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終於,W軍區的炮手精英們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披荊斬棘地走過來了,會聚在一起,頭上頂著盎然的春天,意氣風發地開進了N-017。這個新組建的特殊的中隊在編製序列上被命名為第七中隊。
以前,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常設四個骨幹培訓中隊和兩個輪訓中隊,以大隊部所在的一號營院貫山為中心,環繞在貫山腳下的幾道溝壑里。大山深處藏龍卧虎,每日清晨都要掀起一陣波瀾,軍號聲起,口令激蕩,攪和出一山喧囂。然後朝霞淡去太陽升起,學員中隊各自進入自己的訓練科目,大隊機關和各個教研室重新恢復平靜,一切工作都又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日子過得一如既往。
自從新組建了一個七中隊,N-017的故事就增加了新的內容。
大約是為了體現七中隊的重要性,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七中隊沒有像其他中隊那樣被安置在遠離中心的山谷溝壑里,而是就近在距離大隊部只有三華里的二號營區紮下了營盤。因為與大隊部離得近,就格外得到一些便利。比如買個牙膏毛巾到資料室借個圖書什麼的,磕了碰了傷風感冒什麼的,到衛生所去(包括不帶什麼目的的看一看女兵)也比別的中隊少走一些路程。
N-017的歷史說短也不算短了,重要的是這裡還曾經是「大比武」時期的軍官訓練團,一般老營盤裡有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故事,這裡也都有,有光榮的也有不光榮的,有有意思的也有沒意思的。七中隊學員住進二號營區之後不久,對於這片生存環境最初的了解,不是那些撼人心魄的歷史的輝煌,也不是從無到有的光榮的發展業績,而居然是一個凄怨哀婉的愛情(從中隊部老兵嘴裡吐出來的是「偷情」)故事。
話說十幾年前,造反有理,軍官訓練團中途撤銷,機關幹部和教官作鳥獸散,僅有的幾家留守人員都集中在一號院里,這裡便成了一片廢墟,幾幢寬大厚實的老式建築被孤伶伶地拋棄在荒郊野外,四周雜草橫生,荊棘遍地,成了蛇鼠狐兔之輩安居樂業的悠閑場所。
忽一日,不知道是哪一位造反領袖想起了這塊閑置的地盤,將軍區機關一批牛鬼蛇神送到此地改造,種菜養雞,謂之立功贖罪。起先分到二號營區的是六個人,奇怪的是,兩個月之後死了一個,而且鬧不清楚是什麼毛病。再過兩個月,又死了一個,還是不知道什麼毛病。到某某年代初,形勢有了一點變化,走了三個,只剩下一個人,據說是叛徒的後代,三十來歲的知識分子,一重身份是哈爾濱軍工大學的畢業生、前解放軍炮兵的中尉軍官,另一重身份是階級異己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當然是要被再踏上一隻腳,並且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只好年復一年在這裡養雞種菜。
後來故事就發生了。
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是原軍官訓練團團部的一個女醫助,據說也是因為出身問題,在訓練團撤銷之後沒能離開,留在這裡改造,住在一號營區也就是現在的大隊部里。
至於女醫助是怎樣和階級異己分子勾結上的,後來又怎樣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細節沒有人知道,更沒有文字記載,中隊部的老兵都是一茬一茬往下傳的,幾經演義,故事就有了許多可疑之處,但是有一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那個女醫助後來死了,就葬在二號營區東邊的貫山坡上。
中隊部服務學員的老兵有文書、衛生員和一個四人炊事班,最老的是文書,跟學員們差不多的兵齡。文書對於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但是他曾很認真地對學員(當然是個別學員)說過:咱們這個中隊沒組建的時候,這幾幢房子全部當教室用,只有幾個勤務兵住在這裡看守。這鬼地方陰氣重啊,你們沒來的時候,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門,陰雨天里常常鬧鬼。前年,有一個陰天,七五年兵張二柱半夜裡起來撒尿,正碰上一個閃電,張二柱看見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就在他面前站著,還笑,當時就把張二柱嚇癱了,尿了一褲子,以後再也不敢半夜裡撒尿了。
顯然,文書的故事主要來源就是那個被嚇癱了的張二柱。而且還有一種說法,這個故事同教員祝敬亞有關。
七中隊的學員聽了這些故事,權當一部新聊齋,沒有誰在乎。六十三個人都是血氣方剛,寢室里虎踞龍盤,炮場上龍騰虎躍,豈能被這些荒誕不經的鬼怪故事嚇倒?自從二號營區來了個七中隊,這裡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白日里是歌聲吼聲口令聲,夜裡是夢聲鼾聲放屁聲,一個陰森濃重的偏僻山谷,被這群年輕雄壯的軀體激活了前所未有的喧鬧,顯示了蓬勃的生機。
二
星期天的上午,大隊閱覽室照例開放。
以往這個時候,來看報紙雜誌或借書的多是機關幹部和教員。學員們很少來,一是因為學員們負荷較重,委實缺少讀書的閒情逸緻。第二個原因大約就是因為管理圖書楚蘭的是個女兵,而且是個比較好看的女兵。女兵漂亮了,對男兵無形中就構成了壓力,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和技術準備,男兵們跟女兵打交道往往不是對手。學員很少來,偌大的閱覽室就顯得很清冷。
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春天了。冰雪消融,春風一刮,便像在漫山遍野撒下了顯影的藥液,九派河南岸的這片山巒於是從漫長的冬季脫穎而出,朔陽關以南春行更早,漸漸地凸現了碧綠的林帶和蒼翠的峰嶺,還有逶迤纏綿的河流以及河岸上簇擁的花叢。
陽春三月,中午的陽光從山坡上滑下來,瀉進閱覽室的南窗,跳躍著團團盎然的春意。風景這邊獨好。
這天來了幾個學員,一看就是七中隊的人,在窗外徘徊了很久。後來,其中一個穿著很整潔的學員便彎下腰從窗口向內張望,底氣不足地問有沒有新到的《十月》雜誌。楚蘭注意地看了學員一眼,發現他的領口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溜鴨蛋青,把新領章襯得格外鮮艷。楚蘭明知故問:「你是幾中隊的?」回答說是七中隊的。楚蘭說:「你們七中隊一個個汗流浹背都忙著向國防事業的高峰攀登,你還有閑心看閑書啊?」鴨蛋青學員的臉倏然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們七中隊也不是訓練機器嘛,業餘愛好還是有的。」
楚蘭說:「你們進來吧,都在架子上擺著的,你愛好什麼就隨便看好了。」
鴨蛋青學員顯得有些意外的驚喜,說:「我們都沒有閱讀證,可以嗎?」
楚蘭說:「既然沒有閱讀證,你還來幹什麼?明知麻煩自找麻煩嗎?」
這時候從鴨蛋青的背後竄出來一個眼睛精亮的中等個子學員,臉上的絡腮鬍子雖然颳了又刮,還是沒能斬草除根,兩邊臉頰像是被誰用耳光子扇得泛青。絡腮鬍子說:「情況是這樣的……我們五班副栗智高是文學愛好者,到你們貫山來之後,有很多感想,寫了幾首詩歌,今天是想來看看發表了沒有。」
楚蘭作驚喜狀,誇張地眨了眨眼,說:「唉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是詩人到了。那還有什麼說的,你們儘管進來翻,要是有大作發表了,沒準我們要敲竹杠呢。」
鴨蛋青訕訕地說:「別聽魏鬍子瞎吹,咱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胡謅那些破玩藝兒,離發表的碼子差大了。我們只是想來看看新雜誌。」說著,幾個人便魚貫走進了閱覽室。進了屋,楚蘭才點清人頭,一共是三個人,除了鴨蛋青和絡腮鬍子,後面還跟著一個瘦瘦的高挑個兒,此人一直沒有說話,始終都在微笑,笑得很自然也很自信。楚蘭覺得這個人的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至於怎麼怪了,又似乎說不清楚。
幾個人分別在報刊架前和書櫃前尋覓了一番,鴨蛋青雖然表現得若無其事,但還是能夠看得出失望的情緒。
楚蘭想,這傢伙可憐!他的那些大作沒準是被哪個編輯老爺扔進了廢紙簍,這種情況她也是要經常遇到的。鴨蛋青在翻雜誌的時候,偶爾會朝楚蘭瞟一眼,楚蘭便機警地把目光閃開,她知道投稿不中的複雜心情,那是一種很不好受的失落和自卑,同病相憐啊。但是轉個念頭想,這個人也是吃飽了撐的,四個兜已經在向你招手了,還挖空心思去寫什麼詩歌,不是自討苦吃嗎?你還想把好事都佔全啊?
絡腮鬍子問道:「我們能借幾本書走嗎?」
楚蘭想了想說:「按說你們沒有借書證是不能借書的,不過……」她頓了頓,「誰讓你們是七中隊呢?咱們這些老兵,能留在部隊的,恐怕也就是你們是革命的火種了。你們打個借條吧,我這個革命老兵也就只有這點後門的權利了。」鴨蛋青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楚蘭,「你也是老兵?」楚蘭反問:「我怎麼就不能是老兵?你們是哪年參軍的?」鴨蛋青說:「我們三個都是七八年參軍的。」楚蘭得意地笑了,「跟我比起來,你們都還是新兵蛋子呢。不謙虛地說,本人是七七年參軍的,已經超期服役兩年多了。」
鴨蛋青像是吃了一驚,和絡腮鬍子面面相覷,「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還是個小丫頭嘛。」楚蘭正色道:「我年齡未必比你們大,但是革命資歷絕對比你們老……不過這又算是什麼資本呢?」然後輕輕地嘆息一聲說:「好了,你們要借什麼書,打條子吧。」
鴨蛋青借的是世界文學名著《紅與黑》,絡腮鬍子借的是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都是家喻戶曉的經典著作。那個高挑個兒學員在書櫃前反覆瀏覽,最後居然從灰頭土腦的舊書堆里挑了一本爛了封皮的連環畫冊《小兵張嘎》。
打了借條,楚蘭把這幾個人對上號了,鴨蛋青叫栗智高,絡腮鬍子叫魏文建,而令楚蘭頗為困惑的是抖落出連環畫冊《小兵張嘎》的那個瘦高挑兒,居然就是在本軍區炮兵內聲名遐邇的頭號訓練尖子譚文韜——他怎麼會喜歡這種小人書?楚蘭對譚文韜笑笑說:「這本就不用登記了,送給你好了。」
三
二號營區在N-017東側,東北臨山,南邊鐵絲網外是當地居民的水稻田,往西有一片很大的楊樹林,碎石公路就從樹林里穿過,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往南一拐,繞過一口大水塘,就是七中隊的隊部了。再往南走幾十公尺,似乎是山坡的一面在往下滑行的時候突然改變了角度,水平地伸出去一塊,於是形成了一塊面積約有半平方公里的壩地,東邊是籃球場,西邊是炮場。籃球場的南北兩端和東南角,是七中隊的三個學員區隊。
那房間委實很大,一百多平米,差不多就是個小禮堂,一個區隊二十一個人駐進去,高低床貼牆角擺了一圈,中間還空落落的。
四月的中午已有些燥熱。窗外一輪熱辣辣的太陽高懸,陽光和嫩白的小楊花清香的氣息一同從窗戶縫隙里飄進屋裡,瀰漫著濃濃的春意。這已經是「春眠不覺曉」的季節了,人到此時,最容易犯困。被理論課綳了一個上午神經的學員們大都疲憊地躺在鋪上,底子差點兒的把目光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某處,回味剛剛灌輸進來的講義。情況好一點的便抓緊這點寶貴的時間,閉目養神。
七中隊共有三個地炮區隊,九個班,每班七個人,骨幹的配備體現出了對於專業的重視程度,這次總考第一名的譚文韜是中隊指定的一區隊區隊長,常雙群是總考第二名,本來也應該成為學員區隊長的,至少也應該是個班長,可是因為個頭矮了一點,集合站隊的時候,他排在前面,一說向右看齊,排頭的把臉右轉四十五度,還得向下斜視,不是蔑視也像蔑視,中隊幹部覺得不妥,就讓常雙群屈尊當了二班副,二區隊區隊長的位置讓給了總考第四名的闞珍奇。凌雲河雖然總考成績排在第八,但因為人高馬大儀錶堂堂,佔了形象的便宜,當了一班班長,一班既是基準班也是門面班,無論縱隊橫隊,一班的位置都十分顯赫,操練的時候一班先上,檢閱的時候先看一班。總考第六名的魏文建和第十一名栗智高則在二區隊分別擔任了四班長和五班的副班長。雖然有個官銜,卻又不是正經八百的幹部,況且大家在原部隊也都是班長或代理排長,在這裡則一律是兩個兜的學員,努力方向一致,自己給自己賣力,用不著做多少「工作」。區隊長是臨時的,基本的身份還是學員,譚文韜參加一班訓練。
三區隊學員多數來自地方部隊,相對而言,同野戰軍和獨立師的炮手們交往就少了一些。一、二區隊的學員則多數都神交已久。物以類聚,報到后沒幾天,凌雲河和譚文韜、常雙群、魏文建等人就成了莫逆之交。魏文建和栗智高雖然被分到了二區隊,但是在課餘或是到野外作業,還是要往這幾個人靠攏。此後就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核心,這幾個人的言行在本中隊一直領導時代潮流,而潮流往往都是由基準班班長凌雲河率先炮製出來的。儘管中隊只給了凌雲河一個正班級別,但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以領袖自居。自從進了N-017,特別是被宣布擔任一班班長之後,凌雲河就始終處於活躍和亢奮的狀態,甚至主動扮演了副區隊長或區隊參謀長的角色,經常越過區隊長譚文韜,在本區隊指手劃腳,用馬程度的話說是「進行一系列醜惡的表演」。受訓任務空前緊張,他卻大大咧咧地該玩照玩,前幾天他搖唇鼓舌秘密組織了一個籃球隊,而且當仁不讓地自封為隊長,幾乎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四處挑釁。後來中隊發現了,擔心影響訓練,規定每周只允許打一次,而且還把球收回去由中隊文書統一保管,從根本上限制了凌雲河的自由。但是中隊領導忽視了一個十分流行的真理——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胸懷革命豪情的凌雲河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有什麼事他辦不到的?
這天凌雲河不知道又從哪裡找來一個半新的牛皮籃球,在宿舍中間的空場上拍得咚咚山響,一邊拍還一邊吼:「起來起來,球隊的同志都起來,就個把小時還睡什麼睡?起來打球了。」
二班的馬程度最怕上理論課,這天正在煩著,見凌雲河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就代表廣大群眾提出抗議,嘟嘟囔囔地說:「老凌你怎麼回事?你成績好是你的,別人就不管啦?我坐了一個上午暈車,這會兒腦子裡好不容易才清醒一點,你又搞得亂鬨哄的,簡直是不講社會公德。」
凌雲河不急不惱,仍然劈里啪啦轟轟烈烈地拍著籃球,說:「馬程度你死腦筋,你以為你這麼成天愁眉苦臉就能把成績搞上去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習之道一張一弛,腦力和體力結合起來身心輕鬆。你越是著急越是鑽牛角尖。起來起來,跟我打球去。打完球我幫你補課。」
馬程度說:「滾你的蛋,誰稀罕你補課?你自己有沒有弄明白我還懷疑呢。」說完,扯過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凌雲河仍不氣餒,繼續一輕一重地拍著球,並且移到馬程度的床前去拍,一邊拍還一邊嬉皮笑臉地拽馬程度的被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牲口,分床的時候全體人民嫌你腳臭,要不是本同志高風亮節,你問問誰願意挨著你睡?起來起來,打球羅。」馬程度說:「你以為你腳不臭啊,你狗日的夜裡還磨牙呢。」凌雲河說:「你不起來,我今天就在你床上扣籃。」馬程度被糾纏不過,便喊譚文韜:「老譚,你管不管啦?哪有逼人打球的道理。狗日的凌青松(「青松」乃七中隊廣大群眾同仇敵愾贈送給凌雲河的雅號,取「泰山頂上一青松」頂天立地之意)專門揀咱成績差的欺負,老譚你這區隊長要不制止他的錯誤行為,我就要進行自衛還擊了。」
譚文韜這當口也想小憩片刻,見兩個人鬧得嚴重,便爬起來,沖凌雲河做了個苦笑:「凌雲河你怎麼回事啊?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凌雲河呲牙咧嘴嘿嘿一笑說:「你安靜個屁,你也給我起來。走,打球去!」說完,一球砸了過來。
譚文韜揚臂穩穩地截住球,倒是沒有還回去,想了想,突然一躍而起,從床頭柜上的作業盒裡摸出一根定點用的細鋼針,找到氣眼就往氣門心裡捅。
凌雲河一看不妙,慘叫一聲,趕緊來搶。但是慢了一步,只聽「撲哧」一聲,眼看著籃球就癟了下去。
譚文韜把癟球往凌雲河懷裡一扔,得意地哼了一聲:「嘿嘿,馬程度,看出來了吧,什麼叫水平?這就是區隊長的水平。凌青松,你可以抱著你的球兒子進蘆葦盪了。」
凌雲河接過癟球,左看右看,牙痛似的倒吸一口冷氣,瞪著眼睛看譚文韜:「你狗日的譚老一好黑,不打就不打嘛,幹嗎下此毒手?」譚文韜說:「在有些問題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大家都想休息,就你弄個破球攪和得全宿舍雞飛狗跳,本區隊長要是不採取堅決措施,豈不是要失信於民?」
凌雲河對準籃球氣眼,鼓起腮幫子一陣猛吹,吹得面紅耳赤,兩個眼珠子往外凸出,仍然毫無起色。「這可是我從三中隊借來的,你讓我怎麼去還人家?你這個區隊長也太粗暴了點,就不知道做點思想工作?」
譚文韜還沒說話,那邊馬程度則幸災樂禍地拍屁股大叫:「人民大眾歡慶勝利之日,便是反動派難受之時。譚老一你別理凌青松,我代表一區隊被凌青松欺壓的苦大仇深的廣大的革命群眾,堅決支持你的正義行動。」
凌雲河恨恨地將癟球向馬程度扔過去,緊接著縱身撲了過去,說:「好小子,你小子成天裝瘋賣傻的,看不出還挺會借刀殺人這一套啊。我今天豁出去了,偏不讓你睡覺,球癟了你也得陪我去打。」兩人於是又鬧成一團。馬程度鬥不過凌雲河,殺豬一般四處求援,當然不會有人理他,幾乎是慘叫著被凌雲河架出了宿舍,只好懷著深仇大恨陪著凌雲河去摔那隻癟球。
四
給七中隊講地形課的是基礎教研室的教員拐五洞,也就是祝敬亞。拐五洞是暗中流行於教導大隊幹部戰士中的另外一種戲謔稱呼,因為不含貶義,所以就不能算是綽號,甚至還可以看作尊稱。
祝敬亞這段時間當真像煥發了二度青春。當然,祝敬亞的快樂主要是建立在教學上的。倘若請他講起那些經典的戰例,他會口若懸河如數家珍,講起彈道與地形構成的各種奇妙的關係,能講得眉飛色舞。聽祝敬亞講課,你往往會誤認為人類只有一門藝術,或者說這門藝術可以覆蓋或解釋其他所有的藝術原理。
譬如,什麼樣的拋物線是最優美的拋物線?祝敬亞有他的理解,他執拗地認為某某某口徑加榴炮在三百二十個基本表尺上,也就是仰角在四十五度的時候發射的彈道弧線是最優美的拋物線,彈道舒展,起落對稱,恰如飛虹橫空出世。他並且能從這條曲線的上升和滑落引征出許多人生哲理,從彈丸出膛的初速和加速度以及自由落體現象上,形象地闡述出帶兵之道和為官之道,他能把火炮的方向密位和距離仰角同人格和做人應該把握的尺度結合起來講,讓你耳目一新又印象至深。儘管他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學員們對祝敬亞自然佩服得五體投地。凌雲河有一次感嘆地說,祝教員是個好教員,但不是一個人物,他硬是自己把天才給耽擱了。往好里說,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教學上的炮兵專家、理論上的民間哲學家和生活中的糊塗蟲。
儘管只是一個為期一年半的速成培訓隊,但是祝敬亞卻無比地投入,差不多像帶研究生一樣灌輸這些滿身鐵藥味的老炮手們。祝敬亞認為,戰爭的所有學問實際上就包括在兩個概念中,一個是速度,一個是精度。精度即是指空間意義,瞄準目標講究精度,布陣謀局也要講究精度。時間的轉換就是為了解決空間的問題。速度即是指時間意義,軍隊運行的快慢是時間,彈丸飛行快慢也是時間。一個巴掌大的石頭在這裡相對靜止,我們可以認為它的相對速度是零,那它便沒有任何殺傷力,如果賦予它速度,把它扔到一個人的身上,它就有可能把人砸傷,如果是從高空落下來,憑藉它的重力加速度,它可能會擊中人的頭顱,砸碎人的胸膛,可能會把骨頭砸成粉齏。一枚10克重的鐵塊加上每秒千米的速度可以在單位面積上產生十幾噸重的壓力。一支小分隊給它以高度的機動力準確地運用於戰場的某些部位,可以幾十倍地提高戰鬥效力。往往是越快的東西越有殺傷力,濃縮時間的意義就在於擴大殺傷力。這就是我們炮兵之所以是「戰爭之神」的根本原理。我們憑藉的力量無非就是兩個字——爆和炸。爆和炸是所有的時間效力轉換為空間效力的最典型的運用。
關於炮兵的學說,祝敬亞還有許多學員們聞所未聞的高論。有的通俗,有的深奧,有的聯繫實際,有的雲遮霧罩。學員們就覺得很了不起,覺得自己很淺薄,自己對於偉大的炮兵的那點兒認識理解不過是只鱗片爪。
五
五一節放了一天假,加上一個星期天,共有兩天自由活動時間。凌雲河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處遊說,並且鼓動幾個鐵杆球員,抱著一隻籃球從一中隊打到六中隊。
七中隊都是老班長,場上戰鬥經歷得多,再加上都是預提幹部,自我感覺激情旺盛,打起球來氣勢洶洶,發揚連續作戰的作風,一鼓作氣連戰連捷,六個中隊都被稀里嘩啦地打了下去。當然,七中隊也付出了代價,凌雲河在最後一場跳籃的時候被六中隊的後衛頂撞了一下,那一頂非同小可,本身起跳較高,力度兇猛,對方也是孤注一擲,就在凌雲河離地三尺球將出手之際,對方後衛刺斜里躍來,出其不意地橫在凌雲河的面前,飛身截球,球沒截住,卻將凌雲河撞出兩米開外,腳下落空,全身失重,泰山頂上一青松頓時變成了一堆肉山,轟轟烈烈地砸在地上。黃泥巴地巍然不動,中鋒凌雲河卻差點兒摔斷一條腿——除了臉上被蹭破了皮,左腳還脫臼了。
光榮負傷的還有馬程度。馬程度本來是很不情願上場的,平時連球都不願意跟凌雲河在一個場上打。凌雲河球技不差,但是球德欠佳,自封隊長,在場上任意指點江山不算,還愛凶人。關鍵時候你要是傳球不到位,或者是失手丟了球,他能黑起屁股罵你。要是贏了還好說,倘若輸了,那就壞了,他不僅在場上給你難看,下來之後他還揪住你不放,查你的責任,弄得你好幾天心裡不痛快。訓練緊張,打場球本來是個娛樂,但凌雲河偏偏較真,把它變成一場貨真價實的戰鬥,誰得分誰丟分錙銖必較,一場球下來他要罵你好幾天,實在是件吃力不落好的事情。
馬程度雖然在業務上反應遲鈍一點,但在球場上還是生龍活虎的,攻勢凌厲,出手兇狠,鐵皮腦袋不怕打,有勇往直前視死如歸的犧牲精神,能夠在重圍之中帶球突破,而且投籃命中率很高,是凌雲河最為理想的前鋒搭檔。
馬程度雖然不樂意跟凌雲河並肩戰鬥,但這沒用,他抵擋不住凌雲河軟硬兼施,凌雲河偏偏就喜歡跟他玩球。吵歸吵,大戰之際,凌雲河絕不會讓這個棒打不散的夥計一邊歇著乘涼去。用凌雲河的話說,這不是他凌雲河個人的事情,它關係到七中隊的聲譽。個人利益服從組織需要,不打也得打。
這一次跟六中隊交手,七中隊球隊由於連續作戰,均已人困馬乏,最後的拼搏十分艱巨。馬程度先是被人絆了一跤,趴在地上差點兒就沒有起來,後來球到眼前了,才一個鯉魚打挺振作了精神。至後半場,三步上籃的時候被對方一名隊員高空蓋帽,一掌拍在臉上,頓時眼冒金花,鼻子下血紅一片。
球賽結束之後,兩個人便相依為命趕到衛生所求援。馬程度一臉沮喪,神態就像剛剛挨了一頓狠揍的狗。凌雲河雖然一拐一瘸,卻神采飛揚,呲牙咧嘴地總結勝利果實。
六
大隊衛生所那天值班的碰巧是衛生班長叢坤茗。
不巧的是那天叢坤茗的心情不太好。這天叢坤茗又接到了一封信,當然是求愛信——總是有人不厭其煩地給她寫這種信,六中隊是那個叫崔大山的人尤其執著,可是她不喜歡崔大山,尤其不喜歡他的那雙惡劣的肉眼泡和裝腔作勢的表情。什麼玩意兒?也敢乘人之危,什麼情有獨鍾,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什麼嫁給他是最佳選擇,簡直是死乞白賴。他是看我提乾沒有希望了,就以為我會降低標準了,真不是個東西!
正在氣惱,凌雲河和馬程度互相幫襯著,殘兵敗將一般蹣跚而來。
叢坤茗一見凌雲河和馬程度那副陰死陽活的德性,不愉快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嗬,這是從哪個戰場上下來的英雄啊?」
凌雲河還沒開口,馬程度就呻吟起來了,哼哼嘰嘰說:「什麼英雄啊,狗熊。六中隊不規範,打不好球還老打人。醫生你幫我看看,我這鼻樑骨是不是斷了。」叢坤茗俏臉一沉:喝道:「什麼醫生?就你那點毛病,還要醫生看?那你就等著吧。這裡沒有醫生,只有衛生員。」馬程度頓時噤聲,凌雲河怔怔地看著叢坤茗,鬧不清這個漂亮的丫頭平白無故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火氣。想了想,陪笑說:「早就聽說衛生所的叢坤茗一個班長頂倆醫生,拜託啦,這腿確實疼得奇怪,快來幫咱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吧。」
叢坤茗面無表情地說:「進去,躺下。」
凌雲河便蹦蹦達達地進了門診室,正要躺下,又看了看馬程度,說:「老馬,你先來?」
馬程度連忙擺手,說:「你先來你先來,你是重傷嘛。」
凌雲河心裡笑了一聲——這個兔崽子,他是看人家一個衛生員,還信不過呢。連看個病都要充分體現他的農民意識。
叢坤茗讓凌雲河捋起褲腿,兩邊看了看,又上下捏了捏,問道:「你們是幾中隊的?」凌雲河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七中隊的。」叢坤茗說:「噢,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樑啊,那你這毛病我可不敢隨便擺弄了。萬一有個好歹,把你的腿弄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啊。」
凌雲河苦笑一下說:「你不要嚇唬我,我知道你在衛生所是獨當一面的。這點小問題,在你手下還不是小菜一碟。」
「怕不怕疼?」
「當然怕了,最好不要太疼。」
叢坤茗終於啟齒一笑說:「你咬緊牙關,我要下手了。」
凌雲河便咬緊牙關,作視死如歸狀。
叢坤茗朝凌雲河的左腿躒腕處輕輕一掰,說:「挺住啊,我要下手了。」
凌雲河感到腿下一陣裂疼,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攥緊雙拳說:「要下手你就下嘛,幹嗎光打雷不下雨,弄得我膽戰心驚的。」
叢坤茗皺皺眉頭說:「你這腳可真臭。」
凌雲河大聲喊冤,說:「哪裡是我的腳臭啊,馬程度的腳臭是在全軍都是著名的,要是評臭腳模範,他可以把大紅花戴到天安門。他就在你旁邊站著,臭源在他那裡啊。」
馬程度當即漲紅了臉,義憤填膺地抗議說:「青松你幹什麼你,球場上我跟著你赴湯蹈火浴血奮戰,可是在人家女同志面前你就出賣朋友了,真不是個玩藝兒。」
叢坤茗蹙了蹙眉頭說:「你不要推卸責任,這個臭味就是從你腳上散發出來的,不要冤枉好人。」
凌雲河嬉皮笑臉地說:「是我就是我吧。可你想想,我年輕火大,又穿膠鞋打了一天球,它能不臭嗎?不臭就不正常了,我要是七老八十,就是想讓它臭它也臭不起來了。」
叢坤茗摁了他一下:「別亂動。」
馬程度在一旁說:「這傢伙就會誣陷好人,要是生在萬惡的舊社會,肯定是個地主惡霸。」
叢坤茗說:「那不一定,說不定是給惡霸扛活的呢。我看這個人是莊稼漢的坯子。」
凌雲河不痛快了,說:「咦,你這個同志也太主觀了吧,你怎麼知道我是莊稼漢坯子?」
叢坤茗說:「看你這隻醜惡的腳,就不是好出身。」
凌雲河很藝術地氣憤了一下,說:「豈有此理,咱雖然不是什麼高貴出身,好歹也是吃商品糧的呢。」
叢坤茗不再理他,捏了捏他的腳腕子說:「好啦,商品糧同志,你可以下床了。」
凌雲河的臉上出現了巨大的驚愕,問:「怎麼,這就好啦?」
叢坤茗朝他笑了笑,轉身到水管下面沖了沖手,又吆喝馬程度:「你怎麼啦?」
馬程度立即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仰起腦袋把一張臟乎乎的汗臉送到叢坤茗的眼皮底下:「你看,我的鼻子。」
叢坤茗對馬程度說:「拜託了,你先去把臉洗洗行不行?」
馬程度便屁兒顛顛地到水池旁邊去洗臉。這時候凌雲河已經從床上翻了下來,先是試探性的在地上活動了幾下腿腳,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走著走著就一蹶子蹦了起來。
「哈哈!我沒事了。叢坤茗……同志,你可真神啊。」
叢坤茗淡淡一笑說:「連個螺絲都擰不上,我還是革命老戰士嗎?」
「我看你這水平到大醫院當個骨科大夫都沒問題。」
叢坤茗頭也不抬地嘆了一口氣說:「怎麼沒問題?問題大著了。就等著你凌雲河當上了首長提拔咱了。」
凌雲河一驚一喜:「咦,你怎麼知道我叫凌雲河?」
叢坤茗也怔住了,臉色微微一紅,想了想,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叫叢坤茗?」
凌雲河眼珠子軲轆了一圈,訕訕地說:「全大隊就這幾個女兵,明擺著的嘛。再說……嘿嘿,我其實早就認識你了。沒想到你也認識凌某……」
叢坤茗說:「你是七中隊球隊隊長,泰山頂上一青松,凌青松嘛,你名氣大著呢。」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你別以為我挺注意你的,我只是對你的青松名字有印象。」
凌雲河嬉皮笑臉地朝叢坤茗晃了一下腦袋,「我沒說你注意我啊?你當然有權利不注意我。可是你為什麼不注意我呢?」
叢坤茗瞪了凌雲河一眼,不再理睬他,然後集中精力檢查馬程度的鼻子。
凌雲河不敢再胡說八道了,便老老實實呆在一邊觀看叢坤茗給馬程度拾掇鼻子。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從西牆窗子里瀉進來的陽光中攙雜著些許桔黃色,落在水泥地板上,再反彈上去,映在叢坤茗的臉上。
叢坤茗神情專註,用一把小捏子夾著一團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馬程度骯髒的鼻孔。凌雲河注意到了那雙手,手指纖細,手背的皮膚凝如白玉。
也許是落日餘暉映照的緣故吧,凌雲河想,一雙經常在各種藥液和水中浸泡的手,也是一雙缺乏保養的勞動人民的手,是沒有理由這麼漂亮的,但它確實是漂亮的。還有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正在工作中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將優美的曲線靜止在黑眸的上下,可是,那雙眼睛,那雙正在工作的眼睛里竟然還有一縷憂鬱的潮濕。是憂鬱嗎?是的,可這憂鬱卻成了一種點綴,在這個寧靜的下午,在這間簡陋的小屋子裡,一個漂亮的女兵沐浴在桔黃色的落日餘暉里,神情因專註而典雅端莊乃至神聖。
這一瞬間,小屋裡的構圖安靜得猶如一幅色彩亮麗的畫面,惟一流動著的是從那雙美麗的眸子里在不經意間飄散出來的那縷輕煙般淡淡的憂鬱,像一條思想的小渠,它使這幀天然的油畫畫面有了生命的律動……凌雲河打算在恰當的時候對叢坤茗進行有節制的讚美,而在一分鐘前,在他的心裡,這種讚美是無節制的。
終於,馬程度的鼻子被收拾一新,臉上還多了一塊白色的補丁。叢坤茗如釋重負,站起身子,做了個擴胸運動,說:「好啦,你可以走了。」馬程度見屋子裡有面鏡子,趕緊跑過去欣賞自己的尊容。凌雲河問道:「我呢?」
「你早就可以走了。」
凌雲河說:「我早就可以走了但是沒走,是因為要等著跟你告個別,謝謝!」
叢坤茗說:「謝倒沒什麼可謝的。下次來看病,請你先把腳洗洗乾淨。」
凌雲河不屈不撓地說:「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
叢坤茗不知道這小子又要玩什麼花樣,瞪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沒有吭氣。凌雲河假裝神秘,湊到叢坤茗的耳邊,鬼鬼祟祟地說:「我有一個重大發現,你的牙齒是我所見過的漂亮姑娘中最漂亮的牙齒。」
七
不久就在汝定公園裡發生了「4·26事件」——即後來被凌雲河標榜為「懲制土流氓」的事件。
入隊的第六個星期天,大隊有組織地安排學員們進城,派了兩輛解放牌卡車,大隊部幾個女兵也跟著沾光爬了上去。上車之後大家都還裝著不認識,可是後來遇到麻煩,就不能再裝不認識了。
事情最初是因為幾個女兵在公園裡照相引起的,叢坤茗在一個攤子前照像,楚蘭和柳瀲在一旁等待,像沒照完,過來幾個年輕人圍觀,說話很不嚴肅。開始女兵們沒打算理他們,不想這幾個傢伙反而來勁了,又說了一些更加污染的話。
這時候凌雲河和譚文韜、常雙群從不遠處的假山背後出現了。叢坤茗她們正在窘境,一下子看見了七中隊學員,就像掉隊的紅軍找到了組織,喜出望外,激動得眼淚差點兒都流出來了,趕緊揮手致意。
凌雲河他們馬上就明白了這裡有情況,以百米短跑的速度衝刺,幾分鐘就到達女兵們的面前。凌雲河興高彩烈地問:「有敵情嗎?」
叢坤茗說:「算了,也沒啥。」然後息事寧人地推著男兵女兵一起走。
豈料還走不掉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傢伙趁著眾人沒注意,伸手攬過叢坤茗的腰,流里流氣地喊:「照一張快給咱哥們照一張軍愛民。」
叢坤茗掙脫之後氣得直哭。
凌雲河笑了。凌雲河笑著看看譚文韜和常雙群,心平氣和地說:「同志們,機會來了,今天可能要飛兵奇襲沙家浜。」
譚文韜倒是不慌不忙,說:「炮手嘛,遇到這種事情當然機不可失了。但是要掌握政策,控制力度,減裝葯,重創就行了,不能摧毀。」譚文韜代理著區隊長的職務,當然要慎重了。但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常雙群雖然平時粘了巴嘰的見不出多少精神氣,可是一到戰場上就精神抖擻了,早已經拉開了架式,前腿弓後腿綳,一拳開路,一拳護胸,蠢蠢欲動,還急不可耐傻乎乎地問:「急促射還是一炮一發?」
凌雲河說:「當然是一炮一發。各個擊破,打一個扔一個,打了就走,不要糾纏。」
譚文韜擔心事態擴大,又說:「等一等,我看這樣,咱們都是學過擒拿格鬥的,也別打了,練兩手把他們嚇跑算了。」
凌雲河不滿地說:「老譚你怎麼回事?瞻前顧後的,就這樣子能當團長嗎?大丈夫敢作敢為,好漢做事好漢當,出了事都是我挑起來的,姓凌的全兜著。打!」常雙群說:「老譚你大小是個負責人,按說應該迴避一下。要不你就在邊上看著,我和凌雲河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譚文韜說:「你們把老譚看成什麼人了,既然動手,就都是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有了責任誰也跑不掉,本區隊長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不過大家要把握分寸,火力不要太猛了。」
然後就沒有異議了,好在七中隊學員這天沒有穿軍裝,一律黃軍褲扎白襯衣,有點民兵形象,民兵打流氓,也算是名正言順。於是開打。
痞子是四個,畢竟是個小縣城出身的,見識不多,土流氓素質的確不高,顯然是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說流氓有點抬舉了他們。一來沒想到這幾個人當真會出手打人,二來都是虛張聲勢,戰術上沒有練過協調配合。而對手就不一樣了,都是老炮手了,當新兵的時候就練裝炮彈,練到最後,幾十公斤的葯筒托在手上玩兒似的,再加上近年邊境有點動作,部隊都搞了擒拿格鬥應急訓練,多少還算是有點真功夫的,更為嚴重的是有點功夫而功夫不深,還沒有到爐火純青大智若愚的地步,正愁找不到地方露一手,恰好有這幾個痞子屁兒顛顛送上來,可以說是雪裡送炭,雖說質量差點,但好歹也是活人,總比在靶子上操練要實惠得多。再說,有幾個漂亮的女兵在場,根本就不用做思想工作,大家的戰鬥積極性說上來就上來了。
凌雲河首先進攻攬住叢坤茗照相的傢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臉就是一掌,先打他個趔趄,再追上一步,將其摔倒在地。旁邊三個一擁而上,卻被譚文韜和常雙群擋在圈外開闢了新的戰場。
正在鏖戰,又來了兩個痞子,還張牙舞爪地舉著小刀。這就是全副武裝的壞人了,更該打。幾個女兵驚驚乍乍地要上來助戰,卻被凌雲河擋在身後。凌雲河一副騎士派頭,意氣風發地說:「這是我們男同志的事,你們一邊涼快去。」說完,出其不意地彎腰踢出一個掃堂腿,呼啦一下掀翻兩個,這兩個傢伙還沒有爬起來,手裡的小刀已經牢牢地攥在常雙群的手裡了。
常雙群卻沒有使用這些小刀,擠眼弄眉地笑了笑,說:「咱炮兵大老爺們還用這女里女氣的繡花刀?不是個玩藝兒嘛。看好——」兩道銀光一閃而過,兩柄小刀便穩穩噹噹地扎在前面的小樹上了。這一手厲害,看得痞子們目瞪口呆。
那邊譚文韜同時廢了兩個,正騎在人家背上作威作福,朝叢坤茗們笑笑說:「同志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開展戰場喊話,讓敵人繳槍。」
戰鬥十分神速地結束了,從正式發起到凌雲河手裡的一號痞子跪下求饒,不到十分鐘。
後來凌雲河讓鼻青臉腫的痞子們集合站好,並且搞了幾次立正稍息,晚點名似的訓了一通話,又讓他們認真地檢查了傷勢,直到確認沒有傷筋動骨,這才客客氣氣說:「滾吧。回去要是發現有內傷,到貫山七中隊找凌老闆。但有一條,不得聲張。我已經記住你們的醜惡嘴臉了,誰敢宣揚今天的事,抓住了往死里揍。」
回來的路上,叢坤茗一個勁地道謝。
凌雲河說:「謝什麼謝?我們還得謝你們呢,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這是好事嘛。不是你們幾個給我們創造這麼好的機會,驢年馬月才能顯示一下。」
痞子們回去之後,果然沒有人敢聲張。挨打之後約兩個星期,痞子們還理了發換了衣裳,到七中隊去拜師,當然遭到拒絕和訓斥。凌雲河聲色俱厲地說:「我們是革命軍隊,不是江湖好漢,誰稀罕你們搞這一套?你們既不讀書,也不看報,不學無術。我等乃堂堂的預備軍官,豈能收你等無知嘍羅為徒?回去,休得荒唐!」
痞子們唯唯諾諾而退,但是孝敬的煙酒和點心卻被凌雲河坦然接收下來了,毫不含糊地與眾炮手分而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