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婚禮
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季有城前後看看,又側轉臉去張望了一下姜貽琴,他有點新奇,同時又有種抑制不住的荒誕感覺。
姜貽琴也把臉轉過來,在與季有城相握著的左手上稍微使了點勁,她含情脈脈地瞧瞧自己的新郎,用這個細小的動作來表示心中的幸福和緊張。
季有城摸了摸西裝口袋的內側,裡面放著小小的錦盒。待會兒,他要從裡面取出一枚漂亮的戒指套進姜貽琴纖細的手指,為了這個瞬間,他已等待了很久。但想到與他一起做這個動作的新郎將有九十九個之多,他不免又有些泄氣。原本屬於兩個情侶的神聖慶典,卻變成了那麼多對戀人的共同聯歡,季有城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不明白姜貽琴怎麼會喜歡這樣的方式,和那麼多素昧平生的人共同使用一個地點、一首樂曲,甚至一個證婚人。這算怎麼一回事呢?設計操辦這次「百對新人集體婚禮」的人簡直是發了瘋,而他自己,也在未婚妻千嬌百媚的糾纏下跟著昏了頭。
不過,季有城是一個比較有涵養的人,雖然從一開始他就打內心裡反對這件事,但最終,他仍充分尊重了姜貽琴的選擇。他是這樣考慮的,沒有必要因為婚禮形式上的分歧而與未婚妻鬧得不愉快,既然姜貽琴覺得開心,大不了犧牲自己當一回陪練。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心理基礎,季有城沒有在姜貽琴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滿的情緒,當然你也可以認為季有城的表現只不過說明了男人的虛偽,但同時你也得承認不是每個男人都願意這樣做,因為虛偽背後受到傷害的畢竟是季有城本人。
季有城的目光重新停留在姜貽琴的身上,她穿著一件嵌有寬邊蕾絲的白色婚紗,看上去十分俏麗動人。在季有城心目中,她是一個標準的東方美人,這是季有城追求她的一個原因,也是經常遷就她的一個原因。據此你也許又要說,這隻不過證明季有城是個沒有原則的人,他在未婚妻面前的各種妥協是迷戀美色所導致的結果。如果他不改掉這個毛病,姜貽琴總有一天會爬到他頭上去把他踩扁。這一點請你不用擔心,通常情況下,像季有城這類富有心機的男人在婚後會緩慢而有效地打磨掉妻子身上的驕嬌二氣,牢固地樹立起在整個家庭事務中的權威地位。
現在,讓我們來看一下集體婚禮的現場。平心而論,這的確是一個容易讓人產生美好回憶的地方。它原本是解放前某位著名人物的私人會所。主體建築是西洋古典式的,一排聯體,半拱形的房檐用廊柱連綴起來,寬闊的鋪滿天然大理石的地面足有兩個排球場那麼大。儘管如此,一百對新婚夫婦和不少於三十人的禮賓隊伍仍使空間顯得有些局促,所以更多的來賓以及前來採訪拍攝的記者只能聚集在地勢稍低的草坪上。他們腳下,品種優良的矮草鋪成了鬆軟厚實的地毯。草坪的面積足夠開一個兩千人的露天派對,但由於人實在太多,如此空曠的地方似乎並不顯得很大。在草坪的中央,一條紅地毯筆直地通向與主樓遙相對應的一座小教堂,紅地毯兩側每隔五米左右就有覆蓋著乳白色檯布的方桌,共有十張,每張上面都擺放著十層的塔式蛋糕。為了渲染喜慶的氣氛,草坪邊緣的樹上用色澤熱鬧的氣球和飄帶作了裝飾,使整個區域產生出酣暢淋漓的節日效果。
依照既定的程序,婚禮將按事先精心布置好的順序依次進行。在此之前,籌辦這次活動的機構給每對新人列印了一份結婚當日的進程表,叮囑他們務必熟稔於心,免得屆時手忙腳亂。季有城是個過目不忘的人,他很快就記住了這份菜單:下午一時整,婚禮開始。先由司儀致辭,然後是有關嘉賓說話,緊接著特邀嘉賓李副市長將代表全市人民向新人們表示祝賀。隨後每對新人緩步沿著紅地毯走向教堂。由於教堂內部不可能容納這麼多對新婚夫婦,所以宣誓和交換戒指的步驟只能在門口完成。做完這些,新人們在飄灑而起的彩紙屑中回到大草坪中央,分成十組圍在塔式蛋糕前。新娘們舉起預備在方桌上的不鏽鋼西餐刀,十個人同時去切蛋糕,新郎們則在旁邊搖晃起香檳酒,讓泡沫將橡木瓶塞衝擊出來,把活動推向高潮……
這個方案談不上十分富有創意,它無非套用、借鑒了一些好萊塢電影的婚禮鏡頭,只是把規模擴大了一百倍而已。但是從後來的完成程度來看,它卻是成功的,基本上做到了當初組委會所承諾的幾點:歡樂、吉祥、隆重還有社會知名度。而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圓滿的結果,難得的好天氣幫了大忙。整個儀式進展中,天空潔凈,萬里無雲,正如當天晚報新聞上所描述的那樣:「全市人民矚目的『百對新人集體婚禮』今天舉行,婚禮相當成功。原來人們擔心天不作美而影響這一籌備已久的露天盛事,但事遂人願,天也多情,晴好的天氣伴隨百對新人度過一個可待追憶的美麗的日子……」
現在,讓我們重新回到婚禮現場。李副市長的賀詞講完以後,新人們開始秩序井然地走向百米以外的小教堂,紅地毯上很快就形成了一條蔚為壯觀的情侶長龍,這段畫面後來出現在電視節目里,成為活動中具有經典意味的鏡頭。的確,我們可以聯想一下,一百個輕紗如雲的新娘挽著一百個禮服筆挺的新郎,給予視覺的衝擊力將是何其強烈呀。
季有城走在隊伍中間,他有點走神,剛才轉身的時候,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將他刺了一下。那是個盤著堡式髮髻的新娘,他肯定在哪裡見到過她。但這一刻卻想不起來,季有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女人於他是時間久遠的記憶,而且自己與她僅僅有過一面之緣。
季有城不能確定那個盤著堡式髮髻的新娘是否也看見了自己,眼下她就走在後面,與他相隔五六對情侶的距離。隊伍緩緩地朝前移動,在小教堂門前整齊地排成四列。趁著大家調整隊形,季有城重新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女人。但是,他立刻把眼鋒避開了,因為對方的目光同樣在注視著他。四目相對,季有城猛地認出了她,而從女人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也被認了出來。
於是季有城面對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處境,他相信那個女人此刻的感受與自己一樣是慌亂的。季有城努力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可他的臉禁不住仍然有點發燒。幸好這時證婚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姜貽琴的注意力都在證婚人身上,沒有發現他神態里所發生的微妙變化。
交換完結婚戒指,隊伍按照既定的程序回到草坪中,切蛋糕開香檳。由於是十對新人一組,季有城與那個盤堡式髮髻的女人,剛巧被分配在了一張方桌前。這個女人和其他新娘一起舉起西餐刀的時候,新郎們也開始搖晃起香檳酒。季有城偷眼去看那個女人的新郎,他不是荊一丁。他當然不是荊一丁,如果他是荊一丁,季有城就沒有理由臉紅了。
荊一丁以弔兒郎當著稱。當年在第二師大,人們經常可以看見一個長發男生騎著老爺自行車在校園內疾駛,他就是荊一丁,數學系裡的抒情詩人兼學校詩社的社長。作為他的同班同學,季有城對他那件永遠洗不幹凈的破牛仔衣印象很深。他似乎很願意以這副桀驁不馴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好出風頭的人。
但這並不影響季有城與他成為好朋友,雖然從表面上看,兩個人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馳。季有城是個內斂的人,而荊一丁則始終是一副張牙舞爪的嘴臉。不過這種天性上的反差反倒形成了互補,使他們的友誼能一直保持在親密的水平線上。
弔兒郎當的荊一丁是從外省考過來的學生,每年寒暑假都要北上回家探親,但是有一年暑假他沒有回去,他從集體宿舍搬出來,在季有城住的地方暫居,那套住房是季有城當小學校長的父親兩年前增配的,離第二師大不是很遠,雖然是只有一間房間的半獨用的單元,但對在校的大學生來說已經是很奢侈了。荊一丁搬過來后,在原本局促的房間里搭了張鋼絲床,然後就在外面忙著打工掙錢。後來季有城才知道他的好朋友沒有回去探親是因為他的父母離婚了。雖然這件事早有預兆,荊一丁從感情上還是接受不了,他拒絕了父母的道歉,發誓再不要他們一分錢,而要靠自己的能力修完學業,然後留在這個城市,不準備回去了。
荊一丁打工的單位是一家快餐連鎖店,有一天他神秘而快活地對季有城說,他與連鎖店的一位女職員好上了,她比荊一丁大一歲,人長得蠻清秀蠻有女人味的。過了幾天,荊一丁把她帶了來,她是個靦腆的姑娘,穿著米黃色的連衣裙,長相一般,但確實很清秀。她話不多,晚飯以後就一直坐在沙發里埋頭翻閱雜誌。很晚了,荊一丁把季有城拉到一邊,請求他迴避兩個小時,季有城心領神會地露出了笑容,他朝沙發那兒瞥了一眼,那個姑娘把頭埋得更低了。為了成人之美,季有城離開了房間,用一場電影把無聊的兩個小時打發掉,等他重新回到住處,荊一丁已經把那個姑娘送走了,以後荊一丁就沒有再帶她到季有城這邊來,荊一丁說,她不好意思再見到你,怕你對她有看法。
季有城說,別是你得手以後就不要人家了吧。荊一丁笑了笑沒吱聲,過了一段日子,暑假結束了,季有城的快餐店打工生涯也就自然而然地告了一個段落,那個姑娘則像鳥兒一般,在他的生活中匆匆停棲了一下又匆匆地飛走了。
若干年後,這隻鳥兒卻又從時間的枝頭突然顯現了出來。
泡沫芬芳的香檳酒在新郎們劇烈的搖晃下從瓶口噴薄而出。季有城聽到周圍響起了大片的鼓掌聲,他去看方桌上的塔形蛋糕,但是出現在他眸子中的卻是那個盤堡式髮髻的新娘,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卻是她一段隱私的知情者。他對自己眼下的處境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去面對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此刻心態的複雜程度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都不願在這樣的場合遇見對方,對這兩個原本就是陌生的人來說,永遠不要見面是避免難堪的唯一方式。
塔形蛋糕被新娘們像征性地劃出一些淺溝,由於蛋糕體形較大,要放入盤中食用需另外用刀零碎切割,但這樣一來勢必會弄髒婚紗和手,新娘們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動作都做得十分文雅,輕輕點到為止,隨即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與自己的新郎站到一起。
四處的賓客聚集過來,孩子們沖在前鋒,他們都是來分享甜美的蛋糕的,吃完這塊蛋糕大家就可以離開了,這是在草坪上的最後一個程序。
但是新郎新娘們的儀式尚未結束,他們還要留下來參加專為他們舉辦的大型舞會。
舞廳在一幢獨立的建築里,風格是巴洛克式的,細部裝飾考究而繁瑣。走進大廳,人們都情不自禁地仰起脖子向上看,足有五層樓高的圓頂具有某種上升的牽引力。圓頂中央懸挂下來的巨型吊燈,有一種滑稽的美感,它的造型實在是複雜透頂,與現代人的審美已很難吻合了。
大廳左側放著一架乳白色的大鋼琴,一個背影修長的女子在彈奏。魚貫而入的新人在座位上坐下來,有若干情侶直接就走進了舞池,在鋼琴的伴奏下跳起了舒緩的慢四步舞。這其中就有季有城和姜貽琴,前者是被後者硬拉進去的。
姜貽琴終於發現季有城有點走神,她輕聲取笑他,喂,你在找什麼?是不是看到過去的舊情人了?
季有城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也用玩笑的口吻說,對,要不要給你引見一下。
姜貽琴不甘示弱地說,等這支曲子跳完了,我就去見她,我真的想知道你的舊情人是怎樣的美若天仙。
季有城笑著說,但願不讓你失望。
一曲終了,姜貽琴拉著季有城的袖子說,走,帶我去看看吧。
季有城只好賠著笑臉說,別鬧了,我哪有舊情人。
姜貽琴說,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怕被我取笑吧。
季有城說,是,是,她是世界上最丑的醜八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女,我真是不敢讓你去見她,怕把你嚇出病來。
姜貽琴撲哧笑了出來,用手指捅了下季有城的腰。然後他們找個角落坐了下來。
姜貽琴對季有城說,你看跳舞的都是一對對新郎新娘,好像沒有人去邀請陌生人跳。
季有城說,自己的新娘子在旁邊,怎麼好意思再去邀請別人的新娘子呢?
姜貽琴說,可要老是自己兩個人跳,又有什麼意思?
季有城說,我估計這個局面很快會打破的,只要有一個新郎去邀請別的新娘,氣氛就會活躍起來。
季有城的推測在兩支舞曲以後得到了印證,當大廳里響起人們熟悉的《交換舞伴》的旋律時,蠢蠢欲動的新郎們開始試探性地邀請別的新娘。其中的一位還走到了姜貽琴面前,這是個戴著金邊眼鏡的新郎,他謙恭地向姜貽琴欠了欠腰,隨即轉過臉來問季有城,可以嗎?
季有城笑著點了點頭,金邊眼鏡將姜貽琴帶進了舞池。
季有城在大廳里搜尋著,他看見了她,她就在並不太遠的地方坐著,她的新郎也找別的新娘跳舞去了。她低著頭安靜地坐著,季有城來到面前她彷彿並不知道。她慢慢抬起了頭,彷彿並不吃驚,彷彿知道季有城會來請她跳舞,彷彿作好了準備。
但是在整個跳舞的過程中,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對方,他們與身邊那些素昧平生的舞伴沒有區別,僅僅是跳了一支舞,目光有時碰撞一下,更多的時候卻在眺望遠處的某一處景緻。她跳得很好,比他跳得要好。舞曲結束了,他將她送回原來的座位,說了聲,再見。她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也說,再見。
季有城往回走,他看見金邊眼鏡已經把姜貽琴送了回來。他遲疑了一下,拐了個彎,他走進了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把臉洗了一遍。他滿面水珠地看著鏡子,他看見了荊一丁,他那件永遠洗不幹凈的破牛仔衣沾滿了血污,撞擊他的盒飯車停在一旁,那輛老爺自行車給徹底毀了,可憐的荊一丁躺在地上。季有城聞訊趕來的時候,他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白紙。
季有城有點淡淡的遺憾,剛才跳舞的時候,他應該和她有一些對話,但他卻只是與一個陌生的舞伴跳了一支舞。他離開了洗手間,站在遠離舞池的位置。鋼琴聲又響起來了,盛裝的新人們開始翩躚起舞。季有城在人影攢動的舞池中看見了一對沉醉的男女,男的一身卓爾不群的牛仔裝束,女的穿著米黃色的連衣裙,他們踩著舒緩的節拍,旁若無人地搖曳在幽靜的燈光下面。
寫於1998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