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改名

第十一章 改名

正如後來證明的,鄺關於房子里的聲音的說法是對的。在牆裡——就在地板下——是有人,他滿是憤怒和電荷。

我是在我們樓下的鄰居保羅·道森因為給本地區數千個婦女打神秘電話而被捕后才發現這事的。我自動的反應是同情:這個可憐人畢竟是個瞎子,他因沒有伴侶而寂寞孤獨。但是隨後我了解了他的電話的性質:他聲稱自己是一個信徒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綁架「道德上該受到譴責」的女人,並把她們轉變成「作犧牲的鄉村玩偶」,在結合儀式上被男性信徒玩弄后再由他們的女性工蜂閹割養活著。對於那些嘲笑他的電話威脅的人,他說:「你想聽聽一個也以為這是個玩笑的女人的聲音嗎?」接著他就會播放一個女人尖叫著血腥謀殺的錄音。

當警察搜索道森的公寓房間時,他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電器聚合:附在他的電話上的磁帶錄音機、重複撥號器、聲音轉變器、音效磁帶以及很多別的東西。他沒有把他的恐怖活動局限於電話上。顯然他感到我們那套公寓早先的住戶是大吵了,根本不考慮他早晨的禪思。當他們在一次重新裝修期間暫時搬出時,他在自己房間的天花板上鑿了洞,在樓上地板下安裝了揚聲器和竊聽裝置,使他能夠監視他的三樓鄰居的行為並用聲音效果驚嚇他們。

我的同情立即就轉變成了憤怒。我要道森爛在監獄里。在所有這些時間裡,由於老是轉著鬼的念頭——特別是有一個鬼,雖說我本是不願意承認的——我幾乎都要被逼瘋了。

但是知道了那些聲音的原因,我還是鬆了口氣。單獨生活使我的想象力挪往危險的方向。西蒙和我現在只是為了生意上的事才見面,一旦我們獨立交稅了,我們同樣會把我們的顧客也分開。事實上,他最近過來就是為了送交一本皮膚病學家的小冊子的原件。

可是現在鄺卻未曾邀請就來訪了。當時我正在給印刷廠老闆掛電話,我讓她進來,然後回到辦公室去打電話。她帶來了一些家做的餛飩,放在我的電冰箱里,又大聲評論著我冰箱和食品櫥里貧乏的食物,「為什麼有芥末,有泡菜,沒有麵包?你怎麼能這樣生活?還有啤酒!為什麼有啤酒,沒有牛奶?」

過了幾分鐘,她進入了我的辦公室,臉上帶著粲然的笑容。在她的手裡拿著我留在廚房柜子上的一封信。信來自於一本旅遊雜誌《未知的土地》,那本雜誌接受了我和西蒙關於搞一篇寫中國鄉村烹飪的配照文章的提議。

當這封信昨天寄到時,我感到自己彷彿如中了彩票,只是又記起我已經扔掉了我的票。這是機會之神、偶然性以及壞運氣對我開的一個殘酷的玩笑。這個白天和夜晚的大好時光我都花在了琢磨這個事件的轉折點和演示西蒙舉止的腳本上。

我幻想著他測覽了這封信,說:「老天爺!真叫人難以相信!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們不去,」我將會說,「我把它給拒絕了。」我的聲音中絲毫沒有後悔之意。

然後他會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你這是什麼意思,拒絕了?」

而我會說:「你怎麼居然會想到我們一起去?」

接著他也許——這一點真的讓我血液沸騰——也許會提議他仍然去,但是帶另一個攝影師一起走。

所以我將說:「不,你不能去,因為我要去,而我將帶另一個作者去,一個更好的作者。」然後這整件事就會逐步升級為在道德、商業品德以及相對才華方面的一連串辱罵,諸般變化使得我大半夜都無法入眠。

「哦!」鄺現在輕輕地叫起來,手裡高興地揮舞著那封信,「你和西蒙,要到中國去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與你們一起去,做導遊,做翻譯,幫助你們找便宜貨。當然了,我自己出路費。很久以來,我就想回去,看看我的嬸嬸們,我的村子——」

我打斷了她的話:「我不去。」

「啊?不去?為什麼不去?」

「你知道的。」

「我知道?」

我轉過身看著她,「西蒙和我正準備離婚,還記得嗎?」

鄺沉思了兩秒鐘,然後回答說:「可以像朋友一樣去呵!為什麼不能僅僅作為朋友去呢?」

「別說了,鄺,求你了。」

她看著我,一臉的悲哀,「太傷心了,大傷心了。」她悲嘆著,然後走出了我的辦公室,「就像兩個餓漢,吵啊吵,把米飯都給扔了出去。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

當我給西蒙看了那封信以後,他愣住了。那真的是眼淚嗎?在我認識他后的那麼多年裡,我從未看到過他哭泣,那怕是在觀賞令人悲哀的電影時,甚至在他告訴我關於艾爾薩的死訊時也罷。他擦著臉頰上的淚水,我假裝沒有注意。「上帝,」他說,「我們如此祈望的事成功了,可是我們卻昔日不再。」

我們倆都安靜下來,彷彿要用幾秒鐘顯示敬重的沉默來記起我們的婚姻。然後我為了恢復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你知道,雖說是那樣的痛苦,但我認為分開對我們還是有益的。我的意思是,那迫使我們分別去驗證我們的生活——你知道——但又沒有先驗地認為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感到我的話音是實實在在的,可是又沒有顯而易見的撫慰口氣。

西蒙點點頭,柔和地說:「是的,這點我也同意。」

我想喊叫: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也同意!在所有這些年裡,我們從未在任何事情上有過一致意見,而現在卻是你也同意?但是我什麼也沒說,甚至還祝賀自己能夠毫不流露內心的難受,沒有顯出自己是受了多大的傷害。可一秒鐘以後,我的心就滲透了哀傷:能夠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勝利——那只是可憐地證明了愛情的消失。

每一句話,每一個姿勢現在都具備了歧義,任何事情都無法按其表面價值來理解。我們隔著老遠的距離相互說話,假裝所有那些年裡我們互相擦背以及當著對方的面行方便都從未發生過。我們不使用任何兒語、代稱或者簡略的手勢等曾是我們親昵見證的語言——那是我們相互擁有的證明。

西蒙看看他的表,「我得走了,我約好七點鐘與人見面。」

他是去見女人吧?這麼迫不及待?我聽到自己說:「對了,我也必須為一個約會作準備了。」他的眼睛幾乎連眨都沒眨,我的臉紅了,確信他知道我說出了一個悲哀的謊言。當我們走向門口時,他抬頭往上看去。

「我看你最終還是擺脫了那架愚蠢的吊燈。」他回眸注視著房間,「這地方看起來不同了——更漂亮,我想,而且也更安靜了。」

「說起安靜,」我接著告訴了他有關這幢房子的恐怖主義者保羅·道森的事。西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能夠充分欣賞這個結果的人。

「道森?」西蒙不相信地搖著他的頭,「真是個混蛋。他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寂寞,」我說,「憤怒,報復。」我感覺到了我所說的這些話的諷刺味兒,如一根撥火棒戳在我心靈的灰燼上。在酉蒙離開以後,房間里確實感到特別的寂靜。我躺在卧室的地毯上,透過老虎窗的玻璃凝視著夜晚的天空。我思考著我們的婚姻。我們十七年的共同生活織成的聯繫是那麼容易斷開;我們的愛情就像在我們長大的郊區發現的相同的門氈一樣的普普通通;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心靈一度曾隨著對方而一起脈動的這個事實只是在愚弄我們,使我們以為我們的愛情是與眾不同的。

所有那些有關分手的談話還是有好處的——我試圖愚弄誰?我現在擺脫了束縛,無所羈約,不再屬於任何事或任何人。

然後我想起了鄺,她對我的愛真是完完全全搞錯了地方。我從未特意為她做過什麼事,除非是受到來自於她的情感上的逼迫和我的負疚感的驅動。我從未突然給她打電話說:「鄺,就我們兩個出去吃飯或者看電影,怎麼樣?」我從未就因與她友善相處而覺得愉快過。然而她卻在那兒,老是暗示著一起去迪斯尼樂園或者雷諾或者中國。我揮開她的建議宛如它們是令人討厭的小蒼蠅一樣——我說我恨賭博,或者說南加利福尼亞肯定不是我於不遠的將來要去訪問的地方。我故意無視鄺只是想和我一起消磨更多是時間、我是鄺最大的樂趣這個事實。哦上帝呵,我這樣做是不是傷害了她?我並不比我的母親好什麼!——對愛漠然置之。我簡直無法相信我對於自己的殘忍居然是那麼的健忘。

我決定給鄺打電話,邀請她來與我一起消磨一天,或者一個周末。去塔霍湖將是令人愉快的,她會因此而高興得發瘋。我不能等著聽她所說的話,她不會相信的。

但是當鄺來接電話時,她並沒有等我解釋我為什麼要打電話,「利比—阿,今天下午,我和我的朋友老魯談過了。他同意說你必須去中國——你、西蒙和我一起。今年是狗年,明年是豬年,太遲了。你不能去?這可是你的等著降臨的命運呵!」

她繼續滔滔不絕,用她自己那不容拒絕的邏輯來對抗我的沉默,「你是半個中國人,所以總有一天要去看看中國。你在想什麼?我們現在不去,也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了!有些錯誤你能夠糾正這一個就無法了。那麼你怎麼辦?你在想什麼?利比—阿?」

懷著她會斷念和停嘴不說的希望,我說道:「好吧,我會考慮的。」

「哦,我就知道你會改心思的。」

「等等,我可沒說我去,我說的是我會考慮的。」

可她已在自顧自地說下去了:「你和西蒙會愛中國的,百分之一百的保證,特別是愛我的村子。長鳴是那麼的美麗,簡直叫你無法相信。山、水、天,就像天堂和塵世融而為一了。我有些留在那兒的東西,總是想給你……」她又繼續說了五分鐘,吹噓著她的村子的美德,直到她宣稱說:「哦哦,門鈴響了,我過會兒給你打電話,好嗎?」

「實際上剛才是我在給你打電話。」

「哦?」門鈴再響了一次。「喬治!」她叫道。「喬治!去開門!」然後她喊道:「弗傑!弗傑!」喬治的從溫哥華來的堂妹與他們住在一起嗎?鄺又回到了電話上,「稍等一會兒,我去開一下門。」我聽到她在迎接著什麼人,然後再次回到電話上,微微地喘著氣,「好了,你為什麼要打電話?」

「是這樣,我想問你些事。」我立即為我還沒有說的話感到後悔了。我正使自己捲入到什麼中去?我想著塔霍湖、與鄺一起被困在小小的汽車旅館房間里。「這差不多就是最後時刻,所以我理解如果你太忙——」

「不不,絕不會太忙。你想問些什麼事,我的回答總是好的。」

「好吧,我是在想,哦,」——接著我突然之間說道——「明天請你吃飯怎麼樣?我必須到你工作處附近的地方處理些事務。但是如果你很忙,我們可以另約時間的,沒有什麼大事。」

「吃飯?」鄺歡快地說,「哦!吃飯!」她的聲音聽起來令人心碎地高興,不由得讓我詛咒自己的這種象徵性的禮物是如此的小氣。然後我目瞪口呆地聽到她從話筒邊挪開嘴宣布說:「西蒙,西蒙——利比—阿叫我明天去吃飯!」我聽到了西蒙的背景聲:「讓她把你帶到某個高級些的餐館去。」

「鄺,西蒙在你那兒做什麼?」

「過來吃飯。昨天我早就請過你了,你說你很忙。也不遲呵,你想現在來嗎,我準備了很多的菜。」

我看看我的表,七點鐘,那麼這就是他的約會,我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了。「謝謝你,」我告訴她,「但是我今天晚上沒空。」我用了同樣的借口。

「總是很忙。」她回答道,同樣地嘆了口氣。

今天晚上,我得確保我的借口不是個謊言。作為贖罪,我忙忙碌碌地搞了個一直拖下來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要做之事的清單,其中之一就是改變我的名字。那需要改動的駕駛執照、信用卡、選民證、銀行戶頭、護照、雜誌訂單,更別提還有通知我們的朋友和顧客了。那也意味著得決定我將用什麼姓。拉賈尼?伊?

媽媽建議我保持畢曉普的姓,「為什麼要返回去用伊的姓呢?」她推理說,「你在這個國家裡並沒有任何別的姓伊的親戚,所以誰會在乎呢?」我沒有去提醒媽媽她曾以伊姓為榮耀的誓言。

當我更多地想著我的姓時,我意識到我還從未有過任何適合於我的身份,至少從五歲起——那時我的母親把我們的姓改成了拉賈尼——就是如此。她沒有去煩擾鄺,鄺的姓仍是李。當鄺來到美國時,媽媽說中國的傳統是讓女孩保持她們母親的姓氏。後來她承認我們的繼父不想收養鄺,因為她幾乎已是個成人了。他同樣也不想為她作為一個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可能會引起的任何麻煩承擔法律責任。

奧利維亞·伊,我大聲地說了幾遍。那聽起來很異樣,彷彿我完全變成了一個中國人,就像鄺一樣。那使我有些困擾。被迫與鄺一起長大可能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是誰或者想長成什麼人的原因之一:她是個多重人格的角色模特兒。

我給凱文打電話,徵求他對我新名字的意見。「我從未喜歡過伊這個名字。」他坦白說,「小孩子過去常叫:『嘿,伊!呀,你,伊兒伊兒哦。」

「這個世界已經改變了,」我說,「不同種族也是種時髦。」

「但是帶著塊中國人的標誌並不真的能夠讓你得到獎分。」凱文說,「人們正在把亞洲人取而代之,不給他們更多的空間。你最好還是用拉賈尼的姓。」他笑了起來,「見鬼,有的人認為拉賈尼是墨西哥人。媽媽就是這樣。」

「拉賈尼對於我不合適,我們並不真的屬於拉賈尼的血統。」

「沒有人是拉賈尼的血統,」凱文說,「那是個孤兒的名字。」

「你這說的是什麼意思?」

「幾年以前當我在義大利時,我試圖查找一些姓拉賈尼的人,卻發現這只是個僧侶們給孤兒生造的名字。拉賈尼,就像『拉固』——環礁湖——一樣,與世界的其餘部分互不相干。鮑伯的祖父是個孤兒,所以我們是與義大利的一大批孤兒有著親戚關係。」

「為什麼你以前從不曾把這告訴我們?」

「我告訴了湯米和媽媽。我猜我忘了告訴你是因為——喔,我覺得你已不再是個拉賈尼了。不管怎麼說,你和鮑伯並沒有共同生活多長時間,而對於我來說,鮑伯是我所了解的唯一的父親。我一點也不記得我們真正的父親了,你還記得嗎?」

我確實還記得他:飛撲進他的懷抱,觀看他喀喀地咬開螃蟹的大螯,騎在他肩膀上穿過人群。難道那還不夠使我稱讚他的名字嗎?那還不能使我感到該是與某人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了嗎?

中午時分,我去了藥店接鄺。我們首先消磨的二十分鐘,是她向在店裡的每一個人——藥劑師、其他職員、她的顧客,所有這些剛好都是她「最喜愛的人」——介紹我。我選擇了位於卡斯特羅街的一個泰國餐館,在那兒我能夠從一張傍窗的桌子觀看街上的車水馬龍,與此同時鄺則在進行著一場單方面的談話。今天,我把她的談話視如一項美好的消道:她能夠談論中國、離婚、我的吸煙太多等不管是什麼她想談的話題;今天是我給鄺的禮物。

我戴上我的閱讀眼鏡瀏覽著菜譜,鄺則在細細地審視著餐館的環境、曼谷的招貼畫、牆上紫金色的扇子。「不錯,漂亮,」她說,彷彿我帶她到了城裡最好的地方。她給我們倆倒了茶,「是這樣!」她聲明說,「今天你並不太忙。」

「只是處理些個人事務。」

「什麼樣的個人事務?」

「你知道,更新我的住宅停車准許證呵,改換我的名字呵,就那類事情。」

「改換名字?改什麼名字?」她打開她的餐巾鋪在膝蓋上。

「我不得不做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把我的姓改成伊。這是場混亂:去銀行、市政大廳……你怎麼啦?」

鄺正在使勁地搖著她的腦袋,臉孔緊縮起來。她是嗆著了嗎?

「你沒事吧?」

她拍著她的手,無法說話,一副瘋狂的神色。

「哦我的上帝!」我試圖記起該如何急救的法子。

但是邙在示意我坐下來了。她咽下茶水,然後呻吟著說:「哎呀,哎呀,利比—阿,我很抱歉必須告訴你一些事。不要把名字改成伊。」

我使自己鐵下心來,毫無疑問她將要再一次爭辯說西蒙和我不該離婚。

她就像個間諜似地俯身向前,「伊,」她悄聲說,「那並不真的是爸的姓名。」

我坐回身去,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你說什麼?」

「夫人們,」侍者說,「選好了嗎?」

鄺指著菜譜上的一個菜,第一次詢問怎麼發音。「新鮮?」她問道。侍者點點頭,但是沒有鄺所需要的那種熱情。她指著另一個菜:「軟嗎?」

侍者點著頭。

「哪個更好些?」

他聳聳肩膀,「所有的菜都不錯。」他說。鄺懷疑地看看他,然後要了一碗泰國麵條。

當侍者離開后,我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有時菜譜上說新鮮——就是不新鮮!」她抱怨說,「你不問,或許他們會把昨天剩下的給端上來。」

「不,不,不是食物。你說爹的姓名是怎麼回事?」

「哦!是的是的,」她縮起肩膀,再次坐成她那副間諜的樣子,「爸的姓名,伊不是他的姓,不是,這是真的,利比—阿!我只是告訴你,這樣你就不會用錯誤的姓名度過一生了。為什麼要使祖宗高興而不是我們自己高興呢?」

「你在說什麼?怎麼可能伊不是他的姓名呢?」

鄺從一邊看到另一邊,好像她正準備揭示毒品大王的身份似的,「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啊,別告訴任何人,答應我,利比—阿?」

我點點頭,雖說不情願,但是早已被吸引住了。接著鄺就開始用中文——我們童年時代的鬼的語言——說了起來。

我告訴你的事千真萬確,利比—阿。爸用了別人的姓名,他偷了一個幸運者的命運。

在戰爭期間——那是這事發生的時代——當時爸在國立廣西大學——位於靠近桂林的梁楓——學習物理。爸是個窮苦家庭的孩子,但是他的父親在他還很小時就把他送到一所教會寄宿學校去了。在那兒你不用交納任何費用,只要答應愛耶穌就行了。那就是為什麼爸的英語那麼棒的原因。

我一點也不記得這些了,我告訴你的只是我的嬸嬸李彬彬所說的內容。那時,我的母親、爸以及我住在梁楓的一個靠近大學的小房子里。在早晨,爸去上課,到了下午,他去一個工廠做工:把收音機零件組裝起來。工廠按他所完成的產品數量付報酬,所以他並沒能掙多少錢。我的嬸嬸說爸是心靈要遠勝於他的手巧。到了晚上,爸和他的同學湊錢去買共用的煤油燈所需的煤油。在滿月之夜,他們就不需點燈了,他們能夠坐在露天里一直學習到黎明。那也是我在逐漸長大時所做的事。你知道這種事嗎?你能夠明白在中國滿月既是一種自然的美景,又是一種廉價物品嗎?

有一天晚上,當爸從他的學習場所回家時,一個酒鬼從一條小巷裡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手上揮舞著一件大衣,「這件大衣,」他說,「在我家裡已經傳了好多代了,但是現在我必須賣了它。看看我的臉,我只是眾多普普通通的人中間的一個,擁有一件如此高級的衣服對我又有什麼用呢?」

爸瞧瞧那件大衣。它的布料質地精良,縫紉與製作風格現代。你必須記住,利比—阿,那時是一九四八年,共產黨和國民黨正在中國各地打仗。誰能夠有錢買這樣一件大衣?只有重要人物、一個大官、一個靠從嚇壞了的人那兒收取賄賂斂錢的危險人物。我們的爸腦子裡裝的可不是棉花胎。哼!他知道這個酒鬼的這件大衣是偷來的,他們兩個人都會因買賣這樣一件商品而掉腦袋。但是爸一旦把手指放到大衣上,他就像一隻撞在一個大蜘蛛網上的小飛蟲,再也無法釋手了。他的全身涌過一陣新的感覺。啊!觸摸一個富人的大衣線縫——你想想這可是他有生以來與美好生活的最密切的接觸呵。接著這個危險的感覺導向了一個危險的慾望,而這個危險的慾望又引向了一個危險的主意。

他向著這個酒鬼叫道:「我知道這件大衣是偷來的,因為我知道它的主人。快!告訴我你是從哪兒搞來的,否則我叫警察了!」那個負罪的小偷扔下大衣就跑了。

回到我們的小房間以後,爸給我的母親看了那件大衣。她後來告訴我他是如何把手臂伸進袖子,想象著那件大衣的前主人的力量現在奔流在他自己的身體內。在一個口袋裡,他找到了一副厚厚的眼鏡。他戴上眼鏡,伸出一隻手,在他的心裡,已有一百個人立即立正並向他鞠躬;他輕輕地拍了下手,在他的夢幻中,十幾個僕人就急忙給他送上來食物;他撫摩著自己的胃部,滿是他那虛幻的美餐。那也是爸感到另有什麼東西在那兒的時候。

哦,這是什麼?在大衣的襯料里他摸到了一些硬邦邦的東西。我的母親用她的小剪刀拆開了縫線。利比—阿,他們所發現的東西必定使得他們的心就像風暴中的雲朵一樣地旋轉起來。從襯料里掉出來一疊文件——移民到美國的官方文件!在第一頁上,有個用中文寫著的名字:伊俊。在它的下面,是英語名字:傑克·伊。

你必須想象一下,利比—阿,在內戰時期,像這些文件可是要值許多人的生命和財富的呵。在我們爸顫抖的手裡,有驗證過的大學成績單、一份衛生檢疫證明、一本學生護照、一封去舊金山林肯大學註冊的信——一年的學費早已付過了。他再看看信封裡面,還有一張美國總統輪船公司的單程船票和兩百美元;另外還有一張通過登陸移民考試的學習成績單。

哦,利比—阿,這是件極大的壞事。你難道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在那些日子裡,中國的錢可是一文不值。事情必定是那個姓伊的男人用很多的金子和壞事買來了這些文件:他是不是向國民黨人出賣了機密?他是不是出賣了人民解放軍領導人的名字?

我的母親嚇壞了,她告訴爸把這件大衣扔進河裡去。但是爸的眼睛里閃爍著瘋狗的神色。他說:「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我可以成為一個富人。」他告訴我的母親住到她在長鳴的姐妹那兒去等著。「一旦我到了美國,我將派人來接你和我們的女兒,我保證。」

我的母親看著那個男人——爸不久就會變成的伊俊,傑克·伊——在護照上的照片。他是個瘦削的男人,臉上毫無笑容,只比爸大兩歲。他不漂亮,不像爸。這個姓伊的男人留著短短的頭髮,長著一張平庸的臉,冷冰冰的眼睛上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你可以通過他的眼睛看到一個人的心,我的母親說這個姓伊的男人看上去就像那一類人:他會說「不要擋路,你們這些無用的蛆蟲」!

那天晚上,我們的母親觀察著爸把自己變成那個姓伊的男人:穿上他的衣服,剪成他的頭髮,戴上那副厚厚的眼鏡。當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她時,她發現他的小眼睛是那麼的冷酷無情。對於我的母親來說,他再也沒有那種溫暖的感覺了。她說彷彿他已經變成了那個姓伊的男人,那個照片上的男人,一個傲慢和強有力的男人——渴望著擺脫他的過去,急於開始他的新生活。

那就是爸怎麼偷了那個人名字的經過。至於爸的真實姓名,我並不知道,那時我是那麼的年幼無知。然後,就如你早已知道的,我的母親死了。你很幸運沒有這樣的悲劇發生在你的身上。後來我的嬸嬸拒絕告訴我爸的真實姓名,因為他遺棄了她的姐姐,那就是我的嬸嬸的報復。我的母親也不會告訴我的,甚至在她死後也一樣。但是我經常在猜測他的名字究竟是什麼。有幾次,我邀請爸從陰間來訪問我,但是別的陰間的朋友告訴我他正呆在別的什麼地方——一個雲遮霧繞、人們相信自己的謊言是真話的地方。這是不是令人悲哀,利比—阿?如果我能夠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我就會告訴他。然後他就能去陰間,向我的母親道歉——非常地抱歉,並與我們的祖先和平地相處。

那就是你為什麼必須去中國的原因,利比—阿。當我昨天看到那封信以後,我對自己說:這是你等著發生的命運!在長鳴的人們可能仍然還記得他的名字,我的嬸嬸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我是確信的。變成伊的男人,大媽,我的大嬸嬸,總是那樣叫他的。當你去時你問我的大媽,問她我們的爸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啊!我說的是什麼呵!你不會知道怎麼問的。她不說北京話。她太老了,所以從未去學校學過人民的普通語言。她說的是長鳴的方言,不是客家話,不是北京話,而是處在兩者中間的一種語言,只有來自於這村子的人那樣說。而且,你在問她有關過去的問題時也必須非常地聰明,否則她會像趕一隻在你腳下啄來啄去的瘋鴨子那樣地趕走你。我知道她的癖性,她的脾氣可大啦!

雖說是這樣,可也別急,我和你一起去。我早已答應了的。我從未忘掉過我的諾言。你和我,我們兩個,我們能夠把我們父親的名字改回成他的真正的名字,我們可以共同把他最終地送到陰間去了。

還有西蒙!他也必須一起去。那樣的話,你們仍然可以撰寫那份雜誌的文章,搞一些去的錢。而我們也需要他攜帶箱子。我不得不帶很多禮物,我不能夠空著雙手回家。弗傑可以為喬治燒飯,她的菜做得不壞。而喬治能夠照看你的狗,不需再出什麼錢。

是呵,是呵,我們三個一起,西蒙、你、我。我覺得這是最實事求是的,也是改換你的名字的最佳途徑。

嘿,利比—阿,你認為怎麼樣?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靈感女孩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靈感女孩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改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