎?」

韓陌阡微微一笑,說:「太重要了。話多話少簡直就是區別幹部修養的重要水準……夏玫玫你別瞪我,我這裡指的是嚴肅場合,不是我們這樣的瞎聊。就說開會發言吧,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敢說,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會說,而有的人不說則是他不想說。但也有人搶著說。凌雲河就屬於會說敢說搶著說的,譚文韜則是會說敢說又不急於說的。搶著說的是往往是不堪一擊的,言多必失嘛。最後說的往往駕簡馭繁,就是結論。」

夏玫玫說:「你的話也不少啊。」

韓陌阡笑笑說:「我是參謀啊,我不光要給首長當參謀,還要給你們當參謀,我不說話行嗎?你讓我當個司令政委,你看我還跟不跟你們在一起磨損嘴皮子?」

趙湘薌怔怔地聽著韓陌阡的長篇宏論,很不以為然,說:「照你這麼一說,能力強的反而不會受到重用了。」

韓陌阡反問道:「我說過這種話嗎,為什麼得不到重用?讓他當副團長難道就不是重用嗎?你們又怎麼能斷定譚文韜的能力次於凌雲河呢?完全是憑印象嘛。女人往往容易以貌取人,這是很不科學的。再說,我們現在進行的是理論上的探討,實際的情況當然也不會完全是這樣。這裡面還有很多複雜的因素,譬如環境不一樣,對於幹部的選擇也應該是不一樣的,戰時重指揮才能,和平時期重管理經驗。還有頂頭上司的好惡不一樣,幹部的遭遇當然也不一樣,對於幹部的使用不可能有一把絕對精密的尺子測量。」

趙湘薌說:「就通常意義而言,如果說楚蘭的作品里那個團長譚西南是譚文韜的化身,你認為這種選擇有道理嗎?」

韓陌阡想了想說:「我以為基本上是合適的。譚文韜和凌雲河比較起來,屬於后發制人的一類。他的最大的優點就是話少,而話多話少,同一個人的素質密切相關。那個譚文韜,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佔全了,你別看他很少說話,但是在關鍵性的問題上,他是寸步不讓的。到目前為止,他的訓練成績在七中隊還是第一流的。他不說,他做給你看。一流的總不是壞事吧?再有,譚文韜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謹慎。怎麼表現呢?就是請示。我們那一次跟著起鬨操炮,就是他堅持要請示。可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個請示,看一個人能不能堅持請示,善於不善於請示,這往往是關係到一個幹部——我這裡說的是幹部而不是軍官——生存立足的重要問題。」

夏玫玫斷然說:「我覺得你是在信口開河。」

韓陌阡把稿子往茶几上一放,大度一笑說:「我當然是信口開河。我又不是幹部部長,我對自己今天說的話是不負責任的。但是,如果我們再過二十年回過頭來看,沒準今天的預言會兌現。我們今天要解決的是,堅定你的信心,早點把楚蘭的小說發表出來。如果要發表,我還建議,把裡面的譚凌魏常四個姓氏全部換掉,以免不必要的猜測和啰嗦。」

這時候康平在外面敲碗大喊:「女士們先生們,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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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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