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你讀過馬列主義嗎?這裡沒有無產階級,因此沒有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基礎。」薩格拉扎布揮去面前煙霧,望住父親小聲強調,「沒有基礎。」
父親暗暗一驚,這位薩主席一定讀過馬列的書,而且有頭腦有心計。
「產業工人這裡可能沒有。」父親也吸燃一支紙煙,眯細雙眼:「不過,這裡有地主沒有?」「有啊。」「有貧僱農沒有?」「有啊。」我的父親點點頭,又問:「至於牧區,有王爺和牧主嗎?」薩格拉扎布承認,「當然有。」父親說:「那麼,也有給他們放牧而自己什麼也沒有的奴隸了?」「有啊。」
父親一笑:「貧僱農和奴隸就是階級基礎。」
「不對,」薩格拉扎布叫起來,「這不符合馬列主義的教導,他們不是無產階級!」
父親說:「他們是農村中的無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這是毛主席講的。你看看毛主席《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就會知道。毛澤東思想就是馬列主義同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的產物。」
薩格拉扎布嘴唇蠕動幾下,小聲喃喃:「牧區就沒有要飯吃的,階級分化不明顯。」
坐在一旁的阿爾登哥早顯出不耐煩,不明自他們講的合作與領導有什麼不同。更沒聽說過什麼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莫非那東西能比馬刀和機關槍還厲害?也許和卡秋莎一樣?聽蘇聯人講,卡秋莎那東西三分鐘就能叫赤峰市從草原上消失!他搖動雙手朝父親褒:「你說的那些東西比卡秋莎怎麼樣?」
父親一怔,轉望薩格拉扎布。薩格拉扎布苦笑:「他一個字也不會寫,就會壓馬。」父親便笑了。「當然比卡秋莎厲害,厲害多了。蘇聯人靠她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我們也是靠她打敗了日本人。」
阿爾登哥臉色有變,想了想,又壯聲壯色說:「只要你敢喝我的酒,我就聽你的!」
薩格拉扎布重新朝父親苦笑。不過,也正好暫停這場難以進行下去的談判:「好吧,先喝酒,再談判。」
廳堂里擺一張大八仙桌,每人面前一隻碟,一個白瓷碗,但是沒筷子。桌上放了一盤盆一盤胡椒面。看來他們要以最隆重的儀式宴請我的父親——吃全羊。
父親瞄一眼常發,不無擔心。因為桌上沒有酒氽子和草原上常見的那種粗磁三錢盅,說明不打算喝寧城老窖或是「馬家燒鍋」。這裡不會有啤酒和葡萄酒,那麼只能是喝馬奶酒。馬奶酒無色透明,到嘴綿軟,容易喝得口滑而收不住。但這種酒後勁大,一旦醉倒難以醒過來。聽老人講,草原上每個蘇木或愛里[i],一年總要喝死幾個。若沒人喝死,這個蘇木這個愛里就算臭了—沒有能喝酒的人。
常發的兩眼卻只盯住阿爾登哥和烏爾塔的面前,他們太傲,面前擺放的是粗磁笨碗,比別人的細磁白碗要大一倍。
一陣喜悅的浪潮掠過廳堂,幾名壯大漢子將酒罈酒桶拎進來。阿爾登哥胸脯便有些起伏,那是嗅到酒香后一種本能的興奮。當壯漢們退出廳門時,門口同時升起來騰騰熱霧,一名穿了蒙古袍的上兵端著大紅漆木盤邁著咚咚響的重步搶進廳,那盤子上卧了一隻六七十斤重的大羊。
父親坐正北,是貴客席。全羊擺上桌,羊尾朝向貴客,這塊全脂肪的羊尾巴在蒙族人眼中是最好的部位。羊脖子伸出木盤仲向南坐的阿爾登哥。羊頭斬下放在羊背子上,四蹄也剁下來放在跪卧的羊體下。盤子四邊放著血腸和羊雜碎。那士兵從腰帶上抽出兩把蒙古刀,先用一把刀在羊頭前額割條口子,將刀插於羊背,再用第二把刀子在羊的兩肋割兩條寸把寬的肉條,從后往前割,並不割斷,看到有微微滲出的血絲,便放下刀子將羊頭取來撤出廳外。
「我們的聖主成吉思汗大定天下,大饗功巨,設全羊宴名為烏查之宴。」薩格拉扎布取刀在手,割一片羊尾:「今天我們用它來宴請我們尊貴的客人權政委。」
父親接過那半尺長的一片羊尾,吃麵條一樣送入嘴中,既沒沾鹽也沒沾胡椒。於是,他受到一陣喝彩:「權政委,你真行,是我們的朋友里」
薩格拉扎布的刀子繼續割去,送每人一條羊尾油。不要小瞧這口羊尾油,它將在人的腸子里形成一層保護膜,免除人空腹醉酒快的憂慮。
兩名士兵用瓢將馬奶酒注滿桌上的碗。阿爾登哥舉酒唱起歌,那支歌我的父親只記住一句:「巴拉斯、呼琴諾、博義得阿呼兒桑。」意思就是「我的身體像老虎那麼強壯有力」。他舉著碗請大家痛飲,我的常發叔便抓起碗響應,卻不喝,他居然也唱起那感情奔放音韻遼遠的蒙古歌。他是用漢話唱的:「沒有羽毛,有多大的翅膀也不能飛翔;沒有禮貌,再好看的容貌也被人恥笑。我請聖主成吉思汗評評道理:主人大碗,為什麼客人只給小碗?」
這本是蒙族民歌。前兩句是原詞,后兩句是常發這個粗漢子上了桌後半天琢磨出來的。阿爾登哥比我的常發叔更粗,只聽出韻味地道沒聽懂詞,便粗門大嗓叫好。還是薩格拉扎布苦笑著提醒:「客人埋怨你呢,你還叫好!」
阿爾登哥睜眼發怔。
「你用大碗,給人家小碗,人家不高興。」
「哈!」阿爾登哥叫起來,「你敢用大碗?」
常發冷笑,「你敢我怎麼不敢?」
阿爾登哥的黃臉變成紅臉,這是挑戰,他再粗也品出了味道。朝常發望一望,忽然喊道:「取大碗來!聖主成吉思汗在上,看我同這位朋友喝一場!」
「你們人多,這麼亂喝說不清。你們挑一個人出來,咱們一對一地喝。」常發不無謹慎狡黠。這次他的對手畢竟都不一般。
阿爾登哥同烏爾塔交換眼色,又嘀咕兩句。
「就是我跟你喝了里」阿爾登哥奮然一聲。
「我輸了,給你跪下磕三個頭,叫你一聲爹!你輸了,你這一團人馬就歸我們權政委,今後聽他的命令。敢不敢?」
薩格拉扎布急忙擺手阻止。卻哪裡阻得住?阿爾登哥已經吼起來:「米尼呼[ii],就這麼幹了!」
「你先別『呼』,怎麼賭?」
「一碗對一碗,誰倒了誰輸。」
「那不行,喝慢了我等不起。」常發深知這些草莽英雄通宵達旦喝慢酒的功夫,說:「我們兩個鐘頭為限,最後數碗,碗多的為勝!」
「痛快!」阿爾登哥把桌子拍得山響,「咱們站著喝,不許倒,倒了也算輸!」
「說定了!」常發解開衣襟,吼一嗓:「倒酒!」
我的父親明白,這兩人大叫大嚷,不只是血性,還為了從氣勢上佔優勢。喝酒怕怯陣,一怯,酒量就要降。
座位重新調整,兩個漢子一北一南;一個精壯一個粗莽,目光衝撞交鋒著舉起碗。外邊的士兵湧進幾十個,圍了八仙桌,氣氛熱烈激動,甚至有些顛狂。
咕咚咕咚的灌酒聲響起來,一如戰場上的擎鼓之聲撼人心魄,沸人熱血。兩條漢子幾乎同時間放下空碗,在轟雷似的助陣聲中,目光撞一團火花,各嚷一嗓子。「遞酒!」
早有人倒好十幾碗酒擺在另一張長桌上,流水也似地往上遞。蒙族兄弟的誠實確實感人,那麼大賭注,就沒有誰想過用水換酒,幫他們的團長玩點假。
八仙桌上已經出現兩疊一尺高的空碗。兩條漢子不再高聲大氣要酒,換上深沉的低音。這是一種追求持久的暗勁。父親看看擺在桌上的那隻懷錶,時間剛過半小時。於是,大廳里熱烈的氣氛又添了幾分緊張和不安。時而沉寂,靜得驚心。只聞咕咚咕咚的吞咽聲此起彼伏。忽而嘩嘟一聲響,空碗落到碗垛上,四周便轟地爆出歡呼鼓噪。忽而又一靜,又是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這種周期在悄悄拖長,節奏變得艱難滯重。終於出現了呼呼牛喘似的粗氣聲。
已過一個小時。我的常發叔又端起一碗酒,咕、咕、咕,再不是豪飲,小口小口喝得緩慢,喝得艱難。剩半碗時,他停了口喘氣,肚腹像野豬消食時一樣起伏不停。阿爾登哥沒有端碗,在八仙桌南邊來回踱緩步,忽然放開喉嚨唱起深沉遼遠的蒙古歌:「於爭戰之日,以人肉為食。於相接之時,以人血為酒。驅趕拿著武器的好漢,砍殺他們奪來那神聖的弓箭!……」
我的常發叔在歌聲中繼續起伏肚皮,繼續慢飲碗中酒。他已經比阿爾登哥多喝出三碗酒。阿爾登哥腳步越踱越急,連運幾口大氣,唱幾嗓拖長的歌聲,汗水忽然刷地湧出。顆顆綠豆大的汗珠滾動著,匯成一條條小河,從鼻凹、臉頰、腮后、頸后,嘩嘩往下淌。那件灰黃色的棉軍衣整個浸濕了,瀰漫起蒸騰的霧氣。緊張圍觀的士兵們像看到了勝利,吼聲振聾發聵:「出汗了!出汗了!」「好樣的,這就有辦法了!」
阿爾登哥停止踱步吟唱,立穩桌旁,兩眼閃灼,精神大振。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大口灌,勢頭又凶又猛。空碗落在碗垛上,每次都要引來驚心動魂的歡呼聲。這歡聲短促,陡起陡落,幾分鐘的工夫他已喝得超出常發一碗。
我的常發叔沒出汗,喝得更慢更艱難。喝一口,肚膜起伏一下。父親那顆心越提越高,看看錶,還有四十分鐘不止呢!
然而,常發嘴角卻綻出一絲冷笑,將喝過的空碗放胯下,掏出那個物件,轉瞬間射出一道水注。他一碗一碗接,灑掉的不算,整整接下七碗尿!接著,不知怎的胸腔里發出一道龍吟似的長音,便彎腰脫靴子。天哪,他朝外一傾,裡面竟淌出兩股細流,飄溢出腳臭和酒香!那群士兵吃驚不小,哦地倒出氣:「他能從腳心逼出酒來!」
我的常發叔在飄溢著尿臊和酒香的八仙桌旁重新立穩,端起一碗酒,微微笑,仰起脖子灌酒,痛伙甘露一般。阿爾登哥勉強咧咧嘴角,目光里有了怯意。喝酒怕泄氣,一旦失了興頭失了豪氣威風,真比喝中藥還要難受。
兩個鐘頭到了。我的常發叔將裝了尿的碗倒凈疊好,總數比阿爾登哥多三碗。阿爾登哥想說什麼,嘴一張,哇地吐出一汪黃湯,順勢跪倒:「權政委,我說話算數,這一團人馬聽你的了……」
常發這條腰細如狼的漢子,隨我的父親離開35團時,竟又喝下三碗上馬灑。於是,他的大名便如雷一般滾動在昭烏達草原上。
[i]蘇木。相當於區的規劃。愛里:小村子。
[ii]蒙語: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