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樂嗎?--《天龍八部》賞析
《天龍八部》1963年開始在《明報》和新加坡的《南洋早報》同時連載,歷時四年。期間,金庸因出訪歐洲,曾請倪匡代寫了一段獨立的故事,倪匡深以此事為榮。金庸後來出修訂本時,刪去了代寫部分。《天龍八部》被很多人譽為金庸小說的絕頂。同他的其他幾部長篇巨著一樣,結構宏偉,人物繁多,關係錯綜複雜。民族矛盾、國家衝突、江湖幫派、幾代人的愛恨情仇等等,給我們展現了一個頗具歷史感的武俠世界。誠如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孔慶東先生所言:「《天龍八部》可以說是一部中國的《戰爭與和平》,又是一部中國的《罪與罰》。」
在此,不妨先讀幾段選文,先有個印象。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今晚的拚鬥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里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里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單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后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存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髮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里。」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么?」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猜得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若遊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裡胡塗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每一句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驀地里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里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未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選自《天龍八部》第二十三章《塞上午羊空許約》
單于折箭身先死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不等段譽、阿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面金黃色大旗迎風招展、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八面黃旗之後,一隊隊長矛手、刀斧手、弓箭子、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凜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更無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開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噪,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微微一酸,當即跳下馬來,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親臨,死罪,死罪。」
剛說了這幾句話,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眼見情勢不對,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夥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盡窺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縫隙之中硬生生的擠將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非但傷不到段譽,反因相互擠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來。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二交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拌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虛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罷!」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里遼將遼兵眼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一時都沒了主意。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被虛竹、段譽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哪知蕭峰雙掌驟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驚,眼見掌力襲來,猶如排山倒海般,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蕩,蕭峰向前一衝,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虛竹、段譽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向大遼皇帝說。」遼軍和群豪登時停了腳步,雙手都怕傷到自己人,只遠遠吶喊,不敢衝殺上前,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前來相救。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涉及饒了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於,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蕭峰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曾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放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了,蕭峰已然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你們有何求懇,我自是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彩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麼?」蕭峰道:「微臣斗膽代兩個兄弟開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諾。」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儘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遼疆界。」
段譽一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應了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麼東西贖身?」虛竹搖了搖頭,道:「我也只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麼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咱二人當年結義,也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當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三十車、白銀三百車、駿馬三千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鵰翎狼牙箭,雙手一彎,拍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頭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並無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於我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又擂起鼓來。
蕭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站,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羞慚,雖急欲身離險地,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陣去。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發軟,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這才上馬。
眾遼兵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然兇殘好殺,但向來極是守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倘若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脫身以歸,實是丟盡了顏面,大損大遼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之聲中聽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乎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只見一個個容光煥發,欣悅之情見於顏色。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險,自是大喜過望。契丹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兵凶戰危,誰都難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在征戰中升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皆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也卻未必便能一戰而克。」轉念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當即舉起寶刀,高聲說道:「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后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蕭峰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叫,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虛竹和段譽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肌膚上刺著一個青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極是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倒在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來,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
蹄聲響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雁門關飛了過去。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選自《天龍八部》第五十章《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一、你快樂嗎?
「北喬峰,南慕容」,這就是江湖上盛稱的兩位青年才俊。兩人都有高超的武藝,有著各自的追求。然而,兩人的結局都是悲劇性的。
喬峰有著豪邁豁達的氣質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魄,又有強烈的民族氣節。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的江湖人物,都對他無比尊敬。而為了救阿朱,大戰聚賢庄,更是動人心魄。當智光和尚問他對當年武林人士雁門關大戰契丹的態度時,他說:「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一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辨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這項消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然而,他或許做夢都沒想到,他所敬仰的這次義舉,卻是一次誤殺,並且,殺的是自己全家。他也不會想到,他自己原來就是他所仇恨的胡虜。從此,他踏上自己的悲劇之旅。為了報仇,一掌誤殺了自己的愛侶阿朱;為了對自己民族、君主的忠誠,一劍刺死了自己。「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劍,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的一聲,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許願」,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愛情,從此走上了靈魂無法拯救的痛苦深淵;一劍「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同時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掌一劍,成了蕭峰生命中永遠不可言說的傷痛。其悲劇起源於多年前的雁門關大戰,而直接的導火索卻是一個女人的嫉妒。「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要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的看我,以致釀成這場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的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好的瞧我半天。」世間之情事,多種多樣。嫉恨對方,不惜把對方往悲劇的路上牽引,為的竟然就是讓他能抱著自己看一眼。
慕容復為貴族的後代,雖然沒落,但卻依然有著雍容華貴的氣質。為了復國的理想,他能捨棄一切,包括愛情。他心中始終想到的是他父親對他的叮囑:「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儘管在旁人眼裡,他的這種追求是很愚蠢的。正如王語嫣說的:「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經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著祖宗的往事?」他不學中國字,但是也不懂祖宗的鮮卑文。他就那麼固執地一如既往地,為著心中的一個遙遠的夢與理想去追求。即使,到最後,他所有願望在現實中都破滅了,自己也瘋了。在瘋中,他仍然執著地實踐著自己的夢想。這是一個為自己的理想,近似自虐的形象。不能簡單說慕容復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他的所作所為,以及最後的悲慘結局,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種權力意志的毀滅。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社會。從表面癥候來講,他與抱著街上走過的一匹老馬痛哭流涕的尼采並無區別,也是一種生命哲學的徹底失敗。
一個為了忠誠,一個為了理想,蕭峰和慕容復都走向了人生的不歸路。他們都不是漢族人,但是他們的骨子裡卻有著根深蒂固的漢族父權思想。或者說,他們都是有著深刻的「戀父」情結。這也是金庸小說男主人公一個普通的特點,一開始都沒有父親。父親在這裡只是一種象徵,象徵著一種別無選擇、理所當然的決定與信念。正如慕容復把父親的話當成自己存在的根據一樣。這種尋父可能是去尋找一個具體的父親,也可能是父性遺留下來的某種東西,可能是某種由父性衍生出來的忠君思想等等。胡斐失去了父親,但他延續了父親的相貌與豪情;郭靖沒有父親,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輩為國為民的事業,楊康拒絕尋父,於是他毀滅了;令狐沖對岳不群的依賴與尊重,也是超過了普通師徒的關係。如此等等。金庸小說中的父性情結可能與香港文化的無根性有關。
在《天龍八部》中,父親更是一種民族身份認同的象徵。喬峰在中原生活三十多年,僅僅因為得知自己父親是契丹人,立場馬上就轉了過來。他對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朱說:「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不知道,認敵為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不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凶,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這種個人的復仇在江湖世界里,無可厚非。但馬上把自己過去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敵人,直至最後,以身殉「忠」,這中間就有很深的父權思想在作祟。他的立足點是要有顏面生於天地之間。而要有顏面,就是要「孝」和「忠」,至於孝與忠的對象怎樣,暫時是可以不在乎的。因此,他不在乎父親是一個殺孽深重的兇手與陰謀家,也不在乎忠的對象——耶律洪基對他是利用。當他用自殺的方式來表示對民族和君主的忠心,耶律洪基只不過有一陣茫然,接下來,「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他的努力換來了短暫的和平,然而卻用忠義毀了自己。當然,他也是很有俠義的,不願生民塗炭,但並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英雄。
可以說,蕭峰和慕容復都是這種不加懷疑的父權觀念的忠實奴隸。他們沒有了真正的自己,活在一種觀念之中。蕭峰在阿朱死去之後,命運對他是一種打擊,也未嘗不是一種轉機,因為,他可以從此脫離不可遏製為父復仇的衝動。然而,他很快又轉向了父性的另一面——忠君。慕容復則徹頭徹尾都是為父輩不可實現的遺願所左右。他們無法享受愛情,沒有快樂,除了父性留下的重負。從一個更寬廣的角度來說,他們是在民族衝突的縫隙中不斷地找尋自己,又不斷地迷失了自己的悲劇人物。
相比慕容復,蕭峰畢竟還有自己最心愛的人,也有去塞外隱居的念頭。而慕容復連這一點都沒有。為了當能給他復國機會的西夏駙馬,不惜看著青梅竹馬,深愛著自己的王語嫣自殺。當宮女問他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的時候,他「突然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以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有感到真正的快樂過」。快樂是與他無關的。他的快樂存在於他對自己的理想的一種希望。「要我覺得真正的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等問到他生平最愛的人叫什麼名字時、「慕容復一怔,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沒有快樂,沒有愛,除了四處奔波,作為一個人,他還能有什麼呢?或許他還有希望。因為,我們分明看到他還坐在海邊的石頭上,享受著他的夢想。
蕭峰的剛烈又何嘗有過真正的快樂呢?先是為了報仇失手打死愛侶,一直沉浸於痛苦之中,後來,又在忠義與民族矛盾之間徘徊,最後沒有一個社會群體是他能融入的。只有毀滅。
悲劇總是能給人以思索。從蕭峰和慕容復的悲劇中,我們是否應該思考,如何去回答西夏宮女的問題:這一生你最快樂逍遙的地方是哪兒?你最愛的人叫什麼?
二、夢姑與夢郎
俠義給人以心靈的震撼,而情則撥動著人內心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在武俠小說中,俠與情是相輔相成的,或者說,一部優秀的武俠作品往往也是一部優秀的言情作品。金庸筆下的情,瑰麗多姿,寫盡人間無數愛恨情思。綜觀金庸小說的言情模式,儘管有著重複的,但是可以看得出的是,他在每一部小說中,都在努力地尋求著新的情感生長點,尋求愛情模式的突破。《天龍八部》除了常見的兩情相悅、痴情、怨情、孽情外,又增加了幾種特別的愛情。
高僧與惡人之戀。
一個是武林的得道高僧,德高望重的少林派掌門玄慈大師,一個是江湖四大惡人排名第二,「無惡不作」的葉二娘。江湖角色的定位迥異,使得二人的戀情在世俗江湖別具一番動人的魅力。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他們過去相戀的情節,或者,作者故意地隱瞞愛情的發生,而直接呈現出一個普通人無法接受的事實,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二十四年後的重逢,註定地同歸塵土。葉二娘受盡相思之苦與失子之痛,但為了心愛的人無怨無悔,一向以殘暴兇惡著稱的她,為了保全心愛的人的聲名和生命,甚至跪倒在蕭運山面前苦苦哀求:「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那麼大了,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為難他。」而玄慈大師在愛侶與愛子出現之時,並不顧及自己的聲名。在眾人面前承認過去的事實,並溫言安慰她。此時,葉二娘大哭:「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在心愛的人面前,一切的苦痛與等待都是可以忽略不計,心中想到的始終是對方,葉二娘在情感上的態度令人感動至深。
玄慈對葉二娘同樣是愛得深切。當葉二娘不忍看到心愛的人而甘願代他受杖時,玄慈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門女尼看不破愛欲,何罪之有?」看似玄慈主動承擔責任,而一句「痴人」包含了多少對以往愛侶的柔情蜜意!過去的二十多年,葉二娘埋藏著自己的思念,而玄慈則日日夜夜都牽挂著葉二娘母子倆。兩人的這份愛慕、這份相互的體貼,無須多言。
每個人或許都有自己情感的隱痛,當人們看到一個慈祥德高望重的玄慈,當人們看到瘋瘋癲癲、喜怒無常的葉二娘,又有誰能想到他們也曾經年輕過,也曾經深深地愛過呢?過去的歲月是他們心底最甜蜜的痛苦。
當玄慈自斷經脈而死的那一刻,當葉二娘的身體扎向大地,伴隨著相愛的人而去時,他們看到的或許是自己過去種下的罪孽,但更有可能的是看到了他們彼此的愛情,彼此的青春。那一個沒有其他人知道的快樂夜晚,正如他們一起死去的今天,都是屬於愛情的。在這兩個日子裡,他們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地在一起了。
一段不被世俗容忍的愛情,往往書寫著最動人心魄的故事。很多時候,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愛情,來得更深沉。
情聖的戀情。
金庸小說中,能夠算得上是情聖的可能就是段正淳了。他風流成性。他喜歡過的女子,即使經過歲月的變遷,甚至有了自己的家庭,但還都對他念念不忘。如秦紅棉自名幽谷客,在隱居的生活中,則不時練著段正淳曾傳授她的五羅輕煙掌,來懷念過去的浪漫時光;王夫人在山莊種滿茶花,以此留住遠去的情人的痕迹;雖然身為人婦,初見段譽時,聽到他的大理口音、獲知他姓段,都足以使她思及故人而神思恍惚,忘記身陷險境的女兒,並且在夢中經常喊著段正淳的名字,充滿著愛意與哀怨的甘寶寶;還有面對段正淳的花言巧語,而心甘情願地去相信的痴情女阮星竹,「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歡喜片刻,也是好的。」
段正淳有著這般令異性著魔般的魅力,除了他出身高貴,瀟洒儒雅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對每個人都很認真很投入,即使,若干年重逢,面對著幾個曾經的戀人,他仍然有像少年人般的熱情。他不虛偽,他都是發自內心真誠的愛。
小說其實也已經給出了答案:「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元配刀白鳳和其餘女子,只是他不論和哪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后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正淳是一個真正懂得愛,但是在泛愛中迷失了自己的人。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自己的夫人為了報復,雲遊四方不說,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不惜委身於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一個素不相識的,充滿著爛泥、血污、膿瘡,跛著腿的乞丐。而其他情人們也都有自己的歸宿。
從嚴格意義來講,段正淳儘管很多情,卻還算不上一個情聖。因為,他對於情感的態度很認真,不是以玩弄別人為目的。正因為真誠,所以在傷害別人的同時,同樣是在傷害著自己。他的洒脫不在於他可以毫無牽挂地隨意遺棄愛侶,而在於他的情感可以不斷地復活,永遠保持著對愛本身的執著。應該說,他是一個有魅力的人。
魅力是如何煉成的?段正淳告訴人們,要用心去愛,要投入,要認真。不僅是愛情,做人也是一樣。
夢姑與夢郎之戀。
如果說高僧與惡人之戀是悲劇的深沉,那麼虛竹與西夏公主之戀則是喜劇的纏綿溫柔。虛竹本是一個六根清凈的小和尚,性格也比較內向,長相醜陋,心地還是很善良。但就是這麼一個不能吃葷,不能近女色的和尚,命運卻硬給他安排了大魚大肉,還有絕色高貴的西夏公主。兩人在黑暗寒冷的冰窖,上演了一出別具一格的愛情故事。
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的長相和名字,僅僅知道對方的溫度與味道。夢姑與夢郎是他們僅可選擇的對方稱呼,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猶如在夢境中。這種愛情模式可以算得上是「野獸版」的愛情。但在金庸的筆下,卻呈現出了愛的另一種唯美色彩。
身體在愛情中的重要性不比精神的重要性遜色。或許有一種愛情,雙方在沒有精神交流的媒介的時候,身體會成為最好的交流方式。正如影片《鋼琴別戀》中的男主人公是一個粗魯又充滿著野性的村夫,女主人公是一個美麗的鋼琴師,而且是個啞巴。他們的愛情就從身體的接觸開始。沒有語言和性情的溝通,只有肉體的交流,儘管也可以說,這種肉體的交流本身就有精神的因素。
虛竹與西夏公主的愛情也是從身體的交流開始的。正因為他們彼此都不知曉,談不上什麼精神的溝通與認同。但通過肉體的交流,他們卻深愛上了對方,永難忘懷。
對於這種愛情模式,道德上評判不好說。只能說,金庸小說寫出了這種模式,對於他本人來說,是有很大的突破性的。金庸在言情創作上是很嚴謹認真的。所以,他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愛情發生模式。但是,他設計的是兩人一直都無法忘懷對方,最終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這也將之與那些只重一時肉慾沒有精神的「一夜情」區分開了。
「夢姑」與「夢郎」的稱呼,本身隱含了豐富的意味。愛情,對於很多人來說,何嘗不是一場夢境?對未知感情的憧憬,對未知愛人的想象,對現實中情人的魂牽夢縈,都與夢有關。夢想與愛情總是緊密地聯糸在一起的。段譽喜歡上王語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她與他的夢中情人——無量山石洞的玉像全然一般。更不用說那些日夜喊著自己心愛的人名字的痴情男女了。
每一對熱戀的人或許都是對方的夢姑或夢郎。愛情不可言說,正如夢境一般的虛無縹緲,卻都令人不願醒來。
我們只能說,夢姑夢郎,是關於愛情的傳說。
三、死去元知萬事空
愛國詩人陸遊有句名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詩人卧病雨村陋室,知道自己要死去了,但念念不忘的是,祖國的統一大業。這是一種對家國博大的愛。即使,陸遊復活,這顆赤子之心,應該是不會變的。因為,愛是永恆的。
蕭遠山和慕容博在未死之前,一個心中燃燒著仇恨火焰,一個眼裡看到的只是功名利祿。在他們的心中唯一缺乏的是愛。一個處心積慮,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地打死,殺了無辜的玄苦大師和喬三槐夫婦。並且把玄慈大師弄得身敗名裂,被迫自殺;一個老謀深算,窮盡欺騙污衊之能事,害得許多人家破人亡,而且讓別人找不到幕後的真正兇手。其中就包括蕭遠山一家。
他們的對決是順理成章的,也是小說的一個高潮。但當突然冒出一個無名的老和尚,一掌把慕容博打死時,蕭遠山所有的畢生的目標一下子沒了。仇恨是他生命的支柱,而現在崩塌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的死在自己的面前,按理說該當十分的快意,但內心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悲涼,只覺得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報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門關外去隱居么?去幹什麼?帶了峰兒浪跡天涯,四處漂流么?為了什麼?」
一個以仇恨建立起來的生命,是不堪一擊的。因為,仇恨的力量只負責破壞,卻無建設的能力。當破壞的力量徹底釋放出來時,也就意味著生命徹底虛無與完結的到來。
他們為著各自的目標忙碌了一生,就在死前的一剎那,都沒有時間做一下短暫的停留,沒有機會去好好體味什麼叫生活。其實,在他們的潛意識裡何嘗不希望自己能歇息一下呢?蕭遠山看到慕容博死去時的模樣,「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他的心裡「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覺得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一筆勾銷了」。只是復仇與復國的慾望充斥著他們的靈魂,他們已經體味不到生命中還有其他可貴的東西。
當他們相繼被老僧打死時,他們終於可以安歇了。或許,在死去的那一瞬間,他們都懂得了他們到底要的是什麼。因而,當彼此神奇般被老僧救活時,無疑,他們開始了重生。一個是為過去的殺孽而懺悔以及對世間仇恨的淡薄。「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一個是對生命重生的感恩以及對復國理想的虛妄的大徹大悟。「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佛讓人寬廣,使人仁慈。
不知死,焉知生。死亡是人類必須面對的話題。只有死亡來臨時,或許才能懂得生的含義。蕭遠山和慕容博經過了人生的頗多坎坷與風雨,經歷了死亡的洗禮,終於明白了一切皆空的道理。正如老僧所言:「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確,生命是有限的,當肉體成為一扌不黃土,或是一片空氣,那麼,個體還有什麼東西可執著追求的呢?有什麼理由可追求的呢?但為什麼要等人死去了,才有可能看透世事呢?是什麼模糊了世間人們的雙眼呢?如果說愛過方知情濃,那麼不妨說,死過方知生好。雖說結果不重要,但是在生命、愛情、死亡這些大的命題前,真意卻往往在回首的時候。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復生。如果復生帶來的是愛與永恆,那麼沒有適時的回首,也就沒有成長。
小說以浪漫的筆法讓蕭遠山和慕容博有了這種回首的機會。但沒有給他們的後輩同等的機會。儘管蕭峰與慕容復當時親眼看到了父親死而復活的一幕。但他們卻並沒有從中汲取什麼。畢竟他們年輕,他們還沒有達到佛學的境界。
一位無名無號的老僧化解了一段血腥的仇恨,拯救了兩個破敗的靈魂。卻拯救不了每個人,超度不了每個人。因為,生活畢竟在於每個人自己的創造。
金庸小說總是告訴人們要開心和以愛去對待生活,而不是仇恨與貪慾。而最高的境界則是佛的境界,洞察一切的人世悲歡。到此時,仇恨、快樂與愛都不重要了,人還原成透明的「空」,無欲無求。佛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生命境界。
陳世驤先生在給金庸先生的書函中,寫到:「讀《天龍八部》必須不流讀,牢記住楔子一章,就可見『冤孽與超度』都發揮盡致。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和鬼蜮,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烘出這樣一個可憐芸芸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結構鬆散?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背後籠罩著佛法的無邊大超脫,時而透露出來。」又說《天龍八部》「然實一悲天憫人之作也」,作者正是以佛學的關懷去觀照大千世界的生靈。「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卻也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這部小說里沒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徵一些現世人物,就像《水滸》中有母夜叉孫二娘、摩雲金翅歐鵬。」
紅塵之中,塵緣自是難斷,悲喜愛恨交錯。更多的人是不可能有那份超脫的情懷的。芸芸眾生於煩擾之中,將如何選擇?人生猶如一部沒有固定情節與人物的書,但是,金庸小說讓人們不僅看到了一種生命的過程,還看到了一種結尾,令人沉思。
有愛,才會永恆。陸遊死去了,但是他的對家國的愛讓他活在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中。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復生,不是為了復仇與復國,而是對生命的大悟與感恩。
死去元知萬事空,那麼活著時,如果是愛與快樂,請保留;如果是仇恨與貪慾,請捨棄。這也許是《天龍八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