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看到了江湖--笑傲江湖賞析
先讀幾段引文。
君子死知己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后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湧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后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
儀琳扶著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
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什麼貧富之見,只是說什麼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令狐衝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什麼哀而不傷,什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儘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
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傢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
令狐衝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
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
——選自《笑傲江湖》第4回《授譜》
婆婆與聖姑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盪,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麼?」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
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什麼地方很痛?」語氣甚是關懷。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裡。」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
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裡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什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令狐沖嘆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隻,令狐沖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捉住了一隻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仍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只。令狐沖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
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中拿著一隻死蛙,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狐沖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今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決不泄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知我是什麼人?是什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令狐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是什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
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了,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
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沖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裡,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麼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
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
令狐沖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贊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睏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斗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幾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嘆了口氣,輕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
令狐沖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又是什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當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沖又哈咯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衝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哪裡去?」令狐沖道:「信步所至,到哪裡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是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后,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衝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令狐沖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什麼對他們如此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裡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裡沒笑,肚子里在笑。」
令狐沖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走,我便在這裡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什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衝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裡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裡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進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沖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哪裡還彈得成?」
令狐衝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卧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冼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發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
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
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裡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採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里仍與盈盈說笑。
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更加在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這麼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沖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選自《笑傲江湖》第十七章《傾心》
傷逝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裡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什麼?」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什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么?」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儘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什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愿,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甚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何勸他才好。
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複,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儘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沖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
剎那之間,令狐衝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沖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
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后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榦,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什麼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已痊癒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
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選自《笑傲江湖》第三十六回《傷逝》
《笑傲江湖》寫於1967年,正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高潮之時,由於香港受「文革」波及,左派曾圍攻《明報》,一直關注政治的金庸把對「文革」的思考不自覺地融入到小說之中。但該書並非簡單影射「文革」,而是以生動的藝術畫面,濃縮了一部中國政治鬥爭史,同時展現出不同人的選擇方向。分析其政治的影射功能並非本文落腳點。本文只試圖從情感出發,在對該小說的解讀中,挖掘一些人性中某些殘酷的或者是美好的東西。
一、江湖遠不遠?
「天涯遠不遠?」
「不遠。」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麼會遠?」
這是古龍小說《天涯明月刀》楔子中的話。那麼江湖呢?江湖遠不遠?
當傅紅雪瘸著腿,在黑暗孤寂中蹣跚時,響起了更夫的鼓聲:「天涯路,未歸人,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天涯已斷魂……」遊盪於江湖的人,在追問天涯何在,又何嘗不是在問江湖的盡頭何在呢?
天涯與江湖,相伴相隨。行走在江湖,是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戰爭。江湖,由最開始的地理名詞轉化成了一種文化符號。它是罪惡的巢穴,淫蕩的發源地。當然,它可能殘留著俠義、溫柔、善良的舊夢,但這畢竟不過就是一個夢罷了。不然,人們也就不會總呈現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無奈了。
江湖,是中國文字中創造出的人類社會政治的縮影。《笑傲江湖》中的江湖世界,是其中的代表。正如金庸先生在《後記》中寫的:「任我行、東方不敗、岳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定閑師太、莫大先生、余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當然,簡單的影射政治自然不是金庸的寫作落腳點。「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地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罪惡本身並不可憎,相反,表裡如一,從一而終,壞到絕處,往往是一種人格的魅力,如《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最可惡的人性是虛偽與欺騙。岳不群、左冷禪無疑是代表。岳不群號稱「君子劍」,也的確有「君子」的資本。身為名門正派的掌門人,武功高強,溫文爾雅,處理事情得體老到,還有一個具有俠義風骨的妻子輔佐,隱蔽性很強。左冷禪與之相比,自然遜色不少,他鋒芒畢露,無妻室,除了用武力和金錢,就不知道如何去籠絡人心。在什麼事情名義上都講所謂道義的江湖,競爭失敗是很自然的。儘管從貪婪和殘暴來說,他不見得比岳不群強多少。
當然,他同岳不群的一個共同點是,都認識到「名正言順」的道理。因此,都在處心積慮地如何通過「名」來達到行動的目的。五嶽劍派要並派是典型的事件。「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一句話講出來,集體主義的熱情令旁人感動,而背後只不過是為了個人的私慾。至於嫁禍、污衊欺詐更是在這裡找到了最好的溫床。兩個人都是為了一統江湖,一個為之派遣卧底,忍氣吞聲近二十年,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個為了在最後時刻能以武力取勝,不惜出賣女兒的幸福、徒弟的聲譽,不惜割捨自己的身體,揮刀自宮。而余滄海之流,充其量不過是他們的棋子。
這些人不是個人奮鬥的典範,而是,愈是身處高位,愈發貪婪的表現。當貪婪與偽善勾搭成奸時,道義就成了一張遮羞布。而要命的是,這張遮羞布,屢試不爽。
或者說,這也是江湖的險惡之處。表面是道義的邏輯,背後是霸權的邏輯。要麼,碾碎別人,要麼,被別人碾碎。只有這樣,權力才能得到制衡。
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兩個正面人物同樣是如此。他們對令狐沖那麼關心,除了看到令狐衝心地善良,任俠使氣之外,還看到的是,他能在名門正派、日月神教紛繁複雜的關係中,找到一種平衡。這種平衡正是少林和武當繼續維護自己的江湖權威想要的。
任我行則是惡的代表。他殘暴兇狠,喜怒無常,也很富有心計,但他還不算虛偽,儘管,他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明知《葵花寶典》壞人,還故意給東方不敗看。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一個性情中人。他有權利去尊重值得他尊重的人,所以,他可以跟令狐沖成為忘年交;也可毫無保留地去貶損他瞧不起的人,所以,他可以不顧忌地罵眾人景仰的岳不群。當然,這與他有著超強的武力作為後盾也是有關係的,他沒必要進行過多的偽飾。沒有人能打敗他,除了他自己。在講義氣但不見得講正義的江湖上,是非善惡難以區分。否則也就不會出現劉正風與曲洋的知己之情,也就不會有令狐沖與任盈盈的愛情。也正因為如此,任我行雖然被稱為魔教,但他不需要像岳不群和左冷禪那樣朝人格分裂的路上走。如果不是他死掉了,他完全有能力統一江湖。統一了江湖也很正常,不見得是邪勝了正。
江湖始終是烏煙瘴氣的,它的最大影響一般只限於參與權力鬥爭的人,不會涉及到非武林中的人。這是小範圍的政治。當然,將之遷移到現實社會生活中,那麼無疑是災難。所以,從江湖世界中,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人,往往能學到很多東西。這也是武俠的魅力之一,讀者在與自己沒有實際利益衝突下,去認識人性,認識社會。
江湖中的紛爭與現實中的紛爭是很接近的。人在江湖,正如人在社會之中。江湖是文學化的社會,即使你本來在江湖之中,你還可以問江湖遠不遠。社會呢?卻不一樣,你可以淡出江湖,卻永遠都拒絕不了社會化。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強調「內聖外王」,外圓內方,這裡就很容易形成虛偽。一方面要保持內心的正直,另一方面又要圓滑,會為人處事。有時,外在圓滑世俗的形式表現多了,不自覺地也會損害到心靈內容。有的憤激之士採取以惡抗惡的手段,就好比魯迅筆下的魏連殳,在抗惡的過程中,把自己最可寶貴的東西在惡中給毀了。而道家又講如何「以無厚入有問,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強調個人無為,在積貧積弱的中國,這隻能是一個自己安慰自己的幌子,或是統治者愚民的手段。因為,社會分明也是碾子的世界。這也是近現代以來,革命此起彼伏的原因之一。令狐沖的自由自在,在現實社會中,它同樣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只是一種有錢有閑的隱士理想,不具有普適性。
金庸小說給我們展現了一個瑰麗的江湖世界,同時,也會讓敏感的讀者去思考一個問題:江湖遠不遠?
這也不由得我們想起另外一句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二、那一夜,我看到了江湖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江湖路是一條不歸路。不同的人,由於遭遇的不同,選擇的江湖道路會有不同。在弱肉強食的江湖,能全身而退者,是真正的強者與智者。而更多的人,是背負著無法逃避的仇怨、聲名、愛欲、嫉恨,在刀光劍影下過活。有過得洒脫的,有沉重的。在江湖這個大熔爐中,很少人能真正左右自己。前者的代表是令狐沖,後者是林平之。
在《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和林平之都屬於年輕人,並且,都有血性,最後都練成了非凡的武功。然而,命運的過程與結果差別太大了。
令狐沖自幼無父無母,靠師傅師母撫養長大,傳授武功與做人的道理。在華山這個充滿著靈性的地方,他既有著師長的呵護,同門的愛護,再加上自身的努力和洒脫不羈的性格,應該說是一個很受命運垂青的少年俠士。對於江湖的認識,他一方面是靠自己的闖蕩,另一方面自然有著華山派師長的耳提面命。可以說,他初出江湖時,就已經遊刃有餘了。他性情率真,縱酒人生,淡泊名利,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聰明,有心計,但是不會去害人。可以令淫賊田伯光與之稱兄道弟,讓小尼姑儀琳傾心,更不用說博得魔教聖姑任盈盈的芳心了。不管說他如何的逍遙,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是很能適應險惡奸詐的江湖生活的。他可能不去爭一些東西,但是,他擁有的東西,別人也奪不走。
入江湖與出江湖對於他來說,正如正與邪的區分一樣,看得很淡,關鍵是過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能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
任我行讓他入教時,小說寫到他的心理變化:「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後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兇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或者說,不是因為發現自己從小最尊敬的師傅,是一個最大的陰謀家,不是發現任我行與東方不敗本質上沒有兩樣,不是因為任盈盈的愛,他不見得就真正認識了江湖。他可能不當掌門,不當盟主,但不見得會選擇退隱。
因為他本來就生活在江湖之中。該恨的也恨了,該死的也死了,活著的也還不錯。各派勢力也有了新的均衡。「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後,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了。
金庸先生說令狐沖「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但二者在歸隱這一點上是有區別的。陶淵明的歸隱,一方面是世俗與自己自然的本性相違背,他不能改變本性去適應世俗,正如《歸去來兮辭》中寫的:「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另一方面是對當時政局的失望。並且,他不斷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徘徊,即使最後下了決心隱居,心裡依然是不平靜的。而令狐沖,本性儘管也崇尚自由,但是在江湖現實中,他並不感到生活的吃力。而且,他歸隱時,面對的不是江湖血雨腥風,而是雨過天晴,風平浪靜。
令狐沖與江湖是不衝突的。他並不是個嫉惡如仇、為國為民的大俠。與他衝突的,只不過是江湖中一些束縛他自由天性的東西,比如繁文縟節。江湖成就了他,他也就是江湖。他眼中的江湖不過是他玩耍的場所。累了,就停下來。僅此而已。最令他傷心的事,一是師傅把他開除出華山派,二是小師妹愛上別人。一個是親情,一個是愛情。對於真性情的人來說,愛情親情比什麼都重要。因為,這往往是人內心最真實最純真的東西。至於名與利,正可謂「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這裡的醉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悲苦,而是「逍遙堪自樂,浩蕩信無憂」的洒脫。無論是華山論劍,還是淡出江湖,這都只是形式問題,最重要的是心中那份對自由的保留。
林平之,家底殷實,本有著美好的生活。他武功不高,也沒有江湖經驗。林平之捲入江湖,完全是被迫的。如果不是一連串的遭遇,也頂多是一個於人無害也無益的紈絝子弟。他人長得清秀,但性格剛烈,當青城派弟子在酒店調戲侍女時,他拍案而起。當家裡不斷遭受恐怖威脅時,儘管他知道自己武功不高,但不退縮,有勇氣有責任感。「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儘管沖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王八羔子!」
然而,江湖的風雲叵測,使得林家一夜之間,慘遭滅門,自己則淪為乞丐。這樣的一個夜晚,對於他來說是噩夢的開始。從那一夜,他開始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去看江湖。他體味到了江湖的險惡,這裡是沒有道理和道義可講的,武功好就是一切。所以,他要找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他不是江湖人,但是他不得不踏上江湖這條路。不僅因為他要復仇,而是,即使他不這樣走,別人同樣不會讓他存在。這種復仇不僅是為死去的親人討回公道,同時,也夾雜著一種家族的榮譽感,一種源於生命本能倔強的衝動。
黑夜給予他黑色的眼睛,卻並沒有給予他探尋光明的機會。在人生的寒夜裡,他體味到的是屈辱,卑劣,齷齪。在黑夜裡,他看到的是,眾人不惜一切手段想得到的家傳劍譜,記載的竟然是一種滅絕人性的武功;看到口口聲聲仁義道德,愛徒如子的師傅「君子劍」居然就是偷自己劍譜的人。他本應屬於白天,但江湖偏偏將他派給了黑夜。他或許也曾有過溫暖,那是岳靈珊給予的。但這種溫暖也只是短暫的。在仇恨的黑夜裡,等待得太久的他,已經沒有了接受溫暖的能力。他沒有了鮮活的生命,只是自己的工具。
為了報仇,在黑夜中,他作出了最殘忍的決定,苦練辟邪劍法。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在這種心靈極度孤寂與壓抑中走過來的。他選擇在黑夜裡戲弄余滄海,在黑夜中將自己的妻子,仇人的女兒殺死。到最後,命運讓他徹底屬於了夜晚:眼睛全瞎了。隨之,軀體也在黑暗的山洞裡隕滅。
他的目的很簡單,他沒有那些名門正派的領袖那樣的「雄心壯志」,他只想復仇。他不服氣的是,為什麼人們為了自己貪婪而不顧別人一家人的死活。他是以江湖的強者邏輯去對抗江湖。
與令狐沖相比,他的選擇是迫不得已的。他沒有令孤沖的江湖經驗。他也沒有令孤沖洒脫的性格。他憑著自己的直覺去認識江湖時,帶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敗與欺騙,讓他根本就無法再相信任何人和事。他也沒有任何的靠山,他只能靠自己。因此,即使是自殘也在所不惜。只為了,讓那些賦予他苦痛的人承受同樣的苦痛。他做不來洒脫。他的復仇是名門正派鬥爭的犧牲品。他是徹底被江湖吞沒了的悲劇人物。
如果令狐沖是一個精神的貴族的話,那麼,林平之則是一個憂鬱但同樣貪婪的乞丐。他的憂鬱一如他那黑色的靈魂。而他的對復仇快感的貪婪已經徹底吞噬了自己的靈魂。兩人的境遇是不一樣的,一個是進出自如,一個是無路可退。
但是,他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江湖,一個殘酷的江湖。
三、春天,最後的江湖
在一個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春光爛漫的季節,人們開始了各自的江湖旅程;同樣應該是在春天,一切都歸於平靜了,除了岳靈珊墳頭長出了幾根青草。而在此之後的第四年,一個草長花濃的暮春季節,令狐沖與任盈盈,新婚燕爾,一身輕鬆,攜手共赴華山「度假」。
江湖始於春天,也終於春天。這是中國文學中典型的自然敘事時間。在若干春天的交替中,留下的是什麼呢?能夠常存人心的或許就是那一曲由琴簫合鳴的《笑傲江湖》,還有在樂聲無邊中,那兩對美麗的身影。那裡,有兩樣東西。一樣叫性情,一樣叫愛情。
劉正風與曲洋,一個名門正派,一個魔教,涇渭分明,屬於完全對立的兩個營壘。但是,這種江湖劃分,卻無法阻礙熱愛生活、具有真性情的人的交心。一把瑤琴,一枝玉簫,「琴曲悲千里,簫聲蠻九天」,奏出生命悲愴而又溫雅的美妙樂章。這是世欲江湖所無法接受與欣賞的。正如劉正風的感嘆:「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又說,「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也是拍掌稱道。
江湖落寞,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沒有什麼比這種心性與靈魂的交融更可寶貴的了。這裡,既是一種藝術化人生的追求,也是對江湖險惡的一種超脫。在殺伐之聲四起的江湖,這是智者的選擇。而音樂不過是一種媒介吧,正如酒一樣。
令狐沖與任盈盈同樣是性情的結合。一個雖不懂音律,但卻有著詩一般的靈魂。既追求自由洒脫,又脫不了那一份頹廢感傷的氣質,特別是在被眾人誤解之時。所以,在對方面前,一而再地感動得涕淚俱下。性情真摯的人,起碼在情感上是單純的:一個,淡泊江湖,隱居於竹林之中,以古琴相伴,敢愛敢恨,猶如一彎清泉。一次又一次在對方最無助的時候,給予他溫暖。兩人的相遇,正可謂「霓袖捧瑤琴,應共吹簫侶,暗相尋」。他們都尋到了。兩人的結合是上天的恩賜。世俗的人群是沒有能力承受他們的愛的。塵世如潮,人如水。當一切都不可相信的時候,保持著一顆高貴靈魂的他們,還相信愛情。他們是愛的驕子。
岳靈珊是令狐衝心中永遠的痛,這不僅是愛情,而且也是一種親情。不可否認,岳靈珊一開始是喜歡令狐沖,但當她遇到了她心中覺得更好的林平之,這種愛也就轉移了。
儘管,她以後會認為自己只是把令狐沖當成兄長。這不過是一個否定過去的借口。人總習慣為自己的現時選擇找到適當的理由的,在情感上尤為如此。
人的選擇千差萬別。即使是道德低下、貧苦潦倒的人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愛情。所以,岳靈珊沒有好指責的。然而,他們並不是心與心的結合,只是她單方面的給予。林平之一開始就只不過是為了利用她,利用她的家庭勢力。或者說,林平之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她。否則,就不會親手把她殺死。如果說是一種愛的專制的話,那麼尚且可以說有愛情在其中。儘管,這樣的愛情是一種卑劣變態的血腥。而林平之完全是對對方的漠視。個人再如何受盡折磨,嘗遍人間百苦,也不能以殘害別人的生命為補償。更何況是愛自己的人呢?以愛的名義進行欺騙是不可饒恕的。林平之是可憐的,同時也是可恥的。
但有什麼人,能夠用什麼樣的理由,去阻止一個人喜歡上別人呢?岳靈珊,在愛上是美麗勇敢的。當任盈盈感嘆岳靈珊不知道令狐沖比林平之對她更好時,令狐沖搖頭道:「那難說。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盈盈心想:「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或許,這就叫做愛不知從何而起,一往情深。
選擇往往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特別只是用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時。岳靈珊為之付出了。她也是悲慘的。相比之下,任盈盈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因為,她是用心去看周圍的世界。令狐沖從心底里是很愛岳靈珊,這種愛甚至超出了對任盈盈的愛。岳靈珊並不十分了解他。或者說,也不想去了解他。但是,他同樣是不管岳靈珊待自己如何,也是全心全意地對她好的。作者對令狐沖這個人物形象愛情的塑造,超出了男性中心的限制。也就是女性同樣可以對男性說不,不總是怨女,而沒有痴男。
沒有人能給愛情下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定義。但可以肯定,那些不計較得失,不顧自己的安危,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為對方付出的人,也都是享有愛情的。儘管,愛情的滋味各不相同。在這種意義上說,尼姑儀琳也是享有愛的。多少個夜晚她就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為自己心愛的人在默默的祈禱。但是,同樣有誰能以什麼理由去阻止兩情相悅呢?她看到的是令狐沖與任盈盈的真心相愛。即使,父母用武力去為她想方設法地逼婚。真愛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她的愛不以剝奪為目的,因而是無私的,愛得無怨無悔,同樣是可愛的,也是可敬的。
春天是萬物復甦,重新來過的季節。每個人都在春天裡,來重整行裝,開始腳下的新的旅程。再回首,就會發現,江湖的紛爭如過眼雲煙。而琴與簫的笑傲,才是真正的笑傲。真正能笑傲江湖。笑傲人生,只屬於那些有真性情、真感情、心與心相通之人。
一曲笑傲江湖,可以讓人喜笑怒罵,同樣,它給人們帶來思考的樂趣。江湖、社會多災多難,人生頗多坎坷,但是,在生命和文學中,總是會有些閃光的精神在打動人們的心,給予人們安慰。這樣的江湖,這樣的人生,畢竟也有了一絲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