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十九節

第十八-十九節

《年輪第四章》18(1)

幫韓德寶「提」過吳振慶那個公安人員走到拘留所一間小房外,沖里喊:「吳振慶!」

吳振慶正貼牆倒立著,目光自下而上望著對方。

那公安人員說:「嚯,把這兒當健身房了。叫你沒聽見啊!」

吳振慶落下身體:「鍛煉身體,振興中華嘛!」——朝另外幾名同時被拘留的「兵團戰友」擠了擠眼睛。

可是他們誰也笑不起來,都愁眉不展的。

公安人員說:「你看,並沒有人欣賞你的俏皮話兒。收拾東西,跟我走。」

吳振慶問:「哪兒去?……是不是……把我給判了?」

「怎麼?怕了?要把牢底坐穿那股子勇氣呢!」那公安人員轉身對其他人說,「你們幾個也收拾東西,一塊兒跟我走。」

其他幾個人也不安起來,面面相覷,最後都將目光投向吳振慶。

公安人員喊道:「都聾啦?這不過是拘留所,不是你們紮根落戶的地方。」

吳振慶說:「我不是一開始就供認不諱了么?天大罪名我一個人承擔,與他們沒有多大關係——他們不過是些從犯而已。」

公安人員嘿嘿一笑:「從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從犯就可以逍遙法外了?怎麼想的呢?還而已!」

吳振慶對大家說:「你們不要跟我去!哪也不要去!你們都要求上訴!能通知家裡人替你們請律師的,就快找吧!至於我……我跟他走!」

公安人員樂了:「滿悲壯的嘛!……逗你們玩呢。你們的事兒了結啦!」

「開玩笑?」吳振慶一臉狐疑地問。

公安人員嚴肅了:「這種玩笑是隨便開的嗎?」

大家又面面相覷一陣,立刻行動起來,爭先恐後收拾東西,彷彿生怕略遲一步,會被扣住不讓走……

他們就這樣被放了。一行人走出拘留所,上午明媚的陽光使他們一個個用手罩住了眼睛。他們頭髮長,鬍子黑,衣服皺,雖然才不過被關了十幾天,卻像被關了十幾年似的。

吳振慶將手從眼上方放下時,發現韓德寶在面前。

韓德寶說:「振慶,我是特意來接你們的……」

「哈,哈……」吳振慶回頭望著身後的人說,「聽到咱們這位兵團戰友說什麼了么?他說——他是特意來接咱們的。」又對韓德寶說,「親愛的戰友,不勞您從中周旋,我們不是也出來了么?您是不是有點兒,覺得怪不自在的呢?」

「振慶!」馬路對面,徐克等人在招手喊他。

吳振慶對韓德寶說:「看,那兒也有人在接我們。所以呢,我們就不和您瞎耽誤工夫了……」

他撇下韓德寶,朝徐克他們走去。

徐克向吳振慶介紹他帶來的人:「都是戰友。儘管他們這些人不認識你們這些人,但是他們都是簽了名……」

「簽名?」吳振慶問。

徐克反問:「你們不知道?」

「知道什麼?」

徐克說:「看來你們是真不知道了。為了把你們保釋出來,小嵩想了個聯名上書的主意。一百多兵團戰友簽了名,一百多人都是我們三個一個一個去找到的。把韓德寶的腿都跑細了。光他自己就動員了五六十人簽了名……」

吳振慶和他的「同案犯」們,都轉身朝拘留所望,韓德寶早已不在那兒了。

吳振慶充滿歉意地說:「真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又瞪著徐克,「都是因為你!」

來接他的人中的一位說:「實際上,給你添麻煩的卻是我們啊!」

好多人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那肯定是我們了……」

吳振慶困惑地將徐克讓到一旁,低聲說:「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呢?」

徐克悄悄說:「他們目前都沒有工作,都要加入你的施工隊哇!」

吳振慶愣了:「這……我那兒用不了這麼多人呀!再說,這樣的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總得和大伙兒商量商量呀,這等於從我們施工隊的鍋里分湯喝啊……」

《年輪第四章》18(2)

徐克說:「現在就別說這種話啦!不管有什麼為難之處,你也得答應下來啊,你看那些人都在瞧著咱倆呢!」

吳振慶望著那些人,只好走回去,強作歡顏地說:「好!好!哥們兒,我太高興了!咱們的施工隊,從今天起,人強馬又壯了!哈!哈!歡迎!歡迎啊!」

他故作興高采烈的樣子,和新相識握手。

沒多一會兒,他便帶著這一群人來到建築工地。

吳振慶邊走邊吆喝:「到了!這就是咱們的工地!瞧,那就是我辦公室。有時候,我在工地上和大家一塊兒幹活,有時候嘛,免不了的,總得坐坐辦公室。隊長嘛……咱們這個工程干下來,每個人至少能分兩千三千的。」

新加入者們聽得神往起來。

吳振慶說:「你們都先在這兒等會兒。我到辦公室去去就來給你們發工作服,派活兒。」

新加入者們互相望著,一個個慶幸不已的樣子。

他們中的一個客氣地說:「真不好意思,我們不加入,你們掙的就不止兩千三千了。」

「同案犯」中的一個說:「哪兒的話。人多,工程完得也快!提前交工,甲方還給獎金吶!」

另一個「同案犯」也附和道:「壞事有時也可以變成好事嘛!人多,將來有指望包更大的工程嘛!」

大家都樂觀地笑了。

吳振慶大搖大擺地闖進了工地辦公室——臨時蓋的一間小房子,有人在接電話,有兩人在下棋,有一人在喝茶。

吳振慶問道:「哎,你們哪兒的?」

接電話的仍在接電話,下棋的仍在下棋,喝茶的看了他一眼,沒人理他。

他一步跨到接電話的人跟前,劈手奪下電話,啪地放下:「你誰啊?這又不是公用電話!」

兩個下棋的抬起了頭。

接電話的惱怒地問:「你他媽的是誰啊?你幹什麼你?」

「我是吳振慶!誰把你引來的?都給我出去!」

對方一時發懵了。

吳振慶叫道:「老子是這兒的隊長!」

喝茶的那人說:「噢……明白了明白了!你剛從局子里出來是不是?告訴你吧,甲方已經單方和你們終止合同了!也就是說,這兒幾天前已經被我們接管了。」

吳振慶愣了:「豈有此理!」他欲抓起電話,被他奪下聽筒的那個人按住電話不讓他動:「去去去,這又不是公用電話!」兩個下棋的人也棄了棋盤,抱著膀子晃了過來。

喝茶的人說:「給甲方打電話是不是?讓他打,讓他打。第一嘛,沒有執照,靠送煙送酒的小手段攬下了工程。你知道這在法律上叫什麼嗎?叫騙簽合同,是要判刑的!第二,身為隊長,聚眾鬧事,擾亂社會治安,被逮進了公安局,人家不終止合同怎麼著?如果判了你幾年,這工程還必須等你幾年啊?人家甲方不對你興師問罪就已經大大地便宜你了!」吳振慶抓電話的手緩緩地放下了。

兩個下棋的抱著膀子,一步步往門口逼他。

吳振慶邊退邊問:「我的那些人呢?」

喝茶的那人說:「無可奉告。現在工地上都是我們的人了。」

吳振慶說:「那……我還有些東西吶!」

打電話的人從牆角拎起一個破麻袋,拋向他,吳振慶拎起破麻袋,在兩個下棋的人一聲不響的逼迫之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吳振慶和在等著他的人們雙向走到了一起。

這些人以為吳振慶拿的是工作服呢,其中一人搶在前面說:「對不起,我先挑了。我得先挑一套小號的。」

吳振慶喝道:「別動!」

擁向麻袋的幾個人不解地看著他。

吳振慶說:「黃了……工程合同終止了。施工隊……不再存在了。」

眾人面面相覷。

吳振慶向大家抱了抱拳:「諸位,我……非常抱歉,後會有期。」

他拎起麻袋一甩,背在肩上,走了。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發愣。

《年輪第四章》18(3)

吳振慶經過垃圾站,將麻袋扔進了垃圾箱里。

他走出不遠,又站住,走了回去,探手垃圾箱,在麻袋裡翻找什麼,那裡面有破棉襖、破棉褲、破大頭鞋、破手套之類。他從裡面找到了施工隊的章。他看了看它,拿著走了。

有幾個小男孩兒在一起彈玻璃球兒,吳振慶看看手中的章,走過去,他對孩子們說:「給你們個好東西要不要啊?」

孩子們瞪著他,他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向他們:「看,是不是個好東西?」

孩子們仍瞪著他。

吳振慶蹲下說:「這挺好的。可以當陀螺。」

他雙手一搓,章轉了起來。

吳振慶一臉天真開心地笑著,望著孩子們倒退著離開。孩子們望著旋轉的章。

章終於不轉了。倒了。

孩子們望著離去的吳振慶。吳振慶轉過身去。

孩子們一擁而上,爭奪那顆章,玻璃球則被他們在腳下踩來踩去。

《年輪第四章》19(1)

吳振慶先去了一家公共浴池,大澡堂里人不多,有幾個老者泡在溫池裡;吳振慶走向熱池,他伸手試了試水,覺得燙,但此時的他像是得了「強迫症」,咬著牙進了熱池,先伸腳,後下腿,沒多一會兒,吳振慶已貼著池邊泡在了熱水池中。

泡在溫水池中的老者們佩服地瞪著他。

吳振慶宣洩地大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他兩眼一閉,將全身沒在了水中,只露出一個腦袋。

此刻,他不由想到小時候媽媽給他洗澡,一個勁兒地說:「坐下!坐進水裡……」

「燙……」

媽媽當時有些不耐煩,說:「燙什麼燙!我還不知道燙不燙?」

他說:「是燙嘛!」

媽媽朝他的屁股打了一下,將他按坐在盆里。

他當時忍著燙,忍著淚,忍著委屈。

在一旁洗腳的爸爸說:「也許是燙吧?我用手試過的水,覺著不燙,可腳一泡到水裡,就覺著燙了,再說,大人的手,和孩子的細皮嫩肉不一樣。」

媽媽挽起袖子,將胳膊浸在水裡試了試喊道:「哎呀,可不是燙嘛!兒子,快起來。」

然而他臉蛋上掛著淚,緊抿著嘴唇,就是不起來。

媽媽急往起抱他,他執拗地往下墜身子……

泡在熱水當中的吳振慶,閉著眼睛,滿頭大汗卻在笑著。

溫水池中一老者對同伴說:「他會不會是……」指著自己的頭。

離他近的老者遠遠地離開了他,他們不禁緊往一起湊。

從澡堂出來,吳振慶又去理髮店理了發,颳了鬍子,這還不算,還吹了頭髮,抹了髮蠟,直至容光煥發,才回了家。

多日不見的母親看到他進門,立刻喊起來:「喲,我兒子可回來啦!」

吳振慶故作高興地:「回來啦!」

母親說:「徐克說你出差了,讓家裡別惦著。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十來天?」

吳振慶怔了一下說:「到……一個難忘的地方。」

母親問:「北京?」

吳振慶答道:「不是……」

「上海?」

「不是。」

「那,去廣州了?」

吳振慶不打算瞎編了,將話題打住,說:「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是個您這輩子沒機會去的地方。」

他說著走進小房間,卻見父親頭朝里睡在床上,床頭靠著父親的柱杖。

他退了出來:「媽,你和我爸,怎麼睡我房間了?」

母親說:「把大屋騰出來,給你預備著唄。」

吳振慶說:「預備什麼呀?」

母親用手戳他額頭:「你不想結婚了?」

他又推開了大屋的門,屋內傢具半新不舊,倒也算全了,可以當八十年代的新房。油漆過的地上鋪著報紙。

吳振慶說:「嗨,連對象都沒有呢,你們倒是急的哪門子呀!」

「你不急我們當爸當媽的還不急呀?」母親說,「這都是你爸的想法。你不在家這十來天,他可為你累壞了!這不,剛躺下睡個安心覺。他說,至於你往家娶回個什麼人兒來,我們當父母的可就操不上心了。」

吳振慶的目光被地上的報紙所吸引,蹲下一看,那張報上載著他們在火車站打架的事兒。

「這些報,你們都沒看過吧?」

母親道:「瞧你問的,你不知道我和你爸是文盲啊?都是從別人家裡要來的。」

吳振慶將那報紙撕下了一半,揉成一團,揣進兜里。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照例和他對飲起來,母親在一旁說:「你們爺倆兒慢慢兒吃,慢慢兒喝,但都別給我喝醉了!」

父親說:「去吧去吧,我醉不了,他就醉不了!」

吳振慶猛喝了幾盅,已經有些半醉了;他給父親添酒,說:「爸,再來點兒。我看您今天挺高興。」

父親說:「你當兒子的有出息,我當爸的,當然高興……再……說說你那施工隊的事兒。」

《年輪第四章》19(2)

吳振慶結結巴巴地說:「我這……隊長……越當……越……前途無量啊!爸,一百多人……簽了名……不,不是……是加入了!三五年後,會發展到一千……來人……十年八年後,全市……也數得上!……到……那時……啊,爸你說到那時……」

父親也興奮了:「到多時,你也要……給老子……好好當……當出個樣兒來!那工程,還順利?」

「順利!沒比的……順利!交工后……我們,要攬個更大的,老大老大的……工程……小的……我們,已經不希罕……幹了……」

吳振慶這天喝多了,跌跌撞撞到那間大房裡躺下;小房間里,父親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上說話。

母親自豪地說:「我從前怎麼說來著?淘小子,出好的吧?如今應驗了不是?」

父親嘆道:「是啊!也不知祖墳上,哪爐香冒了青煙了。對咱們尋常百姓之家,兒子能混到這地步,就算是出息了。」

母親說:「那可不!」

正在這時,聽到吳振慶「爸!爸!爸!」的高叫聲,老兩口都嚇壞了,母親趕緊跑了過去。吳振慶已喘著粗氣坐起來。「沒事兒,」他說,「做了個噩夢。」是的,他又夢見了中學時代,他幫父親推車過鐵道,車輪被鐵軌卡住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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