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擱了三天的魚
海倫總以為她作出的所有決定都是對的,實際上,她不過是運氣好罷了。五十多年來,我眼見她愚蠢的想法結果怎麼變成她的好運。就像昨天吃中飯那樣,她對我說,"雯妮,再來點雞塊。"我告訴她,我不想吃葬禮上剩下來的東西——已足足有五天了。於是我們就去幸運超級市場,看看有沒有新鮮貨可買回來晚上吃。
海倫從廉價貨箱中挑了一條扁平的魚,她管它叫胖胖魚,只要一元六角九分一磅。
我說,"你不要貪圖便宜,瞧瞧魚眼睛,都翻白了,這條魚已經擱了三天了。"
可海倫盯著魚眼睛看了一會,說她看不出什麼毛病。於是我撿起這條魚,感到它的身體軟綿綿地在我的手指縫裡滑動,一條已經死去好久的魚。海倫卻說這是一個標誌——一條鮮嫩的活魚!
於是我特地聞了一下。我告訴她,這條魚的肉的甜味已經透出表皮,碰到空氣變作酸臭味。她把魚拿到鼻子邊嗅嗅說,"這是新鮮的胖胖魚的味道。"
她把這條擱了三天的魚買了下來,用在昨天我在她家吃的晚餐上。她剛把魚端上桌,她丈夫就翻開魚頭,用嘴吮吸它,連聲說味道好。然後他們的兒子弗蘭克把另外半邊魚頭也吞下去了。海倫挑了靠近魚尾巴的一小片肉,那是最瘦的部分,咂咂嘴唇說道,她蒸得恰到火候,不老不嫩。然後她瞧瞧我的碗,怎麼沒有魚,只有白飯,就又舉起筷子,這次在靠近肚皮的地方夾了最肥的一塊,放在我的飯上。
"雯妮,不要客氣嘛。"她責備我說。於是我不得不出於客氣而吃她的魚。
我告訴你,這條魚簡直使我發瘋,它又甜,又軟,只要一元六角九分錢一磅。我開頭還以為海倫會回到幸運超市去換條魚回來,可我轉念一想,海倫沒這麼精明。當時我就想起了一些事,即使海倫不那麼精明,即使她生來不那麼窮,即使她從來不漂亮,她的運氣還是滿盤子都是,甚至從這條擱了三天的魚嘴裡漏出來了。
我跟她不一樣。我生來運氣好,但是年復一年,我的運氣——就像我的漂亮一樣,跑光了,然後又在我的臉上刻了許多皺紋,所以我忘不了。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我生活中的變化是怎麼發生的?如果我想講講發生的一切,我的故事不會像河流一樣從頭流到尾,所有事情都是互相關聯的,就像湖泊對大海一樣。如果我這輩子就是這樣子,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那麼我就可以回過頭去,我就可以汲取我生活中的教訓:我承受的命運,我作出的選擇,我犯下的錯誤,那樣的話,我還有機會改變我的命運。
海倫老是跟我說,"你幹嗎老是想那些過去的事情?後悔沒用,你不能改變過去。"她不記得了,出於許多原因,她和我已經有好多次改變了過去。她經常為了我而改變過去,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幹了些什麼。
這就像海倫買的胖胖魚,此刻它正游進我的記憶里。因為好多年前,我為我丈夫,為吉米·路易買過一條特別的魚。啊,我是多麼愛他!我看到的這條魚,早晨剛剛從海里打來,所以它還是怒氣沖沖的,在大鐵盆里游。它身上橘紅色的鱗片閃閃發光,當它在小小的水盆里搖頭甩尾來回兜圈子的時候,它身上的鱗片變成了白金色。我對賣魚的說,不要用報紙包這條活魚,要用於凈的白紙。當我把魚放到車上準備帶回家的時候,我真是感到非常驕傲,我感到它在活蹦亂跳,我想象這條魚在吉米口中的味道,我丈夫會知道這是一條特別的魚,一條幸運的魚,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他。
我跟你說,這魚從來沒有停止過反抗,我剖它以前,它的鰓還一鼓一鼓的,從嘴巴里吹出一個又一個泡泡,讓我明白這就是它的毒藥。甚至在我取出它的腸子以後,它還從盆子里跳了出來,掉在地板上,滿地打滾,直到我用釒郎頭把它砸死。在我把它煮熟后,它還找到反抗我的辦法。吉米剛吃了一口,就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那根刺就在他的喉嚨生了根,所以他每咽一口,就覺得這魚在裡面咬他一口,整整折騰了一個晚上。
後來,到了醫院,醫生動手術把這根魚刺取出來。儘管吉米不能說話,但我從他憂心忡忡的臉上看出來,他正在考慮拔魚刺的手術費、床位費、麻藥費。這時我才想起了我的好消息,也就是我為什麼要買這麼一條昂貴的魚的原因,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為杭奧麵包店做麵條,我額外掙的錢足夠付一年醫療費。當我告訴他這些的時候,吉米緊緊閉上了眼睛,眼淚流出來了,他的嘴唇翕動著,受傷的喉嚨說不出話。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是想喊出來:"我們真幸運,我們真幸運!"
所以我的幸運和海倫不一樣,跟別人也不一樣,人們總愛吹噓他們的壞運如何變成好運。不,我會告訴你,別人的運氣怎麼樣,我的運氣怎麼樣。拿我以前在上海認識的一位姑娘來說,她和我進了同一所教會學校,她像我一樣,家裡很有錢,也差不多像我一樣漂亮。我嫁給我的第一個丈夫的時候,她和一個很有錢的銀行家的少爺訂了婚。但是過了一個夏天,她臉上長了很多退不去的雀斑,於是婚事也就告吹了。我很為這位姑娘感到可惜,因為她在兩方面都丟了自己的臉。
好多年後,我又碰見了她,當時我和吉米已經搬到弗利斯諾。她嫁了一個美籍華人,那男人是開小雜貨店的,賣蘇打汽水、炸薯條和香煙什麼的,價格都賣得很高,我是在現金櫃檯上碰到她的,我當時買了一杯冰淇淋。她嚷道,"姐姐,姐姐,還認識我嗎?"可她沒給我優惠。我付了錢后,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如何如何老實,待她怎麼怎麼好,她說這些的時候,故意把她手腕上的好多玉鐲往上推,讓它們落下來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像奏樂一樣。她笑得那麼開心,連她臉上的斑點都好像是她有意刻上去的幸福的酒窩。
但過了一會,她收起了笑容,悄悄跟我說,"還記得上海那個銀行家的兒子嗎?"然後她以一種確實很難過,但又一點不痛苦的口氣告訴我,——本來他能過上好日子的——共產党進城的時候,這個家庭的銀行全被沒收了。然後,他們的兒子,就是那個拒絕娶她的小子,從他們曾經擁有的黃浦江邊的一幢樓頂上跳下來,而他後來娶的那位漂亮的太太,由於害怕而不敢去認領他的屍體。"幸虧沒嫁給他。"我的這位朋友說。
我從來沒有這麼幸運過。我拒絕嫁給一個好人,一個姓林的男人,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我錯嫁給一個姓文的男人。他們兩個都出生在我六歲時住過的同一個島上。這是一個落後的農村,四周都被海水、河水圍著的小地方,所以新的觀念很難進入這個地方。
我應該嫁的那個男人家裡並不很有錢,但是受過教育,樣子也很好。我十六虛歲那年,回絕了他的家裡提出相親的要求。那是因為我聽了老阿嬸的話,她在這家人家請客的宴席上,當著新阿嬸和阿叔、我的堂姐妹們,還有前來做客的朋友們的面,宣布:
"這家人家,林家,"她說著,哼了哼鼻子,"哼!想通過蔽麗的婚事爬到我們家裡來。"聽這話的時候,我瞧見了那個小夥子,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小夥子,看上去像個大大的醜八怪,晚上爬到我的腳邊來。然後,老阿嬸轉過頭來,問我,"薇麗啊,你想和這家人家成親嗎?"
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在問"你想跳河嗎?"這是她的口頭禪,每當她和她丈夫吵架的時候,她就威脅道,"我情願我這雙腳跳進這條河!"她嚷道,"我情願親手弔死自己!"然後她轉向阿叔,她的嗓音聽起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你要我怎麼死法?你說吧,你決定吧!"
倒是我阿叔後來真的用自己的雙腳和雙手結果了自己的性命。當共產黨在1949年開進的時候,他嚇得不敢出逃,也不敢留下來。他昏頭昏腦地用自己的雙腳走到島北邊的一個港口,他在那兒坐下來考慮自己該怎麼辦。有兩個漁民後來說,當一輛滿載小螃蟹的卡車開上通向港口的黑色道路時,他們看見我阿叔跑到卡車跟前,舉起雙手揮舞著大叫大喊:回去,回去。
真怪,那兩個漁民說,好像他神通廣大能呼風喚雨似的,好像他真的能叫那輛車子在碾上他以前停下來似的。他被碾死後,老阿嬸相信我們家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樹就是她的男人,他還是懶得動,不願幫她從一個又一個壞處境中解脫出來。
這就是我曾經有過的家庭,他們給了我什麼忠告呢?要不是我母親那麼早就去世,我才不會聽老阿嬸的話呢。興許我當時就嫁給姓林的了,興許我在婚後已經學會愛他了,興許我們會在生活中遇到常人一樣遇到的困難,但不會是那種使我自己恨自己,使我把自己的心當成敵人的那種困難。
二十年後,我第一次碰到了這個姓林的男人。當時我已經在美國住了五年,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已經和吉米·路易結了婚,改名為雯妮·路易,珍珠已經四歲多,塞繆爾也快三歲了。儘管我們很窮,但我相信我活得很充實,就像一位信教的太太有一次跟我說的,"對你來說,粗茶淡飯足矣。"
我相信確實如此。我還想要什麼呢?吉米是弗利斯諾教堂的牧師,教會每周給他五十美元,還給我們一間小屋子住。所以我相信我應該別無所求了。我相信這一點,直到有一天這個姓林的男人出現在同一所教堂里,救了我的命。
當然,中國姓林的人多得很,光我們教堂就有好些姓林的,所以一開頭我根本沒想到,他就是我曾經拒絕嫁的那個小夥子。他剛搬進這個地區,人們就紛紛傳言:"他是個大夫,原來住在圖拉爾,家裡有個好大的游泳池。他娶了一個退休將軍的女兒,她會說一口漂亮的中國話,帶北京口音,就像一位京劇演員。"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帶著他的太太前來參觀我們的教堂,我們全站在上午火熱的陽光下,大家都懷著好奇心,想看看這個醫生和他的出身名門的太太。我和吉米站在最下面的一級台階上,歡迎大家。我丈夫用英語致辭,這是我們教堂里雜七雜八的中國方言中的普通話。"很高興見到你們。歡迎再次光臨。"他一遍又一遍說著同樣的話,這些話我練了一個晚上,但還是說不來,所以我只得點點頭,微笑著,裝出害羞的樣子,每個星期天都是如此。只不過,這個星期天來得特別熱,可我又不敢脫掉毛衣,因為我裡面衣服的右肩上給蟑螂咬了一個洞。
我朝醫生和他的太太點點頭。在他們踏上台階后,我看到教堂里另外的人都走到這個姓林的人身邊,作自我介紹:"格蘭代斯·洪"、"馬維斯·周"、"喬治·鮑"、"穆雷·楊"、"愛倫·溫"——所有的人都只說他們的名字,我想,是出於害羞吧,在這麼一個大醫生面前連多說兩個字都不敢。
我正在想這些瑣事的時候,其實不能說想,只是讓話語自己從腦袋裡流進流出,因為我當時昏昏欲睡,我感到口乾舌燥,臉也又熱又癢。我撓撓臉,正好給他看到了,他也撓撓他的脖子,點點頭,然後笑著對我說,"叮人"就是癢的意思。
他一說出這個字,我就覺得好像在夢中一樣。多怪呀,我想,他居然也知道我小時候待過的那個島上的土話。於是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情景。
我六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到那個小島上,我在那兒過了第一個夏天。一天到晚,有種看不見的小蟲子來咬我的嫩皮肉,我馬上就給咬得苦不堪言:撓呀,撓呀,一刻也不能停,兩隻手飛快地在腿上上下移動,我當著大家的面喊道"yangsele",這是普通話的說法,意思是"癢死了!"
周圍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起來。老阿嬸拍拍我的手,叫我快別說了,"你怎麼能說這話!"第二天,一個堂哥告訴我,這兒的人說起癢的時候就說"叮人",與"癢死了"的意思完全兩樣。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兩樣,直到十年後,在我嫁錯了人的那天晚上,我聽見我男人的堂兄弟們一個個在交頭接耳地說:"癢死了!她想男人想得癢死了。她下面等不及男人來叮了。"
那天在弗利斯諾的教堂中,當我聽到"叮人"這個字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曾經是多麼幼稚。然後我從回憶中返回,感到我的臉在發燒,由於憤怒,由於羞愧,不知道那種事。我越回想起過去,我的心靈和身體就越變得焦躁不安。
這時,林醫生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問道,"你病了嗎?"
我無法回答他,只是看他的臉:他抬起眉毛,然後又抽動了兩次下巴肌肉,這神態告訴我,他很想聽到我的回答。那是他的臉!——是林的臉,上揚的眉毛和抽動的下巴肌肉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也是他們家族裡所有人的特徵。老阿嬸曾說起過,"林的臉長得像馬臉,總想從你的口袋裡探出點好吃的來。"
望著這張熟悉的臉,我心中的一切全都攪和在一起了——我的過去,我今天的生活,我的第一個丈夫,我的第二個丈夫,林。我真是昏了頭了。我不知道誰在喊,"中暑了!被毒日晒昏頭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幹嗎要替我脫掉毛衣,把我扶起來,然後把我抬進教堂。
我丈夫後來告訴我,當時我躺在他懷裡全身都濕透了,他還為我做了一次洗禮以拯救我的靈魂。現在,他又哭又笑地說,為了救你的命那位醫生也為你做了洗禮。我還是昏頭昏腦的,只喃喃說了句掩飾過去,"我覺得好像見了一個鬼。"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兒不光我們倆,林在場,他的太太也在,還有教堂里的其他人——大家都在看著我哩!我的神志馬上就清醒過來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每一個人都看到了我衣服上的被蟑螂咬破的那個大洞。
我從來沒有跟吉米講過,我本來可以不嫁給另一個男人而嫁給這個姓林的做我的第一任丈夫,而你是第二個。我只是告訴他有關"癢"這個字的來歷,很久以前,我和林說的是同一種方言。所以,吉米就在下一個星期天很驕傲地告訴林,我和他來自中國的同一個地方,崇明島,我們管那地方叫長江口的。我想收回我丈夫的話,想解釋說興許我搞錯了,是另一個島,因為我怕林當著大家的面說,"嗨,你不就是那個不肯嫁到我家來的姑娘嗎?"
但是林只是笑了笑說,"這麼說來我倆早就該認識了,嗯,小妹妹?"
說不定他只是出於禮貌,他是很有禮貌的。說不定,他也不想娶我,他的太太很漂亮。說不定他不是我本想嫁的那個小夥子,畢竟,他們家裡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其他兒子呢,我從來就沒分清過。我怕分清,知道這個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
所以我沒有再問下去。可是打那天起,我開始以兩種方式看待我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一種是曾經發生的,一種是未曾發生的。
夜深人靜,在我丈夫和孩子都入睡后,我獨自一個思量著,當然,我不後悔嫁給了吉米·路易。我愛我的丈夫,為了能同他結婚,我等了整整五年。我來到這個國家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是心甘情願的。這是一種真正的愛情,不只是奉獻,為他買菜做飯,為他撫養孩子。我不想林,不想他太太的漂亮衣服,也不想他們的游泳池。誰要這些東西?我對自己說。
但是隨著夜越來越深,我的想法也變了,我這樣想:我真後悔沒嫁給林呀,因為要是嫁給他的話,我就不會嫁給另一個男人了,我就不會變成那種祈求日本人殺死她的丈夫的妻子,也不會變成那種對自己的孩子的死無動於衷的母親了。我的心也不會狠毒到想盡一切辦法逃脫我的婚姻,因為逃不成而每天咬牙切齒。我也不會後悔我留給第二個丈夫的太少了,我只有感激而永遠不會完全幸福了。
吉米過世后,我不能不想到,要是我嫁給了林,我就不會碰到吉米·路易,不會嫁給他,也不會直到現在還老是思念他。我的眼睛和耳朵不會老是尋找著吉米,尋找著虛無,我的肌膚也不會渴望著有人來觸摸,我也不會感到這種切膚之痛。要是我嫁給了林,我決不會認識吉米,那樣,我也不會老是思念著一個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現在,就在剛才,我又想到了這一點。要是我嫁給了林,我和林現在仍舊是夫妻,海倫就不會知道我的隱私,我就沒有理由任由她使來喚去的。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昨晚上在吃魚的時候,海倫還告訴我,一個姓林的男人,一個鰥夫,曾經住在弗利斯諾的,剛剛加入我們舊金山的教堂。
"他是個醫生,"她說,"可他在捐贈箱里只丟了一張五元鈔票。"
海倫看看我吃驚的臉,以為她知道底細,"是的,你想得到嗎?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我沒跟海倫說:我本來可以嫁給這個男人,一個好男人。我沒說,我沒嫁給他是命中注定的呢,還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沒向她承認:也許這是我的錯,這麼個小錯誤,對一個說不,對另一個說行,就像選擇水盆里的魚,沒嘗過以前,你怎麼知道哪條是好的,哪條是壞的呢?
即使我告訴她,她也不會明白。我們的想法太不一樣了,她的腦袋還停留在中國,就拿這件事來說,當她買下這條魚做晚餐的時候,我對她說,"嗨,你知道擱了三天的魚會怎樣嗎?"
她想也不想地說,"它們會游回大海。"
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跟大家說,海倫是我的嫂子,可她不是。
我還告訴大家,她是我的死於戰亂的哥哥匡的妻子。這不是實話。
但我這麼說不是想騙大家,事實太複雜,講不清。即使我把一切解釋清楚,也沒人會理解。
我說到的這個死於戰亂的哥哥,其實是我的異母兄弟——沒有血緣關係,只有姻親關係。他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太太生的兒子,在我母親嫁過去以前她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我們和這一房從不來往。
而這位異母兄弟也不是死於戰亂,而是在戰前就死了,他因為把三匹布賣給共產黨而在長沙被砍了頭。這是陰曆4638年發生的事,正好是馬年。那一年的人個個活蹦亂跳、橫衝直撞的。西曆是哪一年我搞不清,也許是1929,也許是1930或1931年吧,反正,是在我碰到海倫之前。
但是我說了這些,我還得解釋,我的這位異母兄弟並不真的是一個共產黨。實際上,他聲辯說——開頭是憤怒地跺腳,最後是跪下來絕望地號哭,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頭天晚上的客戶是共產黨,他還誇口說他狠狠敲了他們一筆,用高得可笑的價格,把質量很次的布賣給了他們。儘管如此,國民黨還是把他殺了,為的是殺一儆百。
可我幹嗎要把這些事都抖摟出來?——說我家族中有個人欺騙他的客戶。不,我是說,那個年頭很多人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殺了。人人都知道危險就在眼前,而我這位異母兄弟實在是太傻太貪了。
就連他的原配太太也明白這一點。開頭,她還不想到長沙去。但要是有人問我她現在在哪兒,我也答不上來。她丈夫死後,她給我們寫過信,把情況都告訴了我們。但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因為她住的那個地方發了一場洪水,順流漂來很多已經腫脹的屍體,住在河邊的人們為了避開那股惡臭,紛紛逃離小島。所以說不定這位嫂子也淹死了,順流而下,漂進了大海;說不定她改了名,說不定她連性格都變了,成了一個共產黨,現在中國的某個地方,用的是另外的名字。
我說到這兒,大家可能會以為我的異母兄弟的故事到此為止了。我不得不撒謊表示同意:他死了,他的原配太太也失蹤了。這故事沒什麼好說的了,沒有令人驚喜的大團圓結局。好多年來,他的結局的確就是如此。
啊,有一段時間,我們家族中老講這麼一個故事,說一頭公牛沖著一輪新月吼叫,以為它的角掛到了天上。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一個傻瓜想盡辦法爬到了天上,以為能把星星摘到手,結果掉下來,把命也給丟了。我們沒提匡的名字,認識與馬克思主義沾邊的人都是很危險的,儘管匡已經死了,他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
但後來我的異母兄弟又以很多身份復活了。日本人在1937年佔領上海的時候,我阿叔假裝歡迎他們到自己的衣料店裡,"我的親侄子是在日本留學的,現住在長沙,他還娶了一位日本姑娘呢。"
後來,當日本在1945年投降,國民黨回來接收的時候,我的異母兄弟又以另一種身份復活了。我阿叔說:"我那可憐的侄兒匡,是國民黨的一個英雄。死在長沙。"
當共產黨在1949年接管的時候,第一個故事又回來了,只不過那時阿叔已經過世了,所以就由我那老阿嬸來說我的異母兄弟是共產黨里的一個大英雄了,"他把好衣服送給搞地下工作的學生——當然,一分錢都不收,還搭上了自己的命。"
當我來到這個新國家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終於能夠忘掉這個不知死了多少次,又活了多少次的異母兄弟了。要一遍一遍解釋清楚實在是太難了:誰是誰的什麼人;哪個異母兄弟是哪一房生的;這件事發生的年代是按陽曆算的,還是按陰曆算的;那個嫂子後來怎樣了;我們幹嗎老是要改變對日本人、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看法。
我怎麼向移民局的官員講清楚這麼一段往事,他們理解不了!他們只知道一種政府。他們老是向我提出各種各樣令人難堪的問題:"為什麼你在這份材料上說1918年出生,又說1919年出生?""為什麼你沒有結婚證明,也沒有離婚證明?""你在中國或別的什麼國家得過寄生蟲病嗎?"
當我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可以用一種新的方式來思考。現在我可以忘掉我的悲劇,把我的所有秘密拋到一扇永遠不會開啟的門背後,永遠不會被美國人看到。我以為我的過去已經永遠封閉了。
我想,在這裡沒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把我的錯誤、我的悔恨、我所有的痛苦全隱藏起來,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啊,我不是唯一能夠拋開所有的往事Q適應新環境的人。到我們教堂里來的人,我的那個長著一臉雀斑的同學,林和他的太太,甚至還包括海倫——他們全都拋了一些東西在腦後:未清的舊債、糟糕的開端、年邁的母親、生病的父親、頭房太太和眾多的孩子、迷信和中國陰曆的命運。
我甚至害怕我過去的生活會把我抓住。但是後來中國滅了燈,關了門,告訴大家說要安靜。那兒所有的人都變得像鬼似的,我們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於是我以為這下子我真的能忘記一切了,沒有人能夠出來喚起我的回憶。
可就在這時,海倫想從台灣過來。我只能讓她來。她告訴我,好多年前我還欠著一筆賬,現在我得還她。所以,我就在1953年告訴美國移民局的官員,海倫是我的姐姐,是我父親五個太太中的一個生的。她新來乍到,我不能同我們教堂里的朋友說我父親有五個太太,我自己是牧師的妻子,我怎麼能夠說這話?
所以我只能說海倫是我多年前的嫂子,曾經嫁給我的哥哥,一個國民黨的大英雄,死於戰亂。太糟了。
我不能說出真情,海倫為什麼要來這兒,我為什麼不得不資助她,這樣反而會越說越複雜。
我已經把海倫嫁給我哥哥的故事講了好多遍,講到現在連海倫自己都信了。她告訴那些問她往事的人說:"噢,我有過一個很隆重的西式婚禮,雯妮是我的伴娘。太可惜了呀,我丈夫那麼年輕就過世了。"她說這些話的口氣好像她老早就取得了美國公民資格,沒人能把她遣送回去。
海倫把我的故事也講了好多遍,講得有時連我自己也信了。什麼吉米是我第一也是唯一的丈夫呀;什麼是她在上海介紹我倆認識的呀;什麼她是我的證婚人呀,我們舉行過一個很隆重的中式婚禮呀。
現在要是我說海倫不是我的嫂子,沒人會相信。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連姻親關係也沒有。她不是我選中的朋友。有時,我連她在身邊也感到不舒服。我不同意她的觀點,我不喜歡她的性格。但是說不定我們比姐妹還親,我們被一筆共同的債務所牽連,被共同的命運聯繫在一起。我為她保守秘密,她為我保守秘密,我們有一種用這個國家的語言說不清道不明的忠誠。
所以,那天吃完有魚的晚餐后,當海倫在她的廚房裡告訴我,她決定公開我的所有秘密時,你可以想象出我該有多麼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