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
姚先生一開始不是下放到我們堡子里的,按規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廠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書記,說要把姚先生帶回堡子里。公社書記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說,姓姚的是來接受改造的,不是讓他來教書害人的。六子爹走出辦公室,在公社大院轉了幾個磨磨,突然高舉起拳頭,喊,打倒姚白璽,打倒走資派!
姚白璽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白璽,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讓六子爹用騾子馱進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滿了人。大家爭先恐後,都想看一看這個上海人長什麼樣,是不是頭上長著角。六子媽仗著自己是隊長女人,擠在最前頭。看著看著,六子媽高叫起來,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藍滌卡中山裝,下身是勞動布褲子。六子媽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里露出的襯衫領,還有他的袖口。六子媽一喊,堡子里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里,天啊,世上還有這樣白的領子。堡子里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麼乾淨的白!姚先生臉一紅,微微地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這一下,堡子里的女人們全都看清了他的臉。喲嘿,像,真像。六子媽又喊了。姚先生的臉是我們堡子里看到的第一張城裡人的臉,比蔥白,比蘿蔔嫩。堡子里的女人想了好多東西,都比不出。總之,就一個字,白。邊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媽呀,簡直就像剛從煤堆里挖出的。
六子媽說的像,是說姚先生像先生。其實六子媽也沒見過先生,不知道先生該長什麼樣,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媽就覺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樣,只有姚先生這樣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陽光下,身子微微側傾,臉始終對住看他的人,面色溫和,露著淺淺的笑。這樣的站相堡子里哪個男人有?就是公社書記,讓他一比也給比得沒了人樣。還甭說他戴著眼鏡。一提眼鏡,堡子里又是一陣唏噓。堡子里也有人戴眼鏡,都是先人傳下的石頭鏡,很值錢,兩個圓坨坨,拿細鐵絲或麻繩綁頭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邊眼鏡,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說過一句話,六子爹硬讓他說的,他雙唇微啟,先是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就那牙齒,已把堡子里迷倒了。等他的話出來,堡子里的嘖嘖聲就響成了一片。
我是來接受改造的,請貧下中農教育我。
改造是什麼?堡子里的男人女人交頭接耳,互相打聽這個詞。他們懂勞改,殺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勞改,改造就有點不懂。改造就是勞改。六子爹大聲說。你放屁!六子媽突然罵自家男人,這麼好個人,憑啥要勞改?我就是打個比方么。六子爹訕訕的,他也不知道該咋解釋。
不勞改,不勞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說。六子爹費了好大勁,才把吵吵聲壓制住。他說,姚先生是來給娃們教書的,但上頭不讓姚先生教書,要讓改造。往後,說教書就是改造。誰要是說漏嘴,讓上頭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濟糧。聽清了沒?
人們全都閉了口,死死地記住了六子爹的話。
新開的學校設在劉財主家,劉財主過去剝削過堡子里,土改時槍崩了。院子一直空著,有時放些隊上的糧,偶爾也圈一陣子牲口。姚先生一來,它就成了我們的學校。我們堡子里離公社遠,離大隊也遠,娃們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嶺去上學。可到了十二三,農活早等在了那,誰還願意再叫娃們去念書?所以在姚先生來之前,我們堡子里是沒學生的。
為安全起見,六子爹派了幾個壯勞力,折騰了幾天,把劉財主家的院門改了,由雙扇車門改成了單扇小門。這樣鎖起來就很緊湊,外人是沒法射門縫裡看見裡面動靜的。院牆四周,讓會計王二麻拿紅窖泥水寫了大大的標語,打倒走資派,打倒姚白璽。邊上還讓村裡畫棺材的斜爺畫了一個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畫出來,就有人找斜爺問,你畫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爺算是個識書人,會講古書,會念寶卷。他憤憤的,罵,沒長眼睛么,我畫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們這才知道,斜爺畫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說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認為牛鬼蛇神長著角,上面就那麼宣傳,堡子里的人這才沒砸斜爺盛紅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劉財主家的兩間大書房改成了教室,一間廂房讓姚先生住,邊上一間柴房,供他做飯。六子爹問,滿意不?姚先生趕忙點頭,滿意,太滿意了,謝謝您了,隊長。六子爹嘿嘿一笑,謝我啥哩,我娃多,你給操心點。
我們二十幾個娃,天天做賊似的,一個一個往小門裡鑽。六子爹定了條規矩,不能排隊,不能擠一起進門,怕上頭看見。就這樣還不放心,讓王二麻站門前放哨,看山道上來了人,王二麻就唱兩聲,唱啥也行,為的是給裡面報信。我們一聽到唱,就快快地藏起書包,掄起拳頭,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璽。姚先生趕忙從桌底下拿出紙牌子,戴脖子上,低頭給我們認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兒。都怪六子媽。自打來了姚先生,六子媽像是變了個人,突然變得勤奮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裡睡懶覺,也不給六子爹做飯,跑去看姚先生。正趕上姚先生涮牙。六子媽看見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裡搗,搗幾下停下,換個方向又搗。六子媽覺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搗嘴做啥。躲在牆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涮完了,嘴一張,噗一聲,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媽以為姚先生嘴裡有了病,跑過去問,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沒咋。沒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媽最愛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這是刷牙。姚先生說。刷牙就是清潔口腔衛生。見六子媽不明白,姚先生又說。六子媽這次裝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話,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回來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麼好看,原來他天天清潔呀。我也要清潔,六子媽這麼想。正好六子爹從公社拿來一包洗衣粉,六子媽憋不住好奇,也學姚先生的樣,找根筷子,筷子頭上纏點棉花,拿洗衣粉清潔牙齒。白沫是吐出來了,可六子媽幾天吃不下飯,滿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們的課本是姚先生費了好大勁才弄來的,據說姚先生把我們念不上書的事兒偷偷告訴了許多跟他一樣下放下來的走資派。走資派們合著想法兒,最後才通過上海的親戚弄來一些舊課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們以為美帝國主義真要打過來了,個個摩拳擦掌,作好反修防修的準備。後來才知道六子爹是拿著姚先生寫的信去找走資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媽就天天來學校,說是要看著自家娃娃念書。其實姚先生講課的時候,六子媽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講一句她聽一句,姚先生講課用的是普通話,夾雜著軟軟的上海口音。他講話我們都著迷,就像聽鳥兒在樹上唱歌。六子媽聽了,就覺鳥兒鑽進了心裡,撲撲地,跳得她渾身兒發軟。那段日子六子媽逢人就說,我聽見廣播匣子了,聲音那個軟喲,美死個人。
廣播匣子在我們堡子里是個稀罕,我們堡子里的人除過大喇叭,還沒誰聽過廣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壞了,一聽六子媽有廣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來聽。六子媽很神秘地說,我那個廣播匣子,是我一個人的,外人一聽他就不出聲。堡子里的人直說六子媽小氣,有了好東西光知道饞人,卻不拿出來給大夥過過癮。六子媽捂著嘴,鑽被窩裡偷偷笑,笑著笑著,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個大男人,又長那麼秀氣,這鍋頭上的事,哪是他乾的?第二天,六子媽一狠心宰了只雞,跑去給姚先生做飯。姚先生的廚房在小柴房裡,掛個白凈的門帘。姚先生正在上課,六子媽搗開火爐子,就給姚先生炒雞。雞炒熟,姚先生下課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陽下洗臉。六子媽很是奇怪,姚先生臉那麼凈,還要洗。隔著門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歡用白的,床單,被單,凡是六子媽看在眼裡的,全是白。六子媽就更覺姚先生白了。望著姚先生洗完臉,六子媽隔著門帘喊,姚先生,進來吃飯呀。自打聽了姚先生的課,六子媽說話總是拐調,老想學姚先生一樣,把話說軟一點,可怎麼學也學不像,說出的話反倒像貓夾在門縫裡,呀呀的。姚先生走進來,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媽。六子媽當時正在揉面,她想給姚先生做一碗我們堡子里的拉條子。姚先生正要說話,忽然就看見了六子媽的手。他指著六子媽的手,啊啊了兩聲,往後退,樣子像是讓六子媽嚇著了。六子媽不明白,軟軟地一笑,姚先生啊,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吧,往後,我抽空給你做飯。
姚先生朝後退了幾步,忽然又跑過來,一把抓住六子媽的手,很激動地說,你這手,你這手……六子媽讓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說,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們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還聽不懂。他指著六子媽說,不衛生,真不衛生。
衛生兩個字六子媽聽懂了,她的臉一窘,很快就紅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來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個的手,沒啥不衛生啊,不就是剛剛殺完雞,胳膊腕還有血么?當然,手上的血都揉進面里了,姚先生看不見。六子媽認真看了一會自己的手,終於看到了手上的垢污。在我們堡子里,手上帶垢污是很常見的事,沒啥驚怪。可在姚先生這兒,六子媽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個的手,很忙亂地在自個衣襟上擦,擦來擦去,姚先生就生氣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漲紅著臉,硬要六子媽出去。六子媽哪受過這麼大的屈辱,撲通蹲地上就給哭開了。
那頓飯姚先生自然沒吃,他連雞一起倒掉了。六子媽心疼了半個月。心疼完后,六子媽開始洗手,有事沒事的都洗。堡子里的人常常看見,六子媽不是蹲溝沿上,就是蹲澇池邊,只要有水的地兒,她就蹲下來,洗。
姚先生是輕易不出門的,很長時間,他把自己關在劉財主的院子里。當然,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風聲,讓公社把他弄到石渣廠。已經有不少上海和北京來的走資派在石渣廠脫了一層皮,像姚先生這樣白白凈凈的走資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其實,姚先生心裡是很想走出劉財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開滿了堡子里,蘭花和馬蓮花也開得滿山皆是。姚先生一定是聞見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來回走動,像一頭困極了的獸。看門的王二麻實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說,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來走幾步吧,可你千萬別走丟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們上海城。姚先生如獲大赦,很快換上剛剛洗過的的確良襯衣,腳步興奮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個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沒幹活,全讓姚先生吸引了。這個身材頎長頭髮濃黑走起路來像野鹿一樣矯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讓山野變得生動,他往哪兒一站,哪兒便成了一片風景。堡子里的人這才發現,原來堡子里也是很有風景的,只是差這麼一個生動無比能與風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斜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將堡子里映照得一片迷濛,姚先生才戀戀不捨地返身回來。人們發現,姚先生居然採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馬蓮、百合,還有一些從來叫不上名的野花。花開在他修長的雙臂里,映得他臉色十分鮮亮。六子媽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幾個女人跟她打趣,她還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早已盛滿了六月的雲彩。
姚先生一走動,堡子里的熱鬧就有了。為啥?我們堡子里的人互相見了面,開口總是問吃了么?哪怕茅廁里碰見,也是這樣問。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見人,總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讓出一半道兒,然後軟軟地問一聲,你好。問你好的時候,姚先生是笑著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邊眼鏡後面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給照亮了。堡子里的人哪受過這等禮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一個立正,跟姚先生說,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計較,他會偶爾地咳嗽兩聲,然後指著西天的雲彩說,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聽到了這句話,所有的心都被這句話說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見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話說,你好;然後便揚起一陣笑。我就親眼看見六子媽跟幾個女人藏在菜籽地里,借著菜子的掩護,學姚先生那樣,互相說你好。說著說著,菜籽地里猛地騰起一股子野笑。
書教到三個月的時候,姚先生開始串門。這時他已跟堡子人相處得很親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當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愛人。姚先生的愛人長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媽還看見過相片,就擺在姚先生床頭。六子媽逢人便誇,那叫婆姨么,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喲喲,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里的男人們便吸溜吸溜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編背簍,六子媽洗衣裳。姚先生先是很認真地跟六子爹談了會六子他們的學習,姚先生說六子上課不用心,老惦記著他的彈弓。還說六子老愛欺負女同學,當同學的面差點把王二麻女兒的褲子脫了。六子爹聽完哈哈大笑,這驢日,還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里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頭很緊地皺了下,想說啥,沒說。目光打六子爹頭上掠過去,正碰上六子媽晒衣裳。姚先生失聲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曬牆上?
六子爹和六子媽同時驚了一下,尤其六子媽,半天才反應過,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媽愣怔在那兒了,臉一片酡紅,連驚帶窘,喚不回神兒。也難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媽再沒聽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隊長家的,後來便成六子他媽,到現在,自己都忘了香梅這兩個字。上海來的走資派姚先生竟突然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時代。
六子媽窘著的時候,六子爹說話了。不曬牆頭上曬哪?
姚先生完全沒留意六子媽的窘。這陣子他在堡子里轉,看到許多不該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曬牆上。在堡子里,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隨意曬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曬到人看不到的地兒,比如牆頭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溝里洗了,就地兒曬草上。
不能那麼曬!姚先生走過去,一把就將六子媽曬好的褲子拿下來,大大方方走到院里,曬在了繩子上。他的這個動作嚇壞了六子爹。六子爹失聲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褲子?
女人褲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這態度,來勁了,瞪著眼睛問。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褲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東西,臟。
姚先生犯了倔,騰騰騰走過去,揀起褲子,放水盆里不管不顧地洗起來。這一下,六子爹不只是驚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褲子,還是身子底下穿的。他驚得面無血色,半天透不過氣,直等姚先生洗完,曬好,他才長出一口氣,問,姚先生,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姚先生顯然很不服氣。他接著說,你們,你們太不尊重女人,憑什麼女人衣服就不能曬院里。見六子爹不說話,姚先生更加理直氣壯,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陽光下曬,尤其內衣。
一聽內衣,六子媽才徹底醒過來,天啊,剛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貼身穿的襯褲。白底兒帶紅花,趕集時花三塊錢扯的布,因為身上剛剛來過,染了臟血,這才沒敢拿溝里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舉,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動。好些日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談論。姚先生不怕女人臟,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臟,女人臟褲子他都敢洗,還有啥不敢?女人們談論不久,便有人大著膽子開始公開在水溝里洗褲子,洗了,很耀眼地掛在樹上,或是繩子上。男人若要不滿,女人立刻直起腰桿,連姚先生都說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衛生,就曬,偏曬,看能把你臟死!
這事兒過了沒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讓人哭笑不得。
事情還是因六子媽而起。自從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媽便整日神神經經的,趁人不注意,便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當然,六子媽再也不敢給姚先生做飯了,知道自己不衛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趕出來。六子媽想給姚先生做鞋。這事只能偷著做,要是讓別人看見,閑話能把人淹死。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輕易給別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著心裡有了那個男人。當姑娘時只能給對象做,嫁過來只能給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媽卻想給姚先生做雙鞋。也不知為啥,六子媽就是想做。
六子媽不知道姚先生腳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適,就變著法兒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腳量下來。這天她本來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雙舊鞋放屋裡,量好后六子媽沒有馬上走出來,她不想走出來。她坐在床沿上,懷裡抱著姚先生的鞋。六子媽抱鞋的樣子有點怪,就像抱住一個人。她腦子裡響出一聲香梅,又響出一聲,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媽痴痴的,她太想聽這個聲音。她抱著鞋,抱得很緊,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暖,六子媽一下流出了淚,撲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裡抽風似的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課了!我們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媽叫醒了。六子媽惶惶地抹掉淚,把鞋藏懷裡,出來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側身,輕輕說了聲,你好。六子媽一哆嗦,差點把鞋掉下來,她沒敢跟姚先生說話,低著頭,往外疾走。門口堆滿了學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著她。六子媽一陣心虛,感覺尿憋了,慌不擇路地就進了劉財主家的茅廁。劉財主家的茅廁是專為姚先生備下的,我們尿憋了都不敢進,院牆西側還有個大茅廁,那是我們的。六子媽那天是讓鞋搞暈了頭,稀里糊塗就給鑽進了姚先生的專用茅廁。
六子媽走出時,心情平靜了許多。這時上課鐘響了,我們呼啦啦往教室跑。六子媽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身後喊,香梅。六子媽腳一軟,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媽居然沒看見姚先生啥時進了茅廁。等她轉過身時,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媽緊張得舌頭都幹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見鞋,追來了。
你跟我來。姚先生說完,徑直就往茅廁走。六子媽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進茅廁做啥。
你來呀,我有話要說。姚先生一臉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話。六子媽不敢多想,憋著勁兒進了茅廁。
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著茅廁里剛剛扔下的一堆髒東西,問。
六子媽羞死了,那是她剛從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爛棉套,上面還有鮮鮮的血。她不承認都沒辦法。
怎麼能用這個?姚先生像是課堂上批評娃們似的,指住六子媽,爛棉套,你怎麼能用爛棉套?上面有多少細菌,你難道不知道?
六子媽漲紅著臉,心裡直埋怨,這個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媽的埋怨沒錯,錯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麼也想不到,在我們堡子里,女人來了那個,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頭堵的。有些沒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爛鞋幫什麼的,反正啥最臟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媽一句話也沒說,她心裡直氣,這個姚先生,我已經很衛生了,你還嫌我,沒見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么?
等姚先生徹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後。姚先生真是震驚!他問王二麻,咋能這樣,你們堡子里咋能這樣?王二麻嘿嘿一笑,這個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這麼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紙呀。姚先生對王二麻的態度很不滿。
紙?喲嘿嘿,你聽聽,紙?王二麻簡直笑死了,姚先生呀,這是堡子里,不是你們上海城,你知道紙有多貴重么?
多貴重?
五分錢呀,一張麻紙五分錢,拿它給女人用,你當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現在他算是懂了,這個姚先生,樣子看著好,腦子,不夠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說,一張五分錢捨不得?
捨得,捨得哩,我還想拿綢緞給她用哩,有么?
你不講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氣,他是生王二麻態度的氣。當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氣壯地說,再不能讓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卻笑不出。默了半天說,誰想,窮呀。姚先生這才收起怒,耐上心說,那是要得病的,婦科病,很難治。現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為啥發病律那麼高。窮,窮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說完這句,走了。
六子爹進了裡屋,看到自個女人,笑著說,這個姚先生,真是個走資派。
自那以後,姚先生決然不提用紙的事,整日悶悶的,像是跟誰過不去。有一天,他給我們上課,講著講著,突然伸直了眼睛問我們,你們知道,堡子里為啥這麼窮么?說完他自言自語,我咋能問你們呢,你們還小,你們的任務是讀書。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經兮兮地湊近姚先生,悄聲說,姚先生,謝謝你啊。
姚先生有點驚訝,謝我什麼?
王二麻詭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於色地說,我的紙賣得好了。
王二麻還兼著我們堡子里分銷店的主任,管著堡子里一千多號人的油鹽醬醋,當然,五分錢一張的麻紙也只有他賣。
姚先生長長地嘆一口氣,扔下王二麻,進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發生著變化,誰也裝作不知道,但誰也明顯地感覺到了。就連我們這些碎娃,也能從大人的舉止上感覺出什麼。以前堡子里嚷仗,那個髒話,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女人們互相撕著頭髮,能把祖宗八代翻出來日。男人們更不用說。現在,女人們一個爭著一個表現,見面笑笑的,話兒軟軟的,偶爾地紅上一次臉,剛想罵,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喲,你還以為我罵不過你呀,我是不罵。
秋收的時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場大的批鬥。六子爹開完會回來,一言不發。六子媽問急了,他才鬱郁地說,保不住了,這次說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兩個基幹民兵,帶著槍,拿著繩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們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沒痛快玩了,我們齊齊地湧向山樑,捉螞蚱,追野兔,玩得好不開心。玩著玩著,忽然就看見六子媽,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山外。
秋日籠罩下的山野,六子媽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螞蚱。
這天六子爹從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一進門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媽一個猛驚,抓住六子爹問,你說誰哩,把誰斗死了?
還能是誰?!六子爹很不滿地甩開六子媽,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們斗死了。
原來,姚先生被帶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資派中,唯有姚先生還白白凈凈。別的,早讓石碴廠磨得比農民還農民。這下,紙裡面包不住火了,公社書記一聲令下,姚先生的苦難便到了。
驢日的們,狠,狠吶。惹著誰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飯也不吃了。
咋個辦,這可咋個辦?六子媽使勁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話頂球用,他們都開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媽軟軟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約是出了啥事,對下放改造的走資派斗得格外緊。六子爹沒敢在家多耽擱,連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媽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緊著找幾個要好的女人商量,咋個辦,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們跟六子媽一樣急,有個女人竟當場哭開了。急來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還是王二麻有辦法。王二麻自打紙賣得好后,一直對姚先生有感激。一聽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來地想辦法。想著想著,終於想出一個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們算是見識了王二麻的智慧。他親自趕著馬車,拉著一車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廠時,王二麻帶頭呼起了口號,打倒走資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媽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璽。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璽,清算血淚賬。
石碴廠的工地正在搞萬人大批鬥,不只走資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們端著槍,押著他們幹活。每個挨斗者脖子上都掛個牌,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六子媽遠遠看見,姚先生正拉著架子車,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緊了牙使力氣,車子還是不動。這時有個民兵走過來,掄起槍把子就給了姚先生一傢伙。姚先生一哆嗦,車子便拖著姚先生從坡上倒退下來。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車上滾下來的石碴砸著了他。六子媽一聲尖叫,就要撲過去。同車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瘋了呀——
打倒姚白璽,打倒走資派!王二麻看到人們圍過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幾個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爺早就寫在麻紙上的標語,上面幾顆大字,我們要清算。
公社書記聞聲趕來,問王二麻,清算個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嘩啦啦說,走資派姚白璽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貧下中農的教育,思想反動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貧下中農臟,不吃貧下中農做的飯,不上貧下中農的茅廁。他還出餿主意,讓貧下中農拿麻紙當棉套。想想啊,一張麻紙五分錢,他竟捨得!貧下中農上一天工才掙五分錢,雞下一個蛋才賣五分錢,他竟讓貧下中農拿五分錢擦屁股。他這是讓堡子里倒退,他欠我們的血債!
打倒姚白璽,清算血淚賬!女人們振臂高呼,聲音十分的氣憤。
姚先生早已嚇得面無血色,萬萬沒想到,王二麻會這樣清算他。
公社書記很滿意,堡子里的女人覺悟都這麼高,可見群眾是真正是發動起來了。他很感動地握住六子媽的手,你們這樣跟走資派作鬥爭,公社很放心啊。說完,手一揚,就把走資派姚白璽交給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遠處,嚇得魂都沒了。要知道,姚先生現在可是全公社的重點啊,聽說他犯的罪大著哩。
馬車剛拐過二道子梁,六子媽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傷了沒?姚先生還處在驚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裡賣的啥葯。六子媽看見姚先生遍體是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讓石碴磨得成了一張干皮,裂開好幾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懷裡擩,一看是在車上,忍住了。才幾天工夫,姚先生便變成冬天的樹枯樁了,臉上哪還有白,脖子簡直比車軸頭還黑!
六子媽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姚先生回來后,好幾天不說話。現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為啥不講衛生。沒法講啊。他才幹了幾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層,夜裡欺負得他都沒法睡。手一放水裡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麼臟著。
為防萬一,劉財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崗。王二麻守前頭,斜爺守後頭。院子里推來一輛架子車,車上裝著糞。六子爹定了一條鐵紀律,無論誰問,都說姚先生現在是拉糞,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債,他要給堡子里掏茅廁。我們每個孩子都得到大人們最嚴厲的警告,敢胡說,三天不給飯吃,冬天不給縫棉衣!
我們哪敢呀,個個嚇得小嘴巴緊緊的。
姚先生再次給我們教書時,我們都發現,姚先生髒了,比堡子里的男人還臟,頭髮像冰草一樣,亂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襯衣領再也不見,石碴廠的灰塵牢牢粘在上面。
他講著講著,會非常困頓地打個哈欠,揉揉粘滿眼屎的眼睛,問我們,我像不像走資派?我們怯怯地說,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覺地審視著我們。我們想了想,說,像六子他爹。
或許,姚先生就是那陣子跟六子媽好上的。當然,姚先生跟六子媽好上,我們並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樹一樣臨風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原來他們好過呀——
按照六子爹的囑咐,六子媽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開。當時已經有好幾個走資派想不開,自己死了。六子爹這方面消息廣,想得也遠。二來,六子爹定是聽到了啥,他再三安頓,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說會話,這個姚先生,苦哇——
六子媽采了草藥,給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讓,六子媽很生氣地說,腿都這樣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說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媽沒防住,突然就說了句髒話。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說,人活著誰沒個坎兒,一遇上坎兒就尋死覓活的,不怕讓人笑話。
六子媽勸了一陣,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褲腿,讓六子媽敷。六子媽才發現,姚先生腿上有很多傷,都是民兵拿槍把子砸的。六子媽心疼地說,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壞右一起斗?
我是走資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說。
走資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給逗笑了,鬥爭這麼激烈,到處燃燒著革命的烈火,六子媽竟然不知道走資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媽講起來,六子媽越聽越糊塗,末了說,我不信,你這麼好個人,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我們堡子里當年鬧土改,就把斜爺給弄錯了,後來才改過來。
姚先生聽了,心裡忽然就湧上一層東西。這東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給迷瞪了,好一陣子,他才醒過神。姚先生痴痴地看著六子媽,喉頭蠕動了幾下,最終牙一咬,把話給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懷裡抱個東西,反覆摸。六子媽看著稀奇,問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說是塤,一種樂器。能響?六子媽眼裡一下跳出一串火。能響。姚先生像是憶起了什麼,突然就變得很傷感。那你響給我聽。
姚先生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拒絕了六子媽。他說現在不能響,一響就是走資派。
不能響拿它做啥,又不是個寶貝。六子媽很失望,她喜歡一切能響的東西。可堡子里除了鳥叫,啥也聽不到。
那個晚上六子媽沒睡,躺在炕上,滿腦子是姚先生。顯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個乾淨體面的姚先生。他滿臉鬍子,不洗臉不刷牙,樣子竟跟王二麻差不離。更要緊的是,一次批鬥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媽儘管不識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輕易垮,一垮,這一輩子就完了。姚先生還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文化,他該打起精神來呀。
那晚姚先生也沒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撫摸著那個塤。姚先生這次下放,只帶了三樣東西,都跟他愛人有關。照片,塤,還有一件寶貝。姚先生很愛他的妻子。可現在,姚先生遇上了難題。這次公社所以把他當重點批鬥,不只是他太乾淨太白,他妻子揭發了他。上海方面已給縣上和公社過了公函,姚先生問題大了。他妻子出生於革命軍人家庭,在上海部隊文工團唱京劇。姚先生則出生在反動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資派,早被批鬥死了。妻子為了唱樣板戲,主動站出來揭發他,說姚先生最反對她唱樣板戲,還攻擊樣板戲不如蘇修的民歌,說他過去在大學里教學生們唱蘇修歌,還愛吹個郊外的晚上。上海來的公函說,妻子要跟他劃清界限,要徹底揭發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麼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撥接一撥,跟六子媽要好的那幾個女人一有空就往劉財主家的院子鑽。這個提著雞蛋,那個端著雞湯,都是自家壓根捨不得吃的。來了就問寒問暖,變著法兒讓姚先生開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臟,端來啥他吃啥,吃得很香。這天,六子媽熬好了雞湯去給姚先生送,發現屋裡坐著個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輕的小媳婦,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頭,給姚先生補襪子。六子媽一望見她跟姚先生說話兒,氣忽地就來了。扳起隊長女人的面孔就訓那媳婦,有事沒事的老跑這兒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煩么?小媳婦一看六子媽發了火,嚇得丟下襪子就跑。姚先生很尷尬地紅了臉,你看你,沖人家發啥火?
我就發!六子媽騰地放下雞湯,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兒賭氣。姚先生嚇得不敢說話,乖乖兒坐床上。他還從沒見過六子媽這麼發火。僵了一陣子,六子媽才從懷裡掏出做好的鞋,氣梗梗沖姚先生說,穿上。
姚先生接過鞋,手有些抖,臉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關於鞋的規矩。捧著鞋默了半天,顫顫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媽。望著望著,姚先生的眼淚就下來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黃昏把整個堡子里掩去時,他的淚還沒止住。六子媽也讓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攬在懷裡,就像攬住六子一樣。
姚先生的傷徹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媽從秋天的田野上采來一束花,花是黃色的,開得正艷。我們堡子里常有黃色的山花開在秋天裡,叫不上名,卻很好看。六子媽問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說好看。六子媽問有多好看,姚先生說真好看。六子媽問真好看是咋個好看?姚先生一下讓六子媽問住了,半天答不上來。看著他臉憋得通紅,六子媽心說,這個姚先生呀,都說他能說會道,咋就這麼個話也答不上來呢?後來,後來六子媽索性大了膽,牙一咬說,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結舌了。只聽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隻鳥兒,哪還有心力回答這麼難答的話。
屋裡的空氣讓姚先生的結舌弄得很緊,不動了似的,六子媽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撲撲的,接著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臉頰一片飛紅。六子媽有點受不住,這麼緊的空氣還從沒遇見過。她裝做幫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來摸去,其實也沒想摸啥,就想摸著心情松活點。忽然,她摸著了一件東西,覺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兩個小湯碗那麼大的罩罩,中間布條兒連著。六子媽越看越覺得像啥,像啥又一時想不起,就問,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這才醒過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剛才還厲害。他一把奪過六子媽手裡的東西,倉皇至極地說,不是啥,快給我。
我就不給。六子媽怪怪地說了這麼一句,一把又奪回來。
姚先生怔在了那兒,不是六子媽奪了那東西,是六子媽的聲音。我就不給。這聲音聽上去咋那麼怪,又那麼耳熟。姚先生仔細品了會,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亂了。
六子媽的心還亂。天呀,我咋,我咋拿這口氣跟他說話,這明明是,明明是撒嬌么——
六子媽飛紅著臉,提著那東西跑了。
那東西不是別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帶的三樣里最珍貴的一樣,思念妻子的時候,他就悄悄拿出來,捧在手裡,貼在臉上,捂到胸脯上。
那東西後來成了六子媽永世的珍藏。過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東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愛的用品。
六子媽一生都沒捨得戴,但她卻把它放在離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擊。
兩個上海來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談了一小時的話。來人走後,姚先生鎖上劉財主家的廂房,把自己死死鎖在裡面,不讓人見。
雪在外面紛紛揚揚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啥,包括六子媽。終於等到六子爹回來,一進門就問,姚先生呢,姚先生咋個了?
六子媽撲過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腳,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給誰栽贓不好,偏要栽給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說清楚呀!
讓他婆姨給害了!
六子媽聽完,心一黑就給暈了過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媽大病了一場,等她掙扎著從炕上翻起身時,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媽不顧一切地朝劉財主家跑去,剛跑到半路上,就碰見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媽,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沒出門,你快去看看。
六子媽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開門,捶也捶不開。六子媽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裡了,快砸門呀。
王二麻騎著馬跑石碴廠給六子爹報信去了。六子爹臨走時特意安頓,要是見姚先生有個啥異樣,就趕緊給他報信。
六子媽豁出命來一撞,門嘩地開了。姚先生吊在屋樑上,兩腳懸空。六子媽尖叫著撲過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沒死,想死,沒死成。都虧六子媽撞門撞得及時。
六子媽放下姚先生,緊著慢著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懷裡。六子媽不停地說,姚先生啊,你咋想不開,那種女人還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開點,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讓她死,讓上海城的車撞死,讓上海城的馬踩死,讓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開點,想開點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睜開了眼。
姚先生感覺到自己在女人懷裡。
姚先生軟軟地伸開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媽一陣子心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夢,他夢見了妻子,妻子張開雙臂,把他迎進了家。
六子媽像是在做夢,她夢見冬天的堡子里盛開了油菜花,花香襲人。
姚先生乾乾淨淨洗了一回身子,還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從前,姚先生想乾乾淨淨走。
六子媽夢了一會兒,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後,誰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來,道出來吧……
夜黑下來,完全黑下來。
雪沒了,夜沒了,啥也沒了,有的,只是一對抱著的人兒。
事情怎麼發生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就發生了。
先是抱著,抱得緊緊的,姚先生終於能喊出話了。他在喊一個名字,六子媽不知道的名字。接著是六子媽,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覺到了異樣,怪怪的,鮮鮮的,好像飄了起來,又不想飄,就想讓抱,抱的滋味真好,從沒這麼好。後來,她也迷迷瞪瞪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瘋了。
瘋了。
不瘋的時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兩個人一片子白。
六子媽終於說,姚先生啊,我是洗乾淨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沒能喊來六子爹,卻喊來一個天大的悲。
誰能想得到,就在那個夜裡,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實犯了錯誤,天大的錯誤。他在大批鬥會上,說了一句話,是替姚先生說的。沒想就這句話,他就戴了頂帽子。
六子爹說,姚先生這個人,不像走資派,像個好人。
他的隊長當場被撤了,公社書記罰他勞動改造。正趕上冬季大會戰,石碴廠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將功折罪。六子爹不會放炮,炮點著半天沒響,他罵,格老子的,老子日兒子一日一個準,不相信一個炮點不著。邊罵邊走過去,結果,剛到跟前,炮響了。
六子爹不見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著說完,猛一看,六子媽不見了,再找,就見她一頭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後,六子媽再也不到劉財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陽窪坡上,白雪映照著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裡,堡子里多出一種聲音,很低沉,很悲涼,似風吼,似瓦礫在響。
堡子里的人並不知道,那是塤。堡子里的人都說有了鬼,冤鬼,陰魂不散。
一聽見那聲音,六子媽猛就從炕上坐起來,直直地豎起耳朵,聽。
那聲音像是從她心裡發出的,六子媽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聽一種聲音,一晃十年過去了,她終於聽到了,可是,聽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婦。
二十五歲的六子媽夜夜就那麼坐在聲音里,塤的聲音,全堡子里,聽懂的怕只有六子媽。
很快,來了一批人,有縣上的、公社的,還有大隊的。他們很老練,一下就把我們堡子里的陰謀揭穿了。姚先生還在講台上,就讓他們捉住了。
我們被轟出劉財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學了。
姚先生聽說是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罪名是反革命。從走資派到反革命,都是他愛人也就是那個京劇演員的功勞,據說她交出了一本很關鍵的證據,那是姚先生寫的書。
也有說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個叫夾邊溝的勞改農場。總之,姚先生是離開了堡子里,離開了六子媽。
再也沒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們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長得很快,眨眼間,他就成了人。七子這人,個子高高的,眼神鬱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人。
若干年後,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鎮政府的,我們的公社早改成了鄉,後來又改成了鎮。六子現在是我們的鎮長。
寫信人說,他叫姚白璽,曾在堡子里改造過,後來到了夾邊溝,差點餓死。幸虧堡子里的人教會了他堅強,他活了下來。平反后他回了上海,從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誤掉的時間太長,他得設法補回來。現在他退了休,總算可以了卻掉這樁心愿了。
六子拿著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說,姚白璽同志,你信中談的事我們聽過,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們找不到,我們鎮上包括堡子里三十萬人,沒有誰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親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親懷裡一直抱著一樣東西,塤。
六子看了眼母親,果斷地走出去,跟七子說,到了上海,好好念書,一定要讀他個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