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1)
徐克在一家小飯館吃完麵條,付了錢正等找頭,突然從窗外看見一個女人,雖然已有很久沒見過了,但他還是認出她是張萌。服務員過來對他說:「找你錢。」他有心接錢,又怕張萌走遠,揮了下手說:「算了吧!」匆匆向外追去。
他在人行道上邊跑邊叫:「張萌!張萌!」
張萌站住了:「徐克?」
徐克走到張萌跟前,氣喘吁吁地說:「行,還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哪去?」
張萌說:「回家啊。」
徐克大大方方地說:「我陪你走一段。」
張萌好像不太樂意:「這,不耽誤你什麼事嗎?」
徐克就跟沒聽出來似的:「我沒什麼事,剛才在前面那小飯館里吃了碗麵條,正巧你從窗前經過,我一眼就把你給認出來了。」
張萌不無幾分勉強地說:「那……好吧。不過我走得可快。我剛下班,回家吃飯,吃了飯還得趕去上夜大。」
「喲!」徐克肅然起敬,「考上夜大了?好樣的。」
張萌淡淡地嘆了口氣:「年齡過線了,要不何至於上什麼夜大。」她看了下表,抬起頭來,「我們別站著說了,走吧。」
她確實走得極快,徐克還真有點跟不上她:「看來你的時間挺寶貴的。」
張萌邊走邊說:「談不上寶貴,緊迫而已。」
「當年,自從你離開連隊,我就再沒見過你。」徐克說完,看著張萌沒什麼反應,又接著說:「你一點兒沒變……」
張萌說:「這怎麼可能?當年我才十八歲,現在我已經三十多了。」
徐克多少有些討好地說:「我的意思是,你不像咱們那些別的女戰友,她們現在一個個連點水靈勁都沒有了……」
張萌回頭:「我還有么?」
徐克說:「你還有,你當然還有,挺多的呢。」
「謝謝!」張萌似乎還領情。
「你在哪兒上班?」徐克問。
「晚報社。」
徐克更肅然起敬了:「唔?還是得有個好爸爸啊!」
「這和我爸爸沒什麼直接關係,他們公開招聘,我去應聘,錄取了。」
徐克忽然有些酸溜溜地說:「不少當官的在文革中死了,國家現在正缺幹部,你爸爸又高升了吧?」
張萌冷冷地說:「我爸爸也在文革中死了。」
徐克倒吸了口冷氣:「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
張萌還是拒人千里的口氣:「沒什麼,誰都得死。你在哪個單位?」
「我么……目前還沒有正式工作呢……做點搗騰服裝的小買賣……反正都是
,對不對?」
「對。」張萌顯然不再想談什麼。
徐克倒有點糾纏不休似的:「你就不想問問我別的什麼問題?」
「還問你什麼?」
「比如吳振慶、王小嵩、韓德寶他們的近況……」
張萌乾脆地說:「不想。」
徐克生氣了,他停下腳步;然而張萌彷彿根本沒有發現他站住了,繼續匆匆往前走。
徐克追上去,一直跟她走到一幢新樓前,張萌站住說:「我到家了。」
「你……住這兒?」徐克的口氣有些納悶,那意思分明是:你怎麼居然有幸住這兒!
張萌抬頭仰望著說:「住這兒。」瞧著徐克又說:「你是不是又想說還是得有個好爸爸?」
「沒有。」
「你要對我說,就說。這時候說正對,房子是給我爸爸落實政策的名義分給我的——儘管他已經死了。」
看著徐克一時語塞,張萌向徐克伸出了一隻手:「你要是沒什麼話可說了,我就該跟你說再見了。」
徐克不握她的手:「張萌,我……想跟你到你家裡去談談……」
「這……」
徐克急急地補充了一句:「就占你幾分鐘時間……可不可以?」
張萌只好說:「可以倒是可以,不過絕不能耽誤我去上夜大。」
《年輪第四章》14(2)
徐克趕緊答應:「當然。」
走到樓梯上時,徐克叫了一聲:「張萌……」
張萌轉身看著他,徐克問:「你……結婚沒有?」
張萌反問:「你要和我談的,跟這一點有關?」
徐克馬上賠笑:「無關無關!不過怕你已經結婚了,我和你愛人不認識,他不歡迎,顯得我很冒昧的……」
張萌也笑了:「我和我愛人也不認識呢,現在還不知道他在哪兒,是幹什麼的呢!」
徐克說:「這樣就好……」
張萌站住了:「這樣就好,怎麼好?」
徐克立刻解釋:「我的意思是……這樣,我就沒什麼不方便的感覺了……」
到了張萌家門口,張萌掏出鑰匙,猶豫著並沒有馬上開門,問:「你究竟想和我談什麼?」
徐克說:「進了屋再說不行么?你看你這個人,難道我還能對你起歹心么?我要是這樣,當年不就……」
張萌笑了:「我可沒這麼想,我不過有點兒好奇。你的樣子使我覺得,你可能碰上上了件糟糕的事兒,而我現在又幾乎沒有任何幫助別人的能力。」
她開門,讓進徐克。
這是一間兩居室的房子,水泥地沒油過,
里只有舊沙發、舊書架、舊桌子、舊木茶几,都是以前張萌家的老傢具。桌上除了檯燈,什麼也沒有。書架上只有幾冊數理化方面的書。
「隨便坐……」張萌一轉身進了廚房。
卧室的門半開著,只能見到一張單人床,床頭是一隻皮箱,張萌帶著它下過鄉。徐克顯然對它並不陌生,他嚴肅地、認真地望著它。
張萌拿著一個饅頭、一雙筷子和一碗菜走了進來,她坐在徐克對面的沙發上,邊吃邊說:「說吧……」
徐克開門見山:「你不至於忘記吳振慶是誰吧?」
張萌默默地吃著,沒有什麼反應。
「他進公安局了。」徐克說。
張萌一愣,「他……他幹什麼違法的事了?」
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會兒,張萌說:「你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徐克靜靜地說:「我們一些當年的兵團戰友,想聯名把他保出來……」
張萌不等他說完,便說:「請替我到廚房把暖水瓶拿來……」
徐克站起來,從廚房捧來暖水瓶,並將水倒入張萌舉手托起的碗里。
徐克說:「他是為了我,才進公安局的……」
張萌突然問:「他……不會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吧?」
徐克說:「正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這張紙上籤個名。簽名的都是些下里巴人,正缺少像你這種人……」說著從兜里掏出兩頁紙給張萌看。
張萌接過紙看了一遍,還給徐克:「我不能簽。」
「為什麼?」
張萌說:「晚報上那篇文章是我寫的。」
徐克大驚:「你……原來是你寫的!你知不知道,沒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許已經放出來了!你那篇文章等於火上澆油,公安局的頭兒們看了,要嚴辦他們幾個兵團戰友……」
張萌急了:「可我當時怎麼會想到是幾個兵團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說:「不管怎麼說,那你更應該簽名了!」
張萌沒接徐克遞過來的紙,輕輕說:「我不能簽。文章是我寫的,我再參與簽名保他,我究竟算怎麼回事?我這記者今後還當不當了?我今後還希不希望人們關注我報道的事了?」
徐克盯著她,緩緩折起了那兩張紙,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張萌低下頭,默默吃著。
徐克走到門口,叫了一聲:「張萌……」
張萌抬頭望他。徐克咬著牙,從嘴裡迸出了幾句話:「我早就明白,你們這些大官小官的兒女,和我們普通老百姓的兒女,就是他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