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聖誕大餐

2、聖誕大餐

黑點跑到我的朋友們面前,他們距離「無名之地」只有幾百碼了。

此時,油子已迅速趕到營地,宣布「小白哥」和他的隨從即將到來。

「無名之地」的居民們靜靜地站著,這是他們虔誠祈禱所發生的奇迹。

老祖母終於說了:「真的嗎?」

「殺只雞吧,他們期待會有盛宴呢。」

於是,部落成員們四散開去,女人們穿上最好的衣服:黑色的方形夾克,縫有紅色和金色的菱形棋盤花紋。年長的女人從地下挖出僅有的銀手鐲,一些人胸前掛了很多項鏈,有些是祖傳了幾百年的中國珠子,而另一些則是塑料項鏈。

油子聽到了黑點的口哨,這是他們已走過弔橋的信號。然後油子用兩聲尖銳的哨子回應。

半分鐘后,黑點沖了進來,他們用南夷語飛快地說話,無法掩飾心底的喜歡。

「你帶了這麼多人來!」

「神是偉大的!」

「哪一個是『小白哥』?」

他們看著漸行漸近的救世主——我的朋友們,邁著鉛一般沉重的雙腿,每個人都已筋疲力盡。

除了魯珀特,他甚至圍著大夥繞圈子,大步走在最前面,大聲說「快點!我們就要到了。」

一個瘦小的三歲女孩跑上來,抱住黑點的腿。黑點將她舉到空中,辨認她的臉,發現她的笑容印證了她的健康,瘧疾已經痊癒了。他將她放在肩膀上,朝村落里走去。黑點的妻子卻沒有笑容,每次與丈夫團聚時她都會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嗎?

黑點是這個由倖存者組成的小部落的首領。他總是提醒大家,保持團結是民族的傳統,就像所有的南夷人一樣,他們一致對外,無論發生什麼事。

我的朋友們進入了這個村落,立即被蜂擁而上的村民們包圍。有些年長的女人雙手交叉地鞠躬。

魯珀特茫然地說:「好像我們是搖滾明星一樣。」

本尼看見有人將手伸向黑點,爭相遞給他方頭雪茄。有人跳上老手和魚骨的後背大聲叫喊。

「這些人顯然對他們很友好。」本尼自以為是地評價道,「沃特肯定常帶人到這兒來。」

也許不過是平常的旅遊景點?我的朋友們不禁感到失望。

「他們是什麼部落?」

薇拉輕聲問黑點。

「他們是南夷人,是蘭那王國的土著。在蘭那人來到這裡之前,南夷人就已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了。」

「南——夷?」

黑點笑著問:「你喜歡南夷人?」

「他們很棒。」

馬塞夫人回答,這得到了我的朋友們的齊聲附和,他們紛紛支持這個從沒聽說過的民族。

「太好了!我也是南夷人。」黑點指著其他的船夫說,「他們都是南夷人。我們的家就住在這片『無名之地』。」

「怪不得你這麼熟悉來這裡的路。」

「是的,現在你知道了。」

我的朋友們懷疑沃特和黑點有一樁幕後交易。但就算他們確實有,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裡是個有趣的地方。

他們走到一塊很大的空曠地,後面追隨了一大群南夷人。天空因為巨大樹冠而幾平看不見了。

中心是一座石砌的火爐,兩邊是當作桌子的柚木,上面分別擺放著食物。

令人驚喜的聖誕午餐。

棒極了。

部落的邊緣是圓形的小木屋,像孩子們的樹屋那樣。細看才發現的確是樹屋,每個樹洞只夠容納一兩個人。牆是由中空的樹根圍成的,縫隙用棕櫚葉縫合起來。屋頂很低,與縱橫交錯的藤蔓相連。其他樹屋都在遠離中心的地方。

「這裡什麼都沒有改變,」溫迪悄聲對懷亞特說,「好像二十世紀將這裡遺忘了。」

黑點充滿自豪地問:「你喜歡?」

我數了數這裡的居民——五十三個,很多老人圍著頭巾,穿著寬大的罩衣。有皺紋滿面的老祖母、臉頰光滑的少女、好奇的男孩、牙齒被檳榔汁染色的男人,他們的牙齦像潰瘍流血。

人們用南夷語大喊:「我們的領袖來了!我們有救了!」

我的朋友們對他們的歡迎報以微笑:「謝謝!很高興來到這裡。」

三個小孩跑過來想看得仔細點——來到他們叢林家園的外國人!他們充滿敬畏地站著,表情嚴肅而警惕。當莫非和懷亞特彎下身子,他們立刻尖叫著跑遠了。

「喂!」懷亞特在他們身後喊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穿著粗布衣服的女孩站在安全的遠處,避免接觸他們的眼神。當那些白人沒看她們時,才慢慢地走近一點,臉上帶著害羞的微笑。

一個男孩跑向莫非——外國人當中最高的一個,用力拍了一下莫非的后膝,然後尖叫一聲,在這個巨人把他揍趴下前飛似的跑開了。這是全世界男孩都會的勇氣遊戲。當另一個男孩做同樣的事情時,莫非呻吟了一聲,假裝快要跌倒,令男孩們備感興奮。

又有兩個孩子出現了,一男一女,看起來七八歲的模樣。他們有著銅棕色的頭髮,穿著精心綉制的衣服。男孩穿一件白色長襯衣,女孩則是西方洗禮儀式時的打扮,衣服有花邊裝飾。

薇拉驚恐地注意到他們在抽雪茄。他們實際上是雙胞胎,根據部落的信仰——他們是神。

他們大膽地推開其他人,抓住魯珀特的手,把他帶向正在照看火爐的祖母。

這個老人看到他們走近,責備了她的兩個孩子:「別這樣拽著他到處走,要尊敬地握著他的手。」

當魯珀特站在她面前時,她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指著一根樹樁讓他坐下。魯珀特拒絕了,他甩開他的仰慕者們,回頭向營地走去。

朱瑪琳發現除了這對雙胞胎和老人,他們的服飾在很多舞蹈和民俗演出中常看到。這是一個真實的部落嗎?而不是人為設計的旅遊項目?

人們包裹的頭巾,明顯是實用而不是裝飾性的。女人們穿顏色刺眼的披肩,還有廉價的花朵圖案。男人們下著襤褸的長褲,身穿直掛到膝蓋的的上衣。有個人穿著前面印有「MITHedlaLab」,後面印著「DemoorDie」的T恤。誰把它丟在這兒了?

只有一些人有橡膠涼鞋,這讓朱瑪琳回憶起小時候母親的警告:不許光著腳踩在泥土上,以免小蟲穿透雙腳,爬進你的雙腿,甚至穿過你的血管,直到鑽進腦子裡定居。

莫非走近樹屋,他十分興奮地把海蒂叫過來,指著巨大的樹根說:「他們是成熟的扼殺者無花果樹。我在南美見過,不過這些實在是太大了。

「扼殺者?」海蒂說,身體抖了一下。

「看到那上面嗎?」

莫非告訴她,這種植物的種子是如何抓住宿主,在滿是殘渣的裂縫裡生長的。它的氣生根向下延伸,纏繞住了宿主,隨著宿主的生長,根部的脈管變粗,直到將宿主纏繞致死。

「有點像我曾有過的一段婚姻。」莫非說宿主窒息而死,而後在昆蟲、細菌的作用下分解,留下一具樹榦的遺骸,「結果就是這些樹洞,它們成為嚙齒動物、爬行動物、蝙蝠,還有——叢林居民的舒適小屋。」

他仰起頭吹了一聲口哨:「我喜歡這東西。我已經寫過好幾篇關於熱帶雨林樹冠的文章了。我的目標是有朝一日在《野生植物形態學》雜誌上發表我的文章。」

營地另一端傳來了慶賀的尖叫。部落人正在看著魯珀特,他用黑點給他的一把彎刀砍竹子。他的每一次擺動,就會得到人群的一次歡呼。

黑點用南夷語說:「看他多麼強壯,這是他是『小白哥』的又一個證據。」

「你還看到了什麼其他的證據?」

「書和神的卡片。他具有和守護神王同樣的特點。那時他消失了,而後在另一個地方跳了出來。」

更多的人擠進人群想要一見這個轉世之人。

「真的是他嗎?」叢林居民們相互詢問著。

一個年輕女人說:「你能從眉毛分辨出他就是那個人。濃密而傾斜,這是一個謹慎的人的標誌。」

「他看上去像是電視明星。」另一個女人說,咯咯地笑個不停。

「那本書是《失落的重要文字》嗎?」

黑點說這位「小白哥」帶了一本黑色而非白色的書。這本書與「大哥」

丟失的那本很相似。但這本書叫《災難》,標題和老的那本((哀歌》很像。

黑點只能讀懂一點點,但從他的觀察來看,他相信這本書涉及他們過去一百年來的苦難,這將使它成為《新的重要文字》。

「但是你看到他做過什麼?」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男人問,「徵兆是什麼?」

「他們那時在菩提湖邊的碼頭,這個『小白哥』輕易地在他身邊吸引了很多人,只有領袖才做得到。他以非常權威的口吻,說服人們相信他的魔力。」

魯珀特正好走過,黑點對他用英語說:「請,先生。」

他做了一個疊紙牌的動作:「你能表演給我們看如何讓東西消失嗎?」

魯珀特聳聳肩:「我想我可以。」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撲克,開始在空中洗牌。對南夷人來說,將魯珀特帶到這裡確像命運的安排。他擁有一疊撲克、《重要文字》、傾斜的眉毛。多年以來,這個殘破的部落一直尋求著徵兆。他們研究了每一個來到菩提湖的外國人。

一百多年前一個年輕人「小白哥」,來到過這裡。部落人本可以看到其他跡象——有著一頭淡黃色頭髮,穿著白色大衣,戴著草帽的年輕人。

或者是這些:鍍金拐杖,精心修剪的小鬍子,左眼下方一條蠕蟲般的刀疤。

更有說服力的是:魔術戲法,尤其是將帽子換掉的能力,或者是打開一本書,彷彿神在吹過書頁。

這些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人,看到了他們盼望的徵兆——我們不是看見它們了嗎?我們等待著徵兆,預示我們將被救贖,被神保護起來,免受敵人的傷害,或是得蒙幸運的垂青。

我們會發現它們。

「無名之地」的人們排成了接待長隊,召喚拜訪者們走過。

「用你們的右手,」本尼向我的朋友們建議道,「在有些國家左手被認為是不可接觸的。」

大家如本尼建議的那樣做了,但東道主們卻用雙手緊握他們的右手,溫和地上下搖動。

「達勒哈格,達勒哈格。(Dahlerahgay,dahlerahgay.)」

叢林的人們低聲說,並微微鞠躬。

朱瑪琳對他們粗糙的皮膚感到驚訝,小孩的皮膚竟然也是如此。他們的手因胼胝和傷口而變得很硬,甚至有個人一隻手上僅有兩根瘦骨嶙岣的手指。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似乎要奪過三根手指來代替似的。

魯珀特站在瑪琳旁邊,當他們穿過擁擠的歡迎列隊時,她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每當面對魯珀特時,南夷人便把目光向下,捂住他們的嘴巴,把身體躬得特別低。

也許這是只針對男人的習俗吧,但她看見莫非和馬塞先生僅受到了和她一樣的禮遇,微微的鞠躬,而且南夷人毫無顧忌地直視他們的眼睛。

誰知道這裡的習俗和禁忌是什麼?

幾個女孩發現了埃斯米緊抱著的小狗,她們指著它唱了起來:「嗚——嗚!嗚——嗚!」

除了埃斯米,每個人都笑了。幾個孩子想撫摸小狗,他們的眼睛尋求准許。

「只許摸頭。」埃斯米堅定地說,並且警惕地注視著,「就是這裡,輕輕的。」

小狗像祝福般舔了每個孩子的手。

馬塞夫人示意黑點過來,她舉起攝像機說:「他們介意嗎?可以攝像嗎?」

「請吧。」

他還做了個手勢邀請她將一切都攝錄進去。

她拍攝了三百六十度環繞的全景,表現這裡的南夷部落是多麼好客。

她看見了她的丈夫,便大喊道:「親愛的,去站在那些女人邊上。」

馬塞先生明白妻子的意思,她要拍下這些土著人自然的姿勢。但當她一按下攝錄鍵,這些女人們就抬頭看著攝像機並揮手。

「這太做作了,」馬塞夫人無奈地搖頭,只能揮手回應,並為錄像加上敘述,「我們來到了這片美麗的地方……」

懷亞特和溫迪在和兩個年輕女人交談。溫迪指了指自己說:「美國!」

然後她又指了指懷亞特:「美國。」

「馬拉卡,馬拉卡。」

部落的女人們紛紛重複道。

黑點用南夷話說:「他們從美國來。」

一個年輕女人反駁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自己的名字,兩個人名字一樣。」

「他們太友好了。」

懷亞特不禁嘆道,他讓兩個男孩看他的數碼相機里的照片。

我其餘的朋友們也忙於同居民們交談,他們充分利用這次參觀做文化交流。本尼要買一些很有趣的東西,他看中了一隻竹杯和一隻木碗。但是,當他準備高價買下時,主人卻堅持免費送給他。

他告訴薇拉:「他們太慷慨了,因為他們很窮,這份美德更加倍可貴。」

當然,南夷人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魯珀特身上,他們將他帶到一條雕刻著花紋的長木板前,那上面擺放著隆重的盛宴——這是以苦難折磨中的人們的標準來說的。

黑點發出了邀請:「請吧。我們邀請你——吃吧,先生。」

對於我的朋友們來說,這裡的飲食是極不衛生的。一碟接一碟,莫非稱之為「神秘的肉」——灰綠色的東西,有的閃閃發亮,有的黏黏糊糊,沒有一樣看上去是美味。

但他們很快會發現,食物其實很可口。它們是時鮮的植物莖葉、米飯和森林裡的葉子。塊莖和種子,嫩芽和莖幹盛在小木碗里,那些從大樹底部採集出來,晒乾貯藏一段時間的小東西,與各種阿月渾子樹的果實、杏仁和蘑菇也都很可口。大淺盤裡盛的是初生的嫩蘆葦。

在長桌的另一端,是裝在碗里的根、切成片的腌蛋、烤蠶蛹和剖開的小雞。為這些食物的著色和調味,用盡了這原始廚房裡的所有乾貨:色彩鮮艷的蝦粉和薑黃、粗糙的紅辣椒和咖喱、替代腌制的蔬菜的蒜片,以及辣椒粉、鹽和糖。

除了雞肉,獲得讚譽最多的是ta]apaw,這是由雙胞胎的祖母準備的一道蔬菜湯。她恰如其分地捏取了香料和胡椒粉,然後再加進碎米飯、魚肉醬和綠豆。這些配料是黑點上次襲擊城鎮后帶回來的。為了將這些味道都融合起來,桌子中間還有一大鍋米飯。

老祖母示意由魯珀特第一個盛飯。

「好的,」他平緩地說,「我現在就來嘗嘗。」

第一口下去以後,他揚起了眉毛。吃完第二口,他叫道:「不錯。」

他周圍的年輕女人們一直低頭,不過在他滿意的時候她們都笑了起來,還豎起了大拇指。兩個小男孩模仿著她們的手勢。

朱瑪琳彎下身子對莫非說:「我覺得魯珀特找到了一些女粉絲。」

馬塞夫人舉著攝像機拍下了這歡樂的場景。本尼也站在餐桌邊,沖著她揮舞手臂,喊道「嗨,媽媽!我們喜歡這兒!食物也很不錯。棒極了。」

朱瑪琳在談論扼殺者無花果樹,她俏皮地說:「我們的新家……」

然後,她朝著繁複纏結的藤蔓做了個手勢:「房租是超級的便宜,還有昂貴的後院和眾多大樹。我們正要搬進去。」

人們要求魯珀特表演另一個紙牌戲法,他抬頭看著攝像機,咧開嘴笑著說:「照這樣下去,我可能永遠都沒法離開這裡了……」

突然,一個孩子高亢的聲音喊了出來,每個人都安靜下來。所有腦袋都齊刷刷轉過方向,朝著嘴裡叼著一根雪茄、淡黃色頭髮的男孩看過去。

他站在一塊樹樁上,看上去很野蠻,前後搖晃身體。

他的同胞妹妹爬上他邊上那根樹樁,也開始搖擺。男孩的眼神茫然若失,看上去精神恍惚。隨著他痛苦而有節奏地扭動上身,叢林里的人們跪倒在地上,閉起雙眼,雙手緊握,開始祈禱。

雙胞胎的祖母站起來,開始向大家講話。

「聖誕節的娛樂開始了。」莫非宣稱,「肯定是食槽的場景。」

我的朋友們環顧四周:這些人是誰?他們無法理解這對雙胞胎在做什麼。

但是,我越來越覺得,如果我們運用恰當的態度,去窺視「他人的想法」——以及偷聽別人講話,很多真相都是可知的。

這男孩並非他們想象中那樣,在向佛祈禱,而是在向基督教的上帝,以及他的使者「小白哥」——偉大的守護神之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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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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