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邵楓的捲髮耷在頭皮上。微黑的臉龐慢慢浮現,慢慢隱沒,再次浮現。喬喬全身肌肉僵住了,只有指尖可以活動,她捻一捻身上的臟被子,濃重的霉味將她裹住。和血脈不暢的酥麻不同,肌肉硬得像被捆住,下體灼熱的撕痛感說明藥性正在退去。
小螺螄睡在另一頭,臭氣熏天的光腳探出被子,在喬喬的胳臂和肩胛處蹭來蹭去。他翹著光屁股爬過來,陽具鬆鬆垮垮,如同被踩過的鼻涕蟲。臉色土灰,像碰到了晦氣:「醒啦?沒想到你還是元寶,我的卵算徹底報銷啦。」
喬喬睜開眼,天花板在她的鼻尖上,想翻個身都翻不過去。小螺螄揣摩她心思,「想去告我?這種事又說不清爽。乾脆嫁給我算了,保你過得愜意。」
喬喬動動手腳,天花板漸漸回到原來的位置。她把被子掀開一角,發現身上什麼都沒穿。小螺螄下了床,坐在對面的樟木箱上,裸身翹著二郎腿。
喬喬撐起來,從床角找出皺巴巴的衣物,盡量把它們弄平整。
她開始穿衣服,微顫的乳房和半圓的臀部被衣物遮蔽,床上死寂沉沉的軀體和活動的女人不同,前者是熄滅的燈,而後者瞬間點亮整個房間。小螺螄從樟木箱上挪開,從身後抱住喬喬,喬喬轉過來,抬起膝蓋,小螺螄沒防備,被擊個正著,噢的一聲矮下去了。
喬喬拉開門上的木抽,是一個封閉的院子,和前面的飲食店相隔十米之遙。院子里有幾棵榆樹,一口井。圍牆上是爬山虎。小螺螄捂著下體,一邊呻吟一邊威脅,「出去不要瞎說,否則對你不客氣。」
喬喬穿過院子,來到飲食店大堂。時值晚飯光景,吃客很多,他們不知道在眼皮底下,剛發生了一樁迷奸案。
邱娘在廚房裡張羅,看見喬喬從后屋出來,親熱道:「起來啦?想吃什麼。」
喬喬錯愕,顯然她知道兒子的行徑,她是幫凶。他們肯定不是頭一回這麼幹了,不然怎麼會有現成的迷藥。疑雲飛快掠過,她卻不想深究,瞪一眼這個滿臉堆笑的女人,走出了店門。
走得很慢,往左走一小段,是浦東中學大門。進了校園,從小操場穿過,那兒新鋪了混凝土,籃球架重新漆成綠色。打籃球的男生看見學姐,停下投球,吹起了口哨。
學校牆報斜對面,是一排飲用水過濾器。龍頭向上,摁住銅製撳鈕,一根細直的水線就射進嘴裡。喬喬把嘴對準,水線在她牙齒和上顎間濺開,她嘴張得很大,大拇指摁酸了,水已不在她嘴裡,弄濕了下巴和脖子。她抹了一把臉,想起給涓子的複習提綱忘了拿。它們被裝在一隻牛皮紙袋裡,吃餛飩時放在窗台上,肯定被人順手牽羊,發現沒用又丟進了垃圾堆。
她上了「南楊線」,此乃楊思鄉連接南碼頭的一條公交線。在浦三路與浦東南路交界處她下了車,換82路去塘橋浴室。這個浦東沿黃浦江最有名的公共浴室,坐落在一條河溝旁。河溝通向黃浦江,主要功能是讓過往小船停泊。因為是上佳的避風港,一些船主就長期泊下來,吃喝拉撒在船上,大量生活垃圾隨意往水裡扔,慢慢將河溝堵塞了。其他季節還好,一到夏天,蒼蠅蚊子漫天飛舞,叫人發憷。船上的人卻照樣過著悠然自得的日子。
河溝穿浦東南路而過,有座無名石橋,就是塘橋名稱的淵藪。塘橋浴室經常客滿。喬喬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塊手帕,把它展開,裡面有一張十元和一些角子。買好籌子,被告知稍等。從高中開始,家裡每個月給她三元零花錢,考上大學后增加到十五元,相當於鄉辦毛巾廠上班的梅亞蘋半個月收入。
喬喬站在蓮蓬頭下,眼淚匯入布滿面門的水流。她蹲下來,渾濁的尿液在白色地磚上流淌,少量暗紅的血污緩慢旋轉。手觸到陰阜,更下一點,是她的傷口,既是天然的,又是外力的。她探入一點,用手指捻了一下。頭仰起來,很快水把胃頂到了喉嚨,艱難地吞下最後一口,感到膀胱鼓漲開來。
她排出了新鮮的小便,頭依然仰著,嘴巴如同張開的陶罐,咕咚咚,更多的水從嘴角漏出去。
她小腹難受極了,不得不把腰挺起來,讓胃回到原來位置。她打了個飽嗝,酸水反芻,體內積攢的水成為膀胱的負擔,令小便變得困難。滴滴答答,尿液接近了清澈。
腳上的皮膚泡得起皺,她還在那兒喝個不停。噴淋的女人換了一撥,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小便再次排出體外,與喝進去的水一樣透明,與流在地磚上的水也分不出來。她虛脫了,她從未在短時間內喝下那麼多水。她離開噴淋間,來到休息區。擦拭身體的時候,皮膚都快被毛巾擦破了,她在蓮蓬頭下的時間太長了。
用大毛巾裹住自己,迷迷糊糊睡去。吆喝打烊的叫聲將她喚醒。她又有了尿意,奔進澡堂。低頭打量自己,乳尖上有一粒雀斑,在右邊,筆尖那麼大。小腹的蠕動時快時慢,變成輕微的痙攣。她捂住肚子,想象腸胃或許被漂白了。
穿衣出門,暮色正濃。穿行在寂夜裡,兩個巡邏的警察迎面走來。路燈下,忽然被人拍了下肩,愕然回頭,是周家弄老街的王龍。他是塘橋浴室的混湯師傅,一張肥頭大耳的八戒臉,更像個廚師。他算得上六里鄉的著名人物,搓背釺腳的行家,特別是挖雞眼,稱得上「一隻鼎」。農村長雞眼的人多,每天有人慕名去塘橋浴室找他,逢他休息,也有直奔他家的,一個勁念叨:「雞眼不是病,走起路來真要命,王大夫,趕緊拿刀趕緊拿刀。」
王龍對大夫這個稱謂很受用,事實上,能做到刀到痛除,和醫生的本質也殊途同歸。除了王大夫,還有個稱謂,他沒弄明白。到底是「王釺腳」還是「王千腳」,他覺得「王千腳」不錯,說明了自己受歡迎的程度。
他遺憾道:「可惜我不治痔瘡,要不叫王千臀多好,你們屁股都逃不出我掌心。」
他對女人的腳逐個點評:「老男人老女人的腳就不說了,又臭又粗,跟老樹樁沒什麼兩樣,小姑娘小阿姨的腳就有說頭了,汰好了過來,考究的還打香皂,是香的。」
有時還當面說:「你這三寸金蓮,雪白粉嫩,怎麼也長雞眼?」
被說的女孩羞得把腳抽回來,「不要下里下作,不釺了。」
這個女孩就是喬喬,她當真就生氣了,忍著尖銳的刺痛,顛著腳跟走了。王龍追出來,哄了半天,才讓她重新坐下:「小姑娘年紀不大,火氣不小,今天你要是走了,我保證被梅亞蘋罵死,你姆媽那張嘴,我最吃老酸。」
王龍剛下班,騎自行車回家。他單腳落地,喬喬埋怨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王千腳呀,嚇我一跳。」
王龍道:「看你頭髮濕嗒嗒,肯定是剛剛汰好浴,我帶你一段?」
喬喬道:「不要了,我要趕回學校。」
王龍道:「這麼晚還回學校?那我先走了,你當心點啊。」
喬喬忽然改變了注意:「要麼你送我去六里老街,我東西忘在同學家了。」
王龍載著喬喬穿行在夤夜裡,浦東南路灰塵揚起,這條浦東的主幹道年久失修,顛得書包架上的喬喬屁股生疼。她沒東西忘在同學家裡,只是隨便編個理由。
一路上王龍嘴沒閑著,他這樣的話癆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張嘴一台戲,天南海北,聲東擊西,活的說死,死的說活。純粹都是廢話,聽時好笑,過後什麼都記不起來。
喬喬有一搭沒一搭表示在聽,其實什麼都沒聽見。
上坡對王龍這樣的胖子來說,是件苦差。王龍氣喘吁吁道:「小姑娘看起來不胖,分量怎麼這麼重?」
喬喬反應過來,忙跳下自行車:「過橋就到了,送到這兒吧。」
王龍道:「送到也到了,好事做到底,送你下橋吧。」
喬喬跟著跑,等自行車駛到橋中央,重新跳上書包架,剛坐穩,輪胎的慣性開始了,下坡速度很快,喬喬抓住王龍外衣。剛才騎過來的時候,她試圖摟住王龍借平衡,發現他的肥腰就是一隻救生圈,根本沒抓手。她只好握住坐墊底部,顛得厲害了就抓住王龍的外衣。
王龍在六里老街把喬喬放下來:「要麼我抽根煙,你快點去拿。」
喬喬道:「不用了,我要跟同學說會兒話,謝謝你當車夫。」
王龍道:「那我先走了,生了雞眼別忘記來找我。」
喬喬道:「算了吧,情願生鬥雞眼也不要生雞眼。」
離六里老街不遠,有條五六米寬的河,走過一座窄橋,是大片農田,和堆滿了稻草的打穀場。喬喬找個石礅坐下,露水將她褲子粘在屁股上。風一吹,半濕的頭髮披開,遠看像個女鬼。浦東一年種兩季稻,打完谷,稻草一紮扎堆放成垛,豐收的大年,空曠的打穀場就不夠用了。
不遠處,水泥長筒們還橫卧在河畔,它們本該作為污水管被埋在地下。在喬喬印象里,她剛讀小學,污水管工程就開始了,到處在開挖深溝,載重平板車裝著水泥長筒次第駛過,壓得浦三路和周遭的土路嘎嘎直響。工程持續了很多年,污水管沉於深溝,被開膛的泥土回填。
多餘的水泥長筒沒被運走,分散在工地各個節點。纏滿了藤狀植株,下半圓深陷,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河溝附近多樹,垂柳一株挨著一株。春天抽芽不久,折下一根柳枝,掀起一點皮,捏在衣角上,一擼到底,葉子就跟著皺起的樹皮聚在梢上,形成一個綠纓頭,可以當鞭子抽人。還有一個玩法是柳葉帽,摘幾根細軟的幼枝,圍成圓編幾圈,戴在頭上,孩子們聚過來,剪刀石頭布,輸了的小孩用髒兮兮的手捂眼,嘴裡喊:一、二、三!開始捉迷藏,厚實的水泥長筒適於藏匿,增加了尋找難度。
到了夏天柳樹成了瘟神,孩子們避之不及,毛茸茸的洋辣子躲在柳葉間,掉上身立刻鼓起火燎燎的紅包。
最可怕的記憶不是洋辣子,而是那個火光衝天的下午。二年級小學生喬喬和馬為青姐弟,加入了捕蟬的隊伍。為首的是五年級的大飛和小飛,漫長的暑假,這對雙胞胎兄弟喜歡領著低年級同學亂轉。他們自封正副司令,這是男孩對自己的最高封賞。
捕蟬分為套捕和粘捕,套捕在細竹竿一頭固定鐵絲圈,套上塑料袋,看到目標伸過去,在獵物察覺之前罩住,塑料袋雖是敞口,蟬卻笨得只會在裡面亂撞,很少能飛離。粘捕更簡單,細竹竿頂部弄一點膠汁,粘住蟬的透明薄翅,只要點中,肯定飛不了。
上海人把蟬統稱「野無知」,蟬有好幾個品種,有一種體型很小的綠蟬,喜歡停在水杉樹榦上,剔透如玉,很受女孩青睞。男孩則喜歡一種黑得發亮的大蟬,雄的叫聲嘹亮,人稱響板。雌的先天失聲,謂之啞板。
順帶也捉金龜子和斑點天牛。金龜子是飛行王,喜歡吃毛豆莢,拴在細線上可以連續飛一個鐘頭。斑點天牛有兩根氣派的節狀觸鬚,黑衣白點,尖嘴獠牙,咬一口就是血印。所以常被人剪掉牙齒,沒牙吃不了東西,玩兩天就報銷了。
有時發現了目標,細竹竿不夠長,就要爬樹。不一定是男孩,男孩有不敢登高的,女孩也有身手不凡的。喬喬就是一個愛爬樹的假小子,雙手攀住樹榦,小腿一夾,就上去了。到了一定高度,騰出一隻手,接過樹下遞來的細竹竿,瞄準獵物。
馬為青比喬喬更勝一籌,她直接爬到獵物的高度,手起掌落,像拍蒼蠅一樣,可憐的蟲子就成了俘虜。
馬為東卻對爬樹完全沒天賦。他和喬喬一屆,同級不同班。個子在班裡最高,大他三歲的大飛小飛,也被他反超了。馬為東走路趴手趴腳,爬樹這樣的巧活不適合他。他特長是搬東西,別的小孩搬不動的重物,他沒使什麼勁,提起來就跑。小孩在邊上唱:「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一抓就起來。」
大飛和小飛帶領大家捕蟬,不單是打發無聊,還為了一頓牙祭。那種大蟬有長扁豆那麼寬,產量豐盛,屬於反應遲鈍的傻蟲。雙胞胎兄弟準備了套捕用的細竹竿,他們不喜歡粘捕,膠汁會弄壞蟬翼,使蟬飛不起來。對金龜子和斑點天牛的硬殼則不起作用。這兩隻蟲不能吃,用線縛住,任由它們飛,像小型風箏,帶著天然馬達。
他們把書包清空,背著癟書包,目標是把它裝滿。
沿途收編散兵游勇,隊伍變得浩浩蕩蕩。狩獵的收成不錯,到下午三點多鐘,書包已鼓鼓囊囊。走到河邊的打穀場,隊伍停了下來,那兒有稻草和柴火,還有水泥長筒——它們還在源源不斷運來,壯觀地往遠處延伸,放眼眺去,猶如被肢解的巨大昆蟲,七零八落在鄉村的平原上。
現場沒有工人的蹤影,埋管是挖一段埋一段,污水管之所以前期抵達,相當於糧草先行,如此浩大的工程,建材當未雨綢繆。
在水泥長筒間,壓伏的雜草死而復生,袒出一塊空地,垛起來的稻草擋住了南面的莊稼地,大飛宣布在此安營紮寨。小飛是燒烤裏手,帶著馬為東去找磚頭,先壘一個土灶,可以是圓形也可以是六角形,留出缺口添加稻草和柴火。稻草引火用,火勢太大外面焦了,裡面還是生的。要把旺火降成小火,添柴的緩急是關鍵。
小飛從書包里捏出一隻大蟬,不能直接往火堆上扔。要削一支長木簽,一頭是尖的。插進活蟲尾部,火像紅舌頭,一舔,雙翅就沒了,木簽慢慢捻動,柴火里的水分噼啪作響,炸出小鞭炮般的脆響,香味開始出來了。
剝開盔甲般的硬殼,最好吃的肉在腦勺,是一塊浸滿油脂的白仁,帶著奶味的花生香,用舌頭一抿就化了。嗷嗷待孵的嘴巴圍著燒烤,大飛點了一下,連自己,少男少女共十一個。他後悔道:「下次不能搞這麼多人。」
大飛招呼弟弟再壘一個土灶,小飛把烤著的長木簽遞給喬喬。
正副司令勾肩搭背,馬為東緊隨其後,搬磚頭這樣的重活,非他莫屬。小飛嚷道:「我要撒泡尿。」旁開一步,將褲子扯下,飆出一泡熱尿。大飛道:「我也撒一泡。」也掏出傢伙,一邊走一邊做掃射狀,尿液東倒西歪,灑到小飛腿上,副司令轉向還擊,無奈子彈所剩無幾,提著褲子躲到稻草垛後面。馬上又折回來,因為司令子彈也用完了。兄弟倆扭在一起,大飛笑著落荒而逃,小飛拿起一捆稻草,拋出一個弧度,大飛背脊中招,返回來報仇。小飛撒腿就跑,大飛死追不放。馬為東跟著雙胞胎兄弟,從這個水泥長筒鑽進另一個水泥長筒,傻呵呵樂個不行。小飛忽然興奮地大喊:「快來看快來看,有人在操屄。」
大飛和馬為東趕到:「誰,誰啊?」
被撞破的男女往污水管另一頭鑽出去,筒內傳出沉悶的腳步聲,小飛沿著外圍繞過去,剛好截住兩張野合的面孔,他大聲叫道:「是劉大褲子,女的跑了,沒看清楚。」
劉大褲子束著皮帶,朝小飛飛起一腳,小飛躲開,見劉大褲子來勢洶洶,掉頭就跑,「劉大褲子打人啦,快逃。」卻跟馬為東撞個滿懷,差點絆了一跤,劉大褲子拎起小飛,掄起一個耳光,「瞎叫什麼,沒看到過你爺娘操屄啊。」
其他小孩聽到打鬥聲,顧不上燒烤,跑過來看。小飛鼻血流進嘴裡,大飛撲過去,抱住劉大褲子在手臂上狠咬。
雙胞胎兄弟和劉大褲子攪在一起,劉大褲子三十齣頭,和兩個弟弟一樣,一米七不到的瘦猴,長期營養不良的菜色面容。雙胞胎兄弟宛若幼豹,敢打敢拼,架不住對方是成年人,雖瘦小,力氣和體能還是佔了上風。兄弟倆抱住劉大褲子試圖將他摔倒,大喊:「馬為東,你戇看做什麼,快點幫忙。」
馬為東趕緊過來,劉大褲子拳頭亂舞,不讓他靠近。馬為青捋起袖子:「用稻草摜他。」話音剛落,她扔出一捆,從劉大褲子頭頂掠過。其他小孩也如法炮製,無奈臂力小,很多稻草在半途凋零,卻也有幾捆砸中目標。
劉大褲子回頭呼救:「喂喂!死到什麼地方去了,來搭把手啊。喂喂!」
他再「喂喂」也無濟於事,女人早在第一時間離開了現場,腳步踉蹌,留下一個肥胖的背影。沒一個孩子看到她的臉,唯一可以確認是個中年村婦,年齡比劉大褲子大,屁股也比劉大褲子大。
稻草來襲影響了劉大褲子注意力,他被摔倒在地。但雙胞胎兄弟加上馬為東也沒壓住他的蠻勁。他像掀被單一樣,把三個男孩掀翻。大飛斜挎在肩的書包抖開了,重獲自由的「野無知」天女散花,逸向遠處茂密的樹冠。
一團飛火朝劉大褲子呼嘯而來,馬為青抓著稻草,放在土灶上,觸及木炭,瞬間產生烈焰,馬為青扔出第二個燃燒彈。劉大褲子脖子一縮,避開了襲擊,他急紅了眼:「小屄想找死啊,敢拿火燒我。」
大飛喊道:「燒死你這騷卵泡。」
司令一聲令下,稻草一捆捆被點燃,劉大褲子抱頭鼠竄,燃燒彈在他身後紛紛墜落,將他逼進一個水泥長筒。這場戰鬥對孩子們來說,已演變成縱火遊戲,他們乘勝追擊,高呼殺敵口號,一窩蜂湧進洞里。彎著腰跑了一段,卻不見出口,原來水泥長筒交錯成了一個橫截面。
劉大褲子折回來,沖在最前面的馬為東腳下緊急剎車,後面背貼背擠成了一排,馬為東幸好沒跌倒,避免了一副多米諾骨牌。
劉大褲子喘著粗氣:「不要追了,是死路。」
盡頭橫亘著一堵筒壁,與置身其中的水泥長筒形成一個T字。劉大褲子道:「我討饒,我討饒,快點退出去,煙熏進來了。」
已有人捂住嘴巴,咳嗽很快傳染到每個人。退到洞口時,外面已燒得不成樣子。這是稻草的露天倉庫,火隨風走,百草盡枯。熱浪東倒西歪,大火從誕生到蔚為壯觀,以秒計算。
風旋起來,把稻草撒成無邊無際的灰燼。轉瞬之間,眼裡已是完全不同的空間。一秒鐘前還笑逐顏開的表情,立刻轉化成絕望和恐懼,幾個小孩抱作一團,眼睛被辛辣的煙霧弄得很難睜開,劇烈的咳嗽攙雜著哭聲,哇哇咧開的嘴吞進焦炙的煙,臉像痰盂一樣,咳得全是淚水鼻涕和口水。
火勢燎原如此迅猛,從洞口這兒,返回打穀場或者農田的通道都被堵死,劉大褲子瞅准一處火勢稍小的地方,用吃奶的力氣助跑,憑藉一個跨欄飛了過去。火饒了他一命,還是留下了買路錢,褲腿被舔去一角,他在泥地上亂滾,齜牙直叫:「你們這幫小赤佬,快點跳出來啊。」
反應快的小孩依葫蘆畫瓢,個子矮,步子跨度小,褲腿燒成了襤褸,頭髮和眉毛焦了,皮膚不同程度被灼傷。
逃離的只有三個小學生,馬為青跟在劉大褲子後面脫險,也是自救成功者中唯一的女孩,第三個小孩是被馬為東扔出去的。他準備再扔一個,已經把喬喬抱起來,卻沒機會了,火焰的高度迫使他放棄。
剩下的孩子被火勢三面夾擊,現在,唯一的求生機會就是旁邊的河。河堤幾乎呈直角,沒有下行的緩坡。河裡突然冒出一個頭來,是劉大褲子,他扯著喉嚨:「會游泳的舉手。」
被困的三個女孩五個男孩,只有馬為東和雙胞胎兄弟舉起了手。劉大褲子喊道:「還等什麼,快跳啊。」
大飛一個猛子下了水,小飛和馬為東也跟著往下跳。留下不諳水性的在岸上鬼哭狼嚎,劉大褲子急叫:「快跳呀,想直接火化啊。」
河對岸是大片自留地,幾個老農趕過來,鐵搭順著河坡下探,充當救人工具。
河裡又冒出一個頭來,是馬為青泅水而來:「快點跳,喬喬你先帶頭。」
喬喬閉上眼,跳進河裡。離她最近的馬為東靠過去,劉大褲子大聲提醒:「要勒緊她頭頸,不要被她抱住,抱住就一起沉了。」
馬為東按劉大褲子提示,用手肘去勾喬喬頭頸,喬喬一觸水就下沉,喝下幾口水,手腳亂蹬,忽然脖子被攏住,浮在水間被帶著走,眼裡是無邊無際的水流。
熱浪逼近,剩下四個孩子紛紛跳河,在河裡救人的正好也四個,劉大褲子游得最快,率先鉤住一個男孩脖子。大飛幫著馬為東,托住喬喬屁股把她推上坡。喬喬握住了鐵搭,只要攥緊了,老農就可以把她扯上去。可她一點勁使不出來,人像爛泥一樣。
大飛把喬喬交給馬為東,游過去救落水者。小飛和馬為青也分別得手,各自拖一個,朝對岸游。馬為青剛才險些被亂撲的小手抱住,劉大褲子提醒:「快繞到她後頭。」馬為青一借身,在女孩頭上重重一按,女孩沉下去,再冒出來時,馬為青扣住她頭頸,女孩仰天撲騰四肢,對馬為青不再構成威脅。
劉大褲子救完一個男孩,又折回來,發現河面光剩下盪開的漣漪,大飛和另一個溺水的男孩沒了蹤跡,岸上老農急得雙腳跳:「那邊那邊,前頭一個沉下去了。」
劉大褲子深吸口氣,腦袋朝下,雙腿在水面一翻,宛如一條黑魚潛入河底。半分鐘后,把落水的男孩托出水面,那邊,小飛成功地把營救對象送上了岸,游過來接應:「我哥呢?」
劉大褲子道:「跟在後頭啊。」
小飛摟過男孩,往岸邊游。馬為東好不容易把喬喬弄上了岸,看見姐姐氣喘吁吁靠著河坡,懷裡摟著的那個女孩,臉色發紫,昏過去了。姐弟倆合力將女孩頂上坡,兩個老農把女孩倒提起來,在後背不停拍,直到她嗆出水來。
姐弟倆上了岸,小飛也游到了。最早脫險的兩個小孩繞著窄橋跑來,和老農一起把最後一個不會水的男孩拖上岸,倒提拍背好一會兒,嘔出一攤酸水,活過來了。
小飛準備上岸,回頭去看,劉大褲子和大飛消失了。小飛大叫:「阿哥快點出來,不要白相屏氣啦。」
所有人看著河面,等兩個腦袋把水戳出洞來,水破出的洞很快就會癒合,它是天然的無縫布匹。小飛叫道:「阿哥快出來。」扎進水深處去找大飛,很快冒出頭來,大哭道:「快,快點下來幫忙。」
馬為青姐弟和一個老農下水,四個人在河底摸索了很久,才把大飛腳上的水草解開,大飛抱緊了劉大褲子,兩人不能分開,同時被拖上了岸。
這場火災追根溯源,禍起大飛的破嘴,劉大褲子的耳光激化了事態。大飛之所以溺水,據事後分析,抽筋下沉被水草纏住的可能性最大,劉大褲子去救他的時候,大飛神智已失控,犯了水中營救大忌,抱緊了劉大褲子,導致兩人同歸於盡。這個收尾不免令人唏噓。
劉大褲子和大飛被川沙縣民政局批准為革命烈士,家屬每月可領取撫恤金。劉大褲子父母住在六里橋旱橋洞里,大兒子的死給他們帶來一份固定收入。劉大褲子生前沒留下一張相片,掛在追悼廳的那幅,是新陸殯儀館給他化完妝後補拍的,雙目緊閉,靈魂出殼,是真正的遺像。
大飛同一天出殯,告別儀式緊隨劉大褲子之後,在同一間追悼廳。把劉大褲子送往火化的同時,少年英雄葛大飛圍著黑紗的相片被掛了出來,在送行的小夥伴眼裡,相片上眉清目秀的男孩,和他們印象里那個邋遢的大飛並不匹配,這是喬喬第一次參加追悼會,躺在花叢間的大飛那麼陌生,面頰塗了粉色,嘴巴抹了紅唇膏,皮膚像蠟一樣虛假,表情是塑料做的。喬喬只瞄了一眼,就跑到邊上去了。哭天搶地的周遭,她一滴眼淚也沒流,她完全被戰慄控制住了。
很多年以後的這個晚上,打穀場的河邊,潮濕的空氣夾雜著葦草的氣息。那場火災的灼熱早已湮滅,飄去的是時間的煙雲。河岸那邊劉大褲子和大飛的墳包,被吞沒在夜色和雜草里,原先豎立的石碑已不復存在。河和農田間有挖開的小溝,用來導入灌溉用的河水,墓碑或許就被用來連接那個缺口,把刻著死者名字的一面朝下,架在斷開的溝壑上,挑著鐵搭或扁擔的農民就一路無阻,省卻了跳躍的動作。
喬喬從石礅上直起腰來,把粘上露水的褲子從屁股上拽開,屁股被揭開皮似地一陣酥麻。她來到打穀場,摟了幾扎稻草,往六里老街走回來。過路人和她交錯而過,誤以為又是哪個愛佔小便宜的村姑。附近農戶多用灶頭做飯,愛用稻草引火。於是,小山樣的稻草垛就在各家灶頭裡化作了灰燼。後來生產隊聯繫了紙廠,稻草作為造紙原料被集中收購,成了村裡一塊創收,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