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 子
公園的籠子里,有一群猴子。它們究竟被關在籠子里多久了,已經無人知曉。
我們說那是籠子,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它更像網狀的大房子,猴子們在裡邊享有著較充分的活動空間。在那空間里,它們是自由的。但,再大的籠子也畢竟是籠子,而不是叢林。
公園的籠子里,還有一棵大樹。那樹的軀幹在籠中,那樹的樹冠卻在籠外。確切地說,是在罩住籠子的鐵網的上邊。樹在籠中的軀幹部分,已有多處地方掉皮了,被小猴子淘氣扒下去的。樹的幾莖老根,拱起而扭曲地暴露於地面,宛如醜陋的灰色的蛇。樹榦中間,還有一個朽洞,而且越朽越大。但那棵樹卻是一棵野果樹。春季仍開花,秋季仍結些果子。樹冠在雨天足以遮雨,在酷暑足以投陰。它所結的果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今年秋季結的果子尤其少。於是從網眼掉入籠中的果子,再也不是共享的美食了。猴群是有地位之分和等級之分的。特權和公認的資格成為佔有果子多少的前提。一些掉落在網罩上的果子,只有爬到樹榦的最上方,將猴臂從網眼伸出網外,才能用猴爪子抓到。卻只有某些猴子可以爬到樹榦的最上方。首先當然是猴王。其次是猴王所親昵待之的猴。再其次是強壯善斗的猴。
於是那一棵樹既不只向籠中投下陰影,也在猴群中造成了不平等現象。
於是嫉妒產生了……
於是憤懣產生了……
於是爭搶產生了……
於是廝咬產生了……
於是籠中每每充滿了敵視的,戰鬥的氣氛……
年輕的管理員因為猴群的騷動不安而不安。他憂心忡忡地去請教老管理員自己究竟該怎麼辦?
老管理員說:「別睬它們,由它們去。」
年輕的管理員困惑地問:「那怎麼行?它們會彼此傷害的!」
「它們在叢林中也並非永遠和睦相處。有的猴在被逮著以前,就帶著互相傷害留下的殘疾了。」
「可是……如果被咬死一隻呢?」
「死就死吧。死一隻,還會出生兩隻。籠子不是叢林,生而不死,籠中將猴滿為患的。」
年輕的管理員雖然覺得老管理員的話不無道理,但對老管理員淡然處之的態度還是有些不解。
老管理員看出了此點,以思想高深的口吻說:「對於我們動物園管理員而言,我們最成功的管理那就是,使無論猴子還是別的什麼動物,徹底地遺忘它們的種群曾生存過的叢林、草原、深山和莽野。使它們的低級頭腦之中逐漸形成這樣的一種似乎本能的意識——它們天生便是籠中之物。籠子即它們的天地,它們的天地即籠子。通常情況下我們幾乎對此無計可施,只有依賴時間,進一步說是依賴它們一代代的退化。退化了的動物不再嚮往籠子外面的世界,正如精神退化了的人類不再追求民主和自由……」
他正說著,籠子那邊傳來猴群發出的尖厲而使人驚悚的囂叫。年輕的管理員看了他一眼,轉身向籠子跑去……
猴群在籠中正「戰鬥」得十分慘烈——具體地說,並非所有的猴子都投入了「戰鬥」。大多數猴子只不過又蹦又跳,躥上躥下,齜牙咧嘴,在自己一方「前線猛士」的後邊助威。而雙方的幾隻「猛士」卻真的廝咬作一團。那一時刻,猴子顯出了它們相當兇殘的一面。它們的牙齒一旦咬住對方的要害,就是受到當頭一棒,彷彿死也不會鬆口,彷彿寧肯同歸於盡。那時猴的臉相,與咬住了獵物頸子的狼、獅、豹等猛獸的臉相沒什麼兩樣……
年輕的管理員看得目瞪口呆。
一隻手輕輕拍在他肩上,是老管理員的手。
老管理員眼望籠中慘烈的自戕情形,慢條斯理地說:「好,很好。對於我們,這是再好不過的現象了。看我手上這道疤,猴子撓的。幾年前,這群猴子中還有出色的猴王。是的,那是一隻出色的猴。它攻擊我,因為它很恨人。它恨人,因為人使它和它的猴群變成了供人觀看的籠中之物。它以為成功地攻擊了我,就可能率它的猴群奪門而逃了。我挺欽佩那樣的猴子,它那樣證明它是一隻嚮往叢林自由的猴子。瞧眼前這群猴子吧!它們中已不太可能產生那樣的猴子了。它們相互攻擊,廝咬,只不過是為了在籠子里的地位。幾年前那一隻出色的猴子,是被它的同類咬死的。我由於欽佩它,在動物園裡選了個好地方把它埋了……」
一隻比猴王更強壯的猴子,將猴王活活咬死了。當血從猴王的頸中射出,年輕的管理員轉過了臉不忍看……
「現在,它們開始在它們的同類中樹立敵人了。它們越這樣,我們越容易成為它們的上帝了。對於我們,這是好現象。很好的現象……」
獲勝的猴子,也就是新猴王,顯得異常亢奮。它迅速地爬上樹榦的高處,又迅速地躥下來,並不時地齜牙咧嘴。躥上躥下之際,不忘將猴臂從網眼伸出,抓取幾顆果分拋給幫它奪得了王位的「有功之臣」。而那些毛上沾滿了同類血跡的猴,則一隻只圍著樹榦蹦來蹦去,抓耳撓腮,顯出無上光榮的猴子嘴臉。隨後啃著果子,分別蹲踞在高高低低的樹椏上了,像一隻只禿鷲棲在高高低低的樹椏上……
於是,在動物園裡,在籠子里,那一棵朽樹又一次易主了。
從此,這群猴子,以及它們的下一代,低級的頭腦中更沒有了叢林的概念,更沒有了對自由的嚮往。
從此,當然的,年輕的管理員的職責簡單多了,儘管猴群中的「戰鬥」仍時有發生。他認為,那些為籠中地位死了的猴子,是根本不值得他挖個坑埋的……