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時至今日,來福仍對那座碉堡的失去耿耿於懷。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他遭到了兩名警察的驅逐。他們沒有讓來福作任何準備,就勒令他立刻放棄碉堡。來福抱著鬈毛離開的時候,屁股上還被踢了一腳。慌亂中,他只搶出了那張狗皮。然後他就失去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安樂窩,開始了流浪生涯。
來福像一隻被掃地出門卻又十分戀家的家畜在碉堡附近轉悠了幾天,他希望還有回去的機會,因為他覺得警察佔領一個廢棄的碉堡並不會長久。
但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測,他親眼看見那隻碉堡被拆除了。當然拆除的過程很辛苦,用上了機械錘和炸藥。不過也就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堅固的碉堡就不見了,如同一顆牙床上的多餘的牙齒,被連根拔掉了。這時來福終於從市井的傳言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這裡要在包括碉堡在內的一整塊土地上建造一座寺廟。多年前的那次空前的浩劫造成了五千多人的死亡,成為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災難,而當時由於情況特殊,大批無法處理掉的屍體都被集中深埋在了田野里,成為島上居民心中的傷心之地。而今,在重建中獲得新生的人們準備用一座寺廟來祭奠亡靈,於是這塊地被圈中了。
知情后的來福心情壓抑地看著面前的田野,他是那次集體埋葬的目擊者。此時此刻,他再次被記憶所召喚,他的眼前飄起了陰霾之雨,而凄涼的場景在寒意中清晰地浮現出來。那些畫面成為他腦海中的噩夢,就像發作的癲癇一樣將他捆住,令他陷入冰窖般刺骨的思緒中不可自拔——
來福站在碉堡的頂上,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見那隻伸縮著鐵爪的龐然大物正在將大地刨開,使堆在一旁的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土包。雨一直在下,來福被淋得精濕,但是他沒有就此躲進碉堡內避一下雨。他張大了嘴巴,將雨水與壓抑一起吞進肚皮里。他眼中發生的一切令人心碎,那麼多的死人,源源不斷地被運抵過來。衣衫不整甚至裸露,被隨意地放下,橫七豎八,消散了生命也喪失了尊嚴。傻瓜也看得出等待它們的將是什麼,很多活著的人在哭泣。雖然看不清悲愴者的面目,但從他們的捶胸頓足或掩面號啕中,可以嗅出沉浸在空氣中的絕望和哀傷。來福抹了把臉,自上而下,抹去咸澀的雨水。
埋葬開始了,警察維持著秩序,將那些傷心欲絕的淚人與死者分開。儘管警察動用的是規勸的方式,可在情感戰勝了理智的人們眼中,他們就像是死神的幫凶,要把自己的親人活埋似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局面產生了一些混亂,由於警民雙方的力量懸殊,警察們明顯處於劣勢。被悲痛沖昏了頭腦的民眾形成了人牆,阻止著接下去要進行的程序,此起彼伏的哭喊與謾罵聲中有人操縱了那隻龐然大物,讓它停止了挖掘。
來福站在高處靜觀事態的發展,他是一個旁觀者,但同時也是當事人。這樣說因為他是一個無牽無掛的小叫花子,卻有兩個與他關係親密的人也在那些屍體中間。
鼻涕蟲與老太婆的屍體是在來福昏昏入睡時被搬走的。經過了一夜擔驚受怕的防備,狼終於沒來。因為高度緊張而一宿沒合眼的來福乏極了,以至於後來在喂女嬰的過程中睡了過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吃驚地看見女嬰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臉與他的眼睛靠得非常近,女嬰潮濕的雙唇在他面孔上蹭來蹭去,搞得他滿臉都是口水。
來福直起腰,往身旁看了看,那隻焦黑的鋁鍋里還剩些米湯。他端起來喝了一口,冷若涼水。來福懶得去熱,就將米湯含著,把女嬰抱在懷裡,去喂她。這一頓耗時較長,因為米湯要在來福口中沾上點體溫。這中間女嬰還撒了泡尿在來福的腰腹間,熱騰騰的液體讓來福嚇了一跳,等他反應過來,女嬰已尿完了。來福又看見了那根尾巴,他忍不住用手去撥了一下。他奇怪極了,他不能理解人為什麼會長尾巴。然而他同時也覺得很有趣,因為他自己沒有。他也有一個尾巴似的玩意兒,不過它長在前面,是一根軟塌塌的東西,根本不能和女嬰靈活的尾巴相比。他撥了一下女嬰的尾巴,它就像蚯蚓一樣扭動起來,他的那個東西怎麼能比得了。
而女嬰腿間的那個凹塘來福卻不陌生,它雖然和來福的不一樣,但和鼻涕蟲的那個並沒什麼不同,鼻涕蟲蹲下來撒尿的時候來福都要嘲笑她。當然他的撒尿姿勢確實要漂亮一些,他用髒兮兮的手將他的小玩意吊高,挺起肚子,好儘可能地射遠,有時候還故意甩那麼兩下,讓淡黃色的虛線揮灑自如地舞動,看得鼻涕蟲目瞪口呆。
女嬰好像始終喂不飽,米湯卻沒有了。來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她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由於久未進食,來福自己也早已飢腸轆轆,他將鍋底的米粒吃了,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到外面來了。
於是,他發現老太婆和鼻涕蟲不見了。此刻,雨不大不小地飄在天空,來福爬到碉堡上,眺望著那隻長著鐵爪的龐然大物。他看了很久,雖然沒有親眼看到老太婆和鼻涕蟲的屍體,但已經知道他們去了何處——那些橫陳在泥濘之中的屍體,那個越來越寬的大坑,以及後來爭執起來的警察和群眾讓來福明白了一切。
來福年少的心靈面對了如此龐大的死亡,他的憂傷被雨水洗刷著,除了無望的承受,他只有沉默。
但至少他也有了一份僥倖,因為那隻死去的狗還在,他鑽出碉堡首先是為了它,對他這樣的小叫花子來說,食物永遠是第一位的。他餓了,所以他想起了這隻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當然,他本來還想為鼻涕蟲和老太婆各造一座墳,不過那要先填飽肚子,否則他怎麼有力氣去挖地上的泥。另外還要等雨停下來,那樣幹活的效率就可以高一些。
然而眼下,他的計劃沒有必要實施了,因為已經有一個巨大的墳可以把鼻涕蟲和老太婆裝進去了。對此,來福既有些慶幸又有些負疚。這也好理解,因為他可以不用費勁去挖泥了。但這樣一來,他又覺得有點對不起死去的那一老一少。所以他寧願讓雨淋著,準備等到他們入土后才從碉堡上下來。那樣他至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雖然沒有親手做墳,不過也算為鼻涕蟲和老太婆送過行了。
但是集體埋葬顯然進行得並不順利,爭執中龐然大物被人強迫停止了挖掘,自發形成的人牆又將警察隔離在大坑的外側。對峙令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在這時刻,轉機出現了。
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出現在來福的視野里,來福用手抹了抹蒙在眼睛上的雨水,使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個僧人站在停滯不動的龐然大物上,人已老邁,鬍子又白又長掛在胸前,手中拿著一隻筒形喇叭,他清了一下喉嚨,四周的騷動就平靜下來。空曠的田野上,他嘶啞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具有某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大家不要再吵了,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這場地震來勢兇猛,使生靈塗炭,而且餘震還在繼續,破壞也會加大。死去的人都是我們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我們寺廟裡的和尚也有不少歸了天。照理說,人生一世,死後應該有一個像樣的儀式。但是,目前的情況確實非常糟糕,因為地震把火葬場也毀了,這麼多的屍體如果不及時處理掉,怎麼行呢?我是出家人,也許更明白你們的心情,所以我把寺廟裡的弟子都帶來了,要在這裡誦經念佛,為死去的人超度亡靈,好讓他們的肉體歸於泥土,精神去極樂世界。
老和尚說完,似乎一下子從來福眼中消失了。這不是幻覺,真實的情況是,雨更猛烈地傾瀉在了來福的面門上,使他一下子睜不開眼睛。
少頃,大坑四周的民眾疏散開來,估摸有三十多個僧人圍成了圓圈,雙手合攏,如同幽靈在田野上移動。人群里哭聲又起,群葬開始了。老和尚的話起了作用,沒有人再來拉扯警察,他們只是哭著,越哭越響,匯成江河般洶湧的傷心的合唱。
來福從碉堡上縱身躍下,跑到了那隻死狗跟前。他是一個瘦猴精,卻有點蠻勁。他抓住死狗的兩條後腿,就將它抬起來了。因為雨水的作用而有點浮腫的狗屍很快就被來福搞到碉堡裡面去了。
女嬰依然在哭,她其實一直在哭。來福不去管她,他有自己的事要辦。他把衣服脫了,絞去水分,抖開搭在懸空的木棍上。然後他的手裡就出現了一把刀,他蹲了下來,甩了甩頭,水珠從他的頭髮間飛灑而出,他掌中的刀口陰森森的,似乎很鋒利。來福在狗的頸項部抹了一圈,讓毛皮從狗的身首之處分開,隨即他踩住了它的頭部,扒開了傷口,雙手開始往下使勁,慢慢就將一張狗皮揭下來了。
這隻死去的狗讓來福足足吃了小半個月,吃得他都有點反胃了。但是在災難來臨的時候,食物的珍貴程度不亞於黃金,失去了家園的難民變得與乞丐差不多,求生的本能使很多人放棄了尊嚴,加入到覓食者的行列。相比較,來福還是幸運的,老太婆生前在碉堡里囤積了幾十斤米,加上一堆狗肉,使他能挨過食物短缺的日子。
島外的救援礙於自然條件的制約而困難重重,這座孤僻的島嶼與大陸相距甚遠,兩者之間有一條不固定的航線,風平浪靜時船耗費三個多小時可抵達彼岸。但是這段水域常有奇怪的流速很快的漩渦出現,航行事故較為頻繁,特別是眼下的汛期,大風大浪成了家常便飯,濤水拍打著堤岸,令船隻根本靠不上碼頭。
所以飛機成了光臨島嶼的首選,空投物資成了受災民眾的福祉。然而飛機的數目和載貨量卻是有限的。而餘震尚在繼續,災情也在加重。除了最迫切的食物和藥品,遮風擋雨的帳篷和衣物也極為短缺。整個救援工作不間斷地持續了十多天,直到島嶼上的秩序基本恢復了正常,那些轟隆隆翱翔的大鳥才漸漸不見了。
來福大部分時間都守在碉堡里,這是相對安全的地方。他也曾出去想碰碰運氣,以使自己不至於坐吃山空,但是每次基本上都是無功而返。在這個過程中,他聽到了街頭小巷的一個傳聞,那是與他有關的,因為人們在說他收養的那個女嬰。在神秘兮兮的描繪中,長尾巴的女嬰成了可怕的妖孽。因為她彎曲的頭髮人們都叫她鬈毛,是她帶來了這場地震,關於這一點很多人都堅信不疑。在形形色色的議論中,有一個版本讓來福著迷——鬈毛口吐藍色火焰披著白光,騎著一隻神犬奔出黑暗,隨之而來大地的顫抖就開始了。
儘管如此,來福對鬈毛並無懼意。他依然用嘴巴喂她,米湯和狗肉湯或者亂七八糟的其他流汁。
有一個插曲,發生在地震之初。有一天晌午,兩個不速之客把頭探進了碉堡,看他們的樣子是流浪漢或是雲遊的手藝人,他們要來福交出狗肉。因為很遠他們就聞到了刺鼻的香氣,來福被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嚇住了,他撕了一條狗腿遞出去。其中的一個人剛要接,突然臉露惶恐之色,對另一個人說,你看那是什麼?另一個人順著指引去看,目光剛好停留在女嬰身上,她躺在那件老太婆留下來的毛皮袍子上,不哭也不哼,*著舞動她的四肢,似乎在沖著他們笑。
那個人懊喪地說,她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鬈毛吧。
另一個人說,你看她的尾巴,還不是明擺著,我們快走吧。
這兩個獐頭鼠目的傢伙連到手的狗腿也沒要,就像受了嚴重的驚嚇般溜之乎也了。
來福朝鬈毛看了一眼,女嬰的尾巴成為如此大的禁忌讓他始料不及。他將頭伸出洞外,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在他的眼中,只有那座巨大的高高聳起的土丘,那是集體的墳墓。想到鼻涕蟲和老太婆也葬在裡面,來福心中似乎有點寬慰,死後能夠和那些平日里趾高氣揚的人住在一起,讓這個小叫花子感到公平。
地震給來福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是他失業了,一個以行乞為生的人,面對一個人人自身難保的社會,僅存的生存之道就是偷盜。可是治安機構已貼出了告示,在非常時期將實行宵禁。來福雖不識字,但他聽到人們私底下說,宵禁的時候幹壞事將罪加一等,甚至可以當場亂棍打死。
來福不想被亂棍打死,只好在碉堡內呆著,當然實在耐不住寂寞,他也會出去逛一圈。一個野慣了的男孩,突然面對無邊無際的孤獨,他病了。
禍不單行的是,鬈毛也來湊熱鬧,上吐下瀉,變得極為虛弱。沒有治療,沒有葯,生活將兩個小孩逼入了困境。但求生的本能在來福身上體現得很充分,他頻繁地用熱開水來沖刷自己和鬈毛的腸胃。熱開水是天然的退熱和消炎藥,這是老太婆生前告訴他的。過去他生病時也要喝大量的熱開水,蒙頭睡出幾身汗,人就會慢慢緩過勁來。
熱開水對來福的療效不錯,他很快就康復了。但是鬈毛的狀態非但沒有好轉的趨勢,相反卻加重了。她全身蠟黃,蜷縮成一團,小小的五官一抽一抽,表情像被魔鬼控制住了,充滿了恐懼。
來福覺得鬈毛活不了了,他從未見過這麼黃的人。她的眼珠子,她原本粉紅色的尾巴,還有她哇哇大哭時露出來的舌苔,都像塗上了花粉一樣,黃極了。
來福依然嘴對嘴喂著鬈毛,女嬰口腔中有一股發霉的味道。但來福仍堅持用水喂著她,他不願輕易放棄,他想和死亡賭一把,他用手一遍遍地摸著女嬰的尾巴。他覺得這樣做奇迹就會出現,這說明鬈毛的尾巴在他心目中同樣具有神奇的力量。
可是來福的辦法並不奏效,鬈毛皮膚上的黃色沒有褪去。而且她不再接受來福給她喂水,來福的嘴巴一離開,淡黃色的液體就從她嘴角往外流。這個局面又維持了一宿,終於促使來福下了狠心。
來福拿來了那張狗皮,把鬈毛包進去。這張狗皮原本是準備給鬈毛冬天禦寒的,來福把它揭下來后,做了簡單的加工,剪掉了四個爪子,把前胸從中間撕開,弄成了對襟。最後又將毛茸茸的狗尾斷開,把破綻處撐大一些,天然的開襠就有了。鬈毛穿上它,樣子應該是這樣的——手腳分別鑽進狗皮的前足與後足,頭自然從頸部外露出來。對襟的地方用細繩襻好,鬈毛立著腰,蹣跚地往前爬。從後面看過去,就是一隻人面獸身的怪物。唯一欠缺的是,鬈毛體形尚小,這件外衣並不合體,待她長大些,與它吻合了,就會產生滑稽的效果。
可惜鬈毛並沒有長大的一天,她奄奄一息,似乎活不過今晚。來福用狗皮將她包好,就像用裹屍布將她包好一樣。女嬰被拋棄在田壟旁的溝渠里,來福咬了咬牙,扭頭走了。
如果來福的鐵石心腸更牢固些,鬈毛就很難再有生存的機會。幸運的是,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鬈毛若隱若現的啼聲鑽進了來福的耳朵,讓他神經質地跳了起來。來福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他其實一直在與自己較量,雖然姿勢一直是躺著的,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這會兒,鬈毛的哭聲終於把他從內疚中挽救了過來,他雖然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叫花子,卻有著基本的良知。
來福把鬈毛抱了回來,決定不再拋棄她,縱然她死了,也要讓她死在碉堡里。借著燭光,他把目光投向女嬰。她哭得聲嘶力竭。也許是光線的錯覺,他覺得鬈毛不再像原來那樣蠟黃。他湊近了些,鬈毛的膚色真的接近了常人。雖然仍憔悴而虛弱,卻不再像一個垂死的生命。好像把她拋到野外,她反倒拯救了自己。來福心裡轉過了一個念頭,也許是鬈毛的尾巴起了作用,自己曾一遍遍摸它,雖然當場沒有反應,事後卻靈驗了。他這樣想著,把鬈毛從狗皮中抱了出來。裸露的鬈毛讓他嚇了一跳,她肚皮與手臂上緊緊吸附著五六隻水蛭,它們紡錘形的身體肥壯極了。來福熟悉這種暗綠色的蟲子,他叫它螞蟥,螞蟥飢餓的時候像一張攤開的葉子,而一旦吃飽了血,身體就會鼓起來,變成現在的這種模樣。
不過聽老太婆說,螞蟥是醫生,它最愛吸病人的血,它吃飽了,人的病也治好了。
來福用火柴去點螞蟥的屁股,讓它們從鬈毛的身上掉下來,重重地踩上一腳,它就變成了一攤血。過去不小心被螞蟥叮上了,老太婆也會如法炮製。老太婆雖然刁鑽刻薄,但讓來福明白了很多生存之道,也使來福對她厭惡中殘留了些許的依賴,而依賴之中,對老太婆的霸道又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