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軟弱與堅強
我已經跟你講過我結婚開頭那些日子,這樣你就能夠明白為什麼我既軟弱又堅強了。或許,在你們美國人心目中,一個人是不可能同時具有這兩種矛盾的東西的。但從我自己的生活來看,我不得不具備這兩者,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
情況是這樣的:在戰爭後期,我過著一種沒有希望的生活。但雖然沒有希望,我卻不再絕望。我不再反抗我的婚姻,但我也不順從。這就是我的生活,一切總是徘徊著——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沒有反抗,但也沒有順從。所以,你瞧,就是這樣,既軟弱又堅強。
我不要你欣賞我。這不是與自然合為一體,沒這回事。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只不過要你明白,我就像一隻關在籠中的母雞,無知無黨,不再夢想自由,但也從來不擔心什麼時候脖子被砍斷。
但是,當然,哪怕是最笨的雞也會趁籠子破的時候飛出去。現在我就要告訴你,這事最後是怎麼發生的。
我不得不等到1945年的仲夏。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吃了些什麼,杜阿姨說了些什麼,胡蘭穿了件什麼樣的衣服。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打那以後,一切都變了,可為什麼我對那個時刻的瑣事還記得這麼清楚。總之,我們擠在小方桌邊——胡蘭和家國、文福和杜阿姨,還有淡若,坐在我身邊的一隻小凳子上。我們在吃早飯,很平常的一頓早飯,——用小米煮的稀飯,一種像小蝸牛那樣的醬菜,冷萵苣,是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很粘的臭豆腐,還有像小孩牙齒般大小的炒紅豆。我們的早飯很平常,我們對飯菜的好壞也不費口舌加以評論,只有在菜豐盛的時候,我們才會評論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做得不好。
當然,現在我一想起這些飯菜,就要讚美這些美味——所有這些味道你在美國都是嘗不到的,真可惜。比方說,萵苣,像蘿蔔那麼粗,又脆又甜,很好吃。還有臭豆腐,每天早上總有一個人推車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口中喊著,"臭豆腐!臭豆腐!"我們就是從他那兒買的。它的表皮是脆的,你一把它咬破,就會發現裡面像乳酪那樣軟乎乎的,一股好聞的粘乎乎的味道直衝你的鼻子。
但是就像我說的,當時這些東西都是家常菜,每天都能吃到,就像你在商店裡買的麥片一樣。不管怎麼說,因為是在夏天——你們這兒是八月——我們吃東西沒什麼胃口。
我還記得那天早飯桌上另外一些事情。胡蘭吃了一顆紅豆,吃得很慢,就像這樣。她從盤子里搛起一顆,然後在空中抖動一下,好像是一顆蒼蠅卵,搖搖晃晃送進嘴裡。當時她已經發福了,穿的衣服又太小,就是我送她的那件桃紅色衣服,把她的胸部都繃緊了。
"我當姑娘那會兒,"她說,"村子里只有我一個能一下子搛起一百粒豆子,一粒都不會掉下。"她又把一粒豆子丟入嘴裡。
當然,我明白她說的意思,這是一種古老的風俗,當著未來婆家的面表演你有多麼文雅,多麼有教養。你得用最不像樣的筷子搛起最小的食物,不留下一點垃圾。"在你的村子里,"我取笑她,"難道女人沒事好做,光會數吃進嘴巴里的豆子有幾顆?"
"你不信?"她說著,又嫌起一顆,咽了下去。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說,"只是沒時間來數你到底吃了幾顆。說不定才五十顆——"
"我告訴你,是一百顆!"她又吃了一顆,然後一顆接一顆,好像要證明自己沒說謊。
杜阿姨責備我們兩個。"你們倆爭這個有什麼意思呢?或許有兩百顆。不管怎麼說,幹嗎要用筷子搛豆子來試驗一個姑娘的身份呢?"
就在這當兒,我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們還沒來得及放下筷子,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敲得更響,更急。一個男人衝進了我們的屋子,是三班的一個飛行員。他大笑著,喊道,"結束了!結束了!"即使這樣,我們還是無法想象——因為我們多次聽說不要指望在明年能夠聽到這消息——所以當他說中國勝利了,永遠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去了的時候,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胡蘭、杜阿姨、廚師,甚至我們的丈夫。你真該看看那些快樂的眼淚,聽聽那些快樂的喊聲。我們無法坐下去,也無法站著不動。我們跺著腳,跳上跳下。胡蘭把手臂伸向空中,感謝上帝,當然,就在這當兒,她的衣服撕開了,可她一點兒也沒察覺。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飛行員衝進我們的屋子,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二個。每次有人衝進屋,我們就叫第一個飛行員重複一遍他聽來的消息——是誰告訴他的,開頭他怎麼不相信,後來又怎麼信了。
所以你瞧,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只有我除外。我一會哭一會笑的,假裝在聽這些談話。可實際上,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頭有點暈,我的腳底痒痒的。因為我想起好像一個舊夢又重現了。我心想,現在我可以選擇了。我可以回上海去。我要給我父親寫封信。我要請叔叔,或老阿嬸,或花生幫助。總會有人幫助我的,我敢肯定。我馬上就能離婚,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到下午,一切都決定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離開昆明。我們連多花一天賣掉舊傢具的時間都捨不得。最好把一切全扔了!你瞧我們有多興奮!我們在昆明待了整整七年,而我則被我的婚姻束縛了整整八年哪!
所以那天我們開始打點行裝,把我們的東西分門別類,什麼該丟,什麼該留,說得快,做得也快,"要這個,不要那個。"淡著已經五歲了。呵,當我說我們不能把那張他從小睡到大的小吊床帶走的時候,他哭得好傷心啊!
"別哭了!"文福吼道。淡若是那麼怕他的父親,馬上就安靜下來了。但是文福心情很好,這次他沒有再責備淡若。只是說,"到上海后,我給你買張更好的床,不但買床,還買一輛木頭做的小汽車。好了,笑吧。"於是淡若儘可能把嘴咧得大大的。可憐的小淡若!
第二天早上,我們離開了昆明。這次我們沒有坐在後面的拖車裡。我們和胡蘭、家國還有其他飛行員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車。當時沒幾個飛行員離開昆明,所以汽車不擠。我和文福坐在長椅上。我坐在窗口,淡若坐在我的膝蓋上。這次我們帶了很多箱子、盒子,不像剛到的那會兒,只有一隻箱子。我們甚至把擋雨用的油布也帶上了,以防萬一過夜的地方沒有合適的被褥時用得上。
汽車上了路,大家都回頭最後望了一眼我們住過的屋子。只有我沒回過頭去。我幹嗎要看那個使我失落了希望的地方?我已經二十七了,我只想忘掉我生活中發生過的一切。我只想朝前看。
我看到街上很擁擠,到處是汽車、卡車和搬運東西的人們。我們開出城門,來到了郊區,沿途經過幾個小村子,然後爬上了山。我的心在激烈跳動著,充滿了擔憂和急促感。這種感情和我曾經以為我們會被日本人追上的感情是一樣的。只不過這次我怕的是,要是我們不快些走,突然會有人說,"全搞錯了,戰爭並沒有結束,我們還得回去。"
這時有個飛行員喊道,"停車!"然後跑過過道,對司機吩咐了幾句,指指路邊。真的,車子大吼了一聲,停下來了。我咬住自己的手,免得大聲哭出來。三個飛行員跳了下來。我以為我們遇到搶劫了。我站起來,朝窗外望去。我一見他們的樣子,馬上就笑出來了——原來他們在拍照!
其中一個站著,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很驕傲地指著藍天——好像這兒的天跟別的地方的天有什麼不同似的。我想笑了。然後我又抬頭看了看天。我記得當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就像你剛從一場亂七八糟的夢中醒來一般。就好像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昆明似的。因為我看到的不是平常的天,平常的雲。天色是那麼亮,那麼藍,就像藍寶石似的,直逼你的眼睛。雲共有三朵,一朵接一朵,形狀就像專門為天上的神仙做的巨大的坐墊。然後我看到了一隻鳥,一隻大鳥,它的翅膀像彩虹一般閃閃發光。我看到了森林覆蓋的青山,樹木的手臂揮舞著,拂動著大地。大地上鮮花盛開,各種各樣的野花爭相鬥艷。在這後面我看到了古老的城市,安靜的彎曲的街道,白色的牆壁,從遠處望去更加明亮整潔。
我第一次看到了這一切,我並不快樂,反而覺得痛苦,因為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美景,現在已經晚了。
在去武昌的路上,我看到了戰爭造成的破壞。幾乎每一個村子,看上去都只剩下一排排的泥巴壘起來的平房,要麼是中間塌掉了,要麼是屋頂被掀掉了,要麼是一邊的牆壁倒掉了。有些房子已經算是修過了,這兒那兒的牆洞,用破桌子或床上的草褥或破汽車門擋住了。一次我望見一個綠色的山谷,高高的茅草叢中散落著幾處黑洞洞的屋子。遠遠望去就像幾個被人隨便扔掉的破煤球。我一直認不出這是一個村子,直到我們差不多要走過這地方的時候,才辨認出那些黑洞洞的東西原來是小屋,好多年前就被燒掉了,沒有一個倖存者留下來修復它們。
但是我見得最多的是那些可憐的飢餓的面孔,一路上那麼多面孔,年輕的,年老的,全都是同樣的憔悴和痛苦。他們在瓦礫堆中扒拉著,把廢品扔進薄薄的口袋中。他們一聽到我們的汽車聲,就扔下袋子,雙手合成討飯碗的樣子,哀求著,"小姐,瞧我們可憐的樣子,行行好吧!"他們的哭泣的嗓音,隨著我們汽車的遠去而漸漸消失。一看到他們我的胃就痛。
我們這些坐在車子里的人也有自己的擔憂。我們早就聽說許多窮人已經成了土匪,成群結隊地流竄在中國的大地上,山區特別多。我們坐船過洞庭湖時,有人警告我們,土匪已經扣住了許多船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割斷我們的脖子。國民黨說這些事是共產黨乾的。而杜阿姨偷偷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她的女兒寫信給她,現在有人把中國發生的一切壞事都怪到共產黨身上。所以你瞧,戰爭結束了,可鬥爭並沒有停止。
就在我們安全到達武昌的時候——我們只在那兒的一家旅館里過了一夜——我和胡蘭都以為這輩子我們無法再相見了。她和杜阿姨還要往北走到哈爾濱去,家國也被派到那兒去。文福、淡若和我要乘火車向東到南京去,然後再從那兒坐船到上海。
不錯,八年來我和胡蘭有過多次爭吵。但現在真的要分手,大家都有點依依不捨。在旅館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談了好幾個鐘頭,直到眼皮撐不住為止。第二天早上我們又在一起吃了早飯,我們吃得很慢,吃的是平常的簡單的早飯,就是我已經跟你講過的,同樣的小米粥和小紅豆。吃完后,我們互相交換了地址。我寫下了我父親的和崇明島上的叔叔的地址。她把家國寫給她的哈爾濱的地址依樣畫葫蘆地寫給我。然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從箱子里找些互相送別的禮物。
胡蘭送我兩副鉤針,一副大的,一副小的。我把我最好的一件毛衣送了她,那是我自己精心編織的。然後我們兩人都笑了,我們都猜中了對方的心思,一個需要織的工具,另一個需要織好的成品。家國送文福一枝自來水筆,文福送他一瓶美國威士忌。
這時我見杜阿姨在和淡著玩。她對我的兒子就像一個奶奶似的。我又回房間去翻箱子,想送她一樣特別的東西。我想起來了,她很喜歡我有時讓談若玩的藍色的香水瓶。我又一次把香水瓶舉起來對著陽光,然後就出去送給了她。杜阿姨大聲推辭,連聲說,"我要這玩藝兒幹嗎?"我把瓶子硬塞在她手中,她哭起來了,告訴我她拿這東西是多麼不好意思。"我沒東西回送你呀。"她說。
於是我告訴她,"我給你的也不算什麼,只是好看罷了,這樣你就能記得一個傻女人和她的兒子。"
分手前,胡蘭和我握了手。我很想為我們這些年來的爭吵說聲道歉。但我不知道怎麼說好。於是我說,"我想確確實實是一百顆紅豆。"她馬上就明白,我指的是我們離開昆明前的最後一次爭吵。
胡蘭搖搖頭,又哭又笑,"不,或許是你對,只有五十顆,沒有更多了。"
"一百。"我堅持說。
"五十,或許還要少。"她堅決地說。然後她又不好意思地加了句,"當時我們家很窮。我只得每天早上把數量不多的豆子,一五一十地數成兩堆,一堆給我妹妹,一堆給自己。所以你瞧,我只是希望有一百顆豆子。"
我們到了上海碼頭后,沒有馬上去看文福的父母。本來這是慣例。但因為日本人一佔領上海,他的父母就搬到內地去了,這樣我們就得再坐一天火車才能到達他父母親那兒。所以文福就堅持說我們應該先到我父親家去。我知道他也在夢想我們可以住在那幢高級住宅里。他還有個打算,在上海比在小島上更能做好生意。什麼樣的生意,他沒說,我也沒問。
"你父親當然會要你和他住在一起,你是他的女兒嘛。"他說著,把他的空軍制服套上去,我猜他是想要大家高興看到他,一個勝利歸來的戰鬥英雄。
我沒和他爭論。我也想先看到我父親。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只希望我父親見到我會很高興。
我們從碼頭上租了輛小車,直接開回去。一路上,文福獨自哼著一支快樂的小調。淡若忙著看窗外的風景,他的頭不停地朝各個方向轉來轉去,想抓住這奇怪的大城市的景象。
"媽媽,瞧!"他喊道,我見他指著一個頭纏紅布的印度人,在給來往車輛打手勢。我小時候一見這些印度交通警就要哭。這是因為我父親的一位太太告訴我,如果我不聽話,她就要把我交給這些"紅頭阿三",他們會用他們的大鬍子戳我。
"不要怕,"我告訴淡若,"你見他頭上戴的帽子了嗎?不過是濕衣服纏起來晾晾乾的。"淡若想從座位上爬起來看得更清楚點。
"不要對孩子胡說八道。"文福說。淡若馬上就爬下去了。
真不可思議,這個城市還是那麼忙碌那麼擁擠,好像什麼也沒毀壞,什麼也沒改變——至少在大馬路上是如此。小車和計程車喇叭嗚嗚作響,自行車穿梭而過,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穿著燕尾服的商人,推著裝滿蔬菜的手拉車的農民,手拉手走路的女學生,戴著最新式的帽子、穿著跟最高的皮鞋的時髦女郎。她們知道大家都在看著她們,都在羨慕她們。當然那兒也有外國人,但是沒有我記憶中那麼多了,事實上,沒幾個。我看這些人沒以前那麼威風了,步子也沒以前那麼自信了,他們穿馬路的時候很小心,現在他們明白這個世界不會停下來讓他們慢慢走。
車子離我父親的住宅越來越近了,我竭力想,我怎麼把我的婚姻狀況以及為什麼我必須離婚的原因告訴他。
我強迫自己又一次想起發生在怡苦身上的事。"父親,"我要哭著告訴他,"他說即使她死了,他也管不著。他就這樣讓她死了!"我想起文福怎樣把我的陪嫁錢賭光的。"當他從我這裡再也偷不到錢后,他就把我的身體當本錢,他笑著告訴那些男人,要是他失蹤了,隨便哪個都可以和我睡覺!"我想起那麼多個晚上,他在和別的女人睡過覺后,又來折騰我的身體,"他還把一個女人帶到我們的床上來,叫我看。當然,我沒看,但我不能捂住我的耳朵。"
越想起這些往事,我的呼吸就越快,仇恨充滿了我的胸膛。我父親怎麼會拒絕幫我的忙呢?他當然會幫我的!哪個家庭會要這麼一個可惡的女婿?——沒有感情,沒有道德,沒有廉恥。這就是我在到達巨鹿路我父親家時的想法。但我沒考慮到這一點:如果我的生活在這八年中有了那麼大的變化,那麼也許我父親也同樣。
我一穿過門廊,馬上就發現這屋子出奇地靜。朝外的百葉窗關得緊緊的,好像整個冬天都一直關著似的。可現在才九月呀,天氣還相當熱呢。
"這麼大的房子,誰住在這兒呀?"淡若問。
"安靜。"文福說。
因為我對我父親的屋子不是很熟悉,也沒注意到其他的變化,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前門破了,隨便修了一下。院子里的扶梯已經塌下來了,然後又改了個方向。屋子下部的牆壁很匆忙地重新油漆了一下,色彩與原先的很不協調。下面的百葉窗已經破了,還沒有換過。
等了很久,才有一個傭人出來開門。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們,我趕緊告訴她我們是江少炎的女兒、女婿和外孫。
"阿姨。"我客氣地叫她,因為我不知道這傭人在家中的地位,"我是來看我父親的。"這女人長得矮小肥胖,年紀已經不輕,穿一件普通的工作服,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那種替大戶人家看門的傭人,倒是更像那種沒人見的時候掃垃圾的清潔工。
"哦!"她說,"請進!請進!"
但她沒有叫一個管家出來迎接我們,而是自己把我帶到我父親的書房裡了,我見父親坐在黑暗中,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前面。
我父親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從我身上,從談若身上移到文福身上。他一邊的眉毛立刻抬起來了,但不是出於高興,而是出於恐懼,就像一個被抓獲的人。他很快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見他的背駝了。呵,這八年來,他老了這麼多!我等他歡迎我們,但他一言不發。他只是盯住文福不放。
"父親。"我終於喊道。我捅捅淡若的胳膊,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外公,您好。"
我父親很快看了看淡若,然後又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文福,然後再看看我。他的眉毛又恢復了原狀。他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後又坐了下去,讓他的身體重重地埋在椅子里。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這是你的外孫,已經五歲了。"我父親用一隻手遮住臉,什麼也沒說。我怕得不敢再說別的話了。但是我心裡在想,有人死了嗎?另外人到哪兒去了?
但這時那個傭人輕輕地來叫我們了,"過來,過來。你父親需要休息。"我們一離開房間,她就用一種討好我的口氣大聲說起來了,"你們肯定累壞了吧。到這兒來,喝點茶。"她轉向淡若,"你怎麼樣,小傢伙?肚子餓了吧,想吃東西了吧?"
我們進了一個大客廳。當年我就是坐在這兒,聽老阿嬸和新阿嬸來請求我父親同意我和文福的婚事的。只不過現在沙發和窗帘已經退色,牆紙已經剝落,角落裡積滿了灰塵。傭人想必是看出了我臉上驚訝的神情和文福皺眉的樣子。她衝上前去,拍了幾下沙發靠墊,把灰塵撣到了空中。"別的事情一大堆,我忙得照料不過來。"她說著笑了笑,順手用袖子撣去桌子上的灰塵。
"沒關係,沒關係,"我說,"畢竟,大家都吃夠了戰亂的苦。情況不一樣了,大家都知道這一點。"
傭人看上去很高興,"是呀,是呀,誰說不是呢?"我們又打量著亂七八糟的房間。
"另外人上哪兒去了?"文福忍不住問道。
"她們怎麼樣?"我說,"三媽,五媽——她們身體可好?"
"好的,好的,"傭人咧開大嘴笑著說,"身子骨硬朗著哩。不過這會兒她們不在,看朋友去了。"然後她又看看文福,緊張起來。"可我說不准她們上哪兒了,"她很快又解釋說,"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我不過是個笨老太婆,腦子糊塗了,記不清事了。"然後她又笑起來,希望得到我們的同情。
所以你瞧,我們的回家真是奇怪得很。第一天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能猜想是戰爭使我父親變得像他住的屋子那樣破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文福出去看朋友,我才得知我家的新情況,為什麼我父親見到文福的國民黨制服會那麼害怕。
傭人說的是真話:我們家的房子歷經了戰爭的磨難。但毀了房子的既不是炸彈,也不是子彈,而是我父親的懦弱無能。我從來不知道我父親性格的這一面。他這個人總是習慣於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別人。哪怕在今天說起這件事來,我還是無法相信他的性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但我相信戰亂時期這些事情是會在某些人中發生的。這是三媽說的,她回家後跟我解釋了家裡發生的事情。她說起這事來還是憤憤不平。
"你瞧,戰爭開始后,你父親的工廠就開始敗下去了。"她說,"你知道,這是大家都碰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你無能為力。一樣東西撞倒了另一樣,接著又引起下一樣倒台。家家戶戶都沒錢了,不再買東西了。從前賣高檔服裝的商店也都關門了,所以他們不再從我們這裡進貨了。海外的輪船不能進出上海,所以你父親不能再把他的貨運到海外去。
"但我們還有不少錢,所以一開頭大家都沒怎麼擔心。坦然後戰爭一年接著一年打下去。蘿蔔頭開始把越來越多的生意搶走了。"
"蘿蔔頭?"我問。
"蘿蔔頭!"三媽說,"這是我們給日本人起的綽號。因為你看到他們到處在啃咸蘿蔔——然後撲撲撲撲撲——在身後留下一股臭味!
"不管怎麼說,無論什麼樣的生意他們都要插一手,假裝什麼安全檢查啦,衛生檢查啦。哼!誰都知道他們無非是看看有沒有油水好撈。大家都曉得,誰要是不肯合作,誰要是提出反對,日本人就有理由把一切都弄走,包括你的性命!當然,人人都很小心,不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但你經常會聽到誰誰誰向日本人屈服了,變成漢奸給日本人開店。他們和蘿蔔頭簽訂了新的愛國條約,結果使大家吃苦頭,因為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了。所以大家一聽到這些漢奸的名字就朝地上吐痰。半夜裡,他們偷偷起來,把漢奸家的祖墳給扒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1941年夏天吧,——一個日本軍官和幾個幫手到我們家來了。傭人一打開門,尖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日本兵說是要和江少炎談談。他們進了他的書房。還有些傭人躲在廚房裡不敢出來倒茶,所以這事只好我來幹了。給日本軍官倒茶,當然,要不涼不熱的淡茶。
"那軍官直誇你父親的傢具,說這件有價值,那件很古雅。然後他就把話題轉到你父親這兒來了——好像他看中了他想要的什麼職位。他說,'江少炎,我喜歡您的風度,您的明智。您明白怎樣把握上海的新形勢,怎樣幫這個城市恢復秩序。'
"你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就坐在椅子里,很威風,一動也不動。日本軍官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看你父親的大寫字檯,那些硬面的大書,牆上掛的名人字畫。他暗示他很喜歡在他自己的房間里掛上這些有價值的東西。
"'江少炎,'那日本軍官說,'我們需要您的明智使別的人也明智起來,態度也好起來。像您這樣思想正確的人能很快結束戰爭。這對中國是有好處的,這就是愛國。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生意人家會吃苦了。一切維持現狀。'那軍官把手揮到牆上的四張字畫上,'就像這些畫一樣。'他說。
"正說到這兒,你父親站起來,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向字畫!真的,這四幅畫都有兩百多年歷史了,可他就這麼一扔把其中的一幅給毀了!
"我真為他的行為感到驕傲啊。
"所以我不知道這房間里發生的事。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剛把茶潑到畫上,好像在告訴日本人,'我寧可把我的家產全毀了,也不會給你們。'
"第二天,他好像很擔心。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現在就要失去房子了。我結婚前,家裡很窮,所以我就打算回家過窮日子去。我認命了。
"兩天後,臨街的牆上掛起了一面旗幟,前門上釘了一塊大牌子,說什麼這屋子的主人,五風紡織貿易公司的老闆江少炎,支持中國的新政府,效忠日本天皇。當地大大小小的報紙也都登了這個消息。報上還說什麼江少炎鼓勵大家與日本人合作,與外國帝國主義作鬥爭,開創一個新中國。
"我們的傭人差不多都跑光了。我的兒子一家也都走了。五媽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還留在這兒,但是他們都像雞那樣只管啄地上的東西,也不抬頭看看是誰給撒的穀子。不管怎麼說,我想問問你父親幹嗎這麼干。他也不回答。然後我就對他吼了,我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打那以後,誰也不搭理誰了。
"過了一星期,工廠全面開工了,他們開始把貨運到海外去,報紙上又登了這個新開張的企業成功的消息。
"我又對你父親吼了——'好呀,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去當漢奸的!為了這個,我們家的祖墳已經被翻個底朝天了。為了這個我們要下油鍋,永世不得翻身了。'你父親也回罵,想把我打倒在地。他剛舉起一隻胳膊,就像一隻被扭了脖子的鴨子似的,轉不過來了。然後他就癱倒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他中風了。
"過了好幾個月,他的手腳才跟以前差不多能活動了,沒有留下後遺症。但他還是不能說話——雖然我老是懷疑他是不願說起他干下的事情。他有半邊嘴巴還是能動。但他的臉好像分成了兩半,每一半的表情都不一樣,一半是他平常的表情,另一半是他失去的,不能再隱瞞起來的表情。
"戰爭結束的時候——你能夠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國民黨士兵開進了那些與日本人勾結過的生意人家中。我們家的工廠馬上就關了,等待上面作出決定對這個漢奸怎麼處理。然後許多人憤怒地跑來投石塊。他們把標語和其他髒東西塗在我們屋子裡和外面的牆上:'誰拍馬屁,誰吃驢糞蛋。'
"不久,國民党進了我們屋子。當然你父親不會說話,於是我解釋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們你父親從心底里恨這些日本人。但是日本人接手他的生意的時候,他已經中風了,他沒有力量反抗——我們都知道他本來一定會反抗的。他無能為力,不會說話,他們也看得出來。我還說江少炎已經儘力地斥責了日本人。我給他們看了那幅濺上了茶汁的畫。
"國民黨說這個借口說不過去,因為大家總認為他是個漢奸。但是他們暫時給他留了一條命,沒有給他吃槍子兒,像對付其他漢奸那樣。以後再決定怎麼給他應有的懲罰。"
"多虧了你這個好人哪!"我對三媽說。
我走進樓上我母親住過的房間,想起了三媽講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我父親改變了主意。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貪財?要不只是為了求太平而起了一個錯誤的念頭?
但不管什麼樣的理由都沒用。在局外人看來,是沒什麼正當理由的。我父親犯下的過失,是一個大錯誤。我心裡明白,他干下了最壞的事情,為了保命,拋棄名聲,成了一個漢奸。
但我轉念又想,你怎麼能責備一個人的膽小和軟弱呢,除非你自己也面對同樣的情況,作出不同的選擇?當我們面臨最後關頭時,天性中怯懦的部分會讓勇氣溜走,緊緊抓住求生的希望,你怎麼能指望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寧死不屈呢?
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他開脫責任。我從心底里原諒了他。因為當你相信你真的別無選擇時,會感到同樣的悲哀,因為如果我責備我父親,那麼也就不得不責備我母親,她也幹了同樣的事,離棄了我,去尋找她自己的生活。然後,我也得責備我自己,為了同樣的目的而作出的所有的選擇。
文福聽到我父親乾的事後,一開頭裝出很憤怒的樣子。一個與日本人勾結的傢伙!一個出賣漢族人的漢奸!好像他自己不是同樣壞似的。他不是把飛機掉過頭去,怕被日本人擊落嗎?他不是在其他飛行員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管自己逃命嗎?
你真該看看文福的樣子,他大罵一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的我父親,"我應該親手把你交給國民黨!"
我父親的右眼驚恐地睜圓了,左眼則沒有表情地盯著,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然後文福又說,"但幸虧你運氣,你女兒嫁了我這麼個好心腸的人。"
我馬上看了文福一眼,立刻就起了疑心。
"你父親現在需要我的幫助,"他對我說,"你父親和國民黨有麻煩了。我是個國民黨的英雄,我可以保護他。"
我想喊出來了,"父親!別聽他胡說!他說的全是謊話。"但我父親已經抬起頭來,用半帶感激的笑容望著文福。
當時我父親的意志已經變得十分懦弱,他相信了文福對他說的話,以為只要讓女婿來照管所有金融業務,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告訴你吧,我父親的錢就是這樣弄光的!
我們前腳進我父親的屋子,文福的母親、父親和他們的親戚後腳就到了。有幾個老傭人也回來了,但是文太太又雇了幾個新的。三媽和五媽對他們的安排很不高興,因為現在文福的母親成了這屋子的總管,她把一切都翻了個個。
她要那個只懂得照料花園的男人拍打地毯,她叫那個只會燒飯的女人去洗衣服,她叫那個倒馬桶的女人切菜。她朝今夕改,弄得傭人們不知所措。她大發雷霆,揚言要砍掉她們的腦袋,讓她們的屍體喂蒼蠅。所以你瞧,或許這個母親把她的壞脾氣傳給她兒子了。沒過多久,大多數傭人走了。
我覺得文福亂花錢的習慣也是從他母親那兒學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貪心的女人。我指的是她不光知道怎樣買絲綿和珠寶,而且也知道怎樣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一個子兒也不落進別人的口袋。有一次我好像見她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叫一個傭人去買食物。那時,一百元已經不值錢了,大概只相當於現在的幾元。那個傭人從市場上回家后,文太太把她買的東西都列了清單:"這個多少?你能肯定嗎?那個多少?你能肯定嗎?"她要那傭人一遍又一遍地算,總共付出多少錢,還剩下多少錢,當她以為少了一角錢時——還不到十分之一美分,又問了她很多問題。那傭人已經在我父親家裡差不多幹了四十年,一氣之下就走了。
同時,文福和他的父親在賽馬場上輸了一大筆錢。文太太每天晚上請人來搓麻將。這些人根本算不上朋友,還有些像是來表演的,他們搓麻將的樣子,好像對眼鼻子底下的那一大堆錢的輸贏一點也不在乎。
你知道他們從哪兒弄來那麼多錢嗎?就是從這幢房子里來的!他們全家都有偷東西的毛病。我們的家成了交易所,人從前門進,傢具、地毯、古玩和鐘錶從後門出。他們根本就不管這些東西對我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看到有人扛走了我母親的梳妝台,就是她在裡面放過英國餅乾的那張。第二天她坐著梳頭的那張凳子也不見了。
有一次我和我父親看到一個男人從我父親書房裡扛出一張桌子,就是那張又長又寬的法官桌,四條腿是雕花的。這張桌子已經在我父親家族中傳了好幾代,起碼也有兩百年了。我看到我父親拚命忍住不喊出來,把這張桌子留下。而那張桌子好像也不想走,從門洞里出不去。搬運工翻來覆去就是弄不出去。最後,那個搬桌子的男人告訴文福,他要退錢。我父親放心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但隨即發生了一場爭吵。文福不肯退錢。那男人就說,"你自己看看,那桌子弄不出去。"
"這個問題你自己解決。"文福說。
"沒法解決!"那男人嚷道。
雙方僵持了幾分鐘,後來文福撿起一把椅子,還沒等人攔住他,他就把桌子腿砸成兩截。"好了,我幫你解決問題了。"他說。你要是看到當時我父親臉上那種悲哀的表情就好了。
誰也無法阻止文福肆意變賣和揮霍家產,我父親的幾個太太、他的其他幾個女兒和女婿,都無能為力。他們全都愛莫能助。只要哪個敢當著他的面說半個不字,他就吼道,"難道要我把你們所有的人和這漢奸一塊兒投進監獄去?你們要我這樣做嗎?"打那以後,沒有人再敢吱聲。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或許我也不吱聲了,但我還是在想對策。我告訴你我幹得並不光彩,因為不過是見不得人的小事,使我高興一下。
一次我偷了一張麻將牌。當文福的母親和她的朋友坐下來搓麻將的時候,她們馬上就發現少了一張牌,打不下去了。我聽到文福的母親喊道,"你肯定嗎?再數數看,再搭搭看!"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肚子,免得笑出來。
又有一次,由於文福不肯花錢把所有的破窗戶全修一下,我很生氣。我告訴他"蚊蠅和蟲子要飛進來的",可他不管。於是有一天我就拿來一個小盒子,進了花園,把它藏在石頭下。後來我就進了文福從我父親那兒要來的房間,我把蟲子撒在他的寫字檯和床墊下。那時我和他的房間已經分開了,晚上我聽他拚命在趕這些蟲子,一面大喊大叫,用拖鞋拍打著。當然,他還是沒有修那些破窗戶。
後來,我又想法把我母親的房間要過來做我自己的房間。文福的母親剛來的時候,看中了這個房間,我一見她在裡面就生氣。有一次我聽她抱怨,"昨晚太冷了,好像風透過牆壁吹進來了。"我瞅准這機會趕緊說,"哎,我聽說這房間里死過一個女人。"我轉過頭去問三媽,"是真的嗎?"
三媽心領神會,馬上介面說,"不知是自殺的,還是謀殺的,沒人知道,從來沒弄清楚過。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不用伯了。"那天晚上,文福的母親硬要和我換房間。
但即使我母親的鬼魂也無法阻止文福半夜溜進我的房間里來,身上帶著夜總會的氣味:雪茄、威士忌和香水。他把我翻過去,掰開我的胳膊和大腿,好像我是一張摺疊椅似的。他滿足了以後,就爬起來,回到自己房間去。我們兩人之間一句話也不講。
我也爬起來。我房間里總是放著一盆水,就是為這個準備的。我打濕一塊粗布當毛巾,然後就洗身體,我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著他碰過的地方。洗完后,我就把這盆髒水從窗口潑出去。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