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肖冬梅回到自己的房間,無所事事,便酣睡了一覺。醒來后隨手枕下一摸,沒摸到那本書,不由一詫。就躺著靜靜地想可能被誰拿去了,得出結論肯定還是物歸原主了。又一想那以後可怎麼好意思見到「老院長」的面呢?於是一陣自羞。
那會兒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頓覺腹中空空,食慾難捺。她匆匆洗了把臉走向食堂,一路所見之人皆友善地和她打招呼。使她感到每個人都那麼的可親。最怕碰見「老院長」,結果還是碰見了。
「老院長」問:「下午沒睡一覺?」
她說:「睡了呀,睡得可香呢!」
「老院長」又說:「那本書,我後來在你的房間找到了。」
她故作糊塗地眨眨眼:「哪本書啊?」
「老院長」意味深長地說:「你呀。」只說了這麼兩個字,再就什麼都沒說,徑自而去。
她呆望著「老院長」的背影,臉上又紅了一陣……
也碰見了趙衛東。
他兇惡惡地說:「我正要找你算賬!你把我儲存在電腦里的回憶錄搞得無影無蹤了!」
她一笑,逃之夭夭。
卻沒碰見姐姐和李建國。李建國是她想碰見的,想碰見是因為想知道劇本的進展情況。姐姐卻是她不願碰見的,因為她已經無法對姐姐的管教裝出虛心接受的樣子了……
端著飯菜回到自己的房間,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打了幾個飽嗝,不知何故,一陣困意又撲面而來。其實是由於她那胃裡九天內並沒消化過什麼實在內容,一經吃飽,蠕動量陡增,血液就向胃裡集中,頭腦缺氧的原因。
昏昏沉沉的,竟又睡了三四個小時。再醒來時,天已黑了。房間里既無電視,更無電腦,連份報刊也沒有,精精神神的,好生的心煩!
於是又離開自己的房間,走到了李建國的房間。那李建國自是熱情有加,殷勤相待。又是讓座,又是獻茶。
她坐下后說:「一人一個房間有什麼好,連個交談的人都沒有,憋悶死了!」
李建國同病相憐地說:「我也是啊!」
她又說:「『老院長』他們也沒誰講過,咱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咱們以後該怎麼辦呢?」
李建國嘆口氣,搖搖頭。
兩人一時都覺惆悵,茫然,相對無話。
她忍受不了那一種使人憂緒重重的靜默,提議道:「看電視吧,你為什麼不打開電視呢?」
李建國說:「我剛才自己已經搜索了一遍,沒什麼好看的節目。」
「那就給我放一盤影碟看!」
李建國又嘆口氣道:「影碟都被你姐姐搜去了,她成了審查官了!」遂將「老院長」授權於肖冬雲的事講了一遍。
「為什麼你們三個都有的,我卻一概沒有呢?我現在就找『老院長』要去!」
肖冬梅說著就往起站,李建國趕緊將她扯坐了下去。他說哪能單單沒有她的呢!只不過昨夜見她睡得很香,都主張暫時別往她房間里搬。
「真的?」
「真的!我當時也那麼主張的呀!」
「你討厭勁兒的!那我現在一點兒困意都沒有,這一夜可怎麼挨過?」
「我不是因為心疼你嘛!」
「用不著你心疼!」
「你現在去找『老院長』要這要那,顯得你多麼的不懂事啊!」
「那咱倆就繼續談你那個劇本!」
「可我……我覺得我現在思維遲鈍……」
「那不行!那也得談!反正我不想睡,你也別打算睡成!」
李建國神秘兮兮地往床上一躺,一滾,從床那邊下了地,手中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盤影碟。
「你撒謊!你剛才還說都被我姐姐搜去了。」
李建國得意地說:「我是誰?哪怕她眼瞅著的情況之下,我藏起幾盤影碟還不容易啊?」
於是肖冬梅興奮起來,連叫:「快看!快看!快看!」
李建國噓了一聲,為難似的說:「但,我是不能放給你看的呀!」
肖冬梅急切地問為什麼?
李建國說還能為什麼呢?內容是「少兒不宜」的啊!
肖冬梅還沒聽說過「少兒不宜」四字,卻本能地猜到了,內容肯定和自己偷看了的那一本書有相同之處。
她不好意思地說她自己也很想看,噘嘴嘟噥:「我是少兒呀?憑什麼你們都可以看,只我要看就不宜了呢?」
李建國試探地說:「你若真的很想看,那你就把門插了。免得正看時,被你姐姐那位審查官出其不意地來了撞個正著,又使我也受你牽連挨一頓訓!」
肖冬梅斜視了他幾秒鐘,又扭頭望了房門一眼,竟一聲不響地站起,以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向房門走去。李建國誤解了,覺得她欲離去,心中後悔不已。不料她輕輕地無聲地將門插上了。走回來複又端坐下去,久經世故似的說:「在我大姐那兒,我什麼沒見識過呀!你放。」
「就是開車送你回來的那個時髦女人?」李建國口供記錄員似的,明明知道,仍問。
肖冬梅點點頭。
李建國說:「那我也還是不能放給你看。」
肖冬梅單眉一挑,幾乎是瞧不起地問:「你到底怕的什麼?如今的中國,人是充分自由的,這一點你認識到了沒有?」
李建國又說:「我怕的什麼勁兒呀?不過,是你要看,不是我要看。所以只能由我教你怎麼放,你自己放給你自己看。否則,我到時候洗刷不清楚。」
其實,他是在玩欲擒故縱的伎倆。
肖冬梅不知是計。即使看透了他的伎倆,由於被激,那會兒也還是要堅持看的。
她一撇嘴:「不打自招,你還是心有所怕嘛!我才不用你教我。我在我大姐家早學會了怎麼放。拿來!」
她向李建國伸出了一隻手。
李建國則立刻將影碟遞在她手裡,動作比手術室里的助理醫生遞止血鉗還快。
肖冬梅接過影碟,也不看看片名,極為熟練地放出了音像。
她說:「關燈。」
李建國啪嗒將燈關了。
她說:「窗帘也拉上。」
李建國嘩地將窗帘拉上了。
她說:「你不許看!你肯定看過了。」
李建國被不公正地判了刑似的,申述道:「看過了就不可以陪你再看一遍了?不許我看,那我在這黑漆漆的房間里還能幹什麼別的事兒嗎?」
肖冬梅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不許你看!你老老實實睡覺吧!」
「我睡不著。」
李建國回答得特不情願。
「睡不著閉眼躺著!」
肖冬梅寸步不讓。
「真不講理!」
「再說一遍!」
「好,好,我服從,我無條件地服從還不行嘛!」
李建國在黑暗中走到床邊,仰面朝天躺下去了……
那盤影碟情節進展緩慢,前邊十幾分鐘拖沓分散,像是一部毫無水準的生活片,看得肖冬梅索然起來,接連嘟噥了幾句「沒意思」。
李建國就說:「耐心點,接下去保證你目瞪口呆。西方的精神垃圾在中國如此存在,不兩個文明一起抓行嗎?」
肖冬梅低喝:「你閉嘴!」
就在那時,熒屏上出現了第一組性愛畫面。
紅衛兵肖冬梅不由得心跳加快,血液倒循,臉上發燒。
然而,她並沒有像第一次在「大姐」家看到那樣驚慌失措起來。恰恰相反,那正是她想要看的。怎麼的就非常想要看,連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我不是兒童,我不是兒童!」
李建國感到她已是看得屏息斂氣起來了,因而自己也躺得一動不動,盡量不發出什麼聲音……
性愛的畫面一組緊接一組——沒有故事線索,沒有事件,沒有矛盾衝突,只有不同場合,不同環境之下的性挑逗和性愛……
那的確是一部在地下渠道大批複制的外國垃圾片。而且是一部三級垃圾片。
肖冬梅感覺到了兩條手臂從背後攬向自己胸前——一條手臂由左腰際斜伸上來,另一條手臂由右肩那兒進行冒犯。
然而她沒拒絕它們。
兩隻手似乎受到了慫恿,她的每一顆衣扣被解開了,它們探入衣內了……
它們探入到她的乳罩下邊去了。乳罩是「大姐」給她的。她還沒太戴習慣。
她全身被電擊似的一陣顫慄……
她扭轉頭,微微張開嘴,期待著吮到什麼似的……
李建國那青澀青年貪婪無比的唇吻到她的唇上時,她反倒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他整個兒吸了去,她感到自己身體里的血液也一下子被他吸盡了似的。於是她綿軟地向後,偎在他懷裡了……
李建國乾脆將她抱起,轉身和她一起倒在床上了……
影碟依然在放著……
兩名當年的紅衛兵,兩個青春時期的男體女體,片刻之後便赤裸裸地緊緊摟抱著了……
在突飛猛進發展著的中國正式與世界全面接軌之前;在他們還根本沒有看清三十幾年後的中國滄海桑田的宏大景觀之前;在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既熟悉又陌生的時候,他們的肉體首先發生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而促成這一種「親密接觸」的原因,表面看是由於一盤外國的三級垃圾片影碟,實際上又不是這樣,起碼不完全是由於那盤影碟。
正如「改革開放」之初不少中國人與世界的「親密接觸」,表面看是由於某些足以使收入低微的中國人覺得稀罕的西方廉價物,諸如絲襪、襯衣、運動鞋、太陽鏡、喇叭褲……而實際上並非如此,而實際上深層的原因乃是由於封閉久矣的普遍的中國人,面對欣欣向榮的世界所產生的自卑心理。
國與國之間的接觸,一國與世界之間所取的一向姿態的改變,大抵是從最高級的方面開始的——政治、外交、經濟、科技……
而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一人與他或她之間所取的一向姿態的改變,卻大抵是從最日常的方面開始的。兩個性情相投的人的關係自然就容易要好起來;某人之生活狀況穩定又滿足,便自然對自己國家的現實持寬容的態度。即使予以批評也不至於偏激。
但被長久拋出了時代發展軌道的人,倘年齡上又只不過是中學生,倘時間又達三十幾年,一旦面對三十幾年後的時代,與它之間的「親密接觸」,卻幾乎只能從最低級處開始。好比三十幾年沒回家了的孩子,如果三十幾年後仍是孩子,那麼不管他或她的家發生了多麼巨大的變化,是否仍在原先的城市原先的街區,所最關心的,大抵是那家是否為自己保存了原先的玩具,是否提供了新的玩具。一旦抓到手的新的玩具,那種終於回家了的感覺才會更真切。
對於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回到三十幾年後的中國這個「家」,接受它比別人們料想的要容易得多。她覺得這個「家」提供給她的「新玩具」太多了!雖然她只不過剛進入這個「家」的「門廳」。在她眼裡,一切三十幾年前沒接觸過的好奇事物,無不具有新的玩具性。包括那本從前沒看過的販賣色情內容的書。包括那一盤外國的三級垃圾片影碟。包括她和她從前的「戰友」李建國之間發生了的性關係,也只不過是「玩兒」。
她這麼認為,並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壞女孩兒。當然的她從前是一個好女孩兒。現在也根本沒有變壞。她和李建國之間發生了的不該發生的事,恰恰證明她的單純。好比一個從無性的星球來的外星女孩兒,幾次見到地球人做愛,覺得是奧妙無窮的兩人遊戲,便也效仿著與「對家」玩兒。她所曾處過的三十幾年前的中國時代,使她在性常識方面空白得接近著是一個從無性的星球來的外星女孩兒。她對性的全部理解是「可恥」兩個字。她認為男人和女人之所以結婚僅僅是由於相愛。而相愛是一件和性無關的事。她認為生孩子是因為男人和女人,包括丈夫和妻子做了那件「可恥」的事,因而引出女人一方痛苦的結果。她認為一個懷孕了的女人所以還有臉走在街上出現在人前,不過是表示公開懺悔的行為。她認為一戶人家有了孩子所以還慶賀一番,那是別人們通過道喜的方式對那家的丈夫和孩子表示公開的寬恕。她認為好丈夫是斷不會和自己的妻子干那種「可恥」的勾當的。她認為好妻子是斷不會自己生出一個孩子的。她認為好人家的孩子都是從醫院裡抱回來的。她和姐姐當然也是爸爸媽媽從醫院裡抱回來的。而醫院裡的孩子都是天使送到人間的。這一套關於人類的性愛的知識,是一位在她家裡做過保姆的信仰上帝的女人講給她聽的。那時她才六七歲,有天忽然向保姆提出了自己怎樣來到人家的問題。那女人在她的刨根問底之下,將以上「知識」講故事似的講給她聽。一直到上了中學她始終對自己頭腦中接受了的「知識」深信不疑。有一次她曾發現了父母在一起親密的情形,還僅僅是親密的情形,非是做愛的情形,她便彷彿在自己家裡窺見了醜事,單獨跑到無人處哭了一鼻子。這件「醜事」她連姐姐也沒告訴過,怕姐姐比她還感到蒙羞。以後一個多月里,她對爸爸媽媽一反常態特別冷漠,使爸爸媽媽難猜她是怎麼了。即使在「文革」中,即使日日夜夜有那麼多激烈的政治事件衝擊著她的視聽,也有那麼多似乎比真理更是真理的「革命」信條被塞入她的頭腦,她頭腦中那一套關於愛和性的「知識」,卻不但絲毫也沒遭擯除,原封不動地佔有著意識空間,而且還悄悄地鞏固了。這乃因為,在「文革」,所謂男女關係亦即性的關係,即使在普遍又普通的中國人中,也構成著重大又骯髒的事件,彷彿間接地證明了她原有的意識的絕對正確……
其後果是,當她今天感到自己受騙了時,她開始產生一種差不多是玩世不恭的心理,以及一種企圖對誰進行報復的心理。她既要自己否定自己頭腦中那一套關於愛和性的愚昧,那麼最直截了當的方式當然是自己來體驗。正應了那一句話,「想知道李子的味道,最好親口嘗一嘗」。
當李建國以為自己的計謀得逞時,其實她也是那麼以為的。
當李建國感到那「李子」的「味道」好極了,她也是那麼感到的。
所不同的是,當李建國在心裡對自己說「顧不了那麼多了,今天老子豁出去了」這句話時,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的是:「我不這樣,我怎麼能知道這樣是何等的快活!」
她甚至發自內心地感激那一本書,感激那一盤影碟。
這三十幾年前的,單純如一頁白紙的初一女生,是將影碟和影碟單放機兩種最日常的當代事物,視為人類科技最新最高級的成果來迫不及待地享受著了。也難怪,她雖在「大姐」家學會了熟練地開機和關機,但卻還沒有放過一盤影碟看。實際上連那兩天里她也是不自由的。幾乎每時每刻都有「大姐」在身旁。「大姐」沒給過她放一盤影碟自己看的時間。她也是將與她當年的男紅衛兵戰友飽嘗禁果,當成是三十幾年後的中國人像呼吸的權利一樣人人擁有的最大權利和最高自由來迫不及待地享受著了。總之她在以上兩方面都是那麼的迫不及待。她認為唯其如此,才能儘快地脫胎換骨,只爭朝夕地分分鐘都不浪費地變成當代中國人之一員……
而且,自從她復活以後,竟漸漸地滋生了一種自縱自寵的心理。如同一個走失了三十幾年終於又回到家裡而且一歲也沒增長的孩子。她認為她之所以走失了不是她的過錯,甚至也不是一場雪崩造成的,完完全全是因為母親對她照看得不周,完完全全是母親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而她所心懷責怪的母親,當然並非是那個由於她的失憶徹底忘記了的生她養她的母親,是時代。是的,她確實認為是時代將她丟失了。那麼她現在「回家」了。那麼她還不應該受到嬌寵嗎?她也感受到了「老院長」等今天的人們,對她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幾近於嬌寵。但僅僅這樣還不夠。還不足以消弭她心底的委屈和人生的損失感。所以她還要自己寵自己。
而一切不但被寵且自寵著的人,都是會任性地自我放縱的。
她也是在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地自我放縱一番的心理支配之下,以一種快哉也乎的玩兒似的狀態飽嘗禁果的……
黎明時分她才潛回自己的房間。
成年人每用「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這句話告誡自己。但是對於飽嘗禁果這種事兒,對於她這樣的花季少女,一經飽嘗過之後,「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這句話是很難起到自我告誡的作用的。那無異於自己對自己說的廢話。
第二天夜裡她又溜往李建國的房間去了。
第三天夜裡她自然也充分利用了。
第四天夜裡,當他們玩過他們的遊戲之後,通體汗淋淋的他摟抱著通體汗淋淋的她,憂不勝憂地說:「我想,我們應該適可而止了。」
她不高興地問:「你厭煩我了?你敢!」
他說:「不是的呀!我怎麼會厭煩你呢?但我們這樣子次數多了,你會懷孕的呀!也許現在中止都晚了,你已經懷孕了!」
她繼續問:「那又怎樣?!」
「那……那你就會生孩子的呀!」
「那又怎樣?我正打算做個小母親呢!」
「你……」
李建國用一隻胳膊撐起上身,目光有些愕駭地俯視著她,像瞧著一個可愛且可怕的小妖精。
他說:「什麼叫那又怎樣?!」
她說:「今天這不是像吃飯喝水一樣的事兒了嗎?」
他說:「當然,當然,從前也是的。可……可你別忘了你的年齡呀!在今天,你也還是初中女生的年齡啊!」
「那又怎樣?」她問得天真無邪。
「天啊,又來了!不許再說那又怎樣!」李建國幾乎要怒吼了。
「你生的什麼氣呀?今天像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不是都可以隨便地像我這樣嗎?」
「你!你怎麼知道是這樣?!」
「你又怎麼知道不是這樣?!三十幾年了,什麼事兒沒在變?」
「天啊!天啊!……」
於是他告訴她,她根本想錯了,三十幾年間,中國確有許多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唯獨一名初中女生懷孕生孩子這種事兒,仍和三十幾年前一樣,起碼是人人都認為最好不發生的事兒。對於當事人雙方,尤其女方,也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兒。對這種事兒的看法,不但今天的中國人的態度和三十幾年前差不了太多,世界的態度在這一點上也根本沒什麼改變!
「真的?」
「難道我是在騙你不成?」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這……這,這……」
「你這這這個什麼勁兒!」
「這一點還用得著我告訴你,你才會知道?!」
「你又根據什麼認為,不用你告訴,我也應該一定會知道?」
李建國竟被問得一下子啞口無言了。
「你明明知道,而我一點兒不知道!你有責任事先告訴我,可你事先什麼都不對我說!你卑鄙!你無恥!你利用我的無知!」
「這這這……我只在城市裡呆了一個夜晚,而且是在拘留所度過的!你在城市裡整整比我多呆了一個夜晚又一個半白天,而且你還認了一位『大姐』,我當然以為你對今天的中國比我了解得更詳細些……」
「你狡辯!」
肖冬梅怕了,急了,後悔了,哭了。
她對她的遊戲「對家」又是咬又是掐,怎麼著也不解恨了……
而他猛一翻身,一隻手捂住她的嘴,不使她哭出聲;另一隻手不停地愛撫她,還得不厭其煩地說著哄她的話,愛她的話,「心肝兒寶貝兒」之類的話,「我有罪,我該死」之類的話——只為使她重新平靜下來。
卻談何容易!
那時那刻,三十幾年前的青澀的只圖一番快活而不計嚴重後果的小破初中男生,終於領教了什麼叫「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句美國話——是他從網上看到並且記在心裡的。
雖然他「吃」的只不過是四頓「夜宵」……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肖冬梅去向「老院長」請假。她可憐兮兮地央求允許她再到城市裡去玩玩,否則她覺得自己會憋悶出病來的。她說她在電話里通知了她的「大姐」來接她,而「大姐」的車已開在院門前了……
「老院長」問她眼睛為什麼那般紅腫,是害眼病了還是哭了一夜?她坦率地承認她哭了一夜。「老院長」驚訝地「噢」了一聲,追問她為什麼?受了什麼委屈?誰欺負她了?儘管他清楚,在他的權威所「統治」的這一處地盤內,絕對不會有人欺負她,但還是態度相當認真地那麼追問。彷彿只要她說出一個名字,他立刻就會替她大興討伐之師似的。實際上他更清楚,他的同事們包括他自己,對她都是何等的關愛。喜歡她就像喜歡一隻品種稀有的小貓小狗,或一隻小鳥一株花草,怎麼會有誰惹她哭一夜呢?果真如此,那豈不是就該算一樁事件了嗎?她偽裝出一副特別誠實的模樣,說既不是害眼病,也不是有誰欺負了自己,而是憋悶得哭了一夜。說著,眼淚汪汪地又要哭起來。
「別哭別哭,孩子千萬別哭,我就看不得小姑娘哭!那你徵得你姐的同意了嗎?」「老院長」就像跟自己的孫女或外孫女說話似的,語調慈祥。
她說當然了。否則,姐會一放下電話就開車趕來嗎?
「老院長」又說:「我指的是你的親姐呀!你向我請假到城市裡去,總得告訴你姐吧?」
她說她沒告訴。也不想告訴。倘告訴了,姐一定是阻止的。
「老院長」走到窗前去,朝院門那兒一望,果見一輛白色的轎車已停在那兒。
「這……你背著你姐,我若批了你假,不太合適啊!」
「老院長」搓著雙手為難起來。
「那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得批准我離開幾天!」
她說得非常任性,並且又眼淚汪汪的了。
喬博士就在那時走進了「老院長」的辦公室,見一老一少正鬧彆扭似的情形,笑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快?聽「老院長」將自己的為難表述了一番,喬博士替她擔起保來,說太能理解她的要求了,說讓她到城市裡去玩玩吧!說肖冬雲那兒,他可以替她去告訴的。如果當姐姐的埋怨什麼,他攬過責任就是了……
「謝謝博士!」話音未落,她已像只松鼠躥出籠子似的,轉眼不見了。
「老院長」對喬博士嗔怪地說:「你呀,做好人的機會都讓你搶去了!總算輪到我一次,你又橫插一杠子。好人又是你了!」
喬博士笑道:「誰叫你賣關子呢!記住這次教訓吧。現在是什麼時代呀?一切機會都是轉瞬即逝的,要抓住得及時。做好人的機會也如此。否則,被別人搶去了,那就只能自認倒霉啰!」
……
肖冬梅一坐入車裡,「大姐」便傾斜過身子將她摟抱住了,感情熱辣辣地連說:「寶貝兒寶貝兒,大姐想死你了!沒有你的日子,誰都難使我開心起來呀!」
同時,她臉上被一陣同樣熱辣辣的親吻所「攻擊」。
「大姐」那會兒視她如完璧歸趙,只顧親愛她了,竟沒看出她眼睛不對勁兒。而她,亦如整託了一個月甚或一年那麼久的孩子,終於盼到了媽媽來接自己回家,內心裡一陣陣地波涌著母子親情般的溫柔和溫暖。
在2001年,在仍是少女的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生,已過了「走紅」期,內心備感失落,亦備感世態炎涼的女模特之間那一種相互親愛,具有著顯然而又飽滿的相互慰藉的成分。在紅衛兵肖冬梅這方面,「大姐」似乎便是2001年,便是新世紀和新紀元,便是新中國的新城市,便是「現代」感和現代生活本身。便是以上一切最人性化了的綜合實體。依偎之則等於依偎向自己隨即開始的新人生。在「大姐」胡雪玫那方面,需要她更意味著對一種確信十分可靠的真誠的需要。它將不至於被利用,尤其不至於被背叛。最主要的一點是,它不但十分可靠,而且它的性質是由她來決定的。倘自己希望它在對方那兒永遠是以低姿態,亦即永遠深懷感激的姿態來體現的,那麼她絲毫也不懷疑,它必永遠是那樣的,不會變化,更不會變質。是的,在現實中「現代」得累了,也「前衛」得索然了的胡雪玫,別提多麼需要這一種東西了。她的生活內容有此需要。她的內心也有此需要……
她帶著她的「寶貝兒」回到家裡,才發現「寶貝兒」的眼睛紅腫著。
「呀,寶貝兒,你眼睛怎麼了?哭過?在那鬼地方誰欺負你了?別怕,只管說!什麼事兒都有我給你做主哪!」
胡雪玫雙手叉腰看著肖冬梅,那話說得像一位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的女俠。
肖冬梅哇地可就放聲哭開了。
「別哭別哭好寶貝兒,你要把我的心哭碎呀?你看你哭得心疼人勁兒的!我不是說了嗎,什麼事兒都有我給你做主哪!」
胡雪玫趕緊將她摟在懷中,掏出自己噴洒了香水兒的手絹替她拭淚,擦鼻涕。
依偎在「大姐」懷裡,斷斷續續的,又羞又恨的,肖冬梅將與自己的紅衛兵戰友李建國做下的事兒,老老實實地和盤托出了。
而胡雪玫,已輕輕推開她,架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了。
「原來如此……」
胡雪玫望著肖冬梅,像望著自己養過的一隻小金絲雀的嘴,漸漸長出了鷹的尖鉤。
「大姐,反正你得替我想辦法!」
肖冬梅跺了幾下腳,彷彿李建國不姓李而姓胡,是胡雪玫一個專門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弟弟。而她是來此討一種私下了結的公道的。
「那個李什麼……」
「李建國。」
「你一直喜歡他?」
「才不哪,我一直是討厭他的!」
「那你……」
「怪我姐!那天中午我姐到我房間,當著我面盡誇他。下午我到他房間里去,不知怎麼,一時覺得他也挺可愛似的了……」
於是那胡雪玫像崔夫人審鶯鶯似的,板著張化妝得有幾分冷艷的臉,細問端詳起來。只差手裡沒根藤條什麼的了,若有就接近著拷問的架勢了。
其實,她心裡卻更加覺得她的「寶貝兒」簡直好玩極了。強忍著笑佯作嚴厲之狀,為的是能從「寶貝兒」口中審出有意思的情節和細節。見肖冬梅那副招供似的又羞又無奈又無地自容的可憐模樣,她是快活得要命的。
她很久沒這麼快活了。
肖冬梅「病急求醫」,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羞不羞的,被審一句,即招一句。
「一共幾次了?」
「才四次。」
「好一個『才四次』!接連著四個夜裡嗎?」
「嗯。」
「都是你溜到他房間去?」
「嗯。」
「知道別人將會怎麼看這樣的事兒嗎?」
「不知道。」
「好一個『不知道』!這叫你主動委身。明白嗎?」
「不明白。」
「好一個『不明白』!意思就是,也怪不得那個李什麼的。他是乾柴,你是烈火。你去點人家,人家哪有不著的道理!」
「大姐我不想聽這些教誨!」
肖冬梅急了,又跺腳,又揮手。
「那你想聽什麼?」
胡雪玫的笑就快忍不住了。
「辦法!大姐我要聽的是辦法嘛!」
「事到臨頭,你才找我,電話里還說是多麼多麼的想念我!我有什麼辦法啊?我敢斷定寶貝兒你已經懷孕了。處女地嘛,播種的成活率高。有時候一次就夠你做小母親的了。那就在我這兒長住吧!我會請高明的醫生在家裡為你接生的。我也會心甘情願侍候你月子。」
肖冬梅叫了起來:「我不!」
胡雪玫幾乎是幸災樂禍地說:「已經種上了,接下來懷孕生孩子的事兒是自然而然的,依不得你了呀!當然,還有打胎一種選擇,可那得做刮宮手術啊!」
於是她開始講解刮宮手術,以平靜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語調,句句誇張著那手術的痛苦……
「我不!我不!」
肖冬梅雙手捂身,孩子似的哭鬧起來。她甚至抓起東西要摔。可每抓起一次,胡雪玫都好言相告,說那東西多麼貴。
肖冬梅最後抓起了一盒餐巾紙。
胡雪玫說:「那個可以。那個不貴。摔吧寶貝兒,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於是肖冬梅將那盒餐巾紙摔在地上,狠狠地踏,蹍……
胡雪玫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躺倒在沙發上。顯然是嫌沙發,不足以滾著笑。於是轉移到了床上去,雙手捂著肚子,痛快地滾著笑。直笑得勾曲了身子蜷了腿,直笑得岔了氣兒……
肖冬梅一時被笑傻了。
胡雪玫笑夠了,起身找出一瓶葯,倒在肖冬梅手心一粒,命她含在口中。之後接了杯水遞給她的「寶貝兒」,再命她的「寶貝兒」服下那粒葯。
「寶貝兒」肖冬梅服下藥后,「大姐」胡雪玫捂著心口皺著眉,說不但笑得肚子疼,連心口也笑疼了。
「寶貝兒」就不安地問:「大姐你是不是笑糊塗了呀?那粒葯是該你自己服的吧?」
「大姐」白了她一眼道:「我服它幹什麼?那也不是管心口痛的。」
她告訴她的「寶貝兒」,剛才審她,是成心逗她玩兒呢。現在,她既服了那粒葯,她的憂煩就煙消雲散了,不必擔心自己會懷孕了。說那粒葯,是進口的,在性事發生以後一個星期內都有百分之百的避孕奇效。
「你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不信自己看說明!」
肖冬梅認真看了藥盒上與英文對應著的中文說明,仍半信半疑。
她說:「大姐,為了保險起見,我再吃一粒?」
胡雪玫一把將藥盒奪了過去:「你給我省著點吧!」
肖冬梅終於轉憂為喜,破涕成笑。她覺得彷彿是將一扇在心頭壓了一夜的巨大磨盤輕輕鬆鬆地掀掉了,情不自禁地高呼:「大姐萬歲!大姐萬歲!」
胡雪玫笑道:「喊我萬歲幹什麼?那葯又不是我發明的。」
肖冬梅就不好意思起來。
胡雪玫想了想,一臉正經地問:「寶貝兒,談談獲得第二次生命的感受,從前好,現在好?」
肖冬梅神情無比莊重地回答:「大姐這還用問呀?當然現在好了!從前,哪有這麼高級的葯啊,而且只要服那麼小小的一粒兒!現在真是好極了大姐!」
「看來,我得把這葯藏了。落你手裡,你不定又會主動委身哪一個破男孩兒了!」
胡雪玫說罷,又忍不住笑起來……
肖冬梅離開「療養院」的當天下午,「療養院」大門外先後來了十二三個人。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來歲,年齡不等。有男有女。報刊、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各類公司的總經理、董事長、總裁的助理、「全權代表」,以及幾個身份不明,甚至看去身份頗為可疑的人……
形形色色的車輛在大門外停了兩排。可謂「盛況空前」,破壞了「老院長」們自從進駐此地以後的寧寂。
他派人去問,得到的彙報是——「都是找死而復生的紅衛兵」的。
「那些人怎麼會知道這裡有紅衛兵,而且知道是死而復生的紅衛兵?!」
「他們從網上知道的。」
「從網上知道的?難道我們在網上發表過公告嗎?」
「我們當然是沒有那樣做的啊!但李建國在網上連載了什麼紀實,還不等於是發表了公告啊?」
「這個混蛋!」
「老院長」連連拍桌子,一時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而大門外傳來了十二三個人扯著嗓子的齊呼:
「我們要新聞自由!」
「還我事實真相!」
「李建國出來!」
「大黑」和「二黑」被呼喊聲激怒,張牙舞爪,咆哮如獸。彷彿隨時會將拴著它們的粗鐵鏈掙斷似的。
「老院長」佇立窗前朝院門那兒望了片刻,回頭又問怎麼還有一個外國佬?
「那是美國《華盛頓郵報》的一位老記者……」
「都鬍子一大把的人了,而且還是美國人,跟著瞎起什麼哄啊!」
「院長同志,我只能這麼回答您——記者都是敏感的動物。越老新聞觸角越敏感。我們做的,在21世紀的第一年具有轟動全世界的新聞性啊!比克隆……」
「住口!」——「老院長」大光其火:「你,包括所有的人,再也不許談什麼新聞性!更不許談什麼克隆不克隆的!告訴那些討厭的傢伙,這兒沒有新聞,沒有什麼秘密的事,沒有叫李建國的人,更沒有什麼死而復生的紅衛兵!」
「我已經對他們那麼說明過了,可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
「可他們又根據什麼對李建國在網上的紀實信以為真,不當成是瘋人的瘋話?」
「所以他們來這兒要事實真相嘛!」
「得啦,別啰嗦了,這裡的什麼情況都得我親自出面處理嗎?你蠢!」
一向對年輕的成員們溫良如慈的「老院長」,竟生氣地罵起人來。他大步騰騰地離了辦公室,決定「老將出馬」,並要「旗開得勝」。
《華盛頓郵報》的那位鬍子一大把的老記者,是門外十二三個人中年紀最長的。他倒表現得特別斯文儒雅,不呼不喊的。只不過一隻手放在胸前的照相機上,目光密切關注著院內,時刻準備抓拍什麼而已。與他相比,最為亢奮的是一名二十多歲,滿臉青春疙瘩的女記者。呼喊顯然是她煽動起來的。她在十二三個中比比劃划,哇哇啦啦,嗓音尖厲刺耳,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她使「老院長」聯想起了一種舊時對某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的說法——「女光棍」。
她見「老院長」走來,第一個將手臂從院門鐵條間隙伸入,染了銀灰色指甲油的手拿著一個小紅證,以發情期的雌喜鵲那種喧賓奪主的聲音高叫:「我是××報的記者,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有權要求你回答如下問題……」
他瞥了她的手一眼,冷冷地說:「我沒聽說過你的報。」停頓了一下又問:「你這麼亢奮幹什麼?」
問得她一愣。
這時幾乎院門外所有人的手臂都伸入進來,每隻手上都拿著證件。
「我是電台的……」
話筒也伸入進來了。
「我們是電視台的……」
攝像機鏡頭對準了「老院長」,他聽到了磁帶轉動的嗞嗞聲。他想不通浪費磁帶拍他有什麼意義和價值。
而那位美國佬,亦不失時機地在抓拍。
「請問您是這裡的負責人嗎?我們是××文化藝術公司的,我們老總派我來與紅衛兵李建國談簽訂影視版權合同的事兒……」
「我們是××集團公司的。我們是一家中外合資的糖酒業公司。李建國他不會有糖尿病吧?他愛吃糖吧?他喜歡喝酒嗎?洋酒還是國產酒?一次能喝多少?請回答!請務必回答!要不讓我見他!我們要聘他做公司的形象大使,酬金很高的!」
「嘿!嘿!老先生,往我這兒看!咱是私企的!咱們雙方合作一把怎麼樣?我們搞了一個策劃,如果那個李建國答應配合我們搞一次全國性的巡迴促銷活動……對了,我們的新產品是……一百萬!您別走,一百萬啊!」
「老院長」想走也走不了啦,衣服被拽住了。不過拽住他衣服不放的不是「私企」的手,而是那「女光棍」的手。她指甲上的銀灰色在陽光下反著光,看去像一隻五指全戴了鋥亮的不鏽鋼義爪的爪子……
「老院長」嫌惡地用自己的手使勁兒打落了她的手……
「哎,你怎麼敢打記者?大家都看到了吧?他打了我了!他打了記者了!」
「老院長」瞪了她片刻,將一口唾沫啐在她滿是青春疙瘩的臉上。
他說:「人的唾沫,對你臉上那種醜陋的疙瘩有止癢作用。這兒連三流明星都沒有。你該到哪兒發情就到哪兒去。」
「你!……老傢伙你侮辱了記者人格!」
「老院長」已不再理睬她。
他掃視著院門外形形色色,目的不同,身份不同的人說:「這個地方,其實是一處保密的艾滋病醫療中心……」
他說得鄭重,嚴肅,再加上他的年齡,不由院門外的人們不信他幾分。
於是一條條手臂小心翼翼地縮回去了。縮回去時,都竭力避免碰到左邊或右邊的鐵條……
那時刻,李建國也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望著這兒。他想,看來自己是要挨一頓斥罵了,不免提心弔膽;趙衛東也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望著這兒,他心裡恨極了。恨那些人,以及每個人意味著的種種機會,是沖著李建國這個名字來的,而不是沖著他的名字來的……
肖冬雲卻因連續幾夜失眠,午飯後服了兩片安眠藥,睡得很沉、人呼狗叫一概沒聽到……
喬博士們在關注著事態,但都不便出面。「老院長」一旦親自出馬,那麼他是不歡迎別人助威的。有時他也喜歡一逞「長坂坡救阿斗」或「千里走單騎」式的個人英雄主義,大家總得明智地照顧他一次情緒。
「老院長」見院門外大多數人似有去意,不願再作糾纏,轉身大步往回走。
那名女記者卻又煽動了幾個男女,合力抬了一截枯樹撞院門。那幾個男女中,一個男的有精神病,要和李建國戰友合計著怎樣「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一個女的在網上與李建國吊過一通膀子,想象著當年長征過的紅衛兵,必是英姿颯爽的紅色王子,是來親贈定情信物的,還有一個自稱「大師」,練氣功練得走火入魔的中年男人,說李建國之所以復活了全靠他發的功,是來面授天機的……還有二男一女,哪兒有熱鬧專愛往哪兒湊的閑男痞女而已。我們都知道的,如今既不但痞子多了,痞女也狗尿蘑似的多起來了……
「老院長」一怒之下,親自鬆開了項套,給了「大黑」和「二黑」自由。於是兩條黑豹似的猛犬,箭似的狂吠著直向院門撲去,這才嚇退了耍「女光棍」威風的小報記者和受她煽動的不三不四的幾個男女……
「老院長」沒回自己辦公室,而是去了李建國的房間。進門便斥罵,直罵得李建國的頭耷拉在胸前,連口大氣兒都不敢出。
正斥罵不休著,喬博士來了。
喬博士說:「算了算了,老院長您又何必生這麼大氣呢?也不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件,引起了什麼嚴重的後果。」
「老院長」遷怒道:「還不嚴重?還怎麼算嚴重?我們今後還會有寧日嗎?」
喬博士說:「我們也該告別這裡了。」
「哪兒去?我們抬腳走了,把他們撇在這裡?博士你近來怎麼了?怎麼盡說些不加思考的話?」
「老院長」將目光轉向李建國,看樣子又要繼續「擊鼓罵曹」。
喬博士將他扯到一旁,附耳悄語:「消消氣。告訴您個好消息——從網上替他們找到了家鄉!」
「老院長」半天才「啊」出一聲,慍怒的表情漸漸變作孩子似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