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1)

雨季快到了,知青們在房舍周圍挖壕。徐克問:「連長,雨季一到,草甸子上的水,真能從四面八方漫過來嗎?」

連長一邊挖一邊回答:「很可能的,所以咱們得提前挖好疏水壕溝。」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走來,站在壕溝邊上小聲對連長說:「連長,口糧只夠吃兩天的了,這萬一雨季提前到了,路都淹了,可咋辦?」

連長四周看看,見徐克在偷聽,警告他:「不許擴散啊!」

又對老戰士說:「你立刻派一個人,開上拖拉機到營里去拉趟糧。」

「好……」老戰士起身離開。

連長思忖一下,跳上壕溝,追上老戰士說:「口糧的問題可不是鬧著玩的,派別人去我不放心,我親自去吧!」

骯髒的濃重的烏雲迅速地吞掉了最後一小塊晴空。

沉悶的彷彿抑制著的雷聲從遠處傳來……

天地間一片朦朧,一片混沌,一片如煙的陰霾,一片似霧的蒼灰……

男知青宿舍里每人都拿著一個饅頭,一頭蒜。

王小嵩說:「知道今天早晨為什麼一人只賣一個饅頭嗎?昨晚食堂新蒸的兩屜饅頭,幾乎全被人在夜裡偷光了!我想,絕不會是老戰士們乾的,也不會是女知青們乾的。」

韓德寶說:「班長,你是說,是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偷的?」

吳振慶猛地往起一站:「那還用問么?搜!小嵩,你從我的箱子開始搜!」

徐克說:「對,搜!他媽的不搞個水落石出,決不善罷甘休!」

韓德寶說:「班長,搜箱子這個方式不怎麼好吧?」

吳振慶說:「有什麼不好的?」

眾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我同意搜!」

「我也同意!不能一個人做賊,大家背黑鍋!」

徐克首先打開了自己的箱子:「班長,你開始搜吧!」

王小嵩:「不,我不搜。我也覺得這方式不好。大家可能還不知道,連里的口糧只夠兩天的了。不過大家不必心慌,連長親自到營里拉糧去了。連長肯定不會讓咱們挨餓的。所以呢,我希望那個偷了饅頭的人,主動向我認個錯,我保證替他嚴守秘密,不予追究。」

眾人面面相覷,彷彿都在懷疑對方是賊。

吳振慶說:「班長不會偷!我也不會偷!他,他!都不會偷!做賊的肯定在你們幾個之中!」——他指的是徐克和韓德寶等。

韓德寶說:「振慶,沒根沒據的,別這麼說。」

對方人們中有一個因受辱而惱怒了,他說:「我看還在你們幾個之中呢!」他一指韓德寶說:「都不反對搜箱子,就他一個人反對!做賊心虛吧?」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韓德寶。

「我沒偷!」

吳振慶瞪著韓德寶看了一會兒,忽然扯著他往外便走。

「你幹什麼呀你?!」韓德寶的饅頭掉在地上。

徐克替他撿起饅頭,剝著皮。

吳振慶已將韓德寶扯到了外面,揪著他的領子,將他推到牆邊站著,低聲然而嚴厲地說:「我怎麼覺得也像你?你給我老實說,究竟是不是你!」

王小嵩跟了出來,對吳振慶呵斥說:「你放開他!我是班長,輪不到你對他這樣!」

吳振慶放開韓德寶,瞪了王小嵩一眼:「接班人,對我說話開始用這種口氣了?哼,我看你怎麼給大家一個交代!」他一轉身悻悻地進了宿舍。

韓德寶說:「他、他怎麼竟懷疑到我頭上了!」

王小嵩拍拍他的肩膀說:「別跟他計較,他這些日子心裡一直不痛快。我可壓根兒就沒往你身上想。」

「那,是誰你心裡有數?」

王小嵩搖頭:「沒數。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

夜。男知青宿舍。外面雨下得很大……

一個人影跌入焦急地說:「都起來!跟我去接你們連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一隊人影離開連隊,冒雨在泥水中奔跑。

《年輪第三章》9(2)

運糧路上。在幾束手電筒光的照射之下——拖拉機陷在水坑旁,連長沒在齊腰深的水中,用背抵著木爬犁——看樣子,如果不是他用背頂著,爬犁定會翻入水坑。

連長喊道:「先別顧我!先顧糧食!」

人們紛紛躍上爬犁搬糧食。

徐克跳入水中說:「連長,我替你!」

連長看他一眼,笑笑:「咱倆一塊兒頂著吧!」

在既是連部同時也是連長的宿舍里,連長蹲在地上吸煙——他身後是一塊垂掛著的塑料布。

塑料布突然被扯到一旁——出現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顯然她剛才在換衣服。她的頭髮還濕漉漉的。

連長站了起來,扔掉煙,用腳使勁兒一踩,望著那女人。

女人問:「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我好想你。」

女人說:「幾個新連隊發現了出血熱,營里本想派個男醫生來的,是我自己堅決要求跟你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整理醫藥箱。

連長從背後雙手攬住了她的腰,她將頭向後一仰,靠在連長肩上……

連長說:「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說:「我也想你。」

連長擰滅了馬燈……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鑽進男知青宿舍,往王小嵩枕旁一坐,一邊脫鞋一邊說:「知青頭兒,今晚你的被窩我徵用了!」

王小嵩愣了愣,什麼也沒說,擠入了韓德寶的被窩。

韓德寶問:「老張,怎麼不跟連長一塊兒睡了?」

「連長的呼嚕打得太有水平了!」

「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吧?」

「你這個小子!不該問的就別多問!」

老戰士鑽進王小嵩的被窩。

吳振慶問:「那女人是誰?」

老戰士回答:「是咱們連長的那個。」

「連長不是沒結婚嗎?那他們怎麼可以『那個』呢?」

「我也沒說他們那個!我只不過說,她是連長的那個。沒結婚,才不說是老婆,等咱們連明年蓋起了新房子,她會來定居的,那時候你們都該叫她連長大嫂了!」

「明年,咱們要給連長蓋幢又高又寬敞的房子。」

「哎,這麼說,還像是連長的一名好兵說的話!」

三天以後。

吳振慶仰躺在男知青宿舍,處於昏迷狀態——徐克和韓德寶憂鬱地守在他左右。對面炕上,也昏迷地仰躺著兩個男知青——王小嵩和郝梅在給他們換敷在額上的毛巾。

連長陪著那個女人走了進來。

王小嵩等人的目光投向那女人。

連長說:「大家心裡不要緊張,喬醫生很有經驗。」

喬醫生從吳振慶開始,檢查他的眼瞼、舌苔、胸前的皮膚……

之後,她沉吟不語……

王小嵩說:「還有他們倆沒檢查呢!」

喬醫生說:「一會兒我會檢查的,現在我要求你們三個,站到我面前。」

王小嵩、徐克、韓德寶站到了她面前。

喬醫生說:「脫衣服!」

他們脫去了上衣,但都穿著背心。

「背心褲子都脫掉!」

連長說:「快點兒!醫生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

郝梅悄悄溜出去了,在門外偷聽。

韓德寶說:「連短褲也脫么?」

喬醫生的聲音:「脫!……伸出舌苔,舉起手臂……」

郝梅回到了女知青宿舍——女知青們的目光都集在她身上。

郝梅緩緩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語:「在檢查胸部是否潮紅,腋下是否有出血點,楊梅子是否增大……」

女知青們不安起來……

一個女知青問:「楊梅子是人身上的什麼啊?」

郝梅說:「我也不知道。」

另一個女知青說:「我知道,是舌頭上的小肉刺……你沒聽醫生講是不是出血熱?」

郝梅搖頭:「醫生沒說。」

問「楊梅子」是什麼的女知青,一聽這話,恐懼地從昏躺在炕上的另一個女知青身旁躲避開了。

《年輪第三章》9(3)

她急忙地東翻西找。

大家默默望著她找。

她一無所獲,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誰有小鏡兒?誰有小鏡兒?借我照照……」

男知青宿舍里,連長和王小嵩等在穿衣服。

喬醫生檢查完了另外兩個昏迷的知青,望著他們說:「出血熱正在你們連隊流行,它是由鼠類傳染的。」

徐克突然尖叫:「老鼠!」

他操起一隻鞋狠狠砸向牆角。

瞬間無數只鞋,包括一隻枕頭扔向那個牆角。

半裸著身體的連長和王小嵩等撲向那個角落,互相衝撞著,用赤腳在枕頭上踩,用隨手抓起的什麼東西盲目地打。

喬醫生說:「行了!老鼠早跑了。」

王小嵩拎著枕頭角,將枕頭拎起,又用撥火棍挑開一隻只鞋,並無老鼠的影子。

他們氣喘吁吁地望著喬醫生。

喬醫生說:「除了這三個同志有些初期癥狀,你們幾個很幸運,並沒被傳染上。」

喬醫生和連長一前一後離開了男知青宿舍,向女知青宿舍走去……

馬在馬棚里打響鼻。

喬醫生站住,走入馬棚,細看馬眼,細察馬身。

她離開馬棚后,一邊打開醫藥箱,取出酒精、藥棉揩手,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把它處理掉吧。」

連長說:「可是,連里目前只有這一匹馬!而且它跟隨了我多年,救過我的命。」

「它已經傳染上了。沒有多餘的葯給它用。」

他們憐憫地望著馬,馬似乎在乞憐地望著他們。

在女知青宿舍除了躺著的,都站在醫生面前,醫生依次審視著她們。

喬醫生看著剛才哭過的那個女知青說:「為別人的命運哭,還是為你自己的命運哭?」

那女知青無言以對,垂下頭去。

喬醫生說:「不管為別人還是為自己,哭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抬起頭。」

那女知青抬起了頭。

喬醫生掏出手絹遞給她:「把淚擦乾淨!我來到北大荒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的年齡。就我的體會而言,男人有時比我們女人更脆弱,更容易悲觀失望,內心裡更容易產生恐懼……所以,他們有時需要我們用笑臉和歌聲,喚起他們的剛強。女兒也應該有淚不輕彈……我現在要從你們之中選一名助手,誰自願?」

郝梅見沒人表示什麼,低聲說:「我……」

「好吧,那麼就是你了。我需要你……」

「唱歌嗎……」

「不。需要你和我分頭守護病倒的人。他們嘔吐了,或者大小便失禁,都要替他們擦拭乾凈,還要提防自己被傳染上,明白嗎?」

郝梅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極小:「明白……」

「現在,你們脫光衣服……」

這時傳來一聲槍響。

有的女知青驚得一抖。

王小嵩、徐克、韓德寶趴在窗上朝外看——連長持槍呆立——拖拉機將馬拖向遠處……

天黑了。

連長坐在馬燈以外的暗影里吸煙。煙頭一紅一紅地閃。

喬醫生在鋪被褥,鋪好坐在床沿望著他:「別吸了……」

連長將煙頭在鞋底按滅。

「你體溫至少在38.5度以上,心跳至少在90次以上。全連你的癥狀是最明顯的。身上出血點也最多。你還裝什麼?還不……給我躺下。」

她抽泣起來。

連長走到她跟前,雙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攔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說:「你答應過我,明年第一次麥收的時候,要把我接到這兒來,和你結婚。」

連長說:「是的,我答應過你。你等了我幾年,我真覺得對不起你……我的情況暫時替我向全連保密好嗎?」

喬醫生仰望著他,點了一下頭。

門外——佇立著開拖拉機老戰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朝荒原走去……

喬醫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爐旁坐著——爐上煮著注射器。

《年輪第三章》9(4)

郝梅突然闖入大叫:「不好了!連長吐血了!」

喬醫生倏地站起來。

王小嵩驚醒。

郝梅在連部外面攔住王小嵩等說:「喬醫生說了,不許任何人進去。」

王小嵩等神情不安的臉。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將一個大紅蘿蔔削去皮,切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

一個女知青在洗一個罐頭瓶子。

一個女知青在往水裡倒白糖水,用勺攪動。

王小嵩走了進來,問:「連長怎麼樣了?」

郝梅說:「剛才蘇醒一次,想吃水果罐頭……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個主意,只好騙騙他。」

「連長還說什麼了?」

「說……柞木……喬醫生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蘿蔔塊兒和白糖倒入罐頭瓶。

徐克、韓德寶闖了進來。

徐克說:「班長!老張不見了!哪也找不到他。」

韓德寶說:「准他媽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恥!還他媽的自稱是北大荒人吶!」

「住口!」王小嵩說,「沒弄清情況之前,不許胡說八道!」

郝梅雙手捧著罐頭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們跟在後面,走進連部……

喬醫生坐在床上,連長身上蓋著被子,頭枕在喬醫生腿上,喬醫生摸著連長長滿胡茬的臉。

大家陸續走進去。

喬醫生悲淚盈眶,她說:「你們……向你們的連長告別吧。」

郝梅手中的罐頭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無聲地哭起來。

大家撲過去喊:「連長……連長……我們不讓你死呀!」

王小嵩流淚。

吳振慶流淚。

徐克流淚。

韓德寶流淚。

這時,那個「老戰士」背著一個皮口袋走進來,他驚呆了。

吳振慶指責老戰士:「老張,你昨晚到哪兒去了?」

徐克問:「你是不是嚇跑了?!」

老張推開人群,一下跪在連長跟前,舉著皮口袋,他說:「連長啊連長,葯!我給你弄來了,弄來了……」他也哭了。

連長安靜地「睡」著。

喬醫生看著他。

吳振慶醒悟。

徐克回頭看著老張。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鳴叫著遠去。

知青都肅立在連部外面,在他們旁邊是兩台體態龐大的推土機。

推土機的排氣管噴出濃煙。

駕駛室內,是王小嵩和司機老張沉默的臉。

知青們垂下頭。

推土機慢慢向連部開動……

連部倒塌。

煙和灰升向天空。

吳振慶在白樺林中尋找著——他找到了那棵長著一隻特別的「眼睛」的楊樹。

他踮起腳,用手撫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裡說:「張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連長忘掉他當年愛過的那姑娘一樣……我要比連長忘得還徹底……」

他那隻揣在懷裡的手抽出來了——他手裡握著一隻小山雀——它頸上系著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張萌頭像。

他慢慢鬆開了手,小山雀不飛。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飛。

他一揚手,小山雀終於飛了。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徐克從馬草中扒出了一個用上衣打成的包兒,他拎著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現在馬棚門口。

王小嵩說:「打開。」

徐克默默打開了——裡面是饅頭,不過已發霉了。

王小嵩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我當時,也是想為咱們幾個,包括郝梅……」

「我不聲張,但是,你給我去連長墳頭髮誓,永遠不再做這麼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點點頭。

下雪了。

雪覆蓋著一座墳。

一個人跪在墳前——是吳振慶。

《年輪第三章》9(5)

他身後不遠處是徐克,手裡捧著那包發了霉的饅頭。

徐克走過去,跪在墳前。

吳振慶看見徐克手裡的那包饅頭,神情異常;但在這裡,在此時已經不必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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