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肖冬梅又被「大姐」送了回來。
她彷彿是童話里那個小女孩兒,心被凍成了冰,融化需要過程。2001年的城市彷彿是一盆炭火,也彷彿是她久違了的樂園。她不願回來,正如童話里那個小女孩兒一旦置身在夏季的原野,便再也不願回到白雪女王囚禁她的冰的宮殿。
「老院長」在電話里命令她必須按時趕回。
她怏怏地問:「為什麼?難道我是一個兵?而您是長官?」
「老院長」說:「當然不是那樣的。我們要開聯歡會。缺了你怎麼成?」
而她說:「沒勁兒。缺我缺我吧。祝你們聯歡得好。」
她一說完就將電話放下了。
胡雪玫從旁批評道:「我怎麼覺得人家話還沒說完,你這邊就不耐煩了似的?多不禮貌啊!」
她說:「是嗎?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沒覺得我不禮貌。」
緊接著說:「大姐你今天帶我去哪兒玩兒?」
胡雪玫還沒來得及回答,電話又響了。仍是「老院長」打來的。他語氣嚴厲地要求胡雪玫將肖冬梅按時送回,遲一分鐘都不行。否則,她永遠也別想再見到肖冬梅了。
她說:「等等,我讓她接。」
而「老院長」那端,卻將電話掛斷了。
胡雪玫無奈,只得從命。
所以肖冬梅是噘著嘴回來的。
聯歡會開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氣氛一點兒都不活躍。幸而主持聯歡的是喬博士。他挺善於營造歡樂的。歌也唱得不錯。氣氛稍一沉悶,他就主動獻歌。一會兒唱老歌,一會兒唱新歌。肖冬雲、李建國、趙衛東都經他反覆動員唱了歌。只肖冬梅無論他怎麼動員,別人們怎麼鼓掌就是不肯唱。事實上,她一直噘著嘴滿臉不悅地坐在角落。「大姐」那一天原本是要帶她參觀水族館的。她因她和「大姐」的計劃被打亂了而極不開心。對於她,參加這種聯歡會,怎麼會比參觀水族館有意思呢?何況,「大姐」還答應她,參觀完了水族館再直接到體育館去,在那兒可以射擊,射箭,玩保齡球,游泳和學健美操……她已經三十幾年沒游過泳了啊!趙衛東代表他們讀了一封感謝信。她和姐姐和李建國經過一致的表決,將代表他們的資格鄭重其事地授予了趙衛東。他虛情假義地拒絕了一番。其實他們都看得出來,他明明是巴望重新獲得那一種資格的。他將感謝信寫得很熱烈,朗讀得也心潮澎湃似的。比他所預期的掌聲還要長久的掌聲,使他又暫時恢復了以往的自信。一首《八角樓的燈光》,也唱得底氣十足感情充沛。如果說他們是作為客人一方,那麼作為主人一方的喬博士們,倒顯然是為聯歡進行了準備的。不但有人唱歌,還有人說相聲,演雙簧,變戲法。總體而言,更像是主人一方在為客人一方義演……
聯歡會結束后,喬博士請他們四人先不要走。他將他們帶到了會議室。「老院長」和幾位核心也跟了去。各自落座后,主持人的角色由「老院長」取代了喬博士。
肖冬梅嘟噥:「還要開什麼會呀?」
而姐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院長」也朝她望了一眼,目光是複雜得沒法兒分析的。
他語調極為凝重地說:「孩子們,現在我向你們宣布——我們已經知道你們的家鄉是哪一個省哪一個縣了……」
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一時都沒聽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家鄉對於他們,也是家的所在地呀!也是母校的所在地呀!也是有爸爸媽媽生活在那兒的一個縣城呀!
在他們失憶了的頭腦中,家鄉有時是具體的,具體而又模糊。像拍在過期膠捲上的景物。若朝著陽光,或許還能猜辨出拍的是什麼。倘洗印到相紙上,結果卻只不過是一紙的黑白混沌罷了。陽光乃是他們的人性本能。它只在觸景生情觸物傷心之際,才將他們因失憶而近乎幽暗的頭腦照亮一瞬。而復活以後的每一天里的更多的時候,家鄉對於他們只不過是兩個漢字,一種概念。那種情況下他們彷彿都是沒有家鄉的人。彷彿是由一坑水所誕生的水中蟲。不,對於水中蟲,誕生它們的那一坑水,也意味著是生於斯也將亡於斯的家鄉啊!不,不,他們簡直是從大氣中誕生的一樣。好比雪花,好比雨滴,好比冰雹,在某一季節某一種氣象條件下,他們就自然而然地誕生了。意識里幾乎沒有什麼可叫做懷念的情愫。彷彿也不是由父母所生養的。彷彿不曉得父母二字與各自有什麼相干……
「老院長」對他們的宣布,如同一柄斧,一下子劈裂了他們失憶的頭腦;或一柄鑿,一下子將他們失憶的頭腦鑿出了一個孔。於是人性的「陽光」由外部而不再是由心靈內部照射著他們的意識了。於是家鄉竟不再是兩個漢字一種概念了,似乎是與他們發生過很密切的聯繫的地方了。並由此朦朧地感受到了對爸爸媽媽、童年和少年、母校和老師,以及種種模糊的記憶的親近……
他們各自的眼睛都不由得睜大了。他們的目光也都複雜得沒法兒分析。
「老院長」又說:「是的,孩子們,我們已經知道你們的家鄉是哪一個省哪一個縣了,你們不久就能夠還鄉了……」
他還想多說幾句什麼,但分明的又覺得說什麼都顯得多餘了。
於是他退開去緩緩坐下了……
於是有誰拉上了窗帘……
於是投影屏上映出了一座中國三十幾年前的,偏遠省份某山區縣城的面貌。它給人以土氣而萎靡不振的印象。街道狹窄。兩旁的房舍舊陋不堪,有的甚至東倒西歪。它使人聯想到魯迅許多年以後所見到的「閏土」……
「這是我們的縣城!」
首先指著投影屏幕叫起來的是肖冬梅。她居然離開座位,走到前邊去,湊得極近地看。彷彿只有那樣看,才能看得更清楚似的。而其實不然。
投影屏幕上的畫面每隔幾分鐘變換一次。喬博士特有分寸地把握著時間。當畫面沒被認出時,他是絕不會變換它。當它正引起驚喜和興奮,也不會。只有當他覺得一幅畫面已成功地對四名失憶者的記憶達到了連續擊活的效果,並且他們的記憶在渴求著新的刺激,他才變換它。
「瞧,這不是我們縣城那家照相館嗎?我們都在那兒照過相的吧?」
肖冬梅又叫起來。
而姐姐肖冬雲大聲說:「小妹你躲開,別擋住我們的視線!」
而李建國也忍不住吼道:「你安靜點兒,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家鄉!」
當畫面一變,李建國竟也情緒失控地站起,激動地指著高叫:「那是縣委!看旁邊那幢小樓,我家不是就住在二層嗎?難道你們都沒認出來?……」
投影屏上所呈現的,皆是那一座縣城的文史資料館按請求寄來的老照片。
「咱們縣一中!」
肖冬雲的聲音。在那一種情況之下,一向文靜的她也不禁地一反常態了。
「姐,這是爸爸呀!」
肖冬梅又走到了投影屏前,踮起腳,伸手撫摸著「爸爸」的臉;望著呈現在投影屏上的爸爸的照片,肖冬雲頓時淚如泉湧,嗚咽而泣……
投影屏上始終沒出現與趙衛東有親密記憶關係的畫面。因為他家當年住在縣城邊兒,縣文史資料館沒保存那一條小街的老照片。
燈亮了。窗帘拉開了。
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都流淌著淚水,只有趙衛東顯得異常平靜。
他問:「我們的家鄉現在還是那樣嗎?」
喬博士告訴他,呈現在投影屏上的全都是三十幾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照片。如今,那縣城肯定已經舊貌換新顏了。變化究竟有多大,到時候他們最有發言權……
「什麼時候?」
「你們回去的時候啊!」
「我們怎麼回去?」
「由民政系統的同志陪你們回去。我們對你們的責任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還剩下一部分經費,不但夠你們回家鄉,還夠你們全國各地觀光一番。那筆錢,是社會各界關愛你們的人為你們捐的。我們都認為我們一分錢也不能截留,都應該屬於你們。」
「老院長」回答得由衷、坦蕩而又光明磊落。
趙衛東仍問:「還有一個問題,也許是我所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是不是一旦把我們送回去,就讓我們待在那兒了,不再管我們的什麼事兒了?」
「老院長」沉吟了一下,低聲反問:「你指的是哪些事呢?」
而李建國按捺不住地嚷道:「這算問的什麼!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父母如今活得怎麼樣了?」
肖冬梅立刻表態:「同意!這也正是我想首先知道的!」說罷,回頭問姐姐:「是吧姐?」
「老院長」也似乎不想正面回答趙衛東的話。起碼是不打算在當時的情況之下立即正面回答。從喬博士告訴他當年的紅衛兵們的家鄉找到了以後,欣慰之餘,他內心便繼而替他們感到憂傷了。而喬博士接著向他彙報的情況,使他的心裡又開始承受著一種壓力了。聯歡會是他主張舉行的。他希望通過歡樂的氣氛沖淡必將接踵而來的大悲哀。現在他意識到他對聯歡會的效果預期過高了。
他將暗示的目光望向了喬博士。
於是喬博士說:「那麼,就由我來宣布關於你們的父母們的情況吧。我是不情願用『宣布』這一詞的。因為聽起來彷彿冷冰冰的。而我一時又想不到另外一個更適當的詞。事實上,這是我所充當的最有難度的角色。我卻一籌莫展,只有向你們讀這一頁從你們的家鄉電傳來的紙上的文字。這上面是這樣寫的:
「李建國——父親在1970年,因不堪忍受莫須有之政治罪名下的迫害,自殺身亡。母親於1984年病故於縣民政局辦的養老院。哥哥李建宇,現任縣電力局局長。
「肖冬雲、肖冬梅——父親在1971年,因不堪忍受反覆批鬥和人格凌辱,精神分裂,長年淪落街頭,死於車禍。母親今尚在世,收住於縣民政局辦的養老院,但已於多年前患老年痴呆症。經認真訪尋,認為二姐妹在本縣已無直系親人。
「趙衛東——父病故於1986年;次年母親病故。一姐一弟仍在本縣。姐目前失業在家;弟以擺攤為生。
「……」
喬博士讀罷,室內寂靜異常。
他又說:「由我來讀這頁紙,我感到十分遺憾。但我覺得,仍有必要告訴你們這樣一點:你們家鄉的有關部門,為協助我們了解你們的父母及親人現在的情況,做了大量細緻的訪詢工作。他們對他們所提供的情況的準確性,是鄭重地做了保證的……」
突然地,肖冬雲、肖冬梅幾乎同時放聲慟哭。
緊接著李建國也爸呀媽呀地哀號起來。
「老院長」沒勸他們誰。他不知該怎麼勸。他默默地離開了會議室。
另外幾位「核心」人物也垂下目光相繼離去。
喬博士走到肖冬雲身旁,將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真摯地勸道:「三十幾年了,人世滄桑,節哀吧,啊。當姐姐的,得比妹妹剛強些,對不?」
見肖冬雲一邊哭一邊點了下頭,他也離去了。
只有趙衛東沒哭。甚至,也沒流淚。他兩眼定定地望著雪白的投影屏,彷彿是瞎子,什麼都不曾看到過;彷彿是聾子,什麼都不曾聽到過;也彷彿是啞巴,什麼都不曾問過;還彷彿仍是一個失憶人,什麼都不曾回想起來。
然而,進入會議室以後,拿在他手裡的一個又大又圓的橘子,確乎是被他攥扁了。橘汁順著他的指縫,一滴又一滴,無聲地滴落在紅色的地毯上……
那一時刻,他內心究竟想些什麼,沒人能比較清楚地知道。因為他不曾說過。那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開始了在全中國各大城市的旅遊觀光。他們最先到達的是天津。在天津逗留了兩天,乘一輛中巴沿高速公路到達北京。北京是他們的一個夢。天安門廣場曾是他們的精神聖地。曾是他們一心朝拜的紅色的「耶路撒冷」。他們在北京觀光了一個星期。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香山、長城,總之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對於他們,北京少了一道他們最為熟知的革命風景。那就是天安門城樓對面,廣場兩側「馬恩列斯」的巨幅畫像,和那句一百年來影響世界的著名口號標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使他們都不免覺得懸挂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有些孤獨。在他們心目中,「馬恩列斯」的畫像,以及那口號標語,以及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共同組成著首都北京的標誌。但對於他們,北京也多了些新的事物。首先自然便是毛主席紀念堂。陪行的民政部門的同志,安排他們瞻仰了毛主席遺容。其次便是一幢幢目不暇接的摩天大廈。他們還在某娛樂城看了一場俄羅斯風情的舞蹈演出。而開演后才知道並非他們以為的什麼民族舞蹈,而是幾乎全裸的高大又苗條的前蘇美女們的艷舞。不過並不低俗。追燈搖曳,紅光紫氣,流霞溢彩。美女們的艷舞熱烈、神秘,性感、魅力四射迷幻旖旎。兩名陪看的民政部門的同志頓覺不安,認為帶他們看這類演出是自己們犯的一個嚴重錯誤。交頭接耳討論了半天,打算帶他們離去。最後統一了態度,決定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太過自責。這一決定顯然是明智的。因為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一個個看得目不轉睛,如醉如痴。比周圍觀眾鼓掌鼓得更起勁兒。此種情況之下硬將他們拖拽走,似乎也太缺乏理解了……
在工人體育場,兩名帶隊者陪他們看了一位內地當紅女歌星的專場演唱。肖冬雲得知每張票要200元,主張不要看了。她不便說票價貴,只說自己們不能太奢侈,什麼都看。而兩名帶隊者笑了,告訴他們其實也不算貴。說要是想到了下崗工人自然就會覺得奢侈。又說有時候最好就別去想。說前兩年,一名是歌星的台灣小女子來北京舉行專場演出,頭等票價高達2000元哪!而連演三場,場場爆滿,總共售出了六萬多張票。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直聽得瞠目結舌,如聽外星之事。緩過神來以後,接票時也就心安理得天經地義了。從此口中再未說過「奢侈」二字。趙衛東對兩名帶隊者一路上的一切安排,都持沒有態度的態度。彷彿是一位啞巴君王。彷彿一切高級的待遇,對自己而言,都談不上什麼奢侈或不奢侈。都是不必庸人自擾的事。享受沒商量。而在兩名帶隊者方面,不但相互之間每每意見相左,各自內心裡也常常矛盾。他們既希望使趙衛東們多看看三十幾年來中國的巨大變化,多了解多接觸三十幾年來尤其近幾年來的新事物,又顧慮不少,怕在自己們的安排之下,使趙衛東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接觸和了解了不該接觸不該了解的。趙衛東在四人中年齡大兩歲,他們自然就將他對待為四人中的代表人物,委決不下之時,自然也要首先徵求他的意見。而他似乎早已有了一定之規,以沒有態度的態度相應付。如果說,在「療養院」里,他還很在乎他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是否如三十幾年前一樣鞏固,一樣不可取代,並且更在乎是否被悄悄篡權了;那麼自從離開「療養院」那一天起,他顯然已決心徹底放棄自己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了。他做這一決定究竟又是緣於怎樣的想法,也沒有任何人清楚。只有一點,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還有兩名帶隊者是看出來了的——他那樣對他是絕對有好處的。因為他只要心安理得充聾作啞地接受別人的周到安排和服務就行了……
肖冬梅對水族館的濃厚興趣,在北京獲得了最大滿足。到了天津,相比之下,她覺得「大姐」家所在的那一座城市,原來算不得多麼的繁華。那一座城市的那一條步行街,也不過就是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街道而已了。到了北京,她就簡直覺得那一座比自己的家鄉縣城大十幾倍的城市,只不過是一座毫無特色可言的中等城市罷了。
離開北京以後的路線是西安、南京、上海、杭州、廣州、深圳、重慶、成都……
這路線是喬博士、「老院長」及兩位民政部門的同志共同制定的。
因為到了西安當然也就意味著離延安很近了。而延安既是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目的地,也是三十幾年前的四名紅衛兵的長征的目的地啊!
他們自然去了延安,並且在寶塔前留了影。那些日子延安多雨,延河水很濁,所以他們都沒有像在路上打算的那樣,撲進延河痛痛快快地游泳。他們只不過在延河邊上象徵性地洗了洗他們的腳,以畫他們夭折於三十幾年前的「長征」的句號。他們所住的招待所當天供水系統出了故障。他們晚上沒洗成熱水澡。而他們早已都習慣了每天晚上洗熱水澡。沒洗成已是一個大問題了。第二天當兩名帶隊者說要去參觀革命聖地的處處窯洞,趙衛東頭疼,李建國鬧肚子。四人中出了兩名病號,那一安排最終取消。兩名帶隊者看出了他倆的心其實在西安,而非延安,順其願說——既然不能參觀了,待在延安也就沒多大意思了,莫如回西安吧!
他們都說是英明的決定。
於是第二天上午就返西安。一路上趙衛東的頭也不疼了,李建國也沒嚷著停車找地方拉稀……
家鄉一旦沒了父母沒了親人,甚至也沒了是自己家的房子,家鄉二字在人心裡所能喚起的親情,以及種種人性反應,也就減少一半了,甚至一多半了。
對於趙衛東們,情況正是這樣。否則,他們是會強烈地要求乘飛機直抵家鄉所在的省份的。現在,他們的心理恰恰相反。不,肖冬雲姐妹倆與趙衛東和李建國的心理還有所不同。因為她們蒼老了的母親還活著。儘管已經痴獃了,她們還是希望早一天見到母親。但她們又不便聲明自己們的願望。確切地說,是不願影響趙衛東和李建國旅遊觀光的興緻。她們都清楚,如此這般有人陪行,有人一路為之安排食宿的事,在四人以後十年的人生中,甚至以後的一生中,都未必再能有第二次了。趙衛東和李建國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都希望中國更大更大,主要城市更多更多,而回家鄉的路線更長更長。李建國和他的哥哥從小感情特好。但既然哥哥已是電力局長了,既然兩名帶隊者告訴他,電力業被叫做「電老虎」,是很有錢的行業,電力局長在哪兒都是坐當地最好的小汽車的局長,他也就對哥哥沒了什麼牽挂,覺得早一天見到晚一天見到都沒區別了。趙衛東的姐姐不是親姐姐,是繼母所生。他的母親是帶著那個姐姐改嫁給他的父親的。他當時已兩歲。之後有了他的弟弟。在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之間,他一直認為只有父親才與他有血緣關係。這當然也是一個事實。那麼既然父親已不在了,他就認為自己實際上沒有親人了。他從沒覺得他的弟弟值得他親。正如他的姐姐從沒覺得他值得她親。
事實上這一行人不止六個。而是七個。第七個是胡雪玫。以上那些大城市,胡雪玫當然早就去過。有的城市還不止去過一次。但以前去,或是受邀請演出,或是湊成個「班子」走穴。經濟效益第一,沒有什麼第二。錢一到手,抬腳就走。完全不是旅遊的性質。更談不上觀光的雅興。現在,錢是很掙了一些了。只要不追求豪華的生活,這輩子是夠花了。何況,邀請少了,走穴的好年景不再了,於是寂寞之時,每思忖著應該全國各地轉轉了。旅行社組織的團體旅遊,她是連想也不想的。跟隨些陌生男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那是不能遂她的願的。結二三良伴成行自己好說,但有幾個人能與她一樣,不必每天上班,時間全由自己支配呢?
肖冬梅在電話里話語依依不捨地向她告別後,她在電話那端吃吃直笑。
肖冬梅說:「人家心裡難受,你還笑!」
她說:「你要告別就告別呀?」
肖冬梅說:「那又能怎麼樣呢?」
她說:「我跟去!」
肖冬梅說:「肯定不行的呀,帶隊的人不會為你出路費啊!」
她說:「誰要他們出路費!」
於是她就自費跟隨著了。
她當然是沖著肖冬梅才做這一決定的。起初,她還擺譜。肖冬梅們坐硬卧車廂,她坐軟卧;肖冬梅們住普通賓館,她則住二星以上的。後來就覺得沒意思了。那算怎麼一回事兒呢?長途跟蹤的密探似的!於是也坐硬卧車廂了,也住普通賓館了,乘飛機也不非訂頭等倉的票了。於是一路上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機會與肖冬梅在一起了。倆人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嘀嘀咕咕又神神秘秘的。肖冬雲見她與妹妹之間感情確實已深,也就只有隨她倆親近了。每到一地,照例是肖冬雲和妹妹住一個房間。但實際上,更多的晚上是肖冬梅住到胡雪玫的房間里去了。肖冬雲呢,索性對妹妹採取無為而治的寬容態度。一路上有胡雪玫的關照,肖冬梅從未丟失過東西,肖冬雲倒也樂得不操心了。民政部門的那位女同志姓張,肖冬雲們都稱她「張阿姨」。「張阿姨」對胡雪玫曾挺排斥,說得嚴重一點兒曾挺防範。似乎胡雪玫心懷叵測,一路跟隨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幾天觀察下來,覺得她並不像自己懷疑的那樣,也就漸漸接受她是一名編外成員的現實了。民政部門那位男同志姓郝,肖冬雲們都稱他「郝叔叔」。「郝叔叔」五十多歲了,是當年下過鄉的老高三,恢復高考後考上了大學,業已熬成一位處長了,是「張阿姨」的頂頭上司。他倒挺喜歡與胡雪玫近乎的。逮著機會就主動搭搭訕訕地聊。而胡雪玫,投其所好,一口一句「郝處長」恭恭敬敬地叫著,哄得他一路上開開心心的,每對她說:「能有幸認識你真是緣分,真是緣分!」胡雪玫則必說:「哪裡哪裡,我認識郝處長您才是緣分哪!」——她說得特虔誠。而肖冬梅看在眼裡,心中暗笑。她知道她的「大姐」那純粹是虛與委蛇,逢場作戲。
一行人中幸虧多了胡雪玫。否則一路上不定多彆扭。李建國與趙衛東之間,已有點兒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肖冬雲與趙衛東之間,也根本不能恢復從前那種一唱一和,你對我好,我對你更好的關係了。趙衛東是絕對不跟她主動說話的了。彷彿她是不止一次使他戴過綠帽子的不貞的前妻。而肖冬雲,顯然的總試圖修補兩人之間的關係,但她的良好願望卻每一次都被他的冷若冰霜徹底抵消。於是她也不怎麼愛搭理他了。李建國與肖冬梅之間呢,他心中有「病」,連她看他一眼,他都惴惴不安地趕緊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多和她說什麼呢?趁只有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當兒,他每做賊心虛地問:「你沒事兒吧?」肖冬梅便狠狠瞪他一眼,頓生氣惱地說:「你以為你沒事兒我就會也沒事兒啊?我這方面事兒大了,你等著瞧吧!」結果李建國就會無地自容,躲開唯恐不及。那麼只剩下他和肖冬雲之間還有些話可說了。但只要四個人同在一起,他也不敢和肖冬雲長話短說,怕趙衛東醋意大發。肖冬雲亦有同樣的顧慮,因而每當李建國與自己說了幾句話,她就暗傳眼色制止他,四名三十幾年前曾同甘共苦過的紅衛兵,三十幾年後關係無奈地複雜化了。每個人的內心裡甚至都覺得,關係不但複雜化了,而且,簡直還庸俗化了。連較為正常的關係都不可求了……
這麼一種破敗了的關係,雖引起過「張阿姨」和「郝處長」的疑惑,但畢竟還不足以成為他們所重視的事。他們以為四名紅衛兵各自的性格就那樣兒。
「張阿姨」曾問肖冬云:「哎,你們當年一塊兒長征時,互相之間話就不多呀?」
肖冬雲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是的。」
她忍不住又問:「那,你們當年……怎麼會商量著一起長征呢?」
肖冬雲又想了想,避實就虛地回答:「一言難盡。」
李建國為了使肖冬雲的話聽起來不是掩飾,嘆口氣附和道:「對。張阿姨,那真是一言難盡啊!」
而「郝叔叔」這時以教導的口吻說:「好旅伴是不對他人以往的經歷刨根問底的。」
「張阿姨」白了他一眼,從此再不問肖冬雲「一言難盡」的問題……
胡雪玫一經改變了她的策略,一經與六個人同吃同住同行止了,局面就大為不同了。她是性格何等活躍之人!哪怕一個小時的沉默氣氛,對她也彷彿是一種極不人道的虐待。她一路心情好得沒比,唱歌,講笑話,自嘲,調侃別人。熟了以後,連「張阿姨」和「郝叔叔」也難以倖免不遭她的俏言諧語的侵犯。「張阿姨」是莊重婦女,自知不是對手,無聲微笑而已。「郝叔叔」卻分明地很喜歡被她調侃,雖也不是對手,竟不甘拜下風,而且唇槍舌劍之間,自得著屬於自己那一份兒樂趣。往往一副雖敗猶勇,雖敗猶榮的樣子。但是胡雪玫從不調侃趙衛東。她倒不是懼他。她會懼他嗎?是不喜歡他,因而不屑於。她調侃起來最沒顧忌的是李建國和肖冬梅。他們倒也願意和她貧嘴,為的是從她那兒學到「新新話語」……
即使在乘火車時,胡雪玫也是一個善於活躍周邊氣氛的人兒。她就像一種叫「藍精靈」的熱帶魚,只要有它存在著,同魚缸的別種魚,包括最喜歡獨處的魚,都會受之影響處於經常又活潑的遊動狀態。而這對魚的健康是有益的。因而「藍精靈」又被叫做「教練魚」。胡雪玫與「藍精靈」的區別有兩點——「藍精靈」通體閃爍神秘的藍色的鱗光,而她在衣著方面喜歡搶目的暖色;「藍精靈」當「教練」是本能的;而她與人們打成一片是有前提的。那前提是她自己情緒好,並且覺得面對的人們配。一路上她沒有情緒不好過。所以她每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與周圍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男人女人們談笑風生起來了。人自己情緒好,便會覺得別人可親。一路上她常被推選為乘客代表。連列車員、列車長和乘警,也都對她有深刻的印象。肖冬梅特愛聽她與周圍的人們海闊天空地聊。無論什麼話題她都能與人聊得起來。肖冬梅覺得聽她與人聊天簡直受益匪淺,甚至有茅塞頓開之感。總之她對她的「大姐」是越發的親愛和崇敬了。那種崇敬幾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大姐」也每與人大談國際國內的政治。談起國內政治來,每尖酸刻薄,出言驚人,妙語如珠。在別人們會意的笑聲中,肖冬梅卻左顧右盼,內心不安,替「大姐」擔慮重重。人們自然也會對他們七人組成的這一小團體發生興趣。胡雪玫則自稱是一位教育強國的實踐者,一位省級重點私立中學的校長。她說肖冬梅們都是她的得意學生,新近舉行的各科全國競賽中的獲獎者,她率學生們去領獎。她說「張阿姨」是教數學的老師,說「郝叔叔」是教物理的老師。這一被她說得比真話更真的謊言,在第一次說時,便獲得了一行人充分的默認。甚至還默認得心悅誠服。兩位帶隊者尤其認為是一個智慧的謊言。它的智慧性在於,要麼做實話實說的回答,而這必然引起一片驚異;要麼欺騙,而在所有他們的頭腦能想出來的謊言中,此謊言最完美、最符和一行人假擬關係的可信因素。所以從那以後,肖冬梅們不再稱兩位帶隊者「張阿姨」和「郝叔叔」了。而稱他們「張老師」和「郝老師」了。六人也一律稱胡雪玫「胡校長」了。此智慧的經典的謊言,在一次次對好奇心強的探問者說過之後,連他們自己也都有點信以為真了……自然的,趙衛東照例除外。因為他照例對此謊言持一種沒有態度的態度。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遵守共同的默契,倘有話對兩位帶隊者或胡雪玫說,亦以「老師」、「校長」相稱,不敢破壞假擬關係的完美性……
在上海至杭州的列車上,在胡雪玫又對中國發表了幾番語不驚人死不休似的見解后,在胡雪玫去兩節車廂之間吸煙,肖冬梅跟了去的時候,她問她的「大姐」:「大姐,你對中國的現實很不滿嗎?」
胡雪玫一怔,反問:「不滿?我幹嗎要對中國的現實不滿?這現實又不曾虧待過我,特別適合我這種人,我順應它還只怕來不及呢!」
肖冬梅又吞吞吐吐地問:「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抨擊它?」胡雪玫用舌尖從口中點出一串煙圈,自問自答:「政治不過就是一個話題嘛,像藝術、體育、股市、彩票、蘿蔔白菜艾滋病是話題一樣,誰都有權利說三道四的。而你要一味兒地歌頌什麼,顯得你是個肉麻的人。你要抨擊什麼,才會顯得你有思想,深刻。這一點幾乎是規律。因為沒有一種現實是沒有醜陋面和陰暗面的。而我希望給人以有思想的印象。」
她說完,微笑地注視著肖冬梅,似乎在用目光問:我的回答還坦率吧?
肖冬梅沉思半晌,又問:「大姐,那今天中國現實的醜陋面和陰暗面都是什麼呀?」
胡雪玫表情嚴肅了,以「三娘教子」的口吻說:「不要太長的時間,半年之後你自己的眼睛就會有所發現。不過我這會兒就告訴你一句——發現了也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要失望。而要習以為常。再漂亮的美人兒,解剖了也難看。現實也是這麼回事兒。」
夜晚,車廂里熄了燈以後,胡雪玫以「乘客代表」的身份大聲宣布:「有手機的朋友請將手機關了。更不要通話,以免影響別人安睡。」
但是不久,這兒那兒就響起了手機聲。
肖冬梅和她睡在對面下鋪。肖冬梅小聲說:「大姐,他們怎麼一點兒也不把你的話當成回事兒?」
胡雪玫說:「在這節車廂里,我算個什麼東西?別人幹嗎非把我的話當成回事兒?我是別人,也不當成回事兒。我才不在乎別人當不當成回事兒呢!」隔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那麼宣布一下,因為我是乘客代表,裝也要裝出點兒有責任感的樣子啊。我宣布完了,我的責任就象徵性地盡到了,可以問心無愧地睡我的了。」
然而兩人其實都無困意。
聽著前後左右男男女女在用手機唧唧喳喳地通話,胡雪玫講解員似的,壓低聲音告訴肖冬梅:那個男人在托關係巴望陞官;那個女人在教自己的女兒運用什麼計謀才能從一位大款那兒套出錢來;另一個男人剛與自己的妻子通過話,報了平安之後又在與情婦卿卿我我;而另一個女人在向一位局長「彙報工作」,「彙報」了幾句就不說與工作有關的事了,只不斷地嬌聲嗲氣地說:「討厭」、「討厭」,還一陣陣吃吃地笑個不停……
肖冬梅小聲問:「大姐,這就是現實的醜陋面兒吧?」
胡雪玫壓低聲音回答:「這算什麼醜陋面兒啊!一點兒也不醜陋。」
「那……是陰暗面兒?」
「也不是陰暗面兒。」
「那……我……到底該怎麼認為呢?」
胡雪玫伸過一隻手,在肖冬梅臉上撫摸了一下,帶著笑音說:「這都是正常的生活現象嘛。細想想,生活多有意思,多好玩啊!沒了這些人,沒了這些事,現實豈不是太沒勁兒了嗎?睡吧寶貝兒,你總不能希望自己在短短的日子裡什麼都明白了吧!」
但是那一夜肖冬梅失眠了。
因為其實並沒有什麼思想,只不過活得比較狡黠的胡雪玫一路上隨便說的許多話,在她聽來,都未免的太有思想太深刻了。深刻得她根本無法領悟。越是要領悟明白越是糊塗……
她對「大姐」動輒叫自己「寶貝兒」,已經不再反感,而變得非常樂意地認可了。
由於胡雪玫的「加盟」,受益最大的還不是肖冬梅,而是李建國。
自從肖冬梅被胡雪玫接走,李建國就沒睡過一夜安穩覺。彷彿一個作案犯科的壞人,提心弔膽於哪一天法網恢恢從頭上罩下來。
他曾問肖冬云:「冬梅為什麼突然又到她那位『大姐』那兒去了呢?」
肖冬雲的回答是:「我哪兒知道。我都快不是她姐了!」
「她臨走沒跟你說什麼吧?」
「連告訴我一下都沒有。」
「她……你……你沒覺得她有什麼反常吧?」
肖冬雲被問煩了,就沒好氣地說:「我覺得她很反常!」
結果他做賊心虛地不敢再問。
他怕肖冬梅找個借口離開「療養院」,為的是可以在外邊的什麼地方自殺。他幾次夢見肖冬梅自殺了,而他被公安機關帶去認屍,接著受審……
肖冬梅終於又回到了「療養院」,他才不再做那樣的夢。
但他又怕肖冬梅哪一天當眾嘔吐,之後當眾指著他說:「李建國使我懷了孕!」
這一種不安,成了他心口的痛。倘肖冬梅不拿好眼色看他,痛得就分外劇烈。而自從肖冬梅回到「療養院」,就沒拿好眼色看過他一次。他心口的痛也就幾乎成了頑症。他一路上有時隨著胡雪玫引吭高歌,或聽胡雪玫講了一段什麼笑話以後過分誇張地哈哈大笑,那純粹是一種自療的方式,好比頸肩病人以疼麻的部位去抵磨樹杈。
有一天下了火車出站時,別人們走在前邊,胡雪玫叫住了他。
她板著臉問:「你怎麼一點兒禮貌都不懂?不替校長拎皮箱!」
他就默默替她拎起了皮箱。
她將一隻手袋也拾在他肩上了,自己空著手走在他身旁。
李建國說:「這不好吧校長?」
她白了他一眼,反問:「怎麼不好?」
李建國說:「自己拎著這隻手袋,也累不著你。」
她說:「你怎麼知道累不著我?給你機會為我服點兒務,是瞧得起你。我怎麼不給趙衛東這種機會?不喜歡他!」
李建國說:「校長,那你也別喜歡我得啦!還是一碗水端平,也賜給趙衛東一次為您服點兒務的機會吧!」
她站住了,瞪著他說:「別跟我耍貧嘴,你對我的寶貝兒幹了些什麼,當我不知道?她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了!」
李建國也不由得站住,臉頓時白了,腦門兒上出了一片大汗珠兒。
她笑了,又說:「不過你也不必惴惴不安的。我已經給她吃過事後避孕的葯了。跟事前吃一樣萬無一失。你也不必一路上再偷偷打量她的肚子了,她的肚子絕對不會大起來的。我是看你擔驚受怕怪可憐的,才給你也吃一顆定心丸兒……」
李建國感激之情難說難表,臉色由白轉紅,嘿嘿傻笑不已。
那之後,他才真正地「旅途快樂」起來。並且,任勞任怨地充當胡雪玫的僕從……
半個多月以後,確切地說,是在第十八天接近中午的時分,一行七人終於到達了四名紅衛兵三十幾年前離開的那一座縣城。
之前,縣裡的,不,市裡的領導,專門為此事召開了一次常委擴大會議,並請幾位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以及幾位名流賢達共同商討之——那縣城現已改成了地級市。規模拓展了十幾倍,人口已近百萬了。
市長和市委書記認為,這麼一檔子事兒降臨本市,市裡任何方面都不做出一點兒反應,置若罔聞,也不行啊!可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做出反應,又拿不準原則性。所以想聽聽各方面的意見。
有人自然首先想到了一定要與「上邊」保持一致,不可自行其是,於是問省里是否有指示。
市委書記說:指示省里是有的。不過太含糊了,只一句話——酌情靈活對待。
於是有人說,態度已經包含在這句話里了嘛,以平常心對待就是了嘛!
於是有人說,什麼叫「以平常心對待」呀,這話就不含糊?含糊得等於沒說。有兄弟省民政部門的同志帶隊,一位還是處長,沒人出面接待成何體統?
有人建議由本市民政局長出面接待,市長和市委書記哪一位可以陪著吃頓接風飯。
此建議無人反對,當即採納,記錄在案。
又有人建議應該舉行個歡迎儀式。
立刻有人強烈反對——對紅衛兵,歡的什麼迎啊?!他們還光榮啦?!
於是有人反對,反對者說凡事頭腦都要靈活點兒嘛!說三十幾年前的人活了,又是四名紅衛兵,這也非是尋常事啊!總是要新聞公開的吧?多具轟動性的新聞啊!與本市發生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是本市的幸運啊!省里不是也指示要「靈活對待」嗎?利用這件事,合理炒作新聞,定能一舉大大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啊!知名度提高了,不是也有利於發展旅遊業,有利於招商引資,有利於經濟文化的發展嗎?發展不是硬道理嗎?
於是有人提出,起碼應調查調查,四名紅衛兵三十幾年前「文革」中有什麼嚴重的劣跡沒有?若有,不但歡迎會不能開,恐怕還要藉此事在宣傳上徹底批判「文革」,倡導「安定團結」……
政協委員中,有一位是三十幾年前一中的學生,現任校長。而且是趙衛東的同班同學。對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也自言曾特別熟悉。他介紹情況說:肖冬雲姐妹倆是一中老校長的女兒,當年都是很可愛的女孩子,「文革」中不曾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這一點他可以拿人格擔保。說李建國是三十幾年前老縣長的小兒子,「文革」中跟隨別的紅衛兵抄過幾次家,聽說還扇過當年的教育局長一耳光。但他那樣,顯然是由於父親成了「走資派」,因而急於證明自己的「革命」性。此外再沒聽說有什麼更為嚴重的劣跡。三十幾年過去了,原諒了吧!談到趙衛東,他反而話少了,出言謹慎了。眾人以為趙衛東一定是打砸搶分子了,要求他只管如實講,別有任何顧慮。如實講了,大家的意見才好統一嘛!
他說大家誤解了,趙衛東「文革」中並無打砸搶之惡劣行徑。他覺得不便說,乃因他與趙衛東當年有點兒情敵的關係,都是肖冬雲的暗戀者。都企圖俘虜她的芳心。他是怕評價之詞一個用得不當,有忌妒之嫌,授人以柄。
他說他對趙衛東的總體印象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善於將自己層層包纏起來的人。沒有朋友。對任何事從不發表看法。「文革」中不知為什麼特別活躍了,但也僅僅表現在思想言論上罷了……
之後眾人又經過了一番討論、辯論,最終達成一致意見——歡迎!大張旗鼓地開動本市宣傳機器,不過要在「科技強國」方面做綿綉文章——克隆羊算什麼呀?我們把三十幾年前的人都救活了,我們中國人已經站在生命科學的最前沿了呀!這是「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之一啊!
於是有一位詩人當即成詩。
詩曰:
歡迎走失的孩子歸家,
咚咚鏗!
今天的孩子敲鑼又擊鼓。
大道昌兮,
國運盛兮,
連天空也祝賀以彩霞!
…………
於是眾人鼓掌。
市長連道:「好,好,就用『歡迎走失的孩子歸家』一句做一幅歡迎大橫標!組織小學的中學的高中的學生夾道歡迎!要全市動員,為了『歡迎走失的孩子歸家』大搞一次全市衛生!要趕印精美的請柬,邀請本市的商企界人士和外省市投資人士做嘉賓!當然了,還要從省城請幾位歌星來!願意前來的外省市包括北京的新聞界朋友,食宿費一律報銷。另外還要給補貼!總之,為了提高本市的知名度,一定要將此事的新聞性利用足!有一百分新聞性只利用到九十九分都不行!該花的錢,一定花,花在刀刃上的錢,不必心疼!……」
於是當場批了十萬元歡迎會籌備金。
……
然而一行七人到時,天空並無彩霞。沉鬱地陰霾著,而且刮三四級風。市裡多處地方在施工,即刮三四級風,便飛沙撲面了。許多夾道歡迎的孩子都迷了眼。於是與上前獻花的小學生一道上前獻詩的詩人,不得不將「連天空也祝賀以彩霞」一句,腦筋急轉彎地改為:「風兒送來了細沙/這是大地在表示它的驚訝!」
七人全都沒有想到會有歡迎的儀式在等待自己們。在車上互推了半天才下來。下來之後又互推一陣,誰都不肯走在前邊。七人中胡雪玫是見過類似的場面的。最終還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邊接了花,並滿臉堆下禮節性的微笑,耐心地聽詩人朗讀他那首不知所云且又冗長的詩。幸而詩人手中的詩稿被風颳走了幾頁。他去追時,少先隊員們吹起了隊號,敲起了隊鼓,動靜鬧得特大……
接下來該市民政局長一一與七人握手,將他們陪上了主席台……
再接著是市委的一位副書記代表市委領導講話,大意無非是勉勵今天的學生們努力學習,熱愛科學,長大都當科學家,使祖國成為科技強國……
隨之是商企界代表講話,不失時機地進行商品推銷……
最後是一行七人的代表講話。郝處長說毫無準備,推薦胡雪玫講幾句。胡雪玫覺得自己講名不正言不順,又推薦肖冬雲。肖冬雲認為資格理應讓給趙衛東。而趙衛東竟耍大牌地瞪著她說:「我不是傀儡,誰想利用就可以利用一下。」肖冬梅從旁聽了非常來氣,在胡雪玫眼色的慫恿之下,也不經張、郝二位同意,倏地站起來就大步走到了麥克風那兒,抓住麥克風不假思索地張口就說:「我叫肖冬梅,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當年一中的校長是我父親。我覺得我對不起他。因為在他特別需要親人照顧的時候我沒在他身邊。我現在要為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唱一首歌……」
接著她就唱起了第二次到「大姐」家跟著收音機學會的一首歌《父親》:
小時候,最疼你的那個男人是誰?
讓你騎在自己肩上的那個男人是誰?
有時候對你很嚴厲的那個男人是誰?
你摔倒了,鼓勵你自己爬起來的
那個男人是誰?
歲月流失,往事如煙,記憶如水,
哪個男人還能愛你愛得那麼純粹?……
當肖冬雲望見「歡迎走失的孩子歸家」的橫標,心中頓涌一陣悲傷的溫馨。她沒有料到妹妹會「挺身而出」。當妹妹一提到父親,她霎時淚如泉湧。而當妹妹唱那首歌時,她已雙手掩面,無聲抽泣了……
肖冬梅唱完,李建國有話忍不住要說。他對在「文革」中抄了別人家的事表示了懺悔。他在台上當眾打了自己三記耳光。他說第一記耳光是替三十幾年前的教育局長打的;第二記耳光是替自己的父親教訓自己,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不能教訓自己了;第三記是替自己打的,當年自己胡作非為,現在懂事了,理應和從前的自己當眾決裂……
於是當年那幾戶人家的男女老少紛紛上了台,虔誠地表示對他的寬恕。當事人們皆已故去。他們的兒女也已五六十歲。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說她對李建國印象很深。李建國問:「大嬸,那是為什麼?」
那婦女說:「你別叫我大嬸。你當年與一夥紅衛兵抄我家時,我才四歲,比你小十幾歲。我之所以對你印象很深,是因為你不但一腳踏扁了我的塑料娃,還對我兇惡地吼:『記住你紅衛兵爺爺的大名——李建國!』所以直到今天我還牢記著你的姓名……」
這種當眾揭發自然使李建國狼狽不堪。幸而那時他的哥哥,大腹便便的電力局長一家三口走上了台。哥哥的女兒已是二十四五歲的大姑娘,大學畢業后在電力系統工作。她親親密密地叫了李建國一聲「叔」,之後端詳著他,終於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將起來……
而哥哥摸著他的頭說:「好,好,回來了就好!你侄女從網上知道你已經掙了三萬五千多元錢,真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弟弟,明天就把錢交給你嫂子保管著吧!讓她替你炒股。她炒股有經驗,只賺不賠!」
嫂子嗔道:「瞧你說起來就沒完。有些應該家去再說的話,何必在這種場合非急著說,也不分個家裡外頭!」——隨即握住他的一隻手,以悲悲切切的語調又對他說:「兄弟呀,你可真受了苦啦!能回來就好。只當我和你哥多生了一個兒子,往後我們就拿你當兒子吧,嫂子我保證讓你活得快快樂樂的……」
他覺得那是他嫂子的女人看去未免太年輕了,似乎只比他的侄女大五六歲。也覺得她對他的親,顯然的不那麼真誠可靠。
逮個空兒他把他心裡的奇怪講給胡雪玫聽了,胡雪玫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了。那女人肯定不是你哥哥的原妻。」
他這才恍然大悟,又逮個空兒,避開嫂子,將他哥哥扯到一旁悄問:「哥我起先的嫂子死了嗎?」
他哥窘態畢露地回答:「死倒沒死。不過……咳,你問這個幹嗎?父母講親的不親的,嫂子還講這個嗎?」
他固執地問:「那你是跟我起先的嫂子離婚了?爸媽要是還活著會怎麼看你?」
當哥的擺起局長的官員面孔道:「別剛見面就教訓我啊!輪不到你教訓我。」似乎自感話太冷了,又摸了他的頭一下,緩解地說:「我是位局長嘛!又是電力局長,樹大招風,當然吸引女人。可我一不能嫖,二不能養情婦,背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我敢那樣嗎?所以呢,只能光明正大地離。放心,我把你原先的嫂子以後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要不你侄女也不肯仍認我這個爸呀!」
當台上的秩序恢復了,該坐在台上的重新都坐定了,民政局長在講話時,李建國覺出自己手心攥著東西。他緩緩張開五指,見是一個紙條。想了想,想起是侄女塞在他手裡的。扭轉身偷偷展開看,紙條上兩行字寫的是——要高度警惕我后媽那個詭計多端又見錢眼開的女人,提防她把你的三萬五千元全騙去!炒股我比她行,信她信我你可要三思而行!
……
歡迎會結束以後,市長市委書記的彙報可用四字概括:圓滿、成功!
圓滿倒也似乎可以說是圓滿的,後來場面有些失控,接近混亂無序的前提下,一沒學生散去,二沒壞人生非,三沒出什麼不測之事,怎的能不令組織者們感到圓滿呢!而即使混亂,男女老少的情緒,仍那麼無法形容地激動著,台上欷歔,台下抹淚;台上表演擁抱,台下熱烈鼓掌;台上破涕為笑,台下投擲花束,高潮迭起,配合得像綵排過一般,彷彿集體地被氣功大師所催眠,處於什麼氣功態的籠罩之中。尤其那些小學生,在風沙一陣陣鞭身掃面的情況下,保持隊形,肅立如兵,太難能可貴了啊。端的一次人人以大局為重的活動,又怎能不令組織者們感到成功呢?屈指算來,本市已久沒舉行過偌大場面的活動了,那一天本市人著實過了一把參與的癮。
市長和市委書記一高興,當晚雙雙出席接風宴會。在最高級的一家酒樓,樓上樓下擺了十幾桌。樓上是各方面領導和「歸家」的孩子及張、郝二同志及胡雪玫;樓下款待有功的組織人員。
李建國和哥哥一家被安排在一桌。除了哥哥、嫂子和侄女,還有嫂子方面的三伯四舅、七姑八姨。哥哥論資排輩了一番,說了幾句動感情的話,便帶頭豪飲,大快朵頤。
肖冬雲姐妹已無親人,由胡雪玫相陪,與父母當年的友好的後代們圍坐一桌。
趙衛東那一桌差不多都是一中當年的學生幹部,其內自然包括他當年的情敵。他望著對方老氣橫秋且已禿頂的樣子,想想自己仍在二十歲以里,不禁備感自慰,甚而幸災樂禍。暗說你死了的時候,我還會比你多活二十幾年呢!你就嫉妒我吧!又暗說,就你現如今這副其貌不揚的德性,肖冬雲雖然不愛我了,卻也不可能再愛你了呀!我沒得到的,你也根本得不到了,上帝沒收了我的機會,不也大大地捉弄了你一番嗎?你認命吧!
於是一次次偷偷往杯里斟礦泉水,一次次與對方碰杯,並總意味不良地說:「為青春常在,干!」
張、郝二位,自然是與民政局長、市長市委書記同在一桌的。因為主客還不稔熟,交談都比較的謹慎,無非反覆說些官場上的禮儀性的話而已,故那邊的氣氛就矜持有餘,活躍不足……
中國人的宴餐,近年也像福建同胞們的善飲功夫茶一樣,東西南北中,到處比賽馬拉松式的持久的能耐了。一般是一個小時以後才漸入佳境,兩個小時后才原形畢露。按下前一個小時不表,單說后一個小時也快過去了那會兒。那會兒,無論男女,臉皆紅了,亦皆忘乎所以起來。酒已到量的,話開始多了。酒還沒喝足的,就挨著桌尋找對手。「一口悶」、「對嘴吹」、「圍點打圓」、「三英戰呂布」,五花八門的形式全來了。猜拳的猜拳、行令的行令。此桌「哥倆好」,彼桌「對螃蟹」。更有那好色的男人,借著幾分醉意,對惹自己心猿意馬的女人動手動腳,出言猥褻。也有那雌性大發的女人,施展出狂蜂浪蝶的本事,投合著打情罵俏……
肖冬雲姐妹那一桌,本是相對安生的。後來就似乎成了「兵家必奪」之地,些個紅了脖子紫了臉的男人,一撥一撥的相繼滋擾不休。倒都不是沖肖冬雲姐妹來的。斯時她們彷彿真是被家長領來的孩子了,在那些男人們的意識里已全沒了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沖著胡雪玫來的。公平而論,胡雪玫並未成心挑逗他們注意自己的存在。但她的存在是一個客觀性的存在,而且她又不會隱身法,所以她就只能為自己的姿色頻頻迎戰。但胡雪玫是走南闖北慣了的江湖「大姐大」啊,早就培養出了飲酒如水的好酒量。又特有心計地預先服了一片解酒藥丸。所以一副大將風度,來者不拒,說干就干。結果三四個男人被她「干」倒在桌子底下了。最後她自己也撐持不住,抽身溜到廁所去吐了一回。剛一歸座,樓下有醉漢闖上樓來,口口聲聲大叫:「陽光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要當面質問市長市委書記:「為什麼樓上樓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市長市委書記倒也不尷尬。
市長望著那人寬容地笑。
市委書記無奈地搖頭道:「這個李秘書長啊,若少了他,他有意見。可若加上他,他回回都醉!」
於是招至身旁一人,悄悄吩咐:「把他哄回家去吧!要不,就乾脆把他灌得不省人事。那樣他也就安靜了!」
他舉起杯剛要勸郝處長酒,某桌上有女人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另一桌上有女人罵道:「臭婊子!還敢當著老娘的面兒吃醋?」
市委書記再也沒法兒不尷尬了。
而市長皺眉慍怒道:「怎麼回事兒?這成什麼樣子?!」
於是有人趨前悄悄彙報,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說文化館的小王,見館長和自己老婆挺親昵地並肩而坐,心理上接受不了……
市長更生氣了:「人家和人家的老婆親昵,跟那個小王有何相干?」
市委書記插言道:「甭細說了,明白了。把小王也弄回家去,讓館長兩口子到樓下去,就說是我的指示!」
領命的人去執行了,市委書記對市長解釋:「馮館長不是和小王關係曖昧過一陣子嘛,你忘了,去年搞得風風雨雨的……」
於是市長替市委書記敬那一杯受到干擾的酒,並連說「見笑,見笑!」
郝處長也司空見慣地笑道:「都一樣的,哪兒都一樣的。喝酒的場合,沒有醉態反而奇怪了!」
張同志趕緊附和郝處長的話:「那是,那是,可以理解。」
肖冬雲姐妹那一桌上,肖冬梅悄問胡雪玫:「大姐,這就是你說的醜陋面和陰暗面吧?」
胡雪玫搖頭。
肖冬梅大詫:「還……不是?」
胡雪玫附她耳道:「當然。這是生活呀!很好玩兒的生活現象不是嗎?你皺眉幹什麼?你要學會當成白看的小品……」
肖冬雲姐妹其實都沒吃什麼。一道道菜在桌上碼成塔的情形使她們看著眼暈。喝五吆六的嘈雜聲使她們心慌,頭疼。哪兒還有胃口呢!
肖冬梅又悄對姐姐說:「姐,這會兒,我倒有點兒想『療養院』那個地方了。」
肖冬雲頗有同感地說:「我也是。」
李建國坐他哥哥的車走了。肖冬雲姐妹和趙衛東都是在家鄉沒了家的人,當夜住在賓館。胡雪玫緊挨著她倆的房間自費開了一間房……
第二天一早,有撥記者前來採訪。肖冬雲將記者們留給妹妹去對付,自己一心去看望她中學時的好同學劉小婉。
有人預先替她打聽清楚了住址,並有車將她送了去。
劉小婉住在一幢舊樓里。家家戶戶的門兩旁以及樓道兩側堆滿了破東爛西,證明著窮人連破爛都捨不得扔的規律。
肖冬雲敲了幾下門,一個女人心煩意亂的聲音在屋裡尖叫:「誰呀?」
肖冬雲在門外說:「我,你的中學同學肖冬雲啊!劉小婉,我來看你!」
「我記不得什麼肖冬雲了!用不著你來看!」屋裡,女人將什麼東西重重地放在案上,發出很響的一聲,將門外的肖冬雲嚇了一跳。
肖冬雲不知再說什麼好,又不甘心離去,猶豫一陣,只有接著敲門。
「討厭,找罵是不是?!」
肖冬雲還敲門。
女人罵罵咧咧地將門開了一道縫,肖冬雲看到的是一張青黃浮腫的臉,蓬頭垢面的。
肖冬雲用一隻腳卡住門,不使女人再關上,望著那張青黃浮腫的臉說:「小婉,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而她內心裡卻犯著嘀咕,難以判斷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劉小婉。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記得什麼肖冬雲!我怎麼會跟你同學過呢,笑話!」
肖冬雲終於可以得出結論,屋裡的女人正是劉小婉。
「小婉,小婉,你忘了,中學時,我是文藝委員,你是學習委員,我倆好成一個人似的!你還是我的入團介紹人哪!有一年夏天你家房子修房頂,你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
肖冬雲說得很快,唯恐劉小婉沒耐心聽完她的話……
然而劉小婉注視著她,漸漸地將門開大了一些。
肖冬雲可算進到了屋裡。那是個一居室。除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桌和一張圓飯桌,幾乎就再難容他物。床上的被子還沒疊,大人孩子的衣服與褲子凌亂一床。劉小婉雙袖高卷,兩手和小臂水漉漉的,分明正在洗什麼。廚房的門和廁所的門對開著,腥膻味兒和霉臊味兒相混雜,充滿著空間。洗衣機在廁所里發出拖拉機般的響聲。
劉小婉說:「你看,我沒洗臉沒梳頭的,真不好意思。」
肖冬雲說:「那有什麼呢!」
她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坐。
劉小婉又說:「現在我想起你來了。」
肖冬雲笑了笑,被想起來了,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了。
劉小婉用塊濕抹布將一把椅子骯髒的椅面胡亂擦了一下,淡淡地說:「那你坐吧!」
於是肖冬雲坐了下去。
劉小婉將地中央的一隻男人鞋踢向床底后,坐在肖冬雲對面的床沿上了。
一是五十來歲的、被狼狽的人生耗得疲憊不堪的下崗女工;一是十七八歲的、死而復生的當年的女紅衛兵,兩個相差三十幾歲的初中同學關係的女人(如果肖冬雲也可稱作女人的話),默默地互相注視著,都覺得她們之間其實已沒什麼共同的話語了。
肖冬雲臨來之前,設想了種種見面的情形,也設想到了這一種彼此無話可說的情形,最怕的也是這一種情形。
她並不怕被冷淡。如果劉小婉特別冷淡,她轉身便走就是了。
但劉小婉在想起她以後,對她的態度顯然不是冷淡。
劉小婉的目光里有溫情,些微的一點點。就如同幾乎已經坍塌了的爐灶的爐膛里,仍有些微的一點點柴火星兒還沒滅。
望著劉小婉那一張青黃浮腫的臉,以及同樣浮腫的雙手,肖冬雲心裡一陣被鹽殺般的難受,備感那一種沉默的無情折磨。劉小婉的十指有三指纏著膠條,另外七指的指甲也皆凹癟皸裂,而且呈灰白色。
肖冬雲很想去握劉小婉的雙手。她努力剋制住了衝動沒有那樣。她緩緩將臉轉向窗外,怕眼淚流下來。窗玻璃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像是有色玻璃了。使照進屋的一束陽光,也如劉小婉的面色一樣青黃。
劉小婉說:「你別轉過臉去啊!來看我,卻不讓我好好看一看你呀?」
肖冬雲只得又將臉轉向了劉小婉,嘴在微笑,淚在眼眶裡轉。
劉小婉又說:「你一點兒沒變,還當年那樣。」
肖冬雲更加不知說什麼好。
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中肖冬雲垂下了頭。
劉小婉自言自語:「我這大半輩子,簡直像夢似的。」
突然廁所里的洗衣機發出了更大的響聲。
劉小婉趕緊起身沖向廁所——是洗衣機漏了,水流了一地,機筒在空轉……
肖冬雲一眼看見拖布,便操起來拖水。
劉小婉踢了洗衣機一腳:「這破玩意兒!對不起,我可不能陪你多聊了。今天上午我必須把自己家這些衣服用手洗出來,因為下午要到好幾家去替別人洗衣服。」
肖冬雲就說:「我幫你洗!」
劉小婉拗不過她,只得由她幫著。兩人一個搓,一個用水清洗,漸漸地也就都能找到些話說了。
劉小婉告訴肖冬雲,六八年她下鄉了。因為沒有門路,十一年後才返城。又因為她當年下鄉那個農村,後來只剩她一名知青了,又是女的,不嫁人根本沒法生活下去。所以二十五歲那年,違心嫁給了村裡一個比自己大八歲的男人。她很是後悔地說,她本是可以嫁一個只比自己大一兩歲的男人的。甚至也有過機會嫁比自己小一兩歲的男人。但由於自己下不了決心,他們就都成了別人的丈夫。怕連那個比自己大八歲的男人也不屬於自己了,倉促地就嫁了……
她說她丈夫到現在還沒解決戶口問題,因而屬於城市裡的「黑人」,自然也從沒有過正式工作,目前在某建築工地打短工……
她說她返城之後倒是分到了一家國營塑料廠。前幾年那廠子垮了,因而自己就失業了。靠街道介紹去別人家干小時工每月掙點兒錢。否則日子就沒法過了……
肖冬雲問到她的孩子,劉小婉說是女兒。說第一個是兒子,夭折了。說女兒才小學五年級,昨天參加歡迎會穿得太單薄,感冒了。今天上午丈夫帶女兒看病去了……
肖冬雲因自己也是被歡迎者暗覺內疚。
問到當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劉小婉嘆口氣說:「你父親瘋了,你母親卻在『牛棚』里關著,不許她照顧你父親。要不你父親哪至於被汽車撞死呢?」
幫著劉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劉小婉說該做午飯了。肖冬雲就說她也該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們一塊兒吃嗎?」
「不了。」
「那我也不強留你了。我只不過熱些剩菜,和他們父女倆胡亂吃一頓……」
「那我走了……」
肖冬雲拉開門,正要往外邁步,聽劉小婉在她背後低聲說:「冬雲……」
她收回腳、關上門,剛一轉身,被劉小婉緊緊地緊緊地摟抱住了……
劉小婉哭了……
劉小婉哭著說:「冬雲啊冬雲,其實我怎麼會記不起來你呢?我是不願見你啊!你看我這算是什麼人生,過的什麼日子……」
肖冬雲也嗚嗚哭了。
她哭著說:「小婉,小婉,你別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訴我小婉,我能為你做什麼?告訴我啊,我多想為你做點兒什麼……」
劉小婉終於止住哭以後說:「那,讓我們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賓館房間去洗通澡吧!你看我這家,沒法在家裡洗。花錢洗,又心疼那幾個錢……」
離開劉小婉家,肖冬雲一路都在回憶三十幾年前自己那個好同學——俊俏、活潑、愛寫詩,對人生充滿理想主義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經歷過的中國的三十幾年間,不被記載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許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徹底給毀了。而這一點又肯定是和「文革」有關的……
劉小婉的臉和雙手於是浮現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暗暗慶幸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賓館,妹妹告訴她,兩位帶隊考慮到他們的實際需要,發給每人一千元錢,以供他們走親訪友買東西用。
妹妹佔了便宜似的說:「這下咱倆合算啦,加起來兩千。」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把我那一千給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鬧經濟獨立?」
她正色道:「別說廢話,我有用。」
妹妹見她特嚴肅,一聲不吭地點了一千元扔給她。
她也一聲不吭,一張張從床上撿起,總共十張百元鈔。
她第一次手裡拿著一千元錢。第二次見到百元鈔。第一次是在歷險於城裡那天,在計程車上,司機拿在手裡晃給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驚受怕的情況之下沒細看。
現在她可以細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證的人,細看印在上邊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邊印的是誰,它都只不過是錢啊!
進而想,看來自己以後的人生,也註定了將由錢來左右了吧?
三十幾年前,她的頭腦中,從沒產生過如此現實的想法。
現實得比「1+1=2」還簡單明白。
她又打了個哆嗦……
下午,姐妹倆去養老院看了她們八十多歲的老母親。
當她們一左一右噙淚叫媽時,痴獃了的老母親似乎竟認出了她們……
因為老母親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淚。
姐妹倆一直在老母親身旁侍守到晚上……
劉小婉的丈夫沒來洗澡,不好意思來。只劉小婉領著女兒來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營養不良。
肖冬梅當年也是認識劉小婉的。但肖冬云為了讓母女倆洗得無拘無束,還是事先將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間里去了。
母女倆洗完澡出來,那小姑娘說:「媽,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這兒多好,那我們不是可以經常來洗澡了嗎?」
劉小婉糾正道:「不許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雲尋思應該給孩子買件什麼東西,就問她喜歡什麼。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歡洗澡。喜歡在這樣的地方洗澡。」
肖冬雲便將那一千元錢往劉小婉手裡塞。
「什麼呀什麼呀?你怎麼給我錢?你哪兒來這麼多錢?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劉小婉哪裡肯接。
肖冬雲懇切地說:「你拒絕,我可生氣了!」
劉小婉這才不再往她手裡塞還了。
肖冬雲又說:「也不知夠不夠買一台洗衣機?如果夠,就買一台吧!瞧你那雙手都啥樣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劉小婉一扭頭,落淚了……
兩位帶隊心很細,考慮到趙衛東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難,給了他兩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間里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來的。
他弟弟,才五十歲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個小老頭了。
他對他的弟弟又憐憫,又嫌惡。彷彿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於弟弟的不爭,也變得徹底地沒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間只握了一下手,像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態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於自卑;在他這一方,是由於沮喪。
弟弟使他沮喪加沮喪。
弟弟說,來時去找過姐姐,姐姐不願見他。
他說:「也好。」
弟弟又說,其實姐姐不願見他,不是因為對他半點兒感情都沒有,而是考慮得太多,怕他將來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說:「我怎麼會!」
弟弟吭哧半晌,憋紅了臉又說,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顧不了他這位哥哥的……
他說:「你也考慮得太多了。」
於是哥哥弟弟之間,幾乎再就無話可談了。
弟弟起身告辭時,他給了弟弟一千元錢。
弟弟既未問他哪兒來的錢,也不拒絕,立刻就伸手接了。
他說——以外交通告似的口吻說:「以後,如果我混好了,會經常給你寄錢。如果你沒收到我寄的錢,那就證明我混得不好。那你也不必打聽我在哪兒,不必給我寫信,寫信要錢更是白寫。我也不會給你寫信。你就當我已經死在三十幾年前了,沒我這哥哥吧!」
弟弟說:「行。我聽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