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常雙群所在的W軍區炮兵獨立師駐紮在靠近滄圜江的一座縣城裡,同譚文韜的部隊相去千里。別茨山彎彎曲曲地走過來,到了這裡雖然只剩下結束語了,但青山秀水卻始終未減姿色,即使進入嚴冬,這裡也還執拗地保持著亞熱帶的溫暖和濕潤。
天空是藍色的,山巒是粉紅色的,心情是明朗的。
因為沒有進山訓練,還因為部隊駐紮集中,又挨著指揮機關,所以常雙群們得到幹部制度改革的消息,就要比譚文韜們早得多。起先是幹部們私下裡傳說,後來就進入到戰士階層,再然後,常雙群這群預提的「幹部苗子」們也就知道了。
常雙群個頭不高,腦袋不大,眼睛鼻子都似乎比別人的小一號,那模樣要是在嘴唇上蓄一抹鬍子,就很有一點魯迅的派頭,嚴肅而又銳利。不論做什麼事,一律有板有眼,絕不東張西望,總像是在老謀深算地思考什麼。話是絕不肯多說半句,說出來的話都有一些曲里拐彎的哲學味道。二十郎當歲的年紀,臉上卻很少見到笑容,像個小老頭兒。休息的時間嘴角還常常叼根煙捲,就更顯得老氣橫秋的。
為了那根煙捲兒,連隊的首長們曾經跟他進行過不屈不撓的鬥爭,但是沒用。
常雙群毫不含糊地說過,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
鑒於此人所帶的班是本師訓練標兵班,又常常在軍區拿名次,就連師長高興了都給他發煙,連隊幹部對其抽煙劣跡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至多也就是提醒一下,少抽一點,注意點形象——常雙群本來個頭就低,嘴角上再怪裡怪氣的叼根煙捲,有時候煙捲兒已經燃到了根還捨不得吐掉,熏得小眼睛眯一隻斜一隻,那副尊容委實不雅,用該連某排長的話說,就像兵痞。問題是就是這個小個子兵痞指揮一個班在全師幾百個炮兵班考核競賽中連續兩年六次奪了冠軍,前不久還在軍區大出了一把風頭。
別的毛病他沒有,就是愛叼個煙捲,你能把他怎麼樣?
除了操炮練爐火純青,常雙群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種菜。
有個晚上連點名完畢,常雙群便乘著月色去看菜地。這是他的老習慣,哪怕白天訓練再累,只要晚上有月亮,熄燈以前的那段時光,他就必然要到菜地去消磨掉。常雙群並不是貨真價實的農家子弟,但當了班長之後卻對種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大約和他喜歡抽煙是一個道理,就像有人喜歡「捉鱉」有人喜歡摳腳丫子一樣,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就是喜歡。尤其是喜歡在月光下蹲在菜地埂上,捏一根小棍撥撥水渠,看那一條細細的銀色在菜棵間汩汩地循環,再看著嫩嫩的菜葉上晃動著星星般的亮色,側耳細聽,菜地里似乎還有一些微小的生命低吟淺唱,每當這個時候,心裡便油然滋生出一種清涼的——舒服。
大凡軍營里都有個耐人尋味的現象,甚至還帶有很大的普遍性,那就是地域觀念比較明顯,恐怕從古至今都不例外,老鄉最愛聚團,往往還存在著這個地方的人看不起那個地方的人,譬如湖北人看不起山東人,安徽人看不起河南人。但也有例外,那就要看性情和做人層次了。皖中人常雙群就有個河南籍朋友,叫栗智高。說是朋友,其實在交往上也是不咸不淡的,不過是彼此把對方看得較重罷了。用常雙群的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栗智高是西院三團的,是常雙群他們那批「幹部苗子」中最講風度最愛乾淨的一個,雖然生長於灰頭土腦的河南小縣,卻也相貌白凈,儀錶堂堂,即使連隊不讓蓄長發,他的平頭也比別人的多些分寸,方正整齊,軍裝一塵不染。
軍中規定不許戰士穿尼龍襪子和的確良襯衣,要穿部隊發的線襪和白洋布襯衣,但洋布不洋,而且皺皺巴巴的,難看不說,出汗還粘皮,像栗智高這樣注重儀錶的人當然有理由對此表示不滿。每當節假日進城,這小子總要在軍裝裡面藏一件蛋青色的的確良襯衣,僅從軍裝領子里露出一條細細的的確良領邊,便顯得比別人多出幾分格調。
因為栗智高愛臭美,又老是對別人的衛生狀況說三道四,所以朋友就不多。而常雙群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成天一本正經地陰著個臉,除了弄炮抽煙,別的方面概無情趣,連老鄉們都不愛跟他在一起玩。但是栗智高卻把常雙群視為親密戰友,常雙群對栗智高當然也不反感。在這個師里的骨幹中,論軍事技術,常雙群和栗智高是第一和第二的關係。他們是在全師模範班長經驗交流會上認識的。在一定的範圍內(尤其是在沒有利益衝突的前提下),優秀的人還是更容易接受同樣優秀的人。而且栗智高還有一點讓常雙群頗為佩服,這小子不僅炮上工夫過硬,還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們那批兵剛入伍不久,就遇上了南方發生了局部戰爭,大家都去走了一遭,都是新兵,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多,但是栗智高另闢蹊徑,逮住一個大功連隊和幾個戰鬥英雄猛寫報道,一個月內就在各類報紙上發表報道十幾篇,差不多成了本師家喻戶曉的筆杆子。
這晚栗智高來了,從連隊問到排里,最後才風風火火地在菜地找到常雙群,開口便道:「嗨,常雙群,你可真是心閑,一個軍區上榜的尖子班長,怎麼老是在菜地轉來轉去,就跟十里鋪的老百姓似的。」常雙群嘿嘿一笑說:「你看,這棵茄秧原先栽偏了,吃不上水,前天我來看,都快乾死了,我把它挪了個位置,現在好了,葉子稈子顏色都鮮亮了。」栗智高只好蹲下來,跟常雙群一道看那棵茄秧,壓低聲音說:「常雙群你知不知道,壞菜啦!幹部制度要改革,文件已經到軍區炮兵了。」常雙群哦了一聲,不知道是真懵懂還是裝蒜,隨口問道:「幹部制度改革,與你什麼相干?」栗智高說:「你真是小事聰明大事糊塗。這次幹部制度改革,其實就是一個內容,以後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干。我們幾個人的提干報告不是已經報到師里了嗎?現在都不算數了,一律凍結。」
常雙群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放下了手裡的小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問:「你這是小道消息還是大路消息?造謠惑眾擾亂軍心可是要上法庭的啊。」
栗智高說:「絕對可靠。你細細一琢磨就明白了。我聽我們副連長說,他們提乾的時候,上午談話,下午填表,再過十天半個月就該補發工資了。咱們填表多長時間啦?快三個月了,還沒影子,原來是在等上級的新精神呢。」
常雙群聽了半天不吭氣,摸出一根煙捲叼在嘴角上,十分投入地吸了幾口,又十分痛快地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氣,吸了半天悶煙,然後才仰起臉來,不痛不癢地說:「球,提不了拉球倒,不讓我在部隊干,我就滾蛋。」說完,車轉身子,兩手一背,走了。其悠然自得的架式和超然物外的態度與其班長的身份很不協調。栗智高急了,跟在後面嘟噥:「你看你這個人,這麼大個事怎麼就不當回事呢?還開個球玩笑,沒心沒肺的,糊塗蛋一個……」
常雙群把煙捲從嘴角上取下來,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舉在眼前,看了看栗智高,說:「當回事怎麼樣?不當回事又怎麼樣?當回事不當回事都是一個球樣。這棵菜秧子我叫它死它就不能活,我不讓它死它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幹部制度一改革,老天爺給咱出的難題,咱就沒招了,總不能去遊行示威吧?」
栗智高囁嚅著說:「你不是跟師長……關係很好嗎?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趕快去找師長,咱倆一起去。趁正式文件還沒下來,搶在前面把這批人的命令下了……」
常雙群笑了,捏著煙捲的左手揮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我跟師長有什麼關係?師長班長,碼子差大了。他管萬把人,我管七個人,差一千倍還多。再說了,他老人家要是有辦法,你我這些幹部苗子早都穿上四個兜了。命令之所以現在還沒下來,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料定,師長也沒招,我可不去冒那個昧討那個沒趣,出洋相的事情我常某是絕對不會幹的。算了,快熄燈了,你也回去,按時作息,明天我還要到八連幫人家殺豬呢。」
二
獨立師的營區集中,除坦克團在山裡之外,其他部隊都在縣城的北邊,師直、師后和一個摩步團在路東,三個炮兵團路西,大院子套著小院子,一個院子連著一個院子,馬路兩邊連成一片的都是式樣相似的建築,連住宅區家屬區在內,加上炮場訓練場和服務場所,地盤子差不多佔了十幾平方公里。這裡委實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兵城。
離開常雙群的菜地,栗智高怏怏地往三團自己的營房趕,一路上沮喪。幹部制度改革的消息來源是可靠的。他本來是想去同常雙群商量個主意的,作為本師最有實力的骨幹,如果他和常雙群兩個人一道到師里偵察活動一番,說不定柳暗花明還真有一線轉機呢。卻沒想到熱臉碰了個冷屁股,常雙群這鳥人真不是個東西,就算你不願意去找師長,可是咱們也得有個主意啊,至少也得把底摸實了,也好爭取主動嘛。
越想心裡越不是個味道。沒想到回到宿舍之後,還有一件更不是味道的事情在等著他。
與常雙群一樣,栗智高也是代理排長。部隊的營房是蘇聯人幫助造的,一個排一個大宿舍,大宿舍裡面還有一個小間,本來設計的作用是裝精密器材的,但是到本軍手裡,這個小間同時還兼著排部。栗智高還沒進排部的門,就覺得不對勁,抽動鼻子嗅了嗅,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天啦,狗日的馬程度來了。
推門一看,栗智高的眼睛立馬被灼痛了——果然是馬程度,這老兄不僅脫了鞋子,而且還大模大樣地盤腿坐在他的鋪上,雪白的床單在那副肥厚的屁股底下皺得慘不忍睹。栗智高心疼得差不多快要呻吟了,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了:「馬程度,你……你你……坐我的床幹什麼?這……這不是有凳子嗎……凳子!」
馬程度倒是不驚不乍,寬大的圓臉盤子上堆著傻乎乎的憨笑,挪了挪屁股說:「你這球床就坐不得?又不是金鑾殿。」
栗智高見他不當回事,氣急敗壞地沉下臉,喝了一聲:「你給我滾下來!」
馬程度見栗智高真上火了,才穿上膠鞋,從床上搬動笨重的軀體,坐到兩屜桌前的凳子上,嘴裡嘟嘟噥噥地說:「啥球態度!我還跟你表妹談過戀愛呢,坐你個床都發火……」
栗智高冷笑著說:「我表妹要是嫁給你,我就跟她徹底斷絕外交關係。」
馬程度是炮兵獨立師二團六連四班長,跟栗智高是一個縣的老鄉。軍中有個流行說法,老鄉見老鄉,兩眼淚往往。這話是針對新兵說的,意思是老鄉聚在一起就想家,一想到共同的家,老鄉之間就親熱。但是這個說法也很片面,實際上有些老鄉之間反而關係不好,甚至還互相提防。都是一起來的,你呼呼隆隆地往上進步,一道回家探親的時候你穿了四個兜,別人怎麼辦?那臉上好看嗎?
栗智高就很不喜歡馬程度,不過這種不喜歡倒不是因為妒忌,他不喜歡馬程度恰好就是因為馬程度身上最不會讓人妒忌的那一面。馬程度其人短矮粗壯,年紀輕輕地就堆了一臉橫肉,有點像日本人,尤其嚴重的是,鼻子下面人中上還長了一顆比綠豆大點的黑痣,就更像「太君」了,在本連的老兵中被榮幸地譽為「土肥原」,但土肥原並非草包,在專業訓練中笨笨拙拙地也有一些神出鬼沒的招數,也是個榜上有名的幹部苗子。馬程度在做人上毛病委實不少,譬如說愛佔小便宜,譬如愛拍領導馬屁,譬如愛瞎吹牛,譬如愛東拉西扯傳播小道消息。這些都尚且能夠諒解,而讓人特別不能忍受的是,這個人有個十分頑固的壞習慣——愛摳腳丫子。剛當新兵的時候,幾個老鄉在節假日聚會,這老兄高興了就把膠鞋脫下來,用手不厭其煩地捻腳丫子,捻得滋滋有味,甚至能捻出一些黑白攙雜的細條條,一邊捻還一邊拿到鼻子底下嗅,好像那是法國香水。馬程度有腳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從他那雙非同尋常的腳丫子上散發的那股惡臭,具有很大的衝擊力和殺傷力,倘若遇上林黛玉那樣弱不禁風「水」做的千金小姐,即使不大病一場也恐怕會暈厥一陣子。用眾老鄉的話說,只要有馬程度和他的腳丫子在場,蒼蠅蚊子都不敢靠近。栗智高以及眾多的受害者對馬程度的那雙臭腳無不深惡痛絕,並且進行過艱苦卓絕的鬥爭。可是這老兄卻全然不顧別人的痛苦,你只要跟他在一起呆上一小時以上,他就必然要脫一次以上膠鞋。
鬥爭也沒有用,他說他腳癢,除非你不跟他接觸,既然是老鄉,你就得忍著點。
老鄉們(特別是那些沒有當上幹部苗子的老鄉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個人有一雙臭腳丫子就已經夠不道德的了,還老是喜歡在公共場所摳來摳去,那就更不道德了。雖然是老鄉在一起可以包涵,可你自己也得注意一點啊,在哪裡也得講究起碼的社會公德啊。這樣的人居然還作為幹部苗子培養,簡直是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褻瀆。再說,就表現而言,他的訓練成績即使是在二團也不是第一流的,充其量不過排在三五名左右,有人說這狗日的跟師里某個首長套上了近乎,要不,又入黨又當班長又當幹部苗子,這狗日的走的路怎麼就那麼順呢?
與馬程度的窩囊行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栗智高偏偏是個極其講究又很愛乾淨的人,飯前便后洗手自不必說,褲頭一天一洗,枕巾三天一換,桌上窗下一塵不染,別人翻過的書堅決不看,他自己的教程永遠都是鎖在床頭櫃里的,誰坐他的床,差不多就是割了他的肉。本排的兵是知道(代理)排長這個特點的,沒人敢坐他的床,副連長剛從七連調過來的時候不知道栗智高的這個規矩,來跟他聊天的時候坐了一下床,副連長離開還沒過三分鐘,栗智高就把床單扯出去洗了。現在馬程度(還有那麼一雙無比惡劣的臭腳)居然如此這般肆無忌憚地蹂躪他的床單,簡直就像捅了他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知道他那張毫無教養的屁股剛剛才在哪個骯髒的角落坐過呀?「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有事打電話給我。你看都快熄燈了,咱們兩個還在這裡會老鄉,影響多不好。」
「嘿嘿……嗨,你別那麼嚴肅嘛,我來問你,你有沒有聽說……」說到這裡,馬程度頓了一下,顯得神秘兮兮的。
「有話快說,說了快走。沒看見快熄燈了嗎?」
「老栗,咱倆是最近的老鄉了,你給我說實話,你聽沒聽說……提乾的事?」
栗智高的心裡一動,矜持了一下,說:「沒有。誰像你老鼠一樣一天到晚四處打洞啊?」
馬程度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認真地觀察著栗智高的表情。這麼大的事情,他不相信栗智高不知道。
栗智高說:「什麼提干不提乾的?就你那德性,也想提干?就憑你那雙腳丫子,首先就應該把你擼了。不提了好,人民解放軍的幹部隊伍里,再也不能讓你這樣的惡臭分子混進去了,有損軍威。」
馬程度哪怕渾身都是毛病,但他有一個優點誰也不能不承認,就是有副好脾氣,隨便你怎麼奚落怎麼窩囊,他是絕對不會上火的,你就是罵他,他臉上也是笑模笑樣憨態可掬,頗有幾分大將風度。
馬程度說:「你這個人就這點不好,小家子氣。不就是坐個床嗎,有啥值得生氣的?他人氣我我不氣,我若生氣中他計。你要是到我那裡,我的床不光是讓你坐,還讓你睡,你在那上面放屁我都沒意見。」
栗智高冷笑一聲說:「哼哼,你那個床……你那個床打死我我都不會去坐,給我個師長旅長的我都不會挨你那個臭床。我在你那床上放屁我還嫌弄髒了我的屁。」
馬程度說:「別扯淡了,我問你,關於咱們提乾的事情你當真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栗智高斷然回答:「沒有。」
馬程度大張著嘴巴,疑惑地看著栗智高說:「怪了,別人都知道了,你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嗅出來呢?」
栗智高心想,我知道了又怎麼樣?我知道了也不告訴你,告訴你了也沒用。他不想跟馬程度多糾纏。
栗智高說:「求求你了馬程度,你要是還想說一會話,先去水管洗個腳怎麼樣?我免費贈送你一塊香胰子,用過了你還可以帶回去。」
說完,當真從抽屜里摸出一塊香皂。
馬程度接過香皂,看了看說:「咦唏,還是蘭草牌的呢,家鄉貨,我留著紀念吧。」說完,歪歪屁股,毫不謙虛地將香皂裝進了自己的褲兜。
栗智高哭笑不得,說:「你這鳥人,真是……就這德性,還想當幹部,真是活見鬼了。」
馬程度豁達大度地笑笑說:「你要是當真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咱們那些幹部苗子不作數了。」
栗智高看著馬程度,沒吭氣。在沒有摸清馬程度來意之前,他是不會跟他多說什麼的。馬程度嘴快,遇事沉不住氣,愛到處瞎咧咧,重大問題還是不跟他攙和在一起為好。
馬程度接著說:「看在這塊香胰子和你表妹的面子上,我還給你通報另一個消息,還有希望,聽說要把部分苗子推薦到炮兵教導大隊去,由軍區陸軍學校發代培畢業證,一年半就可以定級,不過要考試。」
栗智高愣了一下,這回不能不重視了,瞪著眼睛問:「你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馬程度並不急於回答,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眼珠子東張西望,轉了一圈子才煞有介事不緊不慢地說:「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倆不是一個團的,我把這個消息給你,就是跟你打個招呼,要把連里團里關係理順了,先解決推薦這一關。這一關不過,下面就沒戲了。不過這個消息你千萬不能透露出去了,尤其是不能透露給一團的常雙群。我知道你老愛跟著那小子轉,但是這件事情你不能跟他講,跟他講了就等於跟全國人民講了,他們那群安徽狼個個賊精,他們要是有了準備,就沒咱們吃的菜了。」
栗智高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如果信息來源可靠,馬程度沒有說瞎話,這還真是一個重要情況。心裡突然就湧上一層感動:親不親故鄉人,到底還是老鄉啊。馬程度雖然腳臭一點,畢竟還是念那一份鄉情。常雙群當真不知道嗎?沒準這鳥人跟我留一手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剛才對馬程度的態度過於那個了一點。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馬程度主動提供這個信息的熱情有點可疑,這鳥人自私是著了名的,老鄉在一起聚會,連煙都吸不到他的一根,個把月沒見了,難道他還學好了不成?這回來通風報信,估計是有所圖謀的。於是便說:「馬程度你也不要搞坑蒙拐騙那一套,你那球信息真的假的並不重要。有話就明說。都是老鄉了,還搞交易?」馬程度說:「我講的這個消息不說百分之百可靠,至少有九成把握。」栗智高說:「好了好了,是不是又要找我借錢去開後門?」馬程度大手一揮說:「嗨,你把咱老馬看成什麼人了?我是得求你幫我一個忙……你爹不是縣裡供銷社主任嗎?他老人家能弄到計劃,我求你幫我買一輛鳳凰牌自行車託運過來,越快越好。」栗智高說:「媽的這時候買鳳凰牌自行車往部隊托,不是開後門是幹什麼?」
馬程度說:「我對天發誓不是開後門,是……這事很重要,反正不是開後門。我求求你了,就算是……你幫了我,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現在就把錢給你。」說完,當真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栗智高的兩屜桌上。
三
不久,關於幹部制度改革和今後將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乾的消息,果然在炮兵獨立師大面積流行開了,弄得全師一百多個待提未提的幹部苗子人心惶惶。有門路的四處活動,看看有沒有爭取的餘地;沒有門路的四處打聽,巴不得再傳來下一個消息推翻上一個消息。
沒有誰看見常雙群有什麼異常舉動,似乎這一切與他自己無關,天塌下來都是別人的事,該幹什麼他還幹什麼,那雙不太大的小眼睛還是那麼不顯山不露水地微微眯著,一連一班這條小船仍然穩穩噹噹地行進在全師全團先進的河道上。
連首長就感嘆,這小子也確實能沉得住氣,明明知道自己提不了幹了,還是一如既往地不鬆勁,可見這個人的優秀品質是骨子眼裡的而不是做樣子的。這樣的好苗子不提起來確實可惜了。也有人猜測,這小子八成是上面有什麼背景,給他吃了定心丸,所以才這樣不動聲色。馬程度就在背後跟栗智高嘀咕過,安徽人最有心計了,你說常雙群他怎麼這麼能沉得住氣,私下裡肯定有動作了。師長那麼看重他,能袖手旁觀嗎?
栗智高也覺得馬程度這話有一定的道理。心想狗日的常雙群還真陰險,平時裝得正人君子似的,挺仗義,關鍵的時候就沒真話了。
感慨也好,猜測也罷,常雙群是毫不理會的。但是這並不等於說常雙群的心裡就平靜如水。新兵剛剛分下班,春訓已經箭在弦上,排長半年前就提為副連長,他是代理排長,自然就要比別的班長多費一些腦筋。好在兵當老了,又有一堆標兵冠軍的頭銜頂著,其他的骨幹老兵也都自然而然地很尊重,只要把任務布置下去了,不用他盯著也都能把訓練組織得有聲有色。
春天的陽光很溫和,落在身上癢酥酥的。
常雙群不大愛穿新軍裝,一套舊得發白的軍裝穿在身上,再配上一雙鬆鬆垮垮的舊膠鞋,就很有些歷史感和成就感。
代理排長仍然重任在肩。有時候蹲在炮場一角,一邊吸煙一邊看兵們操炮,就難免神遊八荒,關於前程的問題便會從內心最隱秘的地方鑽出來,似乎在陰陽怪氣地向他發問:常雙群,你已經是第四年的老兵了,你熱肝熱肺地幹了這幾年,圖的是個什麼?你老實說,你真的不在乎嗎?自欺欺人罷了,你就是想當幹部,你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當軍官的料,你這幾年都在設計著自己怎樣當上軍官怎樣玩出花樣,當兵三年多你狗日的一直不探親,別人說你是一心撲在訓練上,其實你是想等穿了四個兜才回去,你是想給街坊鄰居們一個驚喜,你想看見你那癱在床上的老爹高興得從床上蹦起來,你是想看見那個嫌你家窮個頭矮很不客氣地跟你拜拜的姑娘慚愧地再來找你,而你再很客氣地跟她拜拜。你狗日的就像個陰謀家,你把自己藏得那麼深幹什麼?你個孬種夜裡窩在被子里淌貓尿算什麼玩藝兒,為什麼不去找師長聽聽他的?
突然就有了衝動,就真的想去找師長。師長是說過的,像常雙群這樣的,當個排長沒問題,當個連長營長的也沒問題。
四
師長注意到常雙群還是在全師第一次尖子班對抗賽前,那時候他還沒有出過像樣的風頭,基本上還處於「懷才不遇」階段。上場之前師長把他招呼到跟前,問他:「你這麼小的個頭,是怎麼當上兵的?」
常雙群挺著胸膛回答說:「我剛剛達到當兵的標準高度。」
師長又問:「你有把握取勝嗎?」
常雙群仍然挺著胸膛,回答說:「個頭不如人,必有過人處。不然就來不了這裡。」
師長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嗬,好大的口氣。那就讓我們來欣賞你的過人處吧。」
此次對抗賽,全班綜合成績第二,常雙群個人得了三項第一。比賽完畢,師長就把他單獨叫了過去。師長說:「你小子行啊,還真不是瞎吹牛。說說看,你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大的……精神力量?」
常雙群倒也不怯乎,胸脯一挺,大言不慚地說:「我爭第一有三個動力,一是為團里爭光,二是為連里爭光,三是為我們矮子爭光。我想讓首長們看看,咱們矮個子在部隊吃了多大的虧啊,首長您是個大高個就不說了,您高大魁梧。再從團往排,有幾個幹部是小低個?幹部政策里倒是沒有個頭高低一說,可是首長們一看誰是小低個,先就從心裡把他看矮了。其實這有點不公平,個頭小不等於能量小,不信您問問我們連首長,扛炮彈我也不比他們大個子扛得少。」
師長哈哈大笑,說:「過去沒注意,聽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那麼一點……你小子好好乾,再這麼干兩年,我就向黨委提議,我們就是要提一個小個子來指揮一群大個子。」
果然就過了兩年,這兩年他常雙群帶著他的班,不僅穩穩噹噹地佔據了本師訓練的頭把交椅,還在軍區名列前茅。
可是,師長的許諾還沒有兌現,一份紅頭文件便粉碎了他的軍官夢。
常雙群最終沒有去找師長。衝動畢竟只是衝動,想法也僅僅只能是想法而已。他常雙群是個很講自尊的人。雖然師長單獨接見他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那是一個首長和一個標兵之間的交往,和個人交情不是一個性質。師長請他吃過飯,師長到兄弟部隊參觀把他也帶了去,師長還送過他一條煙,但那都不足以說明他有理由向師長提出個人要求。
老兵了,什麼叫老兵?老兵就是要能夠把握自己,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分寸是能把握住的。去找師長幹什麼?要求自己提干?那種話能說出口嗎?打死也不能說。再說,以常雙群的分析,師長難道就不知道他們這群人面臨的問題嗎?師長肯定知道。知道了而沒有做動作,那就是做不了動作。如果師長能夠解決,又何必等他去找呢?能做的就是水到渠成,不能做的找也白搭。一是給首長添煩,二是給自己丟臉,那是萬萬做不得的。如此一想,心裡就釋然了,繼續老老實實地跟班作業,盡職盡責地監督指導訓練。再看場上的那些兵,感覺就有些不一樣,就像看見了自己的過去。
自己剛當兵的時候也是一臉懵懂,一臉的虔誠,往炮位前一站,就覺得這東西很神秘很了不起。看班長和老兵們那份熟練那副神氣,心裡就有些怯怯的,老疑惑自己比人家缺弦少心眼。起先也是笨手笨腳,屁大個動作不到位,老兵再一咋呼,就更加笨手笨腳。後來就好了,熟能生巧,巧能生風。任何事情都是這樣,槍也好炮也好,瞄準也好裝填也好,指揮也好操作也好,就跟農民種地工人做工理髮師傅剃頭一樣,只要熟練了,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熟練到一定程度了,就是藝術了,而一旦進入到藝術的境界,怎麼玩怎麼是,怎麼玩都是藝術。用不上一年,關於炮的要領新兵們都會熟練,而再過一段時間,肯定就會有人進入到藝術的境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軍隊是長久的,而兵永遠都是短暫的,常雙群算得了什麼?沒有一個人是這個世界上不可缺少的,這個世界上少了任何人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常雙群終於想通了。既然部隊留不下咱,想必天老爺對咱另有安排。凡事都講究個水到渠成,不能強求,還是要講究個順其自然。不當兵了,沒準有更適合自己做的事情。
出現在老兵新兵視野里的常雙群,仍然是那副雷霆於前不驚山崩於後不亂的作派,走路還是那麼慢騰騰怡然自得,上了炮場還是那麼挑三揀四,似乎提干不提干對他來說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可誰要是以為代理排長心裡沒有一點思想鬥爭,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五
出乎常雙群意料的是,他沒有去找師長,師長卻通知團里把他叫了去。
會見場所是在師長的辦公室里。更讓常雙群想不到的是,師政委也在場。這就使常雙群意識到這次接見意義非同尋常地重要。
師長首先告訴他軍區炮兵教導大隊要成立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的消息。師長面無表情地說:「為什麼要單獨告訴你呢,是因為名額極其有限,競爭對手很多而且很強,尤其是還要考文化,怕你沒有把握。不過不要緊,我和政委都坐在這裡,我們的決心已經定下了,一定要保障你入隊學習,成為我軍的一名炮兵幹部。」
常雙群頓時愣住了,他沒有想到他作為一個士兵,竟然得到了師首長如此高度的重視。那一瞬間真是百感交集,眼淚不由自主地就從心窩裡涌了上來,熱熱地在眼眶裡直轉圈。
政委見他不說話,從沙發上站起身子,坐進了他身邊的位置上,給了他一根煙,笑了笑說:「常雙群啊,我是一貫反對戰士吸煙的。你問問師長,我連師長都沒有遞過煙,但今天我來給你點根煙。」然後就打著火遞了過來。
常雙群慌忙站起來,立正,卻不敢接火。
師長在一旁說:「政委把火打著了,你就點嘛。點著火,政委還有話說。」
常雙群又猶豫了一下,終於低下頭來,雙手捂著,由於緊張和激動,接火的時候兩隻手像發動機似的哆嗦不停,以至於火苗差點兒燎著了政委的手。終於把火點著了,一個全師著名的戰士煙鬼,此刻卻嘗不出煙是啥味,竟然還被嗆住了,趁著咳嗽的工夫,把眼淚也悄悄地抹了去。政委等常雙群平息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常雙群,你想必也看出來了,師里對你是很重視的,這也是應該的。一支部隊,靠的是什麼,叫我說,靠的就是老兵骨幹,靠的就是標兵尖子。我們當首長的成天也是工作,可是我們做來做去,做的就是你們的工作。如果說部隊是一座大廈,老兵骨幹們就是支撐這座大廈的鋼筋。論起部隊作風,怎麼看?看什麼?有的時候就是看幾個人。譬如上次到軍區比武,你們一個班拿了第一,就是我們全師拿了第一。人家不會說是某某班拿了第一,人家只會說是某某師拿了第一。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對我們師的貢獻,不比我們當師長政委的少。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該我們來為我們的老兵骨幹們做點什麼了。」
說到這裡,政委停了下來,看了一下常雙群的反應。常雙群怔怔地坐在沙發上,準確地說只是半個屁股搭在沙發沿上,沒有什麼顯著的反應。政委沉吟片刻,接著說下去:「剛才師長說了,軍區炮兵要在教導大隊成立一個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搶救那些在部隊做出突出貢獻的骨幹,保留優秀戰士,這些人可能就是我軍最後一批直接從戰士中提拔起來的幹部了……不過我們有點擔憂,名額少,只有六十三個,第一輪組織篩選之後,全區還有六百多人參加競爭,我們師取六個,預選也有六十七人。這且不說,還要考試。考業務我們絲毫不擔心,就算你發揮失常,也不至於從第一掉到第六十四名吧?我們顧慮的是文化考試。」
師長接過話頭說:「這幾年我們都看在眼裡,你是在炮場上度過的。政委專門把你的檔案調過來了,我們兩個數了數,四個三等功,六十次嘉獎。你當班長期間,班裡立過兩次二等功,如果不是你個人堅辭不受,你還應該有兩個二等功。以這樣的工作成就判斷,你平時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去複習文化。現在我跟你攤個牌,上級對我們獨立師有一個特殊政策,只要是師黨委認為是特別優秀的,可以免考保送一個。政委,還有張副師長劉主任馬參謀長我們都交換了意見,我們可以以師黨委的名義保送你入隊,確保萬無一失。」
政委說:「老實講,特殊政策是師長到軍區去爭來的,說明白了,也就是為你爭的。為什麼?就是怕你文化考試出紕漏。軍區比武第一,要是這一鎚子買賣砸了,對你是痛失良機,我們也不好交待……是不好對自己的職責和良心交待。」
常雙群一直靜靜地聆聽兩位首長對他的命運所作的安排,竭力地控制著內心不斷翻湧的東西,他想我這個兵當的是值了,就是提不了干也值了。一個普通的士兵受到這麼多這麼大的首長的重視,這說明什麼呢?說明自己這個兵當得好?不錯,自己是努力了,努力是可以得到回報的。
常雙群慶幸自己當了個好兵,同時也為自己曾經閃過的一絲陰暗的想法而愧疚。
師長和政委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偌大的辦公室寂靜無聲。這是冬末的下午,從窗子里望出去,院子里的花圃奇卉正艷,陽光從白樺的縫隙里篩下來,落下一地斑駁。更遠處是一方湛藍的天空,像是一塊透明的寶石,上面游弋著雪白的雲團。
常雙群的心裡此刻也是晴空一片。他知道,就是在這個艷陽高懸的晴朗下午,他的人生之路,就要進行一次重大轉折了。自從點著火之後,常雙群就沒再抽那支由師政委親自幫他點燃的中華牌香煙,他覺得他的心裡有一種東西在拚命地抵制著生理上的慾望。他不是不敢抽這根煙,坐在師長的辦公室里,他確實是沒了抽煙的慾望。他終於掐滅了煙蒂,站起身子,站直了,挺起了一米六五的腰桿,目視兩位首長,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緩慢地卻是莊重地抬起了右臂,無言地敬了一個軍禮。
兩位首長對視一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師長滿面春風地說:「行啦。這個情況,全師的幹部戰士當中,除了師里的常委,你是惟一一個知道的。相信你知道該怎麼做。」
常雙群站著沒動,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平靜地說:「首長,讓我參加考試吧,把那個保送的指標讓給別的同志,我……我想自己考。」
兩位首長又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是很快,臉上都恢復了正常,一起很有興趣地看看這個身懷絕技的老兵。師長說:「啊,沒錯,這才是常雙群。你能想到這一步,我們不感到奇怪。」政委說:「夠種,不愧是全區的標兵。不過我可要提醒你……」
「我知道首長們是擔心我的文化成績過不了關,可這畢竟是……六十二個人都是考進去的,我不能戴上……」師長揮手打斷了常雙群的話頭:「明白你的意思。不是後門,是組織上打開大門請你進去的。」
「首長,還是讓我考吧,不然的話,即使去了,我的心裡也不踏實。請首長相信我,我不會敗陣的。」
政委背起手踱了兩步,又轉過身去看了看師長,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再扭頭問道:「常雙群,這可是你的最後機會了,你是不是再想想?」
常雙群說:「我想好了,我還是請求參加考試,而且向首長保證,一定要考上。」
政委復把目光移向師長:「你看呢?」
師長微微一笑:「也好,尊重他個人的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