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人知道只是城牆的一個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規則的裂縫,藏得下這麼多人。都想著那不過是道裂縫,隙開著,黑黑的陰影,睡著冬眠的蛇和快餓死的狗。當白臉領著岫雲撥開枯草,深伏的黑鳥驚起,蝴蝶亂飛,有著古怪花紋的老鼠嗖嗖游出去,一場圍殲匪徒的戰鬥打響了。
爾勇最擔心的,是這該死的城牆窟窿里,另有一條通道。他跟蹤白臉已經半年多,整整七個月,二百十一天。
這次該收場了。
結果證明爾勇的擔心多餘。那鮃魚嘴似的洞口下面,是個側卧著的悶葫蘆。白臉一生中犯過無數次錯誤,偏偏這一次要了他的命。鮃魚的肚皮里是座廢棄的軍火倉庫,雖然要害部位用鋼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經使軍火庫失了原形。選擇這樣的洞窟作為藏匿逃避之處,爾勇多少年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曾經輝煌一時的白臉,實在愚不可及。不用說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條退路,一九五O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了些。天氣像夏天一樣乾燥。春風拂過,可以聽到乾枯茅草折斷的裂聲。岫雲身不由已跌進鮃魚嘴,她的腦袋剛挨著白臉厚實的胸膛,那厚實的胸膛就像堵牆倒過來似的猛地把她閃開,劈里啪啦的槍聲響成一片,賽過新年的爆竹。
岫雲是人們稱為小家碧玉的那種角色,細皮嫩肉,很招人喜歡。她的父親開過一家水果店。當年秦淮河一帶,都知道東關頭有個筱老闆,筱老闆有個獨養女兒叫岫雲。
岫雲的祖母堂子里出身,掛牌時雖不曾大紅大紫,卻碰上了交好運的機會,從良嫁了個闊佬。那闊佬後來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捨不得丟,便拿出錢來打發小老婆拖油瓶帶來的私生子。這私生子就是再後來的筱老闆。筱老闆十六歲在夫子廟擺攤做生意,生意一時好,一時壞。筱老闆不窮也不富。
岫雲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人,小小的個,卻不瘦。她自己的媽死得早,因此有個后媽張氏。張氏無兒無女,使指望岫雲招個好女婿。她娘家開當鋪的,挑三撿四最拿手,不是這位不滿意,就是那個不稱心,拖來拖去,女兒已經十九歲,慢騰騰地依舊不著急。又過了一年,日本人來了。先是新修的店鋪一把火燒了,緊接著稅務所的小院里,住了日本兵。
那稅務所緊挨著筱老闆的家。
稅務所自從住了日本兵,時常有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進進。日本兵似乎有些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意思,高興時也拿出些糖果來,哄那巷子里的小孩玩。和平共處了幾個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終於動起周圍女人的腦筋。
幸好筱老闆夫婦防護得緊,岫雲足足有幾個月沒有露過面。那些日本兵先向那些容易捕獲的目標下手,跟蹤到為他們洗衣服的二嫂家裡,像逛妓院一樣放肆行樂。他們把糖果分給二嫂的五個兒女吃,並請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煙。一個過路的女孩,從二嫂家門口走過,也許是聽見裡邊吃吃的笑聲太響,也許是看見孩子們舉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追出來,只是出於好奇心才探了一下頭,便被那些日本兵笑著抱進房間,扔在痴痴獃呆斜躺著的二嫂身邊。
巷子里的女孩子趕緊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闆夫婦總算明白自己當年過分挑剔,果然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男人們突然變得緊俏金貴,甚至一班壓根沒挨過女人邊的窮光蛋,也趁人打劫挑肥撿瘦。一時風氣大變,女兒多的人家,只要過了十三四歲,有人肯娶便彷彿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說好運氣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來了,攆都攆不走。好運氣也有兩條腿,來就是來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爾漢忽然被領進了岫雲家,他跟著李老闆,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廳里吃起茶來。張氏笑容可掬,把個爾漢上上下下辨真假似的看不夠,一邊看,一邊和李老闆說笑。李老闆曾經是筱老闆的夥計,夥計能成老闆,手腕上多少有點功夫。張氏看夠了爾漢,便是一味地和李老闆敷衍。李老闆脫離了筱老闆自已開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闆還好,他擺不出財大氣粗的派頭,嘴裡「師娘,師娘」叫個不歇。張氏頓時又年輕了十歲,也顧不上筱老闆坐一旁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突然提高了聲音叫岫雲出來見客。岫雲應聲而出,慢吞吞地看了大家一眼,挨個地沏了茶回自己閨房。爾漢只覺得她穿了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轉身進屋時,那屁股又結實又大。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腦子裡。
婚事辦得匆忙得不像話。那張氏和李老闆幾乎是把岫雲硬塞到了爾漢手裡。明知道是撿了個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難忘的新婚之夜過去,爾漢心頭殘存的疑惑還是丟不開。他對岫雲的清白確信不疑。清白兩字,對爾漢卻有一種自慚形穢內疚的折磨。
李老闆靠做妓女的生意發的財。秦淮河一帶的明妓暗娼,很難說誰沒有用過李老闆店裡的東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裡的熟人,所有的夥計不熟識妓女便做不了生意。爾漢十三歲學做生意,十五歲時就領略了女人是怎麼回事。他屁顛顛地往妓院送貨物,妓院里男男女女都拿下流活嚇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終於把他引上床。那是個奶子大得喂得飽五個孩子的女人,她讓爾漢脫得就像娘胎里才出來似的,鑽進她的大紅緞子面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爾漢的枕邊和他說話。
爾漢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個能在妓女身上打滾的好手。好在沒有多少錢,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蕩子。又因為沒有多少錢,娶不了女人的爾漢只能往妓院跑。他是個半吊子的浪蕩子,整天處在墮落的邊緣,想回頭卻回不了頭。娶了岫雲以後,他帶著新婚的老婆火燒火燎往老家趕。南京的妓院是個大磁場,離得越遠越好。
多少年來,岫雲一直覺得當年她和爾漢一起返回鄉下,是個最大的錯誤。這個錯誤是以後一系列悲劇的序幕,錯誤的開場導致了連續的錯誤的結束。他們小夫妻根本就不應該離開南京。爾漢為什麼要對老丈人唯命是從呢,這樣的問題岫雲永遠想不通。明擺的事實是,筱老闆夫婦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嚇破了膽,他們把女兒硬塞給了一個男人,還逼著這男人把女兒帶走拉倒。
岫雲一共就讀了兩年書。就是這短短的兩年裡,她也幾乎是門門功課不及格。筱老闆雖然就一個女兒,心疼不用說,卻從不肯在女兒身上多花一個錢。據說筱老闆交給女婿的那筆錢,還是他母親做妓女時積下的私房。沒人分析得出筱老闆的用意何在。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闆,常常有些事讓人捉摸不透。按照一般的情理推論,筱老闆不可能把大筆的錢財,毫無理由地交給女婿保管。很可能他覺得女兒是個沒用的人,交給她遲早也是落在女婿手裡。更可能的是,他對徐娘半老的續弦不放心,這樣的女人倒貼起來沒有底。
爾漢的家鄉是土匪出沒的地方。一百年前,這裡沒一家沒出過土匪。都說土匪猖狂的年代,過路江船不留下買路錢便是奇迹。爾漢為了保住老丈人託付的錢財,一到家急忙和弟弟爾勇商量。當時白臉正在這一帶招兵買馬,大有佔山為王之勢。作為國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亂,長江中這一片沙灘和望不斷的蘆葦,很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場所。亂世必出英雄,依了爾勇的見解,既然有了筆不算少的錢財,買兩枝槍回來看家第一要緊。
這一帶民風剽悍,許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槍弄棍算不得什麼稀罕事。當爾漢兄弟倆拿著新買回來的兩尺短槍,比試來比試去的時候,岫雲只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快得多,彷彿有一隻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許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出乎意料地比男人準確,岫雲意識中,這兩支七八成新的短槍,準保會惹出禍來。因此白臉手下的人翻箱倒櫃,從牆縫裡搜出錢財和那兩枝槍時,岫雲有一種果真應驗的感覺。正像十年以後,她看著白臉把駁殼槍往懷裡一塞產生的奇異恐懼感一樣,她突然覺得白臉即將大禍臨頭。
直到爾漢像條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雲還以為自己是在做惡夢。她像在夢魘中一樣無聲地、又自以為聲嘶力竭地哭喊。這時候,弟弟爾勇正在一個極遠的地方。幸好是在極遠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後的復仇,便將是另一個場面。不要說爾漢就一個弟弟,在當時的情況下,就是有十個弟弟也活不了。
自從那錢和兩校短槍搜出來,爾漢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他誠惶誠恐地坐在地上,兩條腿叉開著,臉上是岫雲熟悉的那種表情。白臉騎坐在一條長凳上,冷笑著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許是在等爾漢求饒,或許是故意拖延時間,以使可以有更多的人圍上來看。熟悉白臉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冷笑著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准得殺人。
爾漢便是那麼默默地坐在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爾漢看。岫雲想象不出,在這無數雙眼睛中,她自己的一雙眼睛,正閃爍著什麼樣的光芒。冰涼的眼淚一個勁地在睫毛上打轉,打轉,喉嚨口彷彿有隻老鼠想爬出來。沒人知道爾漢為什麼要這麼耍孩子氣地坐在地上。說不定這是他最舒服的姿式,死到臨頭,他不願意放棄最後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緣故,實際上,在岫雲的記憶中,爾漢並沒有留下太多太深的印象。爾漢只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唯一合法的男人,一個被稱為風流寡婦的名義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里最深的是他總喜歡這麼叉著腿坐床上。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除非談到他的嫖經。他像講述別人的經歷一樣,娓娓如訴地說他和那些妓女打的交道。懺悔的心情下說的似乎都不是懺悔的事。他講他怎樣把錢分成三份,因為他從來都是只拿出三分之一的錢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錢多辦事的藝術,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他的嫖經栩栩如生。男人那種迫切需要女人的慾望,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具體得彷彿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貓叫春的日子裡,爾漢的老闆甚至會賒帳拿出錢來,讓夥計們去嫖。李老闆年紀不大,卻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向夥計們免費傳授他的下流經驗,誇耀他過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一樣。
岫雲紅著臉聽男人講他討厭的過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來走去的時刻,一看到爾漢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式,那叉開的兩條腿,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岫雲便要聯想爾漢說過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懺悔,還是無意識的賣弄。爾漢的故事使人不得不有一種疑心,好像不是為了挑逗女人的妒嫉,就是為了煽勸她的情慾。這些故事讓岫雲久久不能平靜,常有一種置身於大海波浪中顛簸的感覺。故事裡的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廣闊,岫雲和爾漢置身駿馬上飛賓士騁,夜色如洗,他們放開韁繩,來來往往,一趟一趟,剛剛返回原地便又重新起程。爾漢是個高明的馭手,岫雲不可能因此喜歡自己的男人,也不會為過去的陳年舊事真正記恨。爾漢的過去已鑄成鐵一般的事實。既然是鐵一般的事實,原諒本身就變得無關緊要。原諒是一種奢侈品,一種多餘的浪費。岫雲生來寬宏大量,岫雲原諒一切人一切事。很難想象岫雲這樣柔情似水的女人,會真正仇恨個男人,她忠心於每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甚至殺夫仇人的白臉也不例外。有相當一段時間,她恨不能從白臉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她也掙扎過,哭喊過,不止一次想到用繩子剪刀洗去恥辱。那天晚上,白臉就彷彿回到自己家中一樣隨便,徑直走進她的房間,極閑散地坐在床沿上,用爾漢一般的眼神注視她。這是種因為簡單所以複雜的眼神,沒有表情並且無從描述的眼神。多少年後,老喬在另一張床沿上這麼坐著,薄薄的眼鏡片後面,也是這種眼神。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無論在當年,還是在守寡漫長的歲月中,岫雲都是真心地喜歡爾機故事中的那些女人。這些讓男人們意識到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一次次引起岫雲異樣的感情,這感情她永遠捉摸不透。爾漢所以能把那些隔年陳芝麻的老故事,沒完沒了反反覆復嘮嘮叨叨,至少也和岫雲樂意聽下去有關。對於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這些該死的故事顯然的不合適,然而正是在那些近乎猥褻的描述中,岫雲知道了小紅的軼事。小紅的事迹是一串斷了線的珠子。零零散散根本連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岫雲只知道小紅這樣的名字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小紅中,有一位年紀不大不小的妓女,身上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當爾漢講好了價錢,一件件脫了衣服,正要上床之際,那叫作小紅的女人突然良心發現,坐起來把爾漢推向一邊。第三期的梅毒傳染起來百發百中,爾漢在虎口邊上走了一遭,竟然出乎意外地脫了險。
爾勇領著人往洞口沖時,唯一的念頭。就是活捉白臉。多少年來,他和白臉交替玩著貓捉老鼠的把戲。這一次爾勇穩操勝券。如果不是為了擔心岫雲,只要很隨便地扔幾顆手榴彈,便可以早早結束戰鬥。他手指緊扣著扳機,隨時可以旋風一般地射出復仇的子彈。大丈夫報仇,十年不算晚。爾勇替哥哥報讎正好整十年。槍聲劈里啪啦又響了一陣。爾勇為自己的形勢感到滿意。關起門來打狗,瓮中捉鱉,所有的匪徒都將一網打盡。他甚至有一種落水狗不值一打的得意。
固守城牆窟窿的殘兵敗將,除了白臉被當場擊斃,像條死魚似的躺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其餘經過無效抵抗,都舉了手乖乖地走出來。雖然投降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這幫亡命之徒最終免不了兔子一樣膽小,他們沿著斜斜的山坡往下走,驚飛的鳥叫聲把他們都嚇趴在地上,喪魂落魄。
這些殘兵敗將,有幾個是南京本地的地痞。有幾個是國民黨軍隊的潰兵。只有三和尚和立信是白臉的老人馬。顯赫的日子一去不返,白臉很快便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第一陣槍聲響過,外頭「繳槍不殺」的喊聲連成一片,三和尚帶頭高叫,怪罪白臉把人馬引了來。「我們臨了都會栽在這該死的女人手上,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偏要去找這個騷貨。」如果不是對白臉還有些殘存的畏懼,三和尚很可能一梭子就把岫雲撂倒。
三和尚殺人從來不眨眼睛。十年前,三和尚弄死爾漢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七歲的毛孩子。雖然嘴上的毛剛長出來,殺人一行顯然已經稱得上老手。當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白臉騎坐在長板凳上,冷笑著剔手指甲,右腳鋥亮的亮統皮靴,時而擱地上,時而拎起踩在長凳面上。三和尚拎著把刺刀,從後頭悄悄走上去,用刀背在坐地上的爾漢後腦勺,玩似的敲了一記,爾漢如痴如醉,往側里一歪,倒在地上。
白臉猛地伸手,撈住眼前飛過的一隻蒼蠅,捏在手心搖了一陣,突然往地上一砸,看蒼蠅昏死在地上,笑著說:「三和尚,若是沒有刀,你難道還弄不死一個人?」三和尚把刺刀向地上一戳,說:「別說一個,你要我弄死兩個,也不怕。」說著,一把拎起爾漢的衣領,舉起來,鬼臉一拳,手再就勢一推,爾漢滾出幾步遠。
白臉的手下,有的噓聲叫好,有的唆使爾漢和三和尚對打。三和尚得意萬分地站定在那,等爾漢從地上爬起來。爾漢好不容易站穩了,眼梢向四下一掃,急步向人群里鑽。人群是一堵活動著的牆,他撞得兩眼冒金星,臨了依舊被三和尚揪到廣場中間。也許是明白了自己必死無疑,死神耗子一般地在他血管里穿來鑽去,爾漢的眼裡忽然流露出極度的恐懼,眼神里閃現出黑夜深處鬼火一樣的光。三和尚拍了拍爾漢的肩膀,笑著示意爾漢站穩站好,他自己嘴角極淘氣地撇了一下,猛地跳起來,像豹子撲食似的,一個魚躍撲在爾漢身上,兩隻手緊緊卡住他的脖子,不讓對手有任何喘氣機會。爾漢的腿漸漸彎下去,三和尚居高臨下,呲著牙咧著嘴,又是卡又是壓。由於用力過度,三和尚的臉幾乎和爾漢的貼在一起。僅僅是看錶情,簡直判斷不了兩人的情形到底是誰的更糟糕。爾漢奮力抵抗,垂死掙扎地想把三和尚的手腕掰開。
就像三和尚後來把岫雲掀翻在城牆洞的草垛上一樣肆無忌憚,他無論殺人或者玩弄女性,處處都顯得粗野氣十足。他總是以那種破壞一切的氣勢,充分自由地發泄著他身上的那股獸性。他的粗野狂暴,恰恰和白臉在這兩方面的瀟洒嫻熟形成黑白分明的強烈對比。這個由可憐寡婦一手拖大的孤兒,從一懂事開始,就露出生性殘忍的種種跡象。還是在四五歲,三和尚一次無緣無故發脾氣,便用鍋鏟柄敲落了他媽的門牙。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一位篤信菩薩的寡婦人家,養得出一個惡魔一般的孽障來,他很顯然是魔鬼附了身,等他長到十二三歲,已經沒有孩子是他打架的對手。沒有孩子敢欺負他,也沒有他不欺負的孩子。他能夠很輕鬆地擰斷雞和鴨的頸子。鴨頸子細而且長,三和尚絞麻花似的向一個方向死擰,然後用力向兩側一拉,幾聲輕脆的聲響,鴨頸子裂成了幾截。
爾漢的生命比鴨子強得多,他跪在地上,力圖把大拇指擠進卡他脖子的手環之間。有幾次爾漢差不多已經成功,他拚命地後仰,再後仰。終於大拇指取得了進展,鉤子似的卡住了三和尚的虎口,所有的力都被分解開。這場無聲的搏鬥不可能持續太久,但是卻以電影手法慢鏡頭的形式,久久貯存在觀眾的記憶中。人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驚慌失措,都知道白臉這樣的魔鬼招惹不起,況且他是借破壞抗日的罪命殺雞儆猴。膽小的人悄悄離開了現場,更多的人依然麻木地在看。
三和尚的同夥開如起鬨。接二連三的噓聲使三和尚變得十二分暴躁。他突然咬牙切齒地咒罵對手。從爾漢那張僵化了的痛苦臉上,三和尚看到死神的黑黑的陰影正沖他冷笑。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致爾漢於死地,三和尚便覺得猶如自己被活括掐死一樣可恥。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膨脹了三和尚的瘋狂,他用全身的重量壓向爾漢,嘴裡唉呀一聲怪叫。
爾漢背朝地和三和尚一塊跌地上。三和尚加大了手上的壓力,臉上的表情十分猙獰。爾漢因為平躺著地,有了更多的支撐點。對三和尚的反抗卓有成效。呼吸方面的障礙,使爾漢不可能使出最大的勁,不過生命的本能,卻宣告了爾漢不會放棄最後的抵抗。兩個人都已精疲力竭,明擺的事實是,誰也堅持不了多久。三和尚開始以惡毒的咒罵代替用力,在咒罵的間歇中大聲喘氣。
爾漢找准了一個機會,竟然魚躍翻身,把三和尚掀倒在地上。三和尚大失臉面,他孩子氣地又騎坐在爾漢身上,又一次被爾漢掀翻在一旁。人群中有了些激動,白臉怪聲怪氣地叫起好來。兩人在場地上輾來滾去,圍觀的人潮水般地後退,又潮水般地向前涌。
白臉是站在那張長凳上叫好的,他幸災樂禍地揮著拳頭。嘻嘻哈哈。人們清楚地記得,當爾漢被野蠻地殺戮以後,白臉正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同一張凳子上,發表了他那通不三不四的所謂演說。從他把殺人當作兒戲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把抗日同樣當作兒戲。天下萬物都是兒戲。他只知道要錢要槍。槍是立足的本錢,有槍自成王。有了槍,有了人馬,天塌下來他管不著。白臉決定殺死爾漢,看起來彷彿只是一時衝動。很顯然白臉是奔那兩支短論來的,他不僅知道那槍的型號,而且知道價錢。如果爾漢乖乖地繳出貨,很可能會免於一死。白臉最忌恨性格方面的不爽快,尤其不能容忍他的對手苦著臉不說話。私藏武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備幾支槍防防盜匪,早在大家的父親那一輩就成了習慣。問題的關鍵,在於爾漢私藏武器不肯交出來。白臉自恃一身好功夫,但他更知道槍杆子的厲害。
當時間這匹野馬不停蹄向前賓士一段路程后,人們聯繫到白臉和岫雲的關係,深信不疑地確認是場卑鄙的情殺。雖然真實的情況是白臉連爾漢是否娶親都不知道,然而岫雲畢竟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足以使她終生蒙上不白之冤。說起來似乎好笑,有那麼點喜劇的味道,錯誤的理由在於岫雲哭得太遲。哭這玩意本來是可以召之即來,可惜直到白臉領著人馬揚長而去,看熱鬧的人漸漸散了,她才撲到爾漢屍體上放聲大哭。很自然她哭得絕對傷心,年紀輕輕守寡絕不是樁兒戲,她的痛苦明擺著的貨真價實,可是人們在施捨同情方面忽然十分吝嗇。沒人理解她失去丈夫的痛苦。誰也不願意原諒岫雲在爾漢備受折磨的時刻,居然能保持一聲不吭的態度。即使是害怕也應該有個極限。大家都為自己不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為害羞。在反省的後悔中,甚至弱未也陡然勇敢起來。沒人相信岫雲當真會嚇得像傻子一樣。就算是傻子,在類似的情況下,也不可能保持那樣的沉默,那樣無動於衷。感情這玩意做了奇妙的轉移,人們對待爾漢的慘死,從害怕到遺憾慚愧自己不能打抱不平。遺憾和慚愧再向前走一小截路,便只剩下了對岫雲的怪罪。
下結論往往非常容易。人人都可能有考據的興趣,不過多是淺嘗輒止。都說當時就是怎麼回事,其實根本就沒人知道怎麼回事。人們根本不會相信,就在三和尚和爾漢扭一起的時候,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白臉站在那張又瘦又細又搖晃的長板凳上,腦子裡確是閃過饒恕爾漢的念頭;不識時務的爾漢又一次錯過了生的機會。就和那兩支該死的短槍被搜出以後,爾漢知罪地坐地上不求饒,沒人肯出來打圓場一樣、爾漢的運氣再次糟到了極點。也許壓根就沒聽見白臉吆喝的「住手」兩個字,就算是聽見了,爾漢可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事都太突然。爾漢給人的印象,是處在一種半瘋狂的狀態,他死死地抓住三和尚的手腕,不有或者說不敢鬆手,即使三和尚不再用力的時候也一樣。白臉終於一時性起,雖然他和揉在一起的三和尚與爾漢有幾丈遠,但是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人說得清白臉是怎樣從長凳上飛下來,又怎樣一個箭步躥到那兩人面前,只見黑色鋥亮的皮靴在空中的劃過一道黑弧錢,爾漢的背上已經重重挨了一皮靴。這一腳踢得十分瀟洒,爾漢立即全線崩潰,徹底失去抵抗力。三和尚跑出去,拔起先前插在地上的刺刀,回過身,戳棉花胎似的,在爾漢身上亂扎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