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惟恍惟惚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最根本的大德,是什麼樣子的呢?可以說它的首要之點,在於決然地服從大道的指引,與大道一致。
道這個東西,具有不確定性、飄移隱現,摸不著抓不住。說是恍恍惚惚若隱若現的吧,自大道中卻生成著萬象。說是惚惚恍恍若有若無的吧,自大道中卻產生著萬物。說這個大道深遠難見吧,其中自有精華元素。而且這種精華元素非常真切可信,它是有效的、好用的。
從古至今人們都知道大道的美名——範疇,大道的美名永存永在。從大道出發,以大道為依據,去觀察萬物的初始化。怎麼樣才可能去知曉萬物的初始化——本源呢?就靠大道。
這一章對道的講述非常重要也非常精彩。
第一,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這樣一種描寫,這樣一種想象推測(只可能是想象推測,老子的時代不可能有涉及宇宙發生、星球生滅、天文學的任何望遠鏡觀看、圖片、數據),十分天才,十分有理。它與他身後兩千餘年後的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的星雲說比較接近。不論是康德、拉普拉斯、魏扎克、霍伊爾、阿爾文還是我國的著名天文學家戴文賽的關於星雲旋轉、集中、收縮、冷卻、坍塌、扁平化的假設,還是關於宇宙微粒子(其中有精!)的學說,都有與恍惚說相似之處。這說明了老子的發生學想象、發生學假說的天才性。
第二,在老子的關於道、關於玄德、關於穀神等的把握中,與西方的分析性思維不同,它追求的是概括與統一。
其一是存在與本質的統一。道的惚恍、沖、淵、夷、希、微,似有似無,亦有亦無,如風箱,如玄牝,若水,是世界存在的恆久形式、普遍形式、根本形式,所以也是存在的本質所在。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而道的自然、無為、不仁、不爭、功遂身退、無尤、昏昏、悶悶、不可道、不可名、守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則是世界的本質,也是世界——道的結構、觀感與形象。在這個意義上,對於老子來說,世界就是自然,也就是道,三者統一同一,互相滲透,互相整合。
其二是大道的本體、本容與本源的統一。大道既是世界的本源、發生,初始化也是世界的本來面貌、本來質地的最高最廣泛的概括。有的大學者(如馮友蘭)討論的是道之為物與道之生物的區分,認為老子在此章中講的是道之為物,即道的本體本容,而不是講道者萬物之源也。其實,對於老子來說,對於東方式的本質主義與一元崇拜來說,這樣的區分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同樣,在《老子》一書中,他強調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之為物就是道之生物,甚至於我們也不妨考慮研究物之生道的命題的有效性。物是萬物,道是那個最最精彩的一。一就是多,多就是一。在郭沫若的詩中也曾歌頌過一的一切與一切的
一。對於老子來說,道既是抽象的,又是如宇宙微粒一樣的具體的。為什麼叫惚恍?就因為它統一了本源、本原與本體。
其三,它統一了道、德、天、自然等概念,一而同之,強調了它們的同一性與唯一性。當然這裡也有一點破綻,因為老子否定過德,就是他講的「失道而後德」,也可以為之打一個補丁:他後來強調的與大道一致的不是一般的德而是玄德——最深刻最本質最核心的德。他否定的則是帶有人為色彩、人工推行色彩的所謂德。
其四,它忽略了、超越了物與心、客觀與主觀、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差別,也統一了人們對於世界與人類的基本認知。就是說不但大道與世界與萬物可以統一,與人也可以統一。一個聖人,一個得道之人,他的豫兮、猶兮、儼兮、渙兮、敦兮、曠兮、澹兮、混兮以及其他諸方面,本身就是道的作用與道的證明,他就是道的載體。
第三,老子的這些認識,既是先驗的也是概括的與經驗的。他自以為可以超越先驗與經驗的分野,超越(宗教)信仰、哲學、審美以及與邏輯論證的差別。它凸顯了中國式的整體的一攬子的思維方法。它的論述抽象玄妙,大而無當,是哲學無疑卻又如教義之玄妙,有詩的韻律、美妙與魅力,卻又訴諸理智與抽象思維,既難以論辯,又不乏例證,如關於水、天、芻狗、玄牝、風箱、功遂身退等的富有生活氣息與經驗內容的比喻。老子的驚人的高論至今給人以啟迪與智慧,我們當然會越來越重視挖掘這一難得的精神資源,同時,我們卻又不可以滿足於空對空的概念置換,淺嘗輒止,不可夜郎自大,不可忽視現代的與世界的新知新論的充實、補充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